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濱
寫作此文時(shí),一部名叫《我不是藥神》的影片正在全國影院如火如荼地上映。許多人把它比成中國版《達(dá)拉斯買家俱樂部》(Dallas Buyers Club),對(duì)其不吝溢美之詞;但也有人指出電影的諸多問題,比如片中把研發(fā)、生產(chǎn)了抗癌特效藥的藥廠塑造成反面角色,不只是簡單、粗暴,簡直是全然找錯(cuò)了對(duì)象。諸如此類的毛病,此片的確不少,但有一點(diǎn)不得不承認(rèn),影片提出“生存”之艱難這個(gè)話題,值得深思。
在這世界上,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事,就是“生存”;在它面前,一切障礙都是敵人。
中國電影,向來不缺“神”,所以與“藥神”相比,我更喜歡電影的英文片名“Dying to Survive”(拼死活下來)。
余華的小說《活著》,英文譯作“To Live”, 而不是“Living”。“to live”是個(gè)目的。人生,且不論什么宏偉的目標(biāo),“活下來”,這是首要大事。而“l(fā)iving”是種狀態(tài);人生狀態(tài)數(shù)不清,但目的卻并不多。許多時(shí)候,“活著”本身就是自己的目的了。
活著,也是個(gè)選擇。
在英文版《活著》的后記中,余華寫道,“I once heard an American folk song entitled ‘Old Black Joe. The song was about an elderly black slave who experienced a lifes worth of hardships, including the passing of his entire family—yet he still looked upon the world with eyes of kindness, offering not the slightest complaint. After being so deeply moved by this song I decided to write my next novel—that novel was To Live.”(我聽到了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經(jīng)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對(duì)待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這首歌深深打動(dòng)了我,我決定寫下一篇這樣的小說,就是這篇《活著》。)
經(jīng)歷人生種種不幸,仍能坦然活著,對(duì)這世界不恨不抱怨,甚至仍懷善意,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活著”,真是修煉成佛了。哈姆雷特說,“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gè)問題”(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因?yàn)?,他感覺在生死大事的選擇上,難下決斷。而在《活著》中,不論生活多么苦難,福貴每次的選擇都是“to be”(活著);這種肯定的態(tài)度,有時(shí)甚至顯得歇斯底里?;钪?,一定要活著,就像那個(gè)兵油子老全告訴福貴的那樣,“Ive got to live... as long as you believe you wont die, youll make it.”(老子死也要活著……只要你想著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在季羨林先生的《牛棚雜憶》中也寫到有關(guān)“生存還是死亡“的選擇。一場“浩劫”,多少文人高士選擇了結(jié)束生命;季先生也曾幾乎走到自殺的邊緣,但他選擇了“活下去”。與自殺相比,選擇這條道路,真要艱難得多了:“人類忍受災(zāi)難和痛苦的能力,簡直是沒有底兒,簡直是神秘莫測的?!覀兊纳睢绻€能算是‘生,還能算是‘活的話——簡單到不能再簡單?!覀兂燥埐贿^是為了維持性命。除了干活和吃飯睡覺外,別的任何活動(dòng)都沒有?!盵Human endurance of hardship and agony is mysterious and unfathomable(難以理解的). …Our life, if still called life for all its pretensions, was reduced to mere survival. …Eating was for survival. Our sleeping alternated between working and eating with no other activities.]然而,皇皇譯著八卷本《羅摩衍那》,便是季先生在這種茍且偷生的環(huán)境中完成的。
當(dāng)然,“to survive”與“to live”相比,則又要低了一等,也更根本了一等。如果說“to live”意思是“活著”,那么“to survive”便是“存活”了。假如以數(shù)字來衡量,“活著”是個(gè)兩位數(shù)的概念的話,那么“存活”大概只有一位數(shù),甚至更低。
在《我不是藥神》中,人們不必選擇;而是“要活下來”,“死也要活下來”。
影片中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我/我們/他/他們”只是想要活下來。什么樣的法律能大得過這一條呢?為了活下來而犯法,這事該不該做?這是個(gè)有勇氣的問題。
在《政府論(下篇)》(The Second Treatise of Government)中,英國哲學(xué)家約翰·洛克(John Locke)提出,在“自然狀態(tài)”(state of nature)下,人們遵從按“理性”(reason)、“公道”(common equity)原則訂立的“自然法”(the law of nature)生活。而“自然法”必須承認(rèn)人的一個(gè)根本需求,即“自我保全”,通俗說,就是“活下來”。以此而論,若是出于“保全自身”或“保全他人”的目的而犯法,則至少是可以原諒的。
