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龍飛

乾隆皇帝弘歷第一次南巡時未帶后宮，在南京歇馬時也是勤于政事、傾聽民聲、辦理訴訟，果斷懲處了江南一批貪官污吏，其中就包括松江知府。江南百姓無不拍手稱快，紛紛涌入南京獻上貢奉，乾隆很是感動，當他品嘗了松江廚師陳知味奉的四鰓鱸魚時，不禁大加贊賞，封四鰓鱸魚為“江南第一名魚”，封陳知味為御廚，帶回宮中侍奉。

乾隆回宮后，調(diào)年近四旬的清官蔡長云出任松江知府。蔡長云剛到任就遭遇天災(zāi)，數(shù)月陰雨連綿，天寒如冬，五谷、棉花顆粒無收，無數(shù)百姓餓死于路邊，連松江里的四鰓鱸魚也遭遇滅頂之災(zāi)，淘盡江水難尋其蹤跡。

蔡長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兢兢業(yè)業(yè)全力救災(zāi)，即使如此，也直到兩年后，松江民生才有了些起色，但四鰓鱸魚依舊難覓其蹤。偏偏紫禁城中的乾隆，難忘四鰓鱸魚的美味，曾數(shù)次給蔡長云下旨，甚至松江受災(zāi)后也未停止，要求松江進貢四鰓鱸魚。

蔡長云不愿松江百姓為此勞碌，于是推說四鰓鱸魚故地難離，長途運輸中必死無疑，而魚一旦死后就會有毒，所以就任數(shù)年后，蔡長云也沒有將一條四鰓鱸魚送至北京。恰逢乾隆要第二次南巡，于是下旨到松江通知蔡長云，此次南巡將有太后和眾嬪妃隨行，直達松江品嘗四鰓鱸魚，并派御廚陳知味先到松江，與蔡長云一同準備鱸魚筵迎駕。

蔡長云接旨后心說，萬歲初次南巡只身而來，再來卻是帶了后宮，還要來松江吃魚，真是無聊得很，眼下政務(wù)繁忙，這事暫時擱置吧！

轉(zhuǎn)眼一月后，御廚陳知味到了松江，蔡長云忙迎接進了府衙。陳知味也是開門見山：“蔡大人啊，不知這四鰓鱸魚是否備好？萬歲和太后十天后就要抵達松江?。　?/p>

蔡長云頓時把腦袋搖個不停：“陳師傅，我雖然來松江數(shù)年，但為官清廉，而四鰓鱸魚是名貴食材，我是見都未見過，還請陳師傅明日隨我一同去選購吧?！?/p>

陳知味也沒多說，只是點了點頭。轉(zhuǎn)天早上，蔡長云帶上陳知味出了府衙，遍訪松江漁民，詢問貨倉里有沒有四鰓鱸魚。漁民們都表示：已經(jīng)快兩年沒捕到過四鰓鱸魚了。

蔡長云聽完，對著陳知味攤攤手笑著說：“陳師傅，情況您也看到了，松江已經(jīng)沒有四鰓鱸魚可捕了，能不能換成別的食材呢？”

陳知味臉色一緊，冷冷回道：“蔡大人，難道你忘了，四鰓鱸魚是皇上欽點的嗎？而且皇上最為孝順，已經(jīng)廣告天下，這次是請著圣母皇太后一起來品嘗四鰓鱸魚的，如果我們把差事辦砸了，丟官罷職都是輕的，恐怕松江一府百姓也要受連累！”

蔡長云聽完不禁冷汗淋漓，連聲自責：“都是我醉心政務(wù)忘卻皇命，如果連累百姓受苦豈不是莫大罪過?！奔钡貌涕L云奪了身邊一位漁民的漁網(wǎng)，就要登上漁船，自己下江捕魚了。漁民們見此情形，都跪倒在蔡長云身前，齊聲說道：“蔡大人不可??！”然后都轉(zhuǎn)頭望著一位老漁民。

老漁民長嘆一聲，轉(zhuǎn)身回到漁船上，從艙內(nèi)取出一只瓦罐，端到蔡長云面前。蔡長云低頭一看，瓦罐中有大半罐子水，水中有四尾活蹦亂跳的四鰓鱸魚。蔡長云驚喜交加地望著老漁民，而老漁民眼中含淚說道：“蔡大人啊，這是兩雌兩雄四尾四鰓鱸魚，是松江所有漁民耗時多日才捕到的，可說是整個松江僅剩下的了，大家把它們交給我看管，要我無論如何要保護好它們，因為如果它們沒了，四鰓鱸魚就會在松江絕種。但我實在不忍心見蔡大人難辦，所以把它們交給您任意處置吧！”

老人顫顫巍巍地把瓦罐遞給蔡長云，蔡長云接過來頓時覺得重有千斤，不禁痛不欲生，但眼見身邊的陳知味表情木然，只得長嘆一聲把瓦罐轉(zhuǎn)交衙役帶上，和陳知味一起回了府邸。

