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古代稿子里,我聽慣了“公主”這個稱呼,乍一眼看到“帝姬”,瞬間就喜歡了起來?;淳暗奈墓P是真的好,不會因為是篇個古代稿子就晦澀難懂,反而讓人身臨其境?!霸笧槲髂巷L(fēng),長逝入君懷”,這是我在這個故事里看到的愛情。
“若有來世,我不想再為帝姬了,我想做一只鷹,可以日日翱翔,無拘無束,多好。”
1.
隆冬第一場雪簌簌飛落的時候,謝郢奉旨去將違抗皇命的大帝姬送去西宮閉門思過。
這差事本輪不到謝郢的頭上,只是,恰好謝郢他的干爹沈亥————陛下身邊的沈提督出宮辦差,陛下一向倚重沈亥,愛屋及烏,自然也就對謝郢存了歷練的心思,于是,將這一樁差事便交給了歸了謝郢。
一行人在紛紛白雪里穿過紅墻黃瓦的宮殿。
其中一人小聲道:“謝監(jiān)官,陛下安排的這差事可不好辦哪吶……誰不知道大帝姬性子古怪,便是帝姬身邊的侍候都摸不準她的脾性?!?/p>
“聽說這次是因為著大帝姬將景郡王的嫡次子打斷了腿,太醫(yī)救治不當,今后不良于行。幾位御史在朝前上奏狀,陛下震怒,下令要把大帝姬帶拘到西宮那邊去閉門思過?!?/p>
“大帝姬緣何要打殘了景郡王的嫡次子?”
“好似是他未認出大帝姬的身份,言語上多有冒犯挑釁?!币活D,那人繼續(xù)道,“這其實卻也怪不得景郡王的公子,就是咱們在宮內(nèi)伺候這許多年,也都沒見過大帝姬,聽說沒幾個人見過的?!?/p>
……
謝郢靜靜地聽著,他面上沒什么表情,保持著一貫疏離而親和的笑容。,在接近大帝姬的長信宮時,他剛要抬手止住手下人的交談,卻見宮墻上正坐著一個少女。
高高的朱紅宮墻上,慵懶漫坐的帝姬隨意地坐著,她的骨相極美,膚色瑩白如玉,長眉鳳目眸,有一種獨特的風(fēng)情流轉(zhuǎn)。她一只腿微微曲屈起,另一只腿放下來,一晃一晃的。
這里除了他們和高坐于長信宮宮墻上的帝姬,四周空無一人。
大雪紛飛,寒風(fēng)凜冽。
帝姬輕輕從宮墻上躍下,她穿著紅的窄袖繞襟深衣,一頭烏發(fā)用碧色玉冠高高地束豎起,。她身姿挺拔,修長。,少女的嫵媚和少年的英氣,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在她的身上卻似乎可以完美地融合融為一體。
“你是誰?”大帝姬的視線落在謝郢的身上,淡淡地問。
謝郢垂目,他跪下,不慌不忙地行禮:“奴才謝郢,是司禮監(jiān)的監(jiān)官,此次奉陛下的命來請帝姬移居西宮,閉門思過?!?/p>
帝姬點了一下頭。
謝郢仍舊垂首:“帝姬預(yù)備何時去西宮?”
“就現(xiàn)在吧。”
謝郢應(yīng)了一聲“是”,頓一頓,道:“帝姬不帶隨侍嗎么?”
“不必?!?/p>
謝郢亦不多言,只后退一步,躬身:“那帝姬就請這邊行吧?!?/p>
帝姬行于眾人前面路,謝郢跟在她的身后,他的目光無意中落在她腰間佩戴的木刻上,他凝目,卻辨不清那刻的是海棠還是木蘭。長長的流蘇隨著她的行動搖曳,玉環(huán)在雪光照耀下隱約可看出其發(fā)出上反著青色的光澤。
這一路上十分寂靜。
這位帝姬的住所本就偏僻,西宮更是寂靜之處,一路上,他們幾乎沒有遇到宮女內(nèi)監(jiān)。謝郢不由得想到這位大帝姬的處境:母族煊赫,乃是鎮(zhèn)國公的嫡親外孫女;身份貴重,乃是如今陛下為數(shù)不多的子嗣之一。
陛下無子,只有兩位帝姬,。
一位是這位大帝姬,另一位便是住在昭陽殿的二帝姬。
本朝祖制,皇帝無子,則傳位給帝姬,而本朝歷史上也有過女帝。這位大帝姬乃中宮所出,既是嫡出,亦是長女,身份自然貴重無比匹,只是衛(wèi)皇后早逝,大帝姬性子又一向古怪,不得陛下喜愛,陛下一直對她不溫不火。
轉(zhuǎn)眼,他們已經(jīng)已到了西宮。
帝姬進宮門前,回頭首看他,她立于臺階上,清清亮亮,目中沒什么笑意,只有嘴唇角單薄地一揚:“你叫什么來著?”
