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琳琳
摘要:歷來對《召南·草蟲》的詩旨解讀不一,分歧較大,主要為“大夫妻以禮自防說”、“大夫行役,思婦懷夫說”、“托男女情以寫君臣念說”和“幽會求偶說”四個觀點。本文對《草蟲》詩旨逐一進行了梳理剖析,并從《草蟲》中的蟲、草意象入手,結(jié)合有關(guān)文本和周代戍邊制度等材料,發(fā)掘出《詩經(jīng)》中植物意象“蕨”、“薇”與周代戍邊周期之間形成的特殊關(guān)系。最后從詩歌女性心理出發(fā),基本確定《草蟲》主要是一首征人行役,思婦懷夫的詩歌。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召南·草蟲》;詩旨;植物意象;徭役
《召南·草蟲》是《詩經(jīng)·國風(fēng)》第二卷的第三首,全詩三章,每章七句。首章以草蟲、阜螽起興,用短短幾十個字描寫了一個女子看蟲鳴蝗躍,并采蕨摘薇的情景,繼而聯(lián)想起出門遠(yuǎn)行的丈夫,心情忽喜忽悲,展開了一幅充溢著先民生活氣息的風(fēng)俗畫卷。全詩如下:
崾崾草蟲,超超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懾懾。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對于《草蟲》一詩的詩旨問題,從古至今爭論頗多,在此列上幾個爭議性較大,影響力較廣的觀點。
一、“大夫妻以禮自防”說
此說為今日可見的最早說法,出自《毛詩》?!睹娬x》言:“作《草蟲》詩者,言大夫妻能以禮白防也。經(jīng)言在室則夫唱乃隨,既嫁則憂不當(dāng)其禮,皆是以禮自防之事。”對于“以禮自防”一說,通常被理解為“女子初嫁說”或“婦女當(dāng)途說”?!坝M”謂已昏,進而聯(lián)想到三月廟見之禮,“在涂而憂,憂不當(dāng)君子,無以寧父母”,希望得到合乎禮的待遇,故詩中女主人公內(nèi)心忐忑不安?!睹娦颉芬徽f去古未遠(yuǎn),后世從者甚眾。除此之外,“以禮自防”還被今人解讀為男女之防,但是大夫妻新婚,正應(yīng)是濃情蜜意之時,新娘為何憂心忡忡,擔(dān)心丈夫變心呢?所以,即便是基于“覯”字引申為新婚,但仍有漏洞,詩中沒有明確寫女子在婚禮途中,況蟲鳴蝗躍并采蕨摘薇豈在一個季節(jié)?故《毛詩序》解釋多為猜測,節(jié)外生枝,全詩并無明確指出女子所憂為何,因此宋代學(xué)者提出異議,其中影響力最廣,接受度最高的當(dāng)為朱熹《詩集傳》中的說法。
二、“大夫行役,思婦懷夫說”說
此說出自朱熹《詩集傳》。其日:“南國被文王之化,諸侯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獨居,感時物之變,而思其君子如此?!标愖诱瓜壬瑯诱J(rèn)為,“此為大夫行役,其室家感念之之詩?!薄对娊?jīng)新注》中也說《草蟲》是一首“思婦之詩”。縱觀全詩,與《邶風(fēng)·谷風(fēng)》等詩中的被棄怨婦相比較,可以看出《草蟲》中的女主人公只思不怨,哀怨或有,不足為慮,并無太多怨憤之情?;蛟S是因為詩中君子不得已行役在外,并歸期有望,故大夫妻感物搖情,思其君子。但是,這一說法須立足于“行役”一詞上,即詩中君子確為外出服役。況且,僅一思婦,又如何涉及文王之化,諸侯大夫呢?朱熹的這一說法亦有疑問。
三、“思君念切”說
此說由清代學(xué)者方玉潤提出,見于《詩經(jīng)原始》一書,其言:“夫臣子思君,未可顯言,故每假思婦情以寓其忠君愛國意?!?。此說似乎有些道理,“托男女情以寫君臣念”式詩歌在后世較為普遍,方玉潤可能是由此受到影響。但是,《詩經(jīng)·國風(fēng)》大多出白小夫賤隸,婦人女子之口,真實通俗是其基本特征。采摘為女子本職工作,蕨、薇并非稀少名貴蔬菜,并為貧苦者所常食,說明詩歌歌詠者可能只是一個貧家婦女。且全詩情真意切,纏綿悱惻,又明白易懂,表里如一,表明創(chuàng)作主體并非上層貴族,那么受階級所限,勞動人民歌詠的詩歌如何能達(dá)到君臣高度上呢?
