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茂華
這樣的文人還是初次目睹
2002年黃永玉先生旅行過成都,從酒店住處電召我家先生流沙河,聲稱此地熟人不多,認識的人僅兄爾,請來一敘。流沙河遵命而去,晚上回家?guī)Щ孬@贈的《水滸人物畫冊》一本。我和他燈下翻開一頁頁觀瞻,那畫筆下的李逵、宋江、吳用直到母夜叉孫二娘、沒毛大蟲牛二等,個個活脫生動,與人物有關的故事?lián)涿娑鴣?。我說:“古今人性相通,他這是以古人釋今人嘛!”流沙河說:“黃先生畫人情世故于紙上,與他早年只身漂泊江湖有關。此老乃天地間一精怪呵!”
2008年秋天,接黃先生從北京萬荷堂家中寄來書信一封,書法、畫作各一幅,使人驚喜過望。展開四尺畫卷,見有寬袍大袖兩士人,寒燈坐高館,呈現(xiàn)老僧入定般的面部表情,冥思無言。唯有兩人間的一方小桌上,燃一盞燈火紅亮熠熠,打破了四周散發(fā)出來的濃陰重寒。畫的上方,題有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句“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畫面色調既冷寂又熱烈,與畫中人物于漠漠人世間冷暖相知的內心情感協(xié)調一致。
黃永玉與流沙河交往并不多,那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全國第一屆詩歌集頒獎會上,流沙河第一次認識這位畫家詩人。流沙河在回信中這樣談到他與黃永玉的交誼:
永玉黃大哥:你總是使我吃驚,算來聆聽謦欬僅有兩次,使我吃驚卻有四回。第一回是25年前領了獎章下臺坐在堂廂,我問獎章上兩個v拼成w是何意思?你說w.c,隨口而出,臉不帶笑。真是廟堂下的老怪物,專長解構神圣。第二回是拜讀雜感一篇,你說一副手套是辦十個人的學習班。四川話說這個老幾(家伙的意思)的肚皮太濫了,只有山精木魅才想得出來如此轉彎入彀的比喻。第三次是前不久屏幕上見你在地上抱膝打滾。天哪,這樣的文人我還是初次目睹,其放誕如阮成的巢飲和龜飲。我一輩子從未有過如此不儀之舉。第四次是前日下午,拜讀四尺橫幅“共此燈燭光”的巨畫,驚訝不忘舊雨。都什么年代了啊,還這樣看重友情!小老弟我的靈魂如撞鐘轟轟回響許久,久耽人偽,殊不料黃大哥有此一杵撞來,要想不吃驚豈可得乎……
老子正是這樣活過來的
2008年11月初,深秋的北京依然艷陽高掛,天氣溫暖。我從千里之外的蜀地來到京郊萬荷堂黃先生府上。客廳名“老子居”,好玩的命名。一個人關起門來在自己家里充“老子”,找點感覺,總是可以的吧!所以,當我在客廳里第一眼見到瘦小精悍的老頭,嘴里含著煙斗步履穩(wěn)健從里屋走出來時,我知道,這就是那位放達不拘的名士黃永玉先生了。寒暄過后,我奉上流沙河回贈的書籍、手書自撰對聯(lián)一副:“天命難知須率性,人生易老要開心。”黃先生一邊賞讀一邊呵呵笑出聲來,恐怕他心里在想:老子正是這樣活過來的。
黃先生思維敏捷,語言多機趣,聊起天來興致頗高。他說,當今文化界中真正的讀書人越來越少,炒得熱鬧的盡是假貨,他們中間沒有幾個有本事的,而你家夫君不是。接著又問起四川5·12大地震事,我順便向他講起網(wǎng)上流傳的某人為地震填一首詞“江城子”,其中有“縱做鬼也幸?!螇炃?,有屏幕,看奧運,齊歡呼!”之句,黃先生聽后笑罵曰:“這簡直太卑鄙了嘛!”然后他接著說,我也背一首詩與你聽聽。有一年某詩人隨團去法國出席一個中法文化交流的宴會,第一次吃到洋菜品“沙拉”,興奮之余當場賦詩一首:“一只玻璃杯亮晶晶,盛有蔬菜綠油油,不炒、不煮也不燜,加上奶油,這就叫沙拉?!边@80多歲的黃老頭只是搖頭晃腦地對著我念,將此味如嚼蠟的弱智詩隨口背誦得抑揚頓挫,他卻不笑。
我只是經(jīng)得起打熬而已
天賦才人,黃永玉手中有兩支筆,除畫筆外,他的文筆也是自成一家的。讀他的文字,叫你知道深刻并不需要華麗的詞匯,簡單的比喻,更讓人心動。黃先生的文字修煉到如此功夫,你叫他怎樣看得起當下那些雷鳴的瓦缶?他對我說:“我本來是畫畫的,寫作并不是我的專項,但看到當今市場上流行的什么文化散文之類的東西,淺薄浮泛、言不及義,還有一種類似于翻譯體的文字表述,疙里疙瘩就像外國人寫的翻譯過來的中文,難讀得很!與其如此,還不如由我來寫文?!?/p>
一個有著豐富人生歷練的文化人,佯狂佯狷立世做人,一切都了然于心。曾有記者在訪談中提到他樂觀進取的精神、放誕不羈的生活態(tài)度,黃先生卻嚴肅而誠實地回答道:“剖開胸膛,盡是創(chuàng)傷”,“我只是經(jīng)得起打熬而已……”黃先生在自己的書中,曾引用塞林格《麥田守望者》的一句話:“聰明的人為真理屈辱地活著,蠢人才為真理而犧牲自己。”難怪他能在自己的“老子居”里活得灑脫且頑健,真乃氣度有容之人。
時至中午,感主人盛情,我陪黃先生在萬荷堂共進午餐。有人感于萬荷堂中生機盎然,問黃先生:“你這里有許多荷花,養(yǎng)了很多魚呵鵝呵狗呵,你是否很熱愛生命?”黃先生淡然回答道:“我不想把這些很自然的喜愛付諸生命、意義這類大而空的概念,我只是喜歡。世界上的好多事不能一起床就講意義,這樣很累。其實就是過日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