她問謝郢。
“奴才謝郢?!?/p>
她道:“好似在沈亥身邊看見過你?!币黄┞湓谒拿骖a上,她伸手拂去,她的手骨,纖細、,修長,“你明日到西宮,幫我?guī)б槐痰??!?/p>
“并無陛下口諭,奴才不敢?!?/p>
帝姬卻好似并未聽見他的回答,只一頓,繼而神色自若道:“我記得去年匈奴使臣就有進貢送貢的就有一套材質(zhì)刀工都極好的金錯刀,你將它帶過來吧罷?!辈坏燃八卦?,她已轉(zhuǎn)身兀自推了宮門,孤身入了西宮。
謝郢怔了一怔,還是領(lǐng)了眾人依禮數(shù)跪拜離開。
2.
謝郢第二日傍晚在司禮監(jiān)當完值,收拾了東西預(yù)備回自己的院落。
一路上,他遇到的太監(jiān),官職比他小的,自是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頭,喊一聲“謝監(jiān)官”,而官職比他大的,也不敢托大,竟也是對他作揖,不敢有絲毫不敬。
這自都緣于沈亥是司禮監(jiān)的掌印,更是西廠的提督,謝郢身為沈提督的干兒子,在宮內(nèi)又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去動太歲爺太歲頭上的土?
謝郢經(jīng)過內(nèi)官監(jiān),突然就想起昨日那句“你明日到西宮,幫我?guī)б槐痰丁保_下緩了緩,正巧內(nèi)官監(jiān)的掌印周曲走出來,。
周掌印對他一揖笑了笑:“謝監(jiān)官,好巧?!?/p>
鬼使神差地——,
他面上平靜,回了禮,道:“提督命我來取一樣?xùn)|西?!?/p>
……
西宮內(nèi)本是安排了嬤嬤、宮女等人服侍著大帝姬,只是帝姬一入了西宮便嫌她們粗笨、苯吵人,下了命令盡數(shù)將她們趕了出去。陛下聽了此事,按了按額角,只道:“隨她去,只要她安心待在那里思過就行過罷?!?/p>
照白聽聞了父皇的回話,不咸不淡地露出了個笑容,揮手你退了回話的宮人退下,搬了擺著諸多刻刀和原木的木桌移到窗邊,一躍上了桌,散漫地倚靠靠在窗邊坐下坐在了窗緣邊,重新拾起了剛剛正在雕刻的木頭和鋒利細長的尖刀。
她的神情專注,目眸光黑亮。
窗外大雪紛飛,她穿著單薄的紅色帝姬常服,衣袂被風(fēng)卷起,露出素白的鞋襪。
謝郢剛進來時,便看到的是這樣一幅場景。
皚皚飛雪,面容絕姝。
聽聞他的腳步聲,她頭也未抬,目光專注于自己的雕刻,只吩咐了一句:“把東西放在我的身邊吧罷?!卑肷?,卻不見他謝郢有動靜,她遂微微蹙了一下眉,停下手中的動作,抬眼目看向他:“,“怎么?”
“帝姬確信奴才會帶來金錯刀?”
照白揚了揚眉:“不信?!?/p>
謝郢微微直起身,他抬目,看向她。她倚靠在窗邊,撐腮亦淡淡地回看他,舉手投足間皆是皇族貴胄的氣息,渾然天成。
謝郢面上平靜地微微一笑,走過去將懷中的錦盒取出來,放在她的手邊:“帝姬請看閱?!?/p>
照白嗯“恩”了一聲,繼續(xù)垂首雕刻原木,對于她手邊的錦盒里傳聞乃是匈奴冶煉宗師耗盡數(shù)十年打造出的金錯刀卻也沒興趣一看閱,似乎那不及她手中的木雕一二,也似乎她昨日的要求不過是隨口一提。
謝郢見狀,預(yù)備退下。
她忽然出聲問:“你的名字,是誰取的得?”
