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徐舒桐,女,山東臨沂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在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21-0-02
王實甫的古典戲曲劇本《西廂記》,全名《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又稱“北西廂”,曲詞華美,富有詩歌的意境,加之其傳達的追求自由、自主戀愛的精神,歷來為人所稱贊。金圣嘆更是稱其為“第六才子書”。劇本講述了張君瑞和崔鶯鶯不顧家族門第,“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愛情故事。
金圣嘆在《西廂記》八十一條總評中,第四十八條寫道,“雙文是題目,張生是文字,紅娘是文字之起承轉(zhuǎn)合?!盵1]第四十九條寫道,“張生是病,雙文是藥,紅娘是藥之炮制?!盵2]
紅娘在劇本中是一個動態(tài)的形象,而崔鶯鶯和張生則是相對靜態(tài)的。紅娘無疑是書中最靈活、最可愛的角色,她快人快語,又熱心腸,積極地給小姐和張生牽線搭橋,一手促成了二人的感情。她活動在鶯鶯、張生、老夫人其間,幫助二人增進感情,排除阻礙,可謂是盡心盡力。
鶯鶯和張生因為一墻之隔,并未有多少大動作(除了后面的崔鶯鶯自薦枕席外)。這個故事帶有難脫的才子佳人氣,佳人是閨閣中的多情小姐,才子是書劍飄零的風流書生。二人無法正大光明地見面,只能偷偷碰面,見面機會也寥寥。
張生自普救寺一見鶯鶯,“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就無可自拔地愛上了鶯鶯。隨后去普救寺借廂,去紅娘面前自報家門,夜半在花園等候鶯鶯燒香,一系列的舉動表明了他對鶯鶯愛得如癡如醉。很多讀者都會產(chǎn)生一些疑慮,張生對鶯鶯是一見鐘情,只是因為一次碰面,就對鶯鶯如此深愛,聽起來有些不合情理。而鶯鶯更多的則是愛張生的才情,她因為張生吟詩而芳心暗動,三番兩次夸贊他詩做得“清新”,稱他為“文章士”。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為鶯鶯羞于直接表露愛慕之情的借口。
在崔張愛情中,鶯鶯多數(shù)是矛盾的、猶疑的,只有到了后半,自薦枕席后才熱烈了起來。鶯鶯傳書信給張生約見面,因怕紅娘看出又裝作發(fā)怒,紅娘又唬得張生傷心不已;閱過書信的張生欣喜至極,當著鶯鶯和紅娘跳墻進來,惹得鶯鶯惱羞成怒,又變了卦,說出許多狠話來。這一來一回,大喜大悲,惹得張生去了半條命般。作為未出閣的小姐,鶯鶯是羞澀的、猶疑的,她裝模作樣地掩飾自己,又忍不住偷偷思念張生。她出爾反爾,她使小性子,她讓張生一時哭一時喜,摸不透她的心。
從這個角度來說,崔鶯鶯和林黛玉很像,黛玉也是個讓人摸不清脾氣,動不動就使小性子的姑娘家。在《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寶黛共讀西廂后:
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绷主煊衤犃?,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只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兒紅了,轉(zhuǎn)身就走。[3]
又如二十六回,寶玉去瀟湘館找黛玉,聽得黛玉說“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林黛玉登時撂下臉來,說道:“二哥哥,你說什么?”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爺們解悶的?!币幻婵拗幻嫦麓瞾硗饩妥?。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趕上來,“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盵4]
巧的是引的這兩處都與《西廂記》有關。黛玉也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子,與寶玉雖說好得不得了,也常常因一點兒小事就鬧開了別扭。在《紅樓夢》里,黛玉一生氣,寶玉就追了上去賠不是。哄著林姑娘開心,林黛玉因此在寶玉面前可以任性得起來。寶玉和黛玉同住在大觀園里,寶玉又愛姑娘們,喜歡出入黛玉的瀟湘館,雖則也要避嫌,但二人總還是有親密相處的時候,不像崔張。
張生卻沒有機會當面跟崔鶯鶯賠不是,他二人見面的機會太少,雖只隔著西廂一堵墻,但二人面對面交流寥寥,只能靠紅娘在其中牽線搭橋,憑著書信猜對方的心意。張生和寶玉也不同,張生是個喜劇性多的角色,他說話沒輕沒重,插科打諢,承擔了很多笑料。他情緒不定,大喜大悲,用紅娘的話來說就是個“傻角”,他雖然也是個多情種,但在與鶯鶯的愛情中,仍然時時處于被動的地位,處處受到限制。