四、“幽會求偶”說
聞一多先生主張用“性欲觀”來解讀《詩經(jīng)》,將詩中“覯”字通“媾”,謂男女共寢交合,認(rèn)為這是一首主要寫男女幽會野合的詩歌。有研究者提出異議:“君子用于男女之間時,一般都是婚后女子對丈夫的尊稱,女子是不會稱野合的男子為君子的。”但“覯”謂“交合”無疑,《易》曰:“男女覯精,萬物化生?!比裟信⑽此綍?,如何解釋《草蟲》一詩中關(guān)于“亦既覯止”的描寫呢?筆者認(rèn)為,詩歌后半段描寫的“亦既見止,亦既覯止”的場景應(yīng)發(fā)生在女子的想象中。《詩經(jīng)新注》中同樣寫到:“時空上從草蟲‘嚶嚶嗚叫的秋天寫到山野可以采蕨的春夏之交,從草叢平野寫到山岡之上,又從眼前真實之景寫到心中虛幻之情,層層深透,而女主人心中的憂傷也一層深似一層?!奔?xì)讀三章,可見詩中女子憂思時場景多變,不論秋日蟲鳴,亦或登山采薇。但對于“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時的描寫卻回環(huán)往復(fù),改動甚少,可知詩中重點在于描寫女憂,而非女喜,“見”“覯”場景應(yīng)發(fā)生在女子的想象或回憶中,詩歌主要采取虛實結(jié)合的手法,正如方玉潤所說:“始因秋蟲以寄恨,繼歷春景而憂思。既未能見,則更設(shè)為既見情形以自慰其幽思無己之心。此善言情作也。然皆虛想,非真實覯?!边@種用強有力的虛實對比來增強詩歌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寫作手法,在《詩經(jīng)》中亦不少見,例如《周南·汝墳》:“遵彼汝墳,伐其條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笨v觀全詩,可以得知君子其實并未回家,一直在外為王室操勞,離家過久,難免男女曠怨,所以女子思念君子,甚至達(dá)到“怒如調(diào)饑”的程度。聞一多先生認(rèn)為這是男女情欲未能滿足的隱喻,于是《草蟲》中的女主人公設(shè)想“亦既見止,亦既覯止”的場景,也是順理成章的了。所以,想象作為一種藝術(shù)手法在《詩經(jīng)》中的思婦詩中應(yīng)用普遍。既然男女并未真正相會,幽會求偶說也不足為信了。
《召南·草蟲》詩旨究竟為何?通過對不同說法的簡要分析,可初步得出“征夫行役,思婦懷夫”的說法。但要解決“行役”問題,還需通過文本細(xì)讀,從詩中幾個特殊意象入手,才能確定此說的合理性。
首先,就是詩中首句“嚶嚶草蟲,超超阜螽”里面的“草蟲”和“阜螽”?!睹珎鳌氛f:“草蟲,常羊也?!薄蛾懯琛吩疲骸按笮¢L短如蝗也,奇音青色,好在茅草中?!彼?,“草蟲”是蝗蟲的一種。對于“阜螽”的解釋是“阜螽,攀也?!逼鋵嵟c草蟲差別不大,是蝗蟲的幼蟲,首句的目的大概就是描繪一番“草蟲鳴而阜螽躍”的畫面,《鄭箋》云:“草蟲鳴,阜螽躍而從之,異種同類,猶男女嘉時以禮相求呼?!本褪怯枚呔o緊依隨的形象來暗指“夫唱婦隨”的夫妻關(guān)系。下面筆者從這首詩中的蟲意象出發(fā),進行文本分析。蝗蟲是農(nóng)業(yè)害蟲之一,伴生著農(nóng)業(yè)作物而受到先民的關(guān)注。蟲子聚集在一起飛行的時候規(guī)模龐大,于是人數(shù)稀少,以宗族關(guān)系為紐帶渴望家族昌盛的先民便給它賦予了一種婚姻多子的文化內(nèi)涵,或者說是生殖崇拜的原始信仰。正像《毛詩正義序》所說那樣:“六情靜于中,百物蕩于外,情緣物動,物感情遷。”這是詩歌女主人公己憂的開端。