“祖父?!?/p>
照白嘴角唇邊露了一絲個意味深長的笑意容:“郢,故楚都。謝閣老的眼光一向準得的很?!?/p>
謝郢垂目,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謝家乃是罪臣,祖父亦有悖先帝之期,實在當不起帝姬一聲‘閣老的尊稱。”卻又不見帝姬說話,他遂抬頭,目光忽然又落在她腰間垂下的木刻上,。
上次他辨不清那這究竟是何種花,他不由得問:“帝姬腰間的木雕刻的是什么花?”
照白反問:“你不知道?”又不等及他答,她已道,“這是紫荊?!?/p>
謝郢一怔。
倚靠在窗邊緣的帝姬忽然躍下,她徑直走到他的身前。她比他矮,走近了,微微仰了頭,這樣近的距離,他謝郢幾乎看得見她眼睛眸子澄凈澄凈黑亮,睫羽如翼。
她說:“謝家倒了,不知道謝府東苑的那排紫荊倒沒倒?!?/p>
謝郢沒有說話。
她又說:“這么多年,都無人喚我的尊號,這幾日你我常見,你這樣尊敬我,我卻有些不慣。”退了一步,她直視他,“以后無人時,你叫我照白吧罷。”
3.
謝家乃是望族。
謝家一門出過二位閣老,三位尚書,四位學(xué)子監(jiān)、監(jiān)酒,更有過二十一位進士。,門楣光耀,書香傳家,歷經(jīng)四朝,不是權(quán)臣,卻聲威大隆望??杀闶沁@樣的謝家,卻在十數(shù)年前因一場“明臺案”,滿門傾覆。
便是這樣的謝家,當年少時即有盛名的謝家嫡長孫,被送入宮做了太監(jiān) 后,拜了沈亥為干爹。
沈亥那是什么人?
他是西廠提督,司禮監(jiān)掌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死在他手中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便是被他構(gòu)陷的忠臣良將,也不知有幾何。這樣一個奸臣佞人,謝郢卻拜他為父。
寒了心的,不只是朝臣,恐是天下學(xué)子。
近來轟動朝野的一件事,是陸家被滿門抄斬。
陸家當年與謝家乃是姻親故交,即便是謝家當日陷于囹圄,陸家也未抽身旁觀。可,處理這宗案子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謝秉筆————于昨日剛剛被升了官職的謝郢。他上位如此迅速,京城人人聽之膽寒————這手上要沾染多少鮮血?
流言詬病,謝郢卻依舊是常年雷打不動的模樣,面上一貫溫和,看不出喜怒。
過了隆冬,即將歲末,宮內(nèi)上下都忙了起來。
謝郢偶然路過長信宮時,看著宮門緊閉的宮殿,大紅的磚瓦,高高的琉璃頂,卻透出荒涼沉寂之感。他停了腳步,原本要去司禮監(jiān)的步,轉(zhuǎn)身繞去了西宮。
江照白發(fā)了高熱。
謝郢看見她的時候,她穿著單薄的衣,靠在窗欞窗棱旁,窗戶被木棍支起一角,冷風(fēng)刮進來,室內(nèi)冰冷得地好似沒有溫度。,謝郢心下一跳,走過去伸手探她的額,觸手滾燙。
她卻輕易被驚醒,睜開眼。
“嗯唔……謝郢?”她的唇很紅,好似火燒云。
謝郢微微后退一步,行一禮:“奴才見過帝姬?!彼^而道,“帝姬似乎染了風(fēng)寒,正在發(fā)高熱?!?/p>
照白沒有說話,她微微笑了笑。
謝郢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他卻知道她如今風(fēng)寒入體,怕是病得冰的不輕,當下褪下自己身上的襖,給替她蓋在身上,說了一句“得罪了”,遂將她橫抱而起,往內(nèi)室去,將她放在床上,用被子將她裹好。
謝郢替她掖了被背角,起身要走。
照白抬手扯住他的袖子。
謝郢矮身:“我去請?zhí)t(yī)?!?/p>
照白微微閉著眼,依舊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些許,才松了抓住他衣袖的手,。他謝郢清澈平靜的地瞳孔里映出她的容顏,他說:“別怕?!?/p>
謝郢起身離開。
他走出西宮的時候,微微閉了閉眼,腦海中交織著他初見照白時烈焰如火的身影和今日她蒼白如紙的臉色唇色。
在這深宮里,皇子公主哪里尊貴?,如若不受陛下看重,命如草芥也不為過!謝郢素來不理舍身這些瑣事,可此時,悲憤、疼痛卻在他的胸口蔓延,直到他平素里一向平靜的面容都染上怒意。
謝郢將此事上稟陛下時,忽地加了句:“倘若衛(wèi)皇后還在,怕是宮內(nèi)沒人會怠慢帝姬吧罷?!?/p>
陛下沉默許久,沒說什么,只命了太醫(yī)院將上好的藥材流水兒似的往西宮送。
……
照白醒的時候,謝郢守在她的身側(cè)。
照白睜開眼,凝視他,喚他:“謝郢?!?/p>
“嗯恩?”
