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悠翔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李一鳴

“他突然在北京東三環(huán)租了一層樓，也可能是買的。一夜之間出來一個電影公司，什么部門都有人，一天忙忙碌碌項目不斷?！?/p>

電影開機第十天，這個投資人忽然消失，至今失聯(lián)。

南方周末記者 劉悠翔 發(fā)自平遙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李一鳴

“三杯！要這么喝，你們電影贊助就有希望噻?！本凭稚希澲闹破撕脱輪T被灌得七葷八素，潛在金主還滔滔不絕地勸酒。

這是電影《冥王星時刻》的場景。2018年10月，影片在第二屆平遙國際電影展進行中國首映，看到酒局這場戲，觀眾席上的中國電影人和媒體人笑聲一片。

此前，《冥王星時刻》在戛納電影節(jié)“導演雙周”單元展映，外國觀眾對于酒局交鋒完全無動于衷?！昂芏嘀袊厣狞c他們get不到（注：大意為無法理解）。”導演章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但是片中的導演想去拍電影，遇到各種困難，他們還基本能理解?！?/p>

《冥王星時刻》的故事主線，是王學兵飾演的文藝片導演王準籌拍電影的艱難歷程，這也是導演章明的自況。1996年，章明執(zhí)導電影處女作《巫山云雨》一舉成名，與賈樟柯、王小帥等并稱第六代導演。但他成名之后仍然常常找不到錢拍電影?！囤ね跣菚r刻》的劇本大綱早在2006年就寫好，直到十年后才拉到拍攝資金。

當時，制片人沈暘從“促進上海電影發(fā)展專項扶持資金”拉到啟動資金300萬。她參照監(jiān)制《白日焰火》的經驗，相信自己可以為章明找到投資，但困難遠超預估。她監(jiān)制的畢贛新片《地球最后的夜晚》卻相對容易地獲得投資，市場對新人的熱情遠高于對藝術電影老導演的興趣。

電影里，王準的劇組去鄂西深山尋訪民間喪歌《黑暗傳》，這也取材于章明的經歷。遺憾的是，沒等到2016年電影開機，原定參演的老歌師就溘然離世。章明臨時加了一場戲，王準尋找歌師，被當地人帶到縣殯儀館，大廳中的葬禮唱的卻不是《黑暗傳》，現(xiàn)場喧騰著動感的搖滾樂和閃爍的激光，濃妝艷抹的女歌手載歌載舞。

荒誕的葬禮場景并非章明虛構，而是拍攝地真實的日常。“縣城、小鎮(zhèn)都是這么干的，成了攀比，誰的場面搞得大、客人多，說明這個家族旺，面子大?！闭旅髡鞯脤Ψ酵夂?，把其中一場拍進了電影，“沒有打擾他們，那段就是真實的、現(xiàn)成的”。

電影的主要戲份在深山里拍攝，場景很多，轉一次場需要一天時間。即便如此，章明仍然只用四十多天就拍完。原計劃去上海拍攝最后一小部分戲，但由于最早的資方失聯(lián)，制片人沈暘依靠上海市政府的扶持資金并拖欠王學兵等主創(chuàng)的薪酬，勉強拍完神農架部分。資金不足，劇組停工。從夏天等到冬天，沈暘又拉來了新投資，盡力保證章明在七八天內迅速拍完上海外灘部分的戲。

制片人為找投資，參加過片中那種酒局，更多時候是直接被拒絕?！白畛Ｒ姷睦碛墒牵哼@個不是我們需要的東西?！闭旅鞲嬖V南方周末記者，“我這么多年拍電影一直沒有這種安全感，從來不知道哪天會有投資，哪天投資又沒了?！?/p>