回府后，蔡長云把瓦罐放在自己臥室里，日夜守護。晚上，蔡長云看著瓦罐里的四尾相互追逐的魚兒，不禁淚流滿面地說道：“如果為飽皇上的口腹之欲，使得松江里的四鰓鱸魚絕滅，是我莫大的過錯啊。但是皇上之命，我又怎敢斷然違背？”

蔡長云正在左右為難之際，門外突然有人應(yīng)了一聲：“蔡大人不必苦惱，我有既拯救四鰓鱸魚，又令皇上滿意之法。”蔡長云大驚，忙拉開門，只見門外站著御廚陳知味。蔡長云不禁半信半疑地問：“你是御廚，為何要幫下官啊？”

陳知味忙躬身：“蔡大人，小人身為御廚，但也是松江人，況且當初是我入南京向皇上奉獻松江四鰓鱸魚，才引出它們的滅頂之災(zāi)，我自然要拼死拯救?！?/p>

蔡長云點點頭，又問道：“陳師傅，我信您。但要瞞哄皇上也不是易事啊。”

陳知味笑著回答：“蔡大人有所不知，我在宮中已久，見太后每日虔誠禮佛，眼前受不了血光。而萬歲抵達松江，設(shè)鱸魚宴款待太后，必定由我主持。我就趁機建議，現(xiàn)場宰殺四鰓鱸魚，太后不忍定會放生，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蔡長云聽完撫掌稱善。

十天后，乾隆和太后到了松江，住進知府后衙。當晚皇上就傳下口諭，要在后花園設(shè)鱸魚宴，宴請?zhí)蠛秃髮m嬪妃品嘗“江南第一名魚”這美味，由陳知味操刀，并請蔡長云作陪。

乾隆之所以請蔡長云作陪，只因蔡長云的父親蔡世遠乃是他的老師，所以乾隆對蔡長云也是青眼有加。當晚，陳知味在廚房拿別的材料烹飪了幾道菜，太后和蔡長云品嘗后都連連稱贊，只有乾隆沒動筷子，心猿意馬地等待主菜四鰓鱸魚上桌。總管太監(jiān)看到之后，忙走到廚房門口大叫：“陳師傅，四鰓鱸魚該上桌了，皇上都等急了。”

陳知味這才端著瓦罐到了席前，太后看到不禁問道：“陳師傅，你端著瓦罐過來，這是要為哀家做什么美味珍饈??？”

陳知味忙賠笑回答：“太后，這是皇上親封的‘江南第一名魚──松江特產(chǎn)四尾四鰓鱸魚。四鰓鱸魚在隋時即成為貢品，據(jù)《南郡記》記載，隋煬帝下江南時，吳人獻松江四鰓鱸魚，隋煬帝品嘗后贊道，‘金薺玉膾，東南佳味也。而所謂的金薺玉膾，就是四川姜絲配四鰓鱸魚生魚片，所以請皇上、太后允許我操刀，將四鰓鱸魚現(xiàn)場活殺料理！”

乾隆聽了喜形于色，就要答應(yīng)，太后卻是滿臉不忍，還親自走到瓦罐前。四條四鰓鱸魚見到太后，更加歡悅追逐跳躍，太后更是滿臉憐惜，道：“陳師傅，這魚活生生的，很是可愛，怎么好給活宰了？陳師傅，你就給哀家個面子，把它們都放生吧，這魚不吃也罷?！?/p>

陳知味聽完很是惶恐，低頭行禮：“太后啊，這魚是皇上欽點要吃的，小人不敢抗命啊?！碧舐犕挈c點頭，望著乾隆拿腔作調(diào)地說道：“皇上啊，給哀家個面子如何？哀家想把這四尾四鰓鱸魚放生，以求在我佛面前積累功德，保佑我大清千秋萬代！”

乾隆忙起身行禮：“母后，朕聽命就是。陳知味，你把這四尾四鰓鱸魚拿去放生吧，朕不吃就是了。母后，您看天色已晚，也該回去禮佛了吧？”

太后點點頭，帶著嬪妃向院門走去，蔡長云也不禁暗自欣喜，陳知味卻臉色平靜，端著瓦罐跟在后面向院門走去。蔡長云回頭卻見皇上臉色陰沉，偷偷對著總管太監(jiān)使了個眼色，總管太監(jiān)連連點頭。

再說陳知味端著瓦罐剛出了院門，總管太監(jiān)就跟了出來，輕叫了一聲：“陳師傅，等一等。”

陳知味剛停步，總管太監(jiān)就把他拽到了樹林里，等前面的太后鑾駕沒了蹤影，總管太監(jiān)臉色一緊，大聲喝道：“陳知味接旨！”

