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存斌
摘 要: 杜甫自云安遷往夔州后,對夔州的自然環(huán)境與風(fēng)土人情都不適應(yīng),近兩年的夔州生活多半是在痛苦與郁悶之中度過的,杜甫在夔州時的作品中表現(xiàn)出濃重的生活悲劇,這些濃重生活悲劇的背后又充滿著人文關(guān)懷。本文從對夔州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極不適應(yīng)、對夔州當?shù)亍捌骘L(fēng)異俗”的反感、在夔州深受一身病痛的折磨、深為每況愈下的社會現(xiàn)實所擔憂四個方面,論述杜甫夔州詩中所反映出的生活悲劇。通過揭示杜甫大量心懷天下作品背后令人悲嘆的生活悲劇,見證“詩圣”杜甫的偉大。
關(guān)鍵詞: 杜甫 夔州 生活悲劇
唐代宗大歷元年(766年),杜甫自云安遷往夔州(“伏枕云安縣,遷居白帝城”)從此便開始了在夔州長達兩年的生活,夔州是三峽里的一個偏僻閉塞的山城,唐時屬山南東道,設(shè)有都督府,州治在魚腹浦和西陵峽之間、瞿塘峽附近,這里山川雄壯且險惡,幾乎與外界隔絕[1]。杜甫作為一個北方來客,對夔州的自然環(huán)境與風(fēng)土人情都不適應(yīng),加之此時的杜甫五十五歲,疾病纏身,年老遲暮,個人處境每況愈下,所以在杜甫的夔州詩中就體現(xiàn)出一種濃重的生活悲劇。在這種濃重的生活悲劇背后,杜甫的夔州詩作卻又處處充滿著人文關(guān)懷,讀來令人心酸流淚。
一、對夔州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極不適應(yīng)
杜甫在夔州詩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生活悲劇首先體現(xiàn)在對夔州自然環(huán)境的不適應(yīng)。杜甫剛從云安遷到夔州時,正值春夏交接之時,夔州因四面環(huán)山,空氣流通不暢,所以在夏季極為悶熱,作為一個久居在北方的人,在云安時杜甫本就對南方濕熱環(huán)境很不適應(yīng),夔州環(huán)境更不比云安,加之杜甫又是病后(“臥愁病腳廢,徐步視小園”《客居》)由云安來到夔州的,本就不佳的身體就更受不住暑熱的熬煎了。杜甫初到夔州時作詩有《雷》、《火》、《熱三首》。僅從詩名就可看出杜甫初入夔州時對這種悶熱的新環(huán)境是很不適應(yīng)的。
《雷》這首詩中寫道:“大旱山岳焦,密云復(fù)無雨。南方瘴病地,罹此農(nóng)事苦。封內(nèi)必舞雩,峽中喧擊鼓,真龍竟寂寞,土??諆E府。吁嗟公私病,稅斂缺不補,故老仰面啼,瘡痍向誰數(shù)。”《杜詩詳注》曰:“《雷》此記旱雷也。鶴編在大歷元年?!杜f史》:是年春旱,至六月庚子始雨?!盵2]根據(jù)仇兆鰲的注釋,自代宗大歷元年春開始,夔州一帶大旱,一直延續(xù)到夏末方才下雨。當時杜甫身居其地,作為一個拖著病體年老遲暮的老人,一路漂泊到他鄉(xiāng)異地,又遇此大旱,自然深受其苦。
除了干旱悶熱外,杜甫在夔州還深受瘴癘之苦,瘴氣是南方特有的一種有毒氣體?!逗鬂h書·南蠻傳》對此有記載“南州水土溫暑,加有瘴氣,致死亡者十必四五”[3]。杜甫多首夔州詩都提及瘴氣,在這些詩歌中可以看到杜甫和當?shù)匕傩斩忌钍苓@種毒氣的摧殘。其中《后苦寒行二首》對夔州之地的瘴氣有更加詳細的描寫:“南紀巫廬瘴不絕,太古以來無尺雪。蠻夷長老怨苦寒,昆侖天關(guān)凍應(yīng)折。”瘴氣本夏日居多,但巫山一帶的炎瘴卻從夏至冬連綿不絕,可見此一帶瘴氣之害的嚴重性。由此可知,杜甫在夔州居住時深受當?shù)丨h(huán)境自然環(huán)境之苦。“老病巫山里,稽留楚客中”。年老遲暮,拖著病體漂泊于滿是瘴氣的濕熱環(huán)境之地,不得不說是一種暮年生活的悲劇。