一夜之間出來個電影公司

《冥王星時刻》原本有一場戲，是導演王準親自為電影找贊助。他妻子是小明星，牽線介紹了兩個年輕的上海老板。

老板問：你這個電影需要多少錢？

王準憋了半天，本來想說500萬，后來鼓足勇氣說了800萬。

老板說：我們只投5000萬以上的項目。

目前的成片刪去了這場戲。現(xiàn)實生活中，私人老板確實是投資中小成本電影的重要群體，不過嫌“項目太小”的只是少數。

《冥王星時刻》的一個主要投資方是章明自己找來的?！?0后、新富人，”章明形容，“他突然在北京東三環(huán)租了一層樓，也可能是買的。一夜之間出來一個電影公司，什么部門都有人，一天忙忙碌碌項目不斷?！?/p>

電影開機第十天，這個投資人忽然消失，至今失聯(lián)。這在章明二十多年拍片經歷中，還是頭一遭。

1996年章明執(zhí)導的電影處女作《巫山云雨》就是私人老板投資的。投資人與章明是西南師范大學1978級美術系油畫專業(yè)的同班同學，“老三屆”，比他大十歲，畢業(yè)后去海南做生意賺了第一桶金。章明后來攻讀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畢業(yè)后做導演，這位老板同學拿出110萬元無條件支持他拍片，拍什么都行，不計回報。

“他很信任我，也很了解我在創(chuàng)作上是怎么回事，”章明回憶，“當時他覺得，中國電影那么差，為什么你們不拍呢？沒人給你投，我給你投。”

《巫山云雨》拍出來，獲得了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等八個國際電影獎項。老板同學覺得，電影在電影院播放，投資肯定能收回來。誰知發(fā)行公司覺得影片太另類，不愿接手。章明把版權以幾萬元的價格賣給商人呂建民，以DVD形式發(fā)行。

DVD的封面是一張曖昧的非劇照圖片，用繁體字煞有介事地印著：“建議：本片主要講述成年男女在生理需要上的無助、困惑以及彷徨……十八歲以下少年不適宜觀看”，介紹中又添油加醋地標著“撩撥”“豐滿”“挑逗”等關鍵詞，以及無中生有的“中國電影分級作品”字樣。

“很多人罵導演：你怎么這么庸俗！其實我完全不知道這回事情?！闭旅骰貞洝ＡR歸罵，DVD卻熱銷，“賣了幾百萬張，是呂建民的第一桶金。后來他做得很大，是《戰(zhàn)狼》的主要投資方之一?！保ㄗⅲ毫碛袌蟮婪Q數量為40萬張）《巫山云雨》投資人獲得的，只有電影頻道、海外的發(fā)行收入和一些電影節(jié)獎金，加起來五六十萬，賠了一半。

投資人無暇顧及這些，他用海南賺來的錢進軍北京市場，操持房地產項目。那幾年房地產行業(yè)不景氣，資金鏈斷裂。2000年后，這位老板消失了?！暗诙暾呔妥兞?，潘石屹馮侖（的生意）變得巨大，而他沒堅持到那一年?！闭旅鞲袊@。他的老板同學消失前，賤賣了崇文門附近的一棟寫字樓，如今那棟樓還在，昔日樓主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艾F(xiàn)在來看，《巫山云雨》變成他最大的杰作了，誰還知道他做過房地產?！?/p>

此后，章明再沒有遇到這樣的投資人，投資他所拍影視劇的私人老板提出的條件五花八門。投資人鄧建國要求請某些大腕參演，章明拒絕：“你那點錢，騙都騙不來人家。你自己演算了?！弊詈?，女主角仍是投資人指定的，她帶了100萬元給劇組，章明開始拍攝《愛情狗》。審片階段，他收到四十多條意見，等于只能重拍。

章明唯一一次與投資人鬧僵是執(zhí)導某部電視劇。開拍后，投資方更換了章明合作過的制片主任，新來的制片主任開拍后陸續(xù)把章明找來的執(zhí)行導演、攝影、燈光、錄音、美術和剪輯全部開除，換上自己人。制片主任和執(zhí)行導演每天指導章明如何拍片：“導演，你這要拍空鏡頭，這要有蒙太奇?！?/p>

