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華

一

一定要想辦法弄到那種土，哪怕一小盆也好。

商陸推開門，邊打卡邊想。打卡機咔嗒一響，卡片頂端顯示時間八點五十九。跟他以前到公司的時間沒有差別。

一夜不見，花草們似乎又躥了點個頭，那盆辣椒岔出的新枝上，頂著幾點新綻的小白花，過兩天，花落果萌，不知會冒出個什么樣兒的辣椒？

松土，澆花，摘葉。商陸慢吞吞地做著這些，他不著急，有一整天的時間呢。侍弄花草時，他想，要是弄到了那種土，他要種什么呢？種月季？種西紅杮？還是種辣椒？眼睛落到西紅杮枝葉上，西紅杮的土似乎淺了點，厚點的話，它肯定能結(jié)得更好。

商陸決定再去弄點土。給林翠微打了電話，開車往城郊方向走，金燦燦的太陽像枚大勛章，貼著車前玻璃掛了一路。

等大勛章消失，斑駁的樹影灑在車身，林翠微粗實的身體就杵在公園門口了。臉上涂化挺濃的妝，長袖T恤胸前也有張濃妝女人臉，七分窄腳卷邊牛仔褲，懸吊的褲腳下，套雙花布板鞋。板鞋上沾了層泥。

見商陸下車，她高興得快要蹦起來，大幅度地朝他擺臂揮手：“陸叔，我今天給你找了點好土?！鄙剃懚酥鴤€透明塑料貯物箱呵呵笑：“什么好土，能種人不？”林翠微垂下手，睜圓眼認(rèn)真道：“真的呀？還有能種人的土？”

二

幾個月前商陸突然成了自由人。

其實早有預(yù)料了。公司幾年前就定下規(guī)定，年過四十，又非重要崗位的老員工將逐步清退。商陸知道自己不是重要崗位，只是個普通的研發(fā)工程師，但他向來工作認(rèn)真，大大小小的獎也拿了不少，沒太當(dāng)回事，四十五歲生日剛過沒多久，主管找到他，關(guān)起門跟他談心。

從公司走那天，最讓他為難的是一堆東西。各種零碎日用品，甚至折疊床被子枕頭拖鞋，能送的都送了同事，不能送的就扔掉，夾著枕頭時商陸?yīng)q豫了。這個枕頭他睡了二十年，進公司不久后就買了。他自少年時就落了個失眠的毛病，于是，狠心用第一個月近一半工資托出差國外的同事買了個昂貴的枕頭，果然好用，睡了二十年也沒變形，枕著它，商陸幾乎沒怎么失眠過，中午午休，晚上值通宵班，都能睡得沉甸甸的。送人？多不好。丟了？不舍。拿回家？老婆要問。夾著它走穿幾幢樓，終于在最后一幢樓底垃圾房前，商陸站住了。

他當(dāng)然沒告訴老婆自己被清退的事。他可不想聽她嘮叨，兒子住校不在家，她會揪住他用口水淹死他，也不是抱怨，他掙下的，夠一家人后半生天天曬太陽喝小酒，她只是喜歡嘮叨。起初，他挺高興的，天天按往常上班時間出門，把車開到某處停好，然后，隨意跳上輛公交車四處漫游。在這座城市待了二十年，他還沒好好看過它呢。

公交車磕磕絆絆，繞過一幢幢高樓，一片片商務(wù)區(qū)，于商陸，好多都是陌生的。城市變化太快，他努力回想以前的樣兒，想了一會兒放棄了，接著看那一幢幢樓一條條街一股股的人流，公交車厚厚的玻璃窗將聲音都隔得近乎消逝，開得快的司機，能把車開得如出弦之箭。轉(zhuǎn)了幾天，商陸突然不想轉(zhuǎn)了，通過地產(chǎn)中介尋到間小公寓，簽了一年租期。

三

拉回來的土不過稍微肥一點，水邊的黑淤泥，養(yǎng)花草確實挺好。林翠微這小姑娘心細，也善解人意。可商陸想要的，還是那種土，誰都不能替代它，他像中了魔，這一段心里只想著它。

租了這間小公寓，商陸每天就有了固定去處，房子只有四十幾平，卻很空，除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張破床，蚊蟲也沒有。去商場逛得一圈，回頭商陸給它添了些東西：開水壺、打卡機，以及一些零碎用品。偶爾，會有舊同事過來坐坐聊天，許多時候，都是商陸自己在，他上網(wǎng)打游戲，看電影，看新聞。舊同事跟他同人同命。他們聊起以前的公司，說干了半輩子，平時忙得男同事沒空看美女，女同事沒空來月經(jīng)，正好休息，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清退就清退吧。接著，他們聊股票、房產(chǎn)，近來一個炒股，一個整天跟著開發(fā)商到處看房，越說越興奮，口水四濺，商陸不插言，默默聽著，云里霧里像聽神話故事。末了，要留他們吃午飯，他們起身撣撣褲子：“不吃了，不吃了，還有事要忙呢?！?/p>

把黑土培進盆里，商陸繼續(xù)蹲在原地，看一陽臺的花花草草。

還真是，同一種辣椒樹上結(jié)出兩種辣椒！當(dāng)初一管老紅椒撕開點下的種，左邊那株細尖細尖，顆顆垂掛；右邊那株圓墩圓墩，簇聚如綠指。越長，它們區(qū)別越明顯。商陸看得出神，動用全部知識，也想不出個道道。應(yīng)該是土質(zhì)問題！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呢。那種土就是這樣。長出來的那株花草，尖圓的紫葉，肥短的莖，以為是常見的紫羅蘭，開出的花不是粉紫，而是粉藍！湊近了看，葉片也跟一般紫羅蘭不大同，葉緣繞一環(huán)黃邊。商陸判斷它是紫羅蘭變種。他是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一切的。那天中午，去食堂吃完飯準(zhǔn)備上樓午睡，肚內(nèi)脹氣，天氣正好，曬得人發(fā)酥，信步走走，就曲徑通幽走到了樓背后。