“Everyone, as he is bound to preserve himself and not to quit his station willfully, so, by the like reason, when his own preservation comes not in competition, ought he, as much as he can, to preserve the rest of mankind.”(人人都需保全自身,不可隨意放棄職守;同理,當(dāng)其不必?fù)?dān)心自身安危之時(shí),他便有義務(wù)保全他人。)
當(dāng)然,“公民社會(huì)”與“自然狀態(tài)”大不相同,但無論何種情況,人命依然關(guān)天。在生死面前,其他概念一下子都變得蒼白了?!侗瘧K世界》中的冉·阿讓,為了給姐姐家嗷嗷待哺的孩子們搞些吃的,便從一家面包店偷了面包,因此被判入獄多年,真是令人唏噓。
當(dāng)下中國,余華與莫言,大概是描寫“生存”之艱難,文字最多,世界影響也最廣的作家了吧。
莫言筆下的人物,皆是掙扎活命之人。與“生存”這件事相比,其他的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莫言在小說《師傅越來越幽默》的前言里寫道:且不論“孤獨(dú)”,單是“饑餓”, 便足以成為人做事甚至是“出格”之事的理由了。對(duì)于一個(gè)饑腸轆轆的人來說,所有崇高偉大的字眼兒,都變得毫無意義:“Prolonged hunger made me realize how very important food is to people. Glory, causes, careers, and love mean nothing on an empty stomach.”(長期的饑餓使我知道,食物對(duì)于人是多么的重要。什么光榮、事業(yè)、理想、愛情,都是吃飽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
不過,當(dāng)生命的意義只?!盎钪?,生命反而變得簡單了?!癢hat ran through those heads was simplicity itself: all we ever thought about was food and how to get it. We were like a pack of starving dogs, haunting the streets and lanes sniffing the air for something to put inside our bellies. …Because of food, I lost my self-respect; because of food, I suffered the humiliation of a lowly cur(惡狗,雜種狗); and because of food, I took up creative writing, with a vengeance.”(那時(shí)候我們這些孩子的思想非常單純,每天想的就是食物和如何才能搞到食物。我們就像一群饑餓的小狗,在村子中的大街小巷里嗅來嗅去,尋找可以果腹的食物?!?yàn)槌晕以?jīng)喪失過自尊,因?yàn)槌晕以?jīng)被人像狗一樣地凌辱,因?yàn)槌晕也虐l(fā)憤走上了創(chuàng)作之路。)
曾經(jīng)寫出《魯賓遜漂流記》的英國作家笛福(Daniel Defoe),另著有一本《摩爾·弗蘭德斯》(Moll Flanders)甚至有人認(rèn)為這本書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小說,與之相比,《魯賓遜漂流記》要算作“romance”(傳奇故事)。我少年時(shí)曾看到過此書的一個(gè)譯本,名曰《蕩婦回憶錄》,擺在書店的顯著位置,與《鰥夫懺悔錄》捆綁出售,后者其實(shí)是納博科夫所作的《洛麗塔》。
然而,摩爾并非什么“蕩婦”,她只不過是一個(gè)千方百計(jì)討生活的人罷了。母親是賊,生下她不久,便被流放異國他鄉(xiāng),而她則由教區(qū)分派給個(gè)窮女人撫養(yǎng)。七八歲時(shí),教區(qū)官員要送她去給人做使喚丫頭,她就逢人便說,自己要做個(gè)“自食其力的淑女”;因?yàn)檫@話,她竟然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人物,還博得了許多富家小姐太太的同情。后來,那收養(yǎng)她的女人死了,那家的女兒則扣了她存在那女人處的一點(diǎn)私房錢,還把她轟出家門?!癟he fright of my condition had made such an impression upon me, that I did not want now to be a gentlewoman, but was very willing to be a servant, and that any kind of servant they thought fit to have me be.”(如今的處境嚇得我哪還敢想當(dāng)什么“淑女”,我十足愿意去做個(gè)傭人,人們覺得我適合做哪樣的傭人,那我就去做好了。)后來,摩爾在一富家做了一段時(shí)間女傭,因?yàn)殚L相俏麗,而為富家公子所愛,然而,終究還是遭到遺棄,并且因?yàn)檫@件“丑事”而被趕出富家,流落街頭。
為生活所迫,她做了12年妓女,結(jié)過五次婚——其中一次是嫁了她親弟弟,做了12年賊,后來,還被遣送到弗吉尼亞做了八年苦工——這些,只是在小說標(biāo)題中提到的她的主要“事跡”,忽略不提的小偷小摸,更不計(jì)其數(shù)。不過,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摩爾終于有錢了,于是,做了正經(jīng)人??梢哉f,摩爾是個(gè)“survivor”(相當(dāng)于“打不死的小強(qiáng)”),無論何種窘境,她都能存活下來,從這一點(diǎn)來看,她真要被稱為女版的魯賓遜了。
白血病、大饑荒,并非常見之事,大部分人,尚不必為“生存”擔(dān)憂。我們的幸運(yùn),在某種程度上,或許也成了我們的不幸。于是,我們?cè)谥貜?fù)著無聊“生活”的時(shí)候,偶爾會(huì)像哲學(xué)家一樣,故作深沉地探討一下“生活”的意義。
莫言的小說《生死疲勞》,英文譯作“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吧迸c“死”兩件大事,足以讓人筋疲力盡,能在兩件大事之間完成些什么,也便決定了人生的意義了。也許大多數(shù)人寫不出季先生那樣的巨著,但我們總該做些別的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