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教授章明度日如年，“覺得完全沒有辦法給他解釋，只能說‘我不會”。拍到第十天，他主動請辭，寧肯賠給資方十萬元損失費。

“這是人家的 合理要求”

申請政府資助，是嚴肅電影創(chuàng)作者的另一條路。

1990年，章明在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讀研究生時，導師王心語帶他去山西太原拍攝一部單本劇，是上下集電視劇?！疤娨暸_投資，和當地公安系統(tǒng)合作的。”章明回憶。當時太原偵破了盜竊保險柜的連環(huán)大案，想以此為題材拍攝影視劇，但太原臺沒有影視導演，臺里一位在北京電影學院進修過的編導求助王心語。

王心語讓章明擔任實習導演，自己在旁邊指導。章明工作得非常輕松，電視臺出劇組人員和器材，導師溝通各方，他始終沒有感受到任何資金壓力。

畢業(yè)后繼續(xù)拍片，章明需要自己解決資金問題。他出身于重慶巫山的教師家庭，獨自闖蕩北京資源有限，《巫山云雨》那種投資人又可遇不可求。偶然間，他在《中國青年報》上看到一篇社會新聞，寫中科院一位博士生患白血病去世，看起來是個好題材。他經一位老師介紹，帶著兩個同學拜會時任中科院院長周光召，申請拍攝資助。

“他是知識分子出身，很平易近人。”章明記得周光召的積極態(tài)度，“他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很感興趣?！闭旅鲝闹锌圃耗玫绞畮兹f元贊助。北京電影學院的領導知道了，也不反對，只是把項目劃歸學院電視劇部管理，與“資方”中科院公對公溝通，仍然讓章明自己建立劇組，自行創(chuàng)作。

只花了十幾天，章明就和同學們拍出了單本劇《為了聚會的告別》，片名取自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為了告別的聚會》，獲得“銀屏獎”一等獎和“飛天獎”二等獎。

這樣的合作難以復制。2004年，章明嘗試申請歐洲的電影基金?！皼]有附加條件，只要認可你的東西，他們就給錢。”章明和制片合作者朱日坤寄去了以鄂西長歌《黑暗傳》為背景的系列電影的劇本大綱，鹿特丹電影節(jié)巴爾斯基金會提供了1萬美元劇本資助。

以此為起點，章明先后創(chuàng)作了《新娘》和《冥王星時刻》。電影《冥王星時刻》里丁制片人精通多國語言，每天打電話聯(lián)絡各國電影基金會，就是現(xiàn)實的寫照。后來，他沒有再申請過這類資助。申請需要填寫繁瑣的表格，經歷漫長的等待，資助金額通常不超過10萬美元。“現(xiàn)在中國投資電影的人越來越多了，那已經不算一個大錢了?！?/p>

中國的地方政府成為中小成本電影的新“金主”。2009年以來，章明拍攝了多部“地方政府宣傳片”，地方政府出錢，條件是影片要“植入”地方的某些特色景點和土特產。

“這是人家的合理要求?！闭旅魅P接受這類要求，并盡力讓植入顯得自然，既滿足地方政府宣傳旅游的需求，又兼顧電影美學。與私人老板不同，地方政府一般不會要求他用某個演員或工作人員，也不具體干涉創(chuàng)作。他撰寫的劇本《郎在對門唱山歌》掛在當地政府網站公示，沒人表示反對。

章明在陜西省紫陽縣拍攝電影《郎在對門唱山歌》，他和地方政府都未設置預期。他寫劇本時就加入一些個人化表達，拍攝中更是興致盎然，拍起了長鏡頭。2011年，該片獲得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編劇、最佳女演員等五個獎項，這是他的電影第一次在國內獲得重要獎項。

章明在三年里連拍了四部這類影片，《她們的名字叫紅》獲得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的“傳媒大獎評委會獎”，《9號女神》獲得陜西省“五個一工程”獎。還有一部他個人偏愛的電影《十愛》，兩位制片人關系破裂導致后期制作被永遠擱置。