高達十層的研發(fā)大樓，往上數(shù)第三層，第三口窗，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商陸有個習(xí)慣，每次洗焊完新電路板，都會將用過的洗板水直接從窗口倒下，不是偷懶，潛意識里，他覺得自己剛剛研發(fā)設(shè)計出的電路板，洗下的水不能跟下水道內(nèi)的東西同流合污。洗板水有一點腐蝕性，但并無大礙。時間長了，窗口下的這小塊土，連顏色都有點不一樣，深些。

他也是突然想起這種土的。那天“下班”回家，在十字路口等綠燈，扭頭看到以前公司鐵柵欄內(nèi)種了不少植物，原來就發(fā)現(xiàn)公司花草種得多，只是沒想到有這么多，枝葉花朵泛濫，蔥蔥佳氣撲人。一道靈光刺過來，商陸忽然想起研發(fā)大樓窗口下的土，不知道現(xiàn)在它上面長著什么，自己現(xiàn)在種了不少花草，要是能有一筐那種土多好。他在皮椅上蹭蹭屁股，恨不得馬上下車，綠燈亮了仍在愣神，差點被后面小車爆響的喇叭沖個嘴啃泥。

四

手機叮咚一響，林翠微發(fā)來消息，說大后天是她二十歲生日，要請陸叔吃飯。句末配了個可愛的表情。

人與人相遇還真是奇妙，比如商陸和林翠微。

那天同事走后，商陸下樓吃快餐。

這一帶是商務(wù)區(qū)，寫字樓林立，快餐點蟻布，仍是忙不過來，家家門前排起長龍。商陸側(cè)側(cè)身，把身體插進人龍，縮緊，收腹，昂頭，努力挺背。除了他，基本都是年輕人，臉上滿滿的膠原蛋白，眼睛閃閃。他們眼睛閃閃地聊著什么，時不時爆出幾點笑，濺彈到商陸臉上，商陸臉頰肌肉微微抽動，扯動嘴角也往上提抽。輪到他，服務(wù)員盯著點餐機問他吃什么，商陸本想報宮保雞丁飯，他嗜好吃辣，慢了兩秒，服務(wù)員催他：要不，點個熱銷的苦瓜牛肉飯吧，這個不錯，大家最愛點。商陸就端了牛肉飯，等到個靠窗的位，邊吃邊看窗景。

前面不遠處路邊有棵大樹，佇于兩條馬路交叉口。大樹應(yīng)該有些年頭了，蓬出的樹冠宛如一把巨傘，蔭翳好大一塊空地，樹腳環(huán)擺三張長椅，馬路上行人絡(luò)繹，不時有人坐在長椅上聊天休息。商陸觀察那些人，有的穿職業(yè)套裝，有的穿便裝，胸前掛著工牌，男人女人，一批批走馬輪換。他知道他們看不到，不知道他們坐在長椅上配著這棵大樹是幅好看的圖畫。特別是那棵大樹，樹身粗壯，枝丫濃密，佇在那兒穩(wěn)得如座山，它像在曬太陽，伸臂展身，安靜地任風(fēng)吹拂身上的葉發(fā)，樹身上數(shù)股粗壯的樹根一定是它的腿腳，腿腳那么長，直扎伸進泥土里。

商陸看得出神，突然想到，他可以種種花草！

他并不喜歡花草，家里一百多平的大房子，唯有兩盆老婆養(yǎng)的綠蘿。但突然間，他十分想種種，他開始計劃，兩排牙快速地切嚼嘴里的飯菜，由于太興奮，忍不住給兩個舊同事發(fā)去消息。同事們回道：好主意，種點青菜，再種點瓜果。

土卻不好找。

商務(wù)區(qū)內(nèi)幾乎沒土。雖說也種有花草，但似乎不需要土的。路邊祼出一格格地，量身定做栽一棵樹，樹被緊緊拘在其內(nèi)，一寸多余的土地沒有。那些花草也是，栽在路邊狹窄的花臺內(nèi)，做成好看的點綴，邊上還圍著木柵欄。寫字樓下倒有土，大門前衣領(lǐng)樣翻開兩塊，被厚厚的地毯草占領(lǐng)，商陸猜測，挖它們一點，會痛得它們哇哇叫。

住的小區(qū)還算大，綠化區(qū)也挺大。但植物種得實在太密，一撮土，恨不得能種一棵樹，植物們你爭我奪，好不容易在它們的哄搶外找到點剩土，趁天黑，商陸挖了兩小盆，挖第三次時，保安發(fā)現(xiàn)了他。還沒來得及解釋，保安已經(jīng)沒收了他的工具及花盆，說他在破壞業(yè)主公共資源。

五

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大個城市會沒有土。

真的。在車上他特意留心察看，越看越驚訝，真的，沒什么土的。地上都是房子，數(shù)不清的房子，沒有房子的地方，被鋪上地磚，房子那么漂亮，地磚當(dāng)然也要鋪出講究的圖案來，或者是寬展展的公路，平坦、干凈，畫著醒目的黃白警示線。跟商務(wù)區(qū)一樣，路上也不缺花和樹，它們像被飼養(yǎng)的動物，固定在方寸之內(nèi)，倒也把城市裝扮得看上去綠意蔥蔥。

商陸不由恐慌起來