二、對夔州當?shù)亍捌骘L(fēng)異俗”的反感
從夔州的詩作可以看到,杜甫對當?shù)氐摹捌骘L(fēng)異俗”很不適應(yīng),杜甫是從中原地區(qū)一路漂泊到夔州的,杜甫久居長安十年,由全國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而遷到夔州這種地處偏遠而經(jīng)濟落后的地區(qū),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了改變。南北方人民生活習(xí)慣的迥異使詩人很不適應(yīng),加之夔州當?shù)亓钊穗y以接受的奇風(fēng)異俗,就更令初來乍到的杜甫苦不堪言。
首先,從居住習(xí)慣看,夔州當?shù)鼐用癖3种嫉某簿恿?xí)慣,“峽人鳥獸居,其室附層巔”(《贈李十五丈別》),“殊俗狀巢居,層臺俯風(fēng)諸”(《雨二首》),這種居住方式,在杜甫看來是一種非常落后與原始的生存方式,這與詩人平素的居住習(xí)慣大相徑庭,仿佛步入一個十分落后的原始部落。
其次,從飲食上看,杜甫《溪上》一詩中有“塞俗人無井,山田飯有沙”,另有《引水》一詩有“月峽瞿塘云作頂,亂石崢嶸俗無井。云安酤水奴仆悲,魚復(fù)移居心力省。白帝城西萬竹蟠,接筒引水喉不干。人生留滯生理難,斗水何直百憂寬”,對于一個異鄉(xiāng)之客來說,“飯有沙,無飲水”恐怕是沒有人能夠適應(yīng)的。此外,“日見巴東峽,黃魚擊浪新。脂膏兼飼犬,長大不容身”(《黃魚》),這種人食黃魚,卻又用鮮魚喂狗的異俗實令詩人難以接受,更何況“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戲作徘諧體譴悶二首》)。杜甫不由得發(fā)出感嘆“異俗吁可怪,斯人難并居”(《戲作徘諧體譴悶二首》)。
此外,杜甫對夔州當?shù)氐娘L(fēng)俗很厭惡,蔣先偉在《如何評價杜甫夔州詩的風(fēng)土人情描寫》一文中指出,杜甫厭居夔州指向此地的淫祀之風(fēng)俗,指出夔州人的祭祀習(xí)俗有龜占和瓦卜,謂:龜乃古代中華民族占卜的靈物,原不足“怪”,但“家家養(yǎng)之”,說明祭祀占卜之淫,所以“怪”[4]。除了夔州祭祀占卜之淫之外,杜甫對此地的土風(fēng)惡俗也很厭惡,在《最能行》與《負薪行》兩詩中有明顯的體現(xiàn)。
《負薪行》詳盡描繪了夔州三峽婦女們的悲慘命運,“夔州處女發(fā)半華,四十五十無夫家”,“土風(fēng)坐男使女立,男當門戶女出入”。女子代替男子負薪勞動,年過半百卻嫁不出去,找不到丈夫,即使找到了丈夫,因為男尊女卑的社會風(fēng)俗,也要整日出入操勞,上山砍柴,集市賣錢,供給家用,上繳各種稅務(wù)。這與詩人想象中的男耕女織的鄉(xiāng)村生活是大行徑庭的,在詩中杜甫表現(xiàn)出對這種土風(fēng)民俗的厭惡和對生活困苦的婦女的深切同情。《最能行》載:“峽中丈夫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富豪有錢駕大舸,貧窮取給行碟子。小兒學(xué)問止論語,大兒結(jié)束隨商旅?!辟缰莓?shù)啬凶虞p生逐利,同時貶低教育,不重視文化學(xué)習(xí),學(xué)問止在《論語》,稍上年紀就棄學(xué)經(jīng)商,這與杜甫飽讀詩書然后致君堯舜的人生理想是格格不入的,在杜甫看來這種風(fēng)俗是不可理解與不可理喻的。
杜甫為謀生計而漂泊到了夔州,孰料夔州的生存環(huán)境竟是如此惡劣,當?shù)鼐用裼质侨绱擞廾?,但詩人竟在此地寄居長達兩年之久,兩年間的生活不適與流落之苦無人傾訴,知此再讀杜甫夔州詩作,如何不同情詩人當時的凄涼與無奈處境呢?