其次,是《草蟲》中涉及到的植物意象蕨和薇?!稗?,鱉也。初生無葉時可食。周秦日蕨,齊魯日鱉?!睂崳Ь褪且环N野菜,可食用并釀酒,于春夏之交5至6月份采摘。蕨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次數(shù)不多,僅在《召南·草蟲》和《小雅·四月》兩篇詩歌中被提及。薇也是一種野菜,“薇,山菜也。莖葉皆似小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藿,可作羹,亦可生食?!鞭辈藸I養(yǎng)價值不高,“蓋賤者所食爾”,或作為一種救荒食物在災(zāi)年戰(zhàn)亂時被采摘食用。一般在清明前后,貧者便采摘薇的嫩葉苗以作蔬菜食用。由此可見,蟲鳴在孟秋,薇采于暮春,二者節(jié)令不同,“大夫妻以禮自防說”不攻自破?!稗А?、“薇”分布普遍,廣泛見于我國山地平野等地。并且這兩種植物本身所具有的藥用價值較為特殊,蕨“去暴熱,利水道。……根燒灰油調(diào),傅蛇、蝻傷?!鞭薄熬梅火?,調(diào)中,利大小腸。利水道、下浮腫、潤大腸?!边@時需要強調(diào)一點,“薇”作為一種救荒植物,在災(zāi)年或戰(zhàn)亂中常被采摘食用,所以對行于徭役途中的征夫而言,無論是“蕨”還是“薇”,都是在行軍途中常見且功能用處多的植物。它們不僅可以用于果腹,還可以利水消腫,治療蛇蟲咬傷,對于道路負(fù)荷轉(zhuǎn)移者來說用處極大,所以,周代戍邊周期便是起于暮春,“以其出戍之時采薇以食”,這一點在《小雅·采薇》中體現(xiàn)較為明顯?!恫赊薄肥且皇椎湫偷氖墼?,全詩將薇的生長情況變化和周代的戍邊周期融于一詩?!对娂瘋鳌分薪忉專骸肮耪呤?,兩期而還。今年春莫行,明年夏代者至,復(fù)留備秋,至過十一月而歸。又明年中春至,春暮遣次戍者?!闭f明征夫在草長鶯飛的采薇時節(jié)出發(fā),啟程時楊柳依依,征夫紛紛采蕨摘薇,以充作途中軍資,路程中可見蟲鳴蝗躍,次年到達(dá),戍守邊防,同年十一月回返,一年后回到家鄉(xiāng),故《草蟲》詩中“君子”確為外出戍邊行役。從整個戍守周期中可知,春秋兩個季節(jié)反復(fù)出現(xiàn),在此期間,征夫一直在行役途中,所以詩中女主人公在這個時間段總會非常敏感,登高懷遠(yuǎn),傷春悲秋,思念外出行役的丈夫。《小雅·四月》也提到:“山有蕨薇,隰有杞棱。君子作歌,維以告哀。”徐斡《中論·譴交》云:“古者行役過時不反,猶作詩刺怨。故《四月》之篇,稱‘先祖匪人,胡寧忍予?”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道:“逐臣南遷也?!惫趟浴缎⊙拧に脑隆肥且皇仔幸哿b旅詩,詩中蕨薇并存,再一次印證了“蕨薇”與古代行役戍邊之間具有的獨特關(guān)系。