《冥王星時刻》中，導演王準離開上海，進入鄂西深山尋求突破。這種改變融入了章明的思考。“在強大的體制和個人自由度之間，有些東西是如影隨形的，”章明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遠糾纏在一起?！?/p>

第一部小成本第二部被追捧

嚴肅電影還有第三條“財路”，一些導演先拍商業(yè)化影視劇掙錢，再用掙來的錢補貼自己的嚴肅電影創(chuàng)作。

2000年前后院線數量有限，衛(wèi)星電視普及使“電視電影”成為一時潮流。這類專供電視臺播放的電影，最初以“單本劇”形式在中央電視臺一套晚間八點檔播出，后來央視開播電影頻道，“電視電影”成為其八點檔經典欄目。

當時一家公司投資請章明拍攝電視電影，條件是把老板女兒的名字署為聯(lián)合導演，章明同意，自己用的是化名。電影反響很好，被電影頻道高價收購。公司為回報章明，提供一百多萬元預算，供他拍攝一部膠片電影，即2006年的《結果》。

但這種模式也沒能復制，囿于《巫山云雨》帶來的刻板印象，幾乎沒有片方想到讓章明拍攝喜劇、科幻等商業(yè)類型片?！捌鋵嵨倚U想拍喜劇，我都寫了喜劇片劇本。主動找人家，人家不相信我能拍喜劇?！闭旅鞯灰恍?。

《冥王星時刻》開頭，片中的劇組拍攝吊威亞的動作戲以及綠幕前的特效戲，都是章明未曾拍過的類型。2001年，章明的懸疑電影《秘語十七小時》獲得投資。電影拍完，資方看到不是其想象中的商業(yè)片，拒絕再出后期制作資金，章明把自己此前拍電視劇《真空愛情記錄》掙的幾十萬全部砸進去，才做完電影。

章明的電影大多以電視臺、DVD等渠道發(fā)行，而不是制作和宣發(fā)成本更高的電影院線，他把自己的這些作品稱為“小片”。拍小片，他不考慮收支平衡問題?！巴耆腔ㄥX，”章明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對我來講是一個消費行為?！?/p>

2007年，章明和親朋自費幾十萬元拍攝電影《新娘》。為節(jié)省開支，他和當時的妻子秦海燕一起編劇，身兼數職，攝影、美術、化裝和服裝等都自己動手，再請十幾位好友幫襯，拍得很開心?！拔椰F(xiàn)在都想這么干，只是要用更好的機器，更專業(yè)的人?！闭旅骱芰w慕韓國導演洪常秀的劇組，“就十幾個人，我覺得那狀態(tài)太好了，就是一個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而不是干活的狀態(tài)?！?/p>

在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講課時，章明教給學生的卻更多是如何“干活”。他完全不排斥工業(yè)化的好萊塢體系，“那是一百多年來行之有效的一個規(guī)律，那個體制里面出來很多非常好的電影?！闭旅髡f。行之有效的前提是體系里每個人足夠專業(yè)。好萊塢電影《亂世佳人》的制作過程中，制片人塞爾茲尼克同樣深度干預導演創(chuàng)作，不僅指定男女主角，還數次更換導演。這部1939年的電影全球票房高達4億美元，考量通脹因素后相當于現(xiàn)在的37億美元，是真正的世界影史票房冠軍。

這得益于塞爾茲尼克深厚的專業(yè)素養(yǎng)。“如果不做制片人他就是一個導演?！闭旅髡f，“《亂世佳人》的男女主角都是新人，他不會因為誰有名氣就找誰演。他的眼光，導演都很難超越。”

章明覺得，他在導演系的學生如今面對著更好的事業(yè)機遇?！暗谝徊靠赡茏鲋行〕杀倦娪埃诙狂R上有投資追捧他們做更大的?！彼Ｍ约旱碾娪耙材茏哌M更多院線，而不局限在小屏幕的官方發(fā)行渠道：“你拍那么大的畫幅，做5.1、6.1的聲音（軌道），就是為了上大銀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