“你真好。”
謝郢目眸光微微一動,他只字未言。
“謝家滿門清雅清貴,你也是極善之人?!?/p>
謝郢語氣平靜,說:“奴才手上沾滿鮮血,不敢當?shù)奂е??!?/p>
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忽地笑了:“善不因其永恒就更善,就如長時間的白并不比一天的白更白。你對我這樣好,怎么不敢當?”
4.
大帝姬忽然被陛下記了起來,是眾所未料的事情。
當這個似乎被遺忘了數(shù)年的人重新回到眾人的記憶中時,所有人才意識到,這位大帝姬的身份貴重,占嫡女且是占長女,母族鎮(zhèn)國公衛(wèi)家世代鎮(zhèn)守邊疆,乃是護國重族。
最重要的是————
大帝姬早已及笄,于禮于法,皇太女之選,她當仁不讓。
陛下會忽然記起了大帝姬,約莫是受了謝郢那句“倘若衛(wèi)皇后還在,怕是宮內(nèi)沒人會怠慢帝姬吧罷”的動容,最重要的是,遠在邊關(guān)的鎮(zhèn)國公密奏了一本折子,其中慨嘆往事紛紛,最后懇求陛下看在衛(wèi)家世代忠良的面子上,善待帝姬一二。
肱股之臣出此之言,陛下看罷折子,嘆了聲,命令了下去:“著,大帝姬入刑部,遷回長信宮。”
在刑部是個好差事,司刑罰,掌案律,這對于照白來說,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差事。更何況,刑部尚書齊正與鎮(zhèn)國公是莫逆之交,照白去了刑部之后,更是受到他的諸多照拂。
冬末春初的時候,氣候最是溫和。照白自刑部衙門出來,瞧見謝郢正站在刑部門口候著,。他見了照白,上前行了禮:“奴才給大帝姬請安?!?/p>
照白挑了挑眉:“你在等我?”
“今日恰好出宮辦差,遂在此候著帝姬一道回宮。”謝郢緩緩說,良久,見照白只看著他不說話,轉(zhuǎn)了話題,“城西有家極好吃的面食鋪子,帝姬想去嘗嘗嗎?”
“既然是你推薦的,定然不錯?!?/p>
城西的面食鋪子生意果然極好,謝郢似乎是這里的熟客,方入內(nèi),鋪子里的小廝便迎上來,謝郢吩咐:“兩碗面。”,隨后帶照白在一桌前后坐下。
照白瞧著他:“你特地來尋我,該是有事吧?!?/p>
謝郢靜了靜:“為了一樁案?!?/p>
剎那間,照白已知曉他所言為何。
十數(shù)年前的一樁“明臺案”,謝家滿門只余謝郢一人。從云端跌落的貴公子,在宮里這互相傾軋的詭譎之地,在這誰人都可以踩一腳的泥潭里,他是怎樣走的?
謝郢坐在她的對面,他取了兩雙筷子,用熱水燙了起來,。
照白問:“你幾時入的宮?”
“嘉貞二十六年?!?/p>
“剛?cè)雽m那些年,你過得很不好吧罷。”
謝郢面上平靜,他將洗好的木筷遞給她,說:“無謂好與不好,有些東西,有些人生而就擁有,我憑手段謀略,一樣可以得到?!?/p>
照白看著他。
二人忽然都沒有說話,瞬間然的寂靜,彼此和靜靜地凝視。
很快,面被端上來。
豬骨湯熬得濃郁,面筋道可口。
她說:“我會幫你的?!?/p>
碗里面氤氳的熱氣蒸騰,謝郢偶爾抬頭,透過蒙蒙的霧氣,望著她光潔的額頭,和她鬢邊散下的發(fā),心里無來由地一動。
回宮的時候,謝郢跟在照白的身后,半個身的距離,不多不少,。謝郢微微垂著首,他的目光落在她照白腰間掛著的木雕上。
他忽然便想到,她上回,離他那么近,微微抬頭,眸子墨黑得地如玉一般,瑩潤,而又熠熠生輝,她說:“這是紫荊?!焙髞?,她又說,“謝家倒了,不知道謝府東苑的那排紫荊倒沒倒?!?/p>
她……
怎么知道謝府東苑有一排紫荊的?