在《詩經(jīng)》中,有不少詩歌作品反映繁重的徭役給下層勞動階級帶來的深重苦難,征夫常年背井離鄉(xiāng),流離失所,除此之外,對于女性而言,繁重的徭役給她們帶來的痛苦同樣深重。服役使男性勞動力大量流失,家庭單位中男性角色的缺失,直接導(dǎo)致家庭物質(zhì)資料不足,女性感情生活空白等情況發(fā)生。薇為貧者所采或戰(zhàn)亂時所食,不具有營養(yǎng)價值,《爾雅翼》云:“薇既戍役之所采,故王文公日:‘薇,微者所食也?!痹娊?jīng)中采摘的對象一般多為用于食用或象征愛情信物的植物,所以當(dāng)詩歌女主人公不得不采摘這種貧者食物用以果腹時,自然會想起外出行役的丈夫。并且,采薇時間又與谷雨節(jié)氣相近,時物變化是兩千多年前的古人感受時間流逝的途徑,每一個時令到來都有具體的特定物象來表達(dá),谷雨“三候”之一的“鳴鳩拂其羽”,就是將布谷鳥拍著翅膀發(fā)出“布谷布谷”的鳴叫聲,當(dāng)做提醒人們準(zhǔn)備播種的信號。而家庭單位中男性角色缺失,播種行為勢必?zé)o法實現(xiàn),女性只能采摘救荒類植物果腹,男性價值在此期間凸顯,所以,女子采薇時怎么不會思念行役在外的丈夫呢?此外,蕨薇形態(tài)獨特,《爾雅翼》云:“蕨生如小兒拳,紫色而肥。”另有《后采薇歌》曰“春采薇,嬰兒拳。冬采薇,潛虬根?!贬嬉蹖?dǎo)致男性角色缺失,所以生養(yǎng)子女,采集植物的任務(wù)便落在女子一人身上,在采摘蕨薇過程中,女子因感情生活失常,在采摘狀如嬰兒拳的植物時,自然分外悲傷,對遠(yuǎn)行丈夫的思念,以及對美好生活的渴盼油然而生,進而聯(lián)想起昔日宴爾新婚,借以舒緩心情。如此一來,全詩就可以解釋通了。初秋時節(jié),草蟲鳴叫,蟲子尚能呼朋引伴,自己卻形單影只,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思婦形象。當(dāng)又一年采薇時節(jié)到來,《草蟲》中的女主人公也如期而至,進行采摘工作,隨著時令變化,青翠招展的植物使她習(xí)慣性聯(lián)想起去年今日,正是君子遠(yuǎn)行之時。所以,《草蟲》主要傳達(dá)的,是一個征人行役,思婦懷夫的主旨思想。
綜上所述,本文列舉了“大夫妻以禮自防說”、“大夫行役,思婦懷夫說”、“托男女情以寫君臣念說”和“幽會求偶說”等四個較為重要的《草蟲》詩旨作為代表,并逐一進行了具體分析,初步認(rèn)為朱熹說更為合理,但其文王之化,諸侯大夫之語仍失之偏頗。隨后,通過對詩歌意象的解讀,并結(jié)合周代戍邊制度等相關(guān)文本資料,從“蕨”、“薇”的藥用價值和食用人群兩個方面出發(fā),得出植物意象“蕨”、“薇”與戍邊行役的獨特聯(lián)系,認(rèn)為詩中“君子”僅為一行役征夫。后從詩歌女主人公的心理角度入手,基本確定了《草蟲》主要是一首征人行役,思婦懷夫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