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靜文(1995-),漢族,河南省鄭州人,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21-0-01
縱觀白先勇的小說,我們可以明顯的察覺到蘊含其中的一種濃墨重彩的傷感氣氛。由于孤獨的童年,家世的影響,動蕩的人生經歷,世事的無常變遷,白先勇小說的總體氛圍和情感動向都呈現(xiàn)出深重的悲劇意識。他以悼古懷鄉(xiāng)的情懷和中西合璧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書寫了一個又一個悲劇故事,構建了一個充斥著精神痛苦的“悲劇世界”,深刻地反映了當代臺灣和旅美知識分子普遍的社會心理。
何為精神困境,哲學家雅斯貝爾斯首先對何為“處境”做了一個說明,他說“處境”就是“一種現(xiàn)實,不僅是自然規(guī)律的,而且尤其是具有意義的現(xiàn)實,它不是就心理而言,也不是就生理而言,而是同時就身心兩方面而言的具體現(xiàn)實,它對我的實存意味著或者有利和或者有害,或者是機會或者是限制,那么這種現(xiàn)實就叫做處境?!毖潘关悹査惯M一步對“處境”和“精神困境”的關系做了明確的說明:“處境有內外兩個方面,既包括外在的環(huán)境,也包括人所處在的某種特殊的精神狀態(tài),這就是人心理上的某種情調。這種情調在人身上每時每刻都有,仿佛是某種不以意志為轉移的外在東西,人永遠也擺脫不了某一情調的糾纏?!睋Q言之,人的精神上的處境就是所謂的精神困境。哲學家薩特對精神困境做過更加形象地說明:精神困境就如懸崖,我們走在懸崖邊,并不苦惱,害怕掉下懸崖才是我們真正的苦惱。如果用“死亡”作為精神困境的象征物,那么死亡本身并不令人苦惱,真正令人苦惱的是如何避免死亡。
在小說《歲除》之中,白先勇刻畫了一位卸甲歸田,寂寞寥落的軍官——賴鳴升。賴鳴升追憶過去的方式不同于錢夫人的低吟淺唱,獨自咀嚼,而是選擇在一個萬家燈火的節(jié)日,酒酣耳熱的飯局之上,半醉地高談闊論過去的輝煌。《歲除》一開篇,賴鳴升就訴說了自己是如何風風火火地,帶著蠟燭與金門高粱特地趕來與主人一家守歲的。而他之所以如此大費周章地營造這種頗具紀念意味的儀式感,是因為他輝煌的前半生需要傾聽者,傾聽他的回憶,傾聽他的驕傲;他寥落的后半生需要體味者,體味他的孤獨,體味他的抑郁。當他退到臺北,原來的下屬升官至營長,而他卻沒落了,淪為一個小小的伙夫頭兒。人生境遇驟然轉折,落寞至此,他只得調動起昔日的輝煌來對抗眼前的窘迫。而他自己也愈加陷入今昔夾縫之中。在文章中,他反復強調自己的年少有為,“你賴伯伯像你那么大”“俞老弟,我像你那點年紀的時候”,擺出一副倚老賣老的派頭。他先是講到自己年輕時的英俊瀟灑,并以自己年輕時曾被營長的姨太太看中作論據,以細節(jié)做補充,譬如,那女子又是邀他打麻將,又是燉紅棗雞湯給他吃,言語中蘊含著藏不住的得意之色。后又講到自己年輕時的驍勇善戰(zhàn),身先士卒,講到臺兒莊戰(zhàn)役的時候尤其激動,仿佛重回了那炮火連天的年月,并且還掀開衣服讓在座的各位看他碗口大的傷疤,“突然間,他回過手,連掙帶扯,氣吁吁地把他那件藏青嗶嘰上裝打開,撈起毛線衣,掀開里面的襯衫,露出一個大胸膛來。胸膛右邊赫然印著一個碗口大,殷紅發(fā)亮的圓疤,整個乳房被剜掉了,塌下去成了一個坑塘?!倍v到動情之處,他突然變得口吃起來,一臉的紫漲。此刻的話題觸及到他心中的圣地,他激動無比的敘述著用自身的血肉之軀換來的驚天動地的功業(yè)。并輕視地指出牛仲凱沒有資格染指臺兒莊之役。只有親身經歷過這段歷史,并為此付出過血的代價的他才有言說的資格。由此可見平日里賴鳴升輕易不愿觸及這段濃墨重彩的經歷,將其視為珍寶,可是他同時又有著其強烈的與人傾吐的愿望,一旦有了合適的時機便會讓它們從心底里流淌出來,一瀉千里。這個除夕之夜于賴鳴升而言無疑是酣暢淋漓的,在圍坐眾人的逢迎與附和之中,他找到了久違的成就感。
《芝加哥之死》中的主人公吳漢魂的身份是個留美學生。他在芝加哥大學度過了六年刻苦攻讀文學博士學位的時光。在他身上長期存在兩個層面的困境,首先是極度貧困的物質困境,他經年累月地居住在不見天日,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起居用度都受到物質條件的局限。其次是極度孤寂的情感困境,六年的求學生涯之中,他的母親病逝,昔日戀人也嫁作他人婦,他的情感生活極度閉塞,甚至不與他人進行日常交往,與世隔絕。在小說末尾,白先勇暗示讀者吳漢魂選擇離開人世,完成他的“芝加哥之死”。對于吳漢魂最終選擇死亡的原因,大多數(shù)人會歸咎于他長期經受的物質困境和精神困境,但這并非作者想要傳達的致死吳漢魂的根本原因。答案是吳漢魂身上長期存在的文化孤獨。吳漢魂旅美留學長達六年,對抗著物質困境與精神困境雙重壓力,支撐著他的是他對于實現(xiàn)東方文化理想的執(zhí)念,因此他選擇接受求學過程的一切艱難險阻。但是當他六年之后終于取得博士學位,擺脫學業(yè)重壓,終于可以直面他生命的終極意義之時,他猛然發(fā)覺他原來傳承的東方文化觀念與他置身其中的西方文化氛圍有著天然且難以逾越的溝壑,他無從跨越,只得葬身其中。
白先勇絕情地將自己筆下人物置于重重精神困境之中,其目的在于剖開人物生命里種種牢固的精神枷鎖和悲劇式的抗爭結局。他如此做的意義在于,以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去體味和諒解人物的精神傷痛,并盡力找尋人物擺脫精神困境的途徑,正是由此,他的文本才傳達出一種深刻的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