雪光天色,天地間都萬籟俱寂萬籟寂靜。
謝郢跟在照白的身后,思緒忽然飄得很遠,他無意識地,看著身前纖長的、,火紅的背影,嘴唇角緩緩地挑起劃過一抹輕微而又細小的弧度,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眼底掠過的輕和。
5.
“明臺案”過去。
十數(shù)年,早已無人敢提及,照白在刑部翻江倒海亦找不到卷宗,直到她問及刑部尚書齊正。
齊正面色一變:“帝姬問此事為何?”
“我生于宮闈,長于宮闈,對朝事知之甚少,多少大案刑部皆有卷宗,只此案沒有。你若知曉,便說一二與我聽?!?/p>
齊正躊躇了許久,起身關(guān)了窗門,才躬身才說:“這樁案,是由陛下欽定的謀逆案?!彼活D,“帝姬也許不知,鎮(zhèn)國公衛(wèi)家也受到有牽連,據(jù)說衛(wèi)皇后也因此而薨。”
照白的瞳孔忽地一縮。
“可我母后明明薨于嘉貞二十七年,明臺案發(fā)生在二十六年?!?/p>
齊正沉默了很久,才說:“當今陛下并非太子,謝家乃文臣之首,又是先帝太子黨羽,陛下登基后,謝家也曾權(quán)傾朝野二十余年,直到明臺案發(fā)。”他抬頭,“這樁案,牽扯的不僅是文官,還也牽扯了武官,為首的便是征西將軍府,衛(wèi)家也受波及,不過,隨著隨衛(wèi)皇后仙逝,陛下也便沒再追究過衛(wèi)家之事。”
良久,照白都沒有說話。
她深吸了一口氣:“可我母后薨于嘉貞二十七年?!?/p>
齊正沒有說話。
照白好像明白了什么,她說:“齊尚書,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母后的相貌,我還記得她對我有多好、,有多溫柔……我還記得,那一年她越來越憔悴,越來越虛弱,直到最后那一天——?!彼活D,問,“自母后仙逝,我不受父皇寵愛,是不是因為這個?”
齊正躬身作揖,不再多言。
照白在回宮的路上,微微有些煩躁,她掀開馬車的簾子,看著窗外車水馬龍流,街市繁華,她的腦海里,一片空白。
一直回到長信宮,她吩咐了人去司禮監(jiān)喚來謝郢,自己一個人打開埋在樹下釀的桂花酒,。坐于樹下,一口酒下去,她照白微微閉著眼,呼出一口氣,帶著酒的香味。
謝郢來到長信宮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二月的柳樹已經(jīng)開始抽芽吐芽,長長的枝條垂下來,清淡的綠色,她依舊還是一襲火紅色的帝姬常服,坐于樹下,裙擺散開,她微微抬著頭仰望天空。
她的膚色很白,像白瓷玉。
謝郢讓退去了所有宮人退下,走過去。
“我有些煩?!闭瞻渍f。
謝郢坐了下來,靠在她的身邊:“帝姬煩什么?”
照白仰頭飲了一口酒:“我今日,想起了我的母后?!彼活D,然后說,“你未曾見過我母后吧罷?她人很好。”她想了想,“我母后很好,對我很好?!?/p>
謝郢靜靜地看著她,他的語氣有他自己未曾察覺的溫和:“如何好?”
“我幼時,父皇曾特地命人給二妹買了糖人,我心里想要得的很,便去向母后撒嬌。,第二日,母后就自己弄化了糖,給我做了一只糖狐貍。”她伸手比畫劃了一下,“金色的,透明晶瑩,可好看了。”
謝郢嗯恩了一聲。
“宮里有次有上貢李子,我怕李子酸,不敢吃,母后就替我試吃,若是吃到甜的,便把甜李子給我。”
照白陸陸續(xù)續(xù)地說了很多,謝郢認真地看著她,一一聽完。
一直到最后,照白微微有了醉意,她將頭靠在謝郢的肩上,有淚無聲地從她的眼角滑落,落在他謝郢的手背上,滾燙得地令謝郢的心忽地一疼,她說:“謝郢,可我今日才知,我母后當年并非自然病逝……一場明臺案,時隔一年,她被毒死了?!?/p>
6.
