楊時旸
如今,中國的電影圈誰還愿意談及現(xiàn)實主義?這個術語本身就顯得過氣、無聊、灰頭土臉。
為什么會造成這樣的局面?并不是現(xiàn)實主義作為一種風格被整體性地拋棄,而是在我們的環(huán)境中,它不得已發(fā)生了各種奇怪的變異。在外力的擠壓和自保的躲閃之后,中國的現(xiàn)實主義變得愈發(fā)塑料化,原本應該直面、凝視、具備痛感的作品變得遮掩、游移、裹滿糖霜,人們已經(jīng)不相信,當下,我們還能創(chuàng)作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那些充滿粉飾和裝點的所謂現(xiàn)實故事早已讓人意興闌珊。
而正因為如此,《我不是藥神》才凸顯了自身的價值。它不抹彩,不涂粉,不拋光。讓現(xiàn)實主義重現(xiàn)粗糲的尊嚴。
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記得電影背后的那個真實事件,那場引發(fā)巨大爭議的審判涉及法理、人倫和生死,以及某種難以撼動的困境,但我們太善于遺忘,或許,遺忘是無助者抵抗苦難最簡單易行的武器。所以,那些蒼茫又令人唏噓的事件總被人閱后即焚。
我們慨嘆韓國電影對于現(xiàn)實的映射,感佩印度電影對于現(xiàn)實的推動,但人們已經(jīng)不太敢去奢求中國電影對我們身處的現(xiàn)實做出回應。所以,《我不是藥神》的口碑絕不只是因為電影本體,還關于它的道德勇氣。
這個故事對于很多人物身份的呈現(xiàn)都是溢出成規(guī)的,也因此讓人們感到驚喜。
警察,在此之前的電影中一直被謹慎地使用,以一種國家機器的形象,籠統(tǒng)地存在,象征抽象的正義。但在這里,周一圍扮演的曹斌第一次出場,就以違紀的面貌出現(xiàn),他毆打徐崢扮演的程勇,以小舅子為姐姐打抱不平的義氣攪亂了派出所,這種犯忌的出場模式奠定了這個故事的敘事基調——每個人都是感性的、遵循于內心的,而不是理性的、受束于規(guī)則的。這種混搭著樸素正義感、社會痞氣和體制性規(guī)范的復雜形象,在中國近年的大銀幕上并不多見。
除此之外,《我不是藥神》極其罕見的大面積長時間地允許一個牧師登場,而在當代故事中,中國的牧師和宗教系統(tǒng)是缺席的,即便出現(xiàn),也注定是小心翼翼的古板面貌。但是這一次,牧師像警察一樣被人格化了,劉牧師是販藥集團的重要成員,信仰者,撫慰者——病友的自己人,說到底,他只不過是一個佩戴白色硬領的本分男人罷了,他把人們心中那些對于宗教不通人情的刻板印象徹底瓦解了,以一種柔韌的調試性化用了教義,只留下一個善良的核心,只要向善,一切行為是否符合規(guī)則與教旨都不那么重要。
這樣的特征在所有人物中都是共通的——不止于警察與牧師——為女兒籌措治療費用的劉思慧跳艷舞謀生;為病人謀福祉的程勇曾經(jīng)的生意不過是兜售毫無療效的神油;不吭不哈一直默默幫助大家的黃毛看起來像個標準的小混混兒;那個鼓動這一切開始的呂受益看起來猥瑣又懦弱……所有人都在拼命掩飾自己的善良和柔軟,竭力把自己表演得世故、貪婪、無情、堅硬,但他們比任何人都要純真。
這樣的表現(xiàn)方式是這個故事成功的基礎,因為這些角色像我們每一個人,真實的人。
而在此之外還有另外一個角色,瑞士醫(yī)藥公司的代表,那個男人被塑造成這群善良者的反面,幾次出場都被涂抹成冰冷的算計者。某種程度上說,他擔當了這個故事里的反面人物、戲劇沖突蹺蹺板上的另一端,這個人物的形象是曖昧的。
如果說《我不是藥神》有什么問題,或許就是有關于這個人物形象的態(tài)度。這部戲是感情驅動的,而不由困境驅動。換句話說,故事朝前行進的動力是人本身樸素的良知,而對于造成那些病人困境的原由,并未做更深刻的追究,以此為基礎,就需要有人站在良知的對立面,表演冷酷無情。