三、深受一身病痛的折磨
杜甫是一個不幸的詩人,晚年可謂多病纏身,深受疾病之苦。杜甫是在唐代宗大歷元年(766年)來到夔州,此時的杜甫已五十五歲,年老多病加上一路奔波,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杜甫在來到夔州之前就已有肺病,如永泰元年所作《十二月一日三首》有“明光起草人所羨,肺病幾時朝日邊”,來到夔州后,杜甫除肺病外,其消渴病(即糖尿?。┤諠u嚴重,他在詩作中多次提及自己的消渴病,如《別蔡十四著作》:“我雖消渴甚,敢忘帝力勤。尚思未朽骨,復(fù)睹耕桑民?!薄肚锶召绺亼逊罴泥嵄O(jiān)李賓客一百韻》曰:“絕塞烏蠻北,孤城白帝邊。飄零仍百里,消渴已三年。”《熟食日示宗文、宗武》曰:“消渴游江漢,羈棲尚甲兵。幾年逢熟食,萬里逼清明?!毕什〉闹饕Y狀之一是“煩渴多飲,口干舌燥”,杜甫在夔州卻因缺水而時常需讓仆人到遠處“引水”,缺少飲水,就更令杜甫深為病痛所憂。
至夔州以后,杜甫的視力和聽力都有所下降,大歷二年秋杜甫作有一首《耳聾》:“眼復(fù)幾時暗,耳從前月聾”,此時的杜甫眼睛已模糊,聽力也嚴重下降。偶有詩作表達自己的痛苦:“亦知行不逮,苦恨耳多聾。”(《獨坐二首》)眼病、耳聾、消渴病加上其他各種疾病,把杜甫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使他不得不終日與藥囊形影不離,消瘦可憐之狀可以想象?!敖^域三冬暮,浮生一病身”人生暮年漂泊于離家萬里的異地,已使人惆悵不堪,加之患有一身疾病,更加使人難以承受,杜甫此時正是處于這種狀況,不得不令后人為杜甫的晚年凄涼為之悲嘆。
四、深為每況愈下的社會現(xiàn)實所擔憂
杜甫在夔州,遠離長安,遠離國家的政治集團中心。連他自己都清楚,他很可能以后都沒有再做一名朝臣的機會了。可是杜甫的政治熱情卻從未減退,為朝廷分憂解難的忠心始終未變,“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人生理想始終堅定不移,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狀況卻與詩人的人生理想差距甚遠,就注定杜甫的晚年充滿悲劇色彩。
“我雖消渴甚,敢忘帝力勤。尚思未朽骨,復(fù)睹耕桑民”(《別蔡十四著作》),杜甫雖然年老遲暮,疾病纏身,但仍然憂國憂民,心念天下蒼生與百姓,這其中的孤寂與痛苦是無人能夠體會的。反映在詩作中,詩人流露出的多是深深的憂愁與嘆息。在嘆息的同時,杜甫在詩作中對君王和群臣予以勸諫與諷喻?!冻新労颖敝T道節(jié)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中有:“英雄見事若通神,圣哲為心小一身。燕趙休矜出佳麗,宮閨不擬選才人?!睋?jù)《杜詩詳注》注釋:“大歷元年十月,上生日,諸道節(jié)度使獻金帛、器服、珍玩、駿馬,共值二十四萬,常袞請卻之,而帝不聽。據(jù)此,則諸鎮(zhèn)將有逢迎以獻佳麗者,詩云“英雄見事”當指常袞言。圣哲為心,預(yù)防逸欲也?!倍鸥Φ胤焦?jié)度使的奉承諂媚,對他們這種進貢奇珍異玩的誤君誤國行為不滿,對代宗的不聽忠臣納諫提出委婉批評,諷勸代宗勿因貪圖享樂而誤國。可見杜甫雖遠離朝廷,但對國家大事卻從未停止關(guān)心。
杜甫在夔州時對窮苦人民投入了非常多的關(guān)注,一則因為夔州地處偏遠,人民生活很苦;二則因為漂泊中的杜甫經(jīng)歷了現(xiàn)實的戰(zhàn)亂,深受戰(zhàn)亂之苦,對戰(zhàn)亂中的百姓就更加同情?!厄?qū)豎子摘蒼耳》一詩寫詩人叫童仆摘卷耳草的事。對于這樣一件小事,杜甫聯(lián)想到廣大的人民身上去,結(jié)尾由自身說到人民和整個社會“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籺窄,飽食復(fù)何心?荒哉膏粱客,富豪廚肉臭,戰(zhàn)地骸骨白”揭露統(tǒng)治者腐化,同情人民疾苦,真切表現(xiàn)出杜甫“窮年憂黎元”的精神。
綜上所述,杜甫夔州詩中反映出一種濃重的生活悲劇,讀來令人為之悲嘆。事實上人們在閱讀杜甫夔州詩作時,不難發(fā)現(xiàn)杜甫的夔州詩作到處充滿著人文關(guān)懷,但是鮮有人注意到在這些充滿著人文關(guān)懷的詩作背后,杜甫竟有著如此濃重的生活苦痛。杜甫正是在充滿悲劇的現(xiàn)實生活當中創(chuàng)作出了大量心懷天下的作品,才見證了杜甫作為一個“詩圣”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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