二帝姬的母妃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太醫(yī)院將喜訊上呈報陛下時,陛下欣喜若狂,當下便升了趙氏的位分,將其封為了趙貴妃。整個闔宮里上下的態(tài)度似乎也都在悄然轉(zhuǎn)變,若趙貴妃這一胎是個皇子,那將來必定是太子之尊……
照白聽聞此事時,正在臨摹字帖,筆下猛地一頓,一頁即將寫好的字帖毀于一旦。
倒是趙貴妃,整個闔宮里對待她,都像捧著金子一般,名貴的物兒不需趙貴妃發(fā)話,內(nèi)務(wù)府自一股腦兒地往里送。
照白身邊新來的侍女怨過:“這些狗仗人勢的奴才!前兒瞧著咱們帝姬受寵,便巴巴兒地來討好,如今趙貴妃有了身孕,便有忙不迭地去捧著別人!”
照白聽了,也不曾說什么。
倒是十數(shù)年前的“明臺案”的卷宗,讓叫她在宮內(nèi)御書房尋到了,——被鎖在盒中,深埋于塵灰里。
她看完陳年舊事,才對這樁案子了解一二。
當年謝家權(quán)傾朝野,謝閣老亦被稱為“謝半朝”,謝家之女在宮為妃,膝下生育皇長子。而謝家謀逆案,事發(fā)于一封通敵賣國的信,接踵而來的地便是御史狀告謝家以權(quán)謀私、,侵奪地產(chǎn),、僭越禮法……謝家為官者皆辭官被禁足,而宮內(nèi)又忽然傳出謝妃在明臺宮欲以有毒的鴆酒毒殺陛下,至此,“明臺案”揭開序幕。
而衛(wèi)家也因此被卷入這場是非,衛(wèi)皇后為保全衛(wèi)家,甘愿交出所有權(quán)力權(quán)利,甚至可以放棄后位,可陛下為了削弱兵權(quán),一年后暗中授意趙貴妃下毒給于衛(wèi)皇后……
照白吐出一口氣,合上卷宗,將盒內(nèi)謝家那封通敵賣國的信件證據(jù)取出放入懷中,偷偷出了御書房。
照白寫下一封密信,在與一個宮女擦肩而過之時放入其手中,隨后預(yù)備回長信宮,在半途又轉(zhuǎn)了方向路,去了司禮監(jiān)。司禮監(jiān)的侍從見了她,連忙紛紛跪拜行禮,她照白免了他們的禮數(shù):“謝郢呢?”
“謝秉筆去了尚膳監(jiān),不在此處?!?/p>
照白挑了挑眉,便又去了尚膳監(jiān)。
在一個侍從的告知下,照白行到一間庭院門口,隔著一堵石墻,一股桂花糖的清甜香味四散飄來,勾人心魂。她照白腳下微微一頓停,她借住半掩的門,站在院外,向內(nèi)望去。
謝郢著青墨色的內(nèi)監(jiān)服飾,他將袖口挽起,身側(cè)是一缸桂花糖汁,他坐在石凳上,正在雕刻什么,每雕一下,都會用糖汁再澆染一層。
那是————
糖狐貍。
晶瑩剔透,陽光傾瀉下來,穿過他額前的碎發(fā),穿過他手上那栩栩如生的糖狐貍,映射出一束光輝。他的眸墨黑而又安靜,那樣平淡,那樣認真。
“篤篤叩叩————”照白輕輕敲門。
謝郢聞聲望來。
他的目光,越過空氣中飄散的浮沉,凝視著她。
天和地,萬籟俱寂,天地光影,似乎都失了光彩,只有他嘴唇角微微揚起的笑意,和他眼底悄然浮現(xiàn)的輕柔,凝聚了前生今世所有的柔情溫細。
“你在做什么?”她明知故問。
“糖狐貍。”
照白抿著嘴角笑了一下。
“你用桂花糖做的?你自己弄的糖漿嗎?”照白走進院內(nèi),走近他,直到走到他的身邊,“你的這個狐貍……”她微微彎腰,“真好看呀?!彼^,“我可以嘗一口嗎?”