但是,瑞士藥廠的這個代理商以及他所代言的勢力,決不應該是被憎恨與鄙夷的。這涉及到故事背后的另一重常識。藥物是商品,但是一種特殊的商品,它具備普通商品的屬性,但也具備人道主義物資的屬性,人們在消費藥物的同時,必然具備道德主義的訴求,但是,針對絕癥藥物的開發(fā),需要高昂的資金和時間作為研發(fā)成本,在短暫的專利期內必須以高昂的價格進行銷售,才可以維系自身運轉,如若不然,沒有人再會愿意對其進行開發(fā)。
從這個意義上講,瑞士藥廠不僅不需要批判,更需要尊敬。因為那些生產仿制藥的工廠之所以有藥可仿,是因為有瑞士公司那樣的機構首先研發(fā)出了正版藥物。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應該被認定為奸商。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這個角色能夠呈現(xiàn)他的復雜與掙扎,而不僅僅呈現(xiàn)勢利與冷漠,將會使一切更上層樓。因為這個人本身也是困境中的一重。
其實,關于仿制藥,也有不同的類型,WTO曾允許諸如孟加拉等欠發(fā)達成員國可獲得發(fā)達國家醫(yī)藥產品和臨床數(shù)據(jù)專利保護的豁免,可生產仿制藥到某個規(guī)定的年限。印度生產的仿制藥有一些就屬此類,而有一些則是另外的情況。中國不在那個專利豁免序列中,所以中國的病人只能通過其他渠道購買便宜的仿制藥。而如此大規(guī)模的購買、過關,確實與現(xiàn)行法律相悖,這就是最大的困境,守法只能等死,搏命注定違法。
如果說,應該去拷問的,或許是一個國家的保險機制,為什么無法涵蓋這樣的藥物,以及怎樣的社會機制才能讓每一個公民無論健康還是患病,都能獲得相應的尊嚴。當然,在目前的環(huán)境下,我們不能奢求中國電影完成這樣的拷問,不過,《我不是藥神》能將問題呈現(xiàn),已經(jīng)非常難得。
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選材方式,有情理法的沖突,看似尖銳卻又能巧妙地避開意識形態(tài)的敏感,化作一個純粹的情感故事,就像那位老人所言“誰家還沒個病人?你就能保證你這一輩子不得病?”它以這樣切近于每個人的方式打動人,然后讓人們沿著感情進入理性,自己進行另一段拷問的接力,完成一次微小的啟蒙。
這故事中其實沒有誰真的十惡不赦,也不應該要求誰必須慈悲為懷,所有人都是掙扎于困境中的求生者,無論是那些痛苦的患者,還是為打擊仿制藥而奔走的藥廠經(jīng)理,都是如此?!段也皇撬幧瘛返娜宋锼茉觳豢杀苊獾刈屓讼肫稹哆_拉斯買家俱樂部》,而其中患者與藥廠的沖突又令人想到《每分鐘一百二十擊》——我們終于在國產電影中看到了我們自己的現(xiàn)實。
如今,現(xiàn)實題材的電影都要怎樣小心翼翼???《紅海行動》里寫到恐怖分子,都會繞開那些眾所周知的國名,而虛構一個地球上并不存在的國家,寫個犯罪故事,車牌上的簡稱都無法印上真實的城市簡稱。而《我不是藥神》大大方方申明這里是上海,讓東方明珠在灰霾中露出剪影,讓角色操起方言,在車牌上寫著滬,直陳藥廠就在印度……是啊,現(xiàn)實題材可以虛構故事、人物,但怎么能架空背景和地域呢?哪怕單純從這樣的細節(jié)上講,它都在讓現(xiàn)實主義回歸常識與尊嚴。
徐崢扮演的程勇以錢的原因入行,以情的原因重返。說到底,這故事有關于一群犯規(guī)的人,在幫助一群被放逐的人。同理心與良知讓人類區(qū)別于其他動物?!段也皇撬幧瘛芬砸环N少有的悲憫,讓人看到了人這種動物的良善與尊嚴。
(摘自大家之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