回到正題。跳墻事件后,鶯鶯也自覺對不起張生,于是在紅娘的攛掇下,攜了枕席來與張生共度云雨。這一情節(jié)細細想來也是有些突兀,“自薦枕席”是個急轉(zhuǎn)彎。在讀者看來,鶯鶯只需道個歉,把話講清楚就可以的事情,為了賠個不是,在一切都不確定的情況下把自己搭上了,想想也有點兒奇怪。不過,這倒不是作者的疏漏,還與西廂故事的原型有關。原作元稹《會真記》中,崔鶯鶯在傳詩給張生后反狠狠訓斥他,但三日后又莫名地來自薦枕席。也許是后來的作者也覺得這個情節(jié)有些突兀,才補充出張生害病、鶯鶯自覺理虧主動獻身的細節(jié)。無論如何,鶯鶯的愛情至此是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不再顧忌紅娘,不再顧忌自己的身份。她的愛情之火轟轟烈烈地燒了起來,竟比張生更熱烈了許多。
此后的張君瑞草橋店夢崔鶯鶯一折,張生夢見崔鶯鶯踏穿繡鞋,磨破腳底,渡河而來。醒來發(fā)現(xiàn)只是一場夢,又傷感了幾分。在閱讀的時候我也抱了些期待和贊許,若是鶯鶯真的跋涉那么遠來追隨張生,那么這個女子果真是那個時代最反叛、最令人敬佩的,為愛不顧一切的奇女子了。但是鶯鶯沒有,說到底,鶯鶯還是傳統(tǒng)閨閣中乖順的女孩兒,自薦枕席已是她能做出最勇敢、最逾矩的事了,不能對她苛求過多。
有個細節(jié),書中有三次提到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典故,第一次是張生初遇鶯鶯后,夜晚在花園蹲守,他聽了鶯鶯燒香時說的話以及她的感嘆聲后說,“我雖不如司馬相如,我則看小姐頗有文君之意?!盵5]第二次是老夫人悔婚后,紅娘引鶯鶯來會張生,張生對鶯鶯說,“我雖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盵6]隨后為鶯鶯彈奏了《鳳求凰》。第三次是張生跳墻遭鶯鶯訓斥,紅娘唱道,“從今后悔罪也卓文君,你與我學去波漢司馬?!盵7]
第一次提及時,張生才見了崔鶯鶯一面,聽紅娘為鶯鶯許愿一個好夫婿,就猜測崔鶯鶯有“文君之意”。私以為這是作品喜劇色彩的體現(xiàn),然后張生就開始了大膽、“自戀”地主動追求鶯鶯。而第二次才比較切合原典故,張生與鶯鶯已經(jīng)互生情意,此時以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來比則十分應景,《鳳求凰》的彈奏也恰到好處地表明了張生的愛慕和憂憤。而第三次,是紅娘在鶯鶯變卦后告誡張生,你已經(jīng)做了你該做的,往后再后悔也是鶯鶯的事,與你無關。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因為感情受挫就喪失氣性,要用功讀書,考取功名,爭取像司馬相如一樣受到賞識。私以為這是作者處理得很妙的一個細節(jié),三次提及,而處處側(cè)重不同,作者的筆力可見極高。
此外,再談談《西廂記》情節(jié)設置中的一個不甚合理之處。傳統(tǒng)小說、戲劇常常將筆墨集中在主要人物的身上,對于次要人物則只是簡單勾畫幾筆。對場景、前因的交代也偏愛白描的手法,而不極力渲染。金圣嘆說,《西廂記》只寫了三個人物:鶯鶯、紅娘,張生。其他人物都是為了這三個人物服務的。的確,除了這三個角色的形象寫得十分立體、生動,其他人物都略顯扁平,法本和尚忠厚,老夫人頑固,鄭恒卑鄙。這樣寫固然使得主要人物崔張紅的形象能夠更加具體、更加細膩地突出,但對次要人物的忽視,仔細推敲下也造成了一些困惑。崔張的愛情似乎發(fā)生在單一、靜態(tài)的環(huán)境中,到有人上場(如老夫人、鄭恒)才變一變。例如法本和尚從始至終是個老好人,開始聽說張生要溫習經(jīng)史才借廂給他,對老夫人聲稱張生的他的“親戚”。后來崔張之事敗露,法本和尚借廂的行為簡直是“引狼入室”了。但盡管如此,面對氣憤的老夫人,法本竟也沒有一點兒羞愧的表示。要知道,法本可還是牢牢記掛著崔相國的恩情呢。自己招來的書生與相國的小姐私通,于情于理法本和尚也不應置之事外。有時給次要人物一些填補也能使故事情節(jié)更通順。
《西廂記》既吸收了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典故,又對《紅樓夢》及之后以愛情為題材的小說、戲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重要作品,《西廂記》的貢獻無疑是很大的。
參考文獻:
[1][2]王實甫原著,金圣嘆批改,張國光校注.金圣嘆批本西廂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4月.
[3][4]曹雪芹著,高鶚續(x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12月.
[5][6][7]王實甫著,王季思校注.西廂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