他和她的距離,忽然間那么近。
有些情愫,有些思緒,忽然仿若火光簇簇跳動燃燒了。
謝郢把糖狐貍舉到她的唇邊:“專程為你做的,自然可以。”
照白咔嚓“咔擦”一口,咬掉糖一只狐貍腦袋。
有糖汁留在她柔軟如蝶羽的唇上,謝郢目光微微有些發(fā)怔,恍惚恍神間,不知是受了什么蠱惑,他忽然俯身,吻上了她的唇畔——。
毫無預(yù)兆,而又理所當然。
那一刻,謝郢看著她澄澈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像,他仿佛聽見,胸口靠近心臟的地方,有什么東西,在悄然綻放。
7.
前塵因,是非果。
前有衛(wèi)皇后之逝,今有趙貴妃之死,。
似乎一切,早就在冥冥之中間都早有了定論。
當謝郢在司禮監(jiān)正處理完公事,忽然聽見下面內(nèi)監(jiān)來報:“大帝姬毒殺趙貴妃,陛下震怒,已將其捉拿入宗人府!”
謝郢的心忽地猛跳了一下一下,有一瞬間的慌亂。
當年“明臺案”后,謝家被連根拔起時,他沒有慌;入宮后步步為營,爾虞我詐,他最困苦時,沒有慌;他認了沈亥做義父,手上沾滿鮮血,受盡往日清雅認識的清貴嘲諷詰罵時,也不曾慌。
可他如今,忽然就慌了。
謝郢起身,帶倒了桌上所有器物,碎了一地,他的卻腦袋里海卻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再無往日的穩(wěn)重平靜。
一路走著,——
直到,他用私權(quán)入了宗人府,見到了照白。
這是她第一次沒有著火紅烈焰的帝姬常服,她穿著素白的囚服,坐在冰涼的石板上,閉著眼靠在墻上。聽到腳步聲,她睜開眼,向他看來,然爾后,微微一笑:“謝郢,你來了。”
謝郢的呼吸斷了一下。
“為何,不提前告知我?”
“讓她死得悄無聲息,我心里不平?!鳖D了頓,她挑眉一笑,“本來那毒也有陛下一份,只可惜他沒有喝?!?/p>
謝郢看著她。
照白起了身,走近他。
她說:“證據(jù)我放在外祖父那里了?!?/p>
“什么證據(jù)?”
“明臺案的?!闭瞻仔α诵?,“那封通敵賣國的信,是偽造的;,還有昔日謝妃的乳母嬤嬤,也在我外祖父手里……謝郢,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知道,你讓我去查這樁案子,是借機告訴我母后的死因,從而出手對付趙貴妃,。這樣一來,宮內(nèi)無一皇子,將來你成事的幾率則越大。”
“是我利用了你。”他喉頭有些澀。
照白輕笑,說:“如果……我不是帝姬,我們沒有在深宮里相遇;,你不是謝郢,我們沒有交心知己,該多好?!?/p>
“你別怕,我會救你出來。”謝郢面上平靜,而聲音沉重。
照白搖了搖頭。
“我累了,活了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累了?!彼f,“本來以為等不到你,可是,我還是終于等到了你?!?/p>
謝郢的余光忽然看到監(jiān)獄內(nèi)的一個只白色小瓶,他腦袋海中嗡的地一聲,再也平靜不了,猛地抓住她的手:“你喝了什么?”
照白說:“鶴頂紅。”
謝郢渾身一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他一直握著她的手,他緊緊地看著她,。
直到她照白忽然面色一白,唇邊滑落鮮血。
“照白!”
她笑:“你終于沒喊我帝姬了?!?/p>
她的身子癱軟地軟地開始向下滑,謝郢握著她的手,緩緩蹲下來,一直與她平視。他的手在顫抖,身子也在顫抖,有什么從他的眼角滑落。
“若有來世,我不想再當為帝姬了,我想做一只鷹,可以日日翱翔,無拘無束,多好?!?/p>
謝郢的聲音有些啞,他說:“那我便做伴你翱翔的風(fēng),如此就可歲歲年年長廝守?!?/p>
“風(fēng)是死物,這不好,你換一個吧罷。”
良久,謝郢低聲說:“那我愿,即便歲月消逝杳逝無蹤,即便記憶浮沉模糊,你我還能出現(xiàn)于彼此的生命中。”
他聽見,胸口靠近心臟的地方,有什么東西,悄然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