陳知味趕緊端著瓦罐跪在地上?？偣芴O(jiān)繼續(xù)道：“皇上口諭，‘朕剛才沒吃上鱸魚很不高興，命陳知味趕緊把魚燒了，事后不準告知太后。不聽話你就自己掂量。欽此！”

陳知味聽完滿臉堆笑：“總管請回稟皇上，皇上想的跟小人是一樣的，我這就去廚房烹飪拿手名菜，清蒸四鰓鱸魚！”

陳知味說完，轉(zhuǎn)身進了廚房，關(guān)上房門，屋里頓時鍋碗瓢勺響成一片。

總管太監(jiān)沒離開，而是偷偷走到廚房窗前，捅破窗戶紙向內(nèi)窺視，只見陳知味背對窗戶，灶上火焰騰騰，上面是一只大蒸鍋，籠屜上擺著個大盤子，四條四鰓鱸魚整齊地擺在盤子上。陳知味一邊蓋上大鍋蓋，一邊喃喃自語：“雖然你們現(xiàn)在很稀少很珍貴，但你們畢竟是凡魚，皇上是真龍，你們能被皇上吃也是造化?。　?/p>

總管太監(jiān)還是不放心，仍舊在外面盯著。

不一會兒，蒸籠中白氣升騰異香撲鼻?？偣芴O(jiān)使勁抽抽鼻子，輕手輕腳地退后幾步，然后加重腳步走到門前，大叫：“陳師傅，清蒸四鰓鱸魚做好了嗎？皇上催了??！”

陳知味大叫：“做好了，我親自上菜！”廚房門打開，陳知味端著一只木托盤，上面放一個魚盤，盤上還罩著個花碗，隨著總管太監(jiān)向后花園走去?；▓@桌邊，乾隆正在和蔡長云攀談。

乾隆道：“長云啊，自從你到任以來，聲名極佳，朕很欣慰啊?！?/p>

蔡長云：“皇上謬贊了，都是皇上的功績啊。”

乾隆笑了：“長云啊，你太客氣了，你是朕師傅的兒子，品德功績都有你父風(fēng)范，說起來我們還是師兄弟呢?！?/p>

蔡長云忙跪下磕頭：“皇上啊，您折煞微臣了！”

乾隆拉起蔡長云，說：“不要如此客氣，這是后花園又不是朝堂。你看，陳師傅做了拿手的清蒸四鰓鱸魚送來，已經(jīng)等了半天了，卿與朕一起品嘗吧！”

乾隆示意，陳知味把盤子放到桌上，總管太監(jiān)上前揭開花碗，只見盤中有四條四鰓鱸魚，看上去就是美味異常。當香味沖入鼻子里時，乾隆不禁眼睛發(fā)亮，而蔡長云則呆住了。

乾隆此時還想著蔡長云，夾了一條四鰓鱸魚給了他，然后自己夾起一條就大快朵頤起來。乾隆吃得津津有味，蔡長云卻胸口如同壓上重石，始終沒動筷子，只顧低頭懺悔。

轉(zhuǎn)眼工夫，乾隆把三條四鰓鱸魚吃得干干凈凈，卻似乎意猶未盡，眼巴巴望著蔡長云面前碟子里的那條四鰓鱸魚。蔡長云回過神來，忙起身行禮：“萬歲，天晚了，您也該就寢了，微臣告退。”

乾隆點點頭，揮揮手：“你們都各自散了吧！”

蔡長云、陳知味和各位陪同官員、侍衛(wèi)都跪下磕頭，然后陸續(xù)走出花園院門。

乾隆眼看人都出了院門，趕緊伸筷子，把蔡長云碟子里的那條四鰓鱸魚夾到自己面前碟子里，低頭啃起來。

剛走出院外的蔡長云，幾步追上陳知味，把陳知味拽到?jīng)]人的地方，氣憤地指責起來：“陳知味，你既然主動要幫我救下四鰓鱸魚，為何又把它們獻給皇上？”

陳知味示意蔡長云別出聲，然后帶著他進了廚房，馬上關(guān)上房門，領(lǐng)著他走到水缸面前。陳知味笑著拿起水缸的缸蓋，蔡長云低頭一看，只見清水里面歡游著四條四鰓鱸魚。蔡長云頓時面現(xiàn)笑容，捋著胡須問陳知味道：“陳師傅，既然四鰓鱸魚在這里，那你給皇上吃的又是何物??？”

陳知味笑起來：“蔡大人，我跟皇上久了，知道皇上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所以我事先就留了一手，精心準備了假魚。給皇上吃的，是我用芋頭泥、荸薺、生粉混入蟹粉塑型，然后精細涂畫所做的假魚。”

蔡長云不禁豎起大拇指，對著陳知味連聲稱贊：“陳師傅，您能用普通的食材，做出‘天下第一名魚的味道，連當今皇上都能瞞過去，真不愧是‘江南第一名廚啊！”

選自《民間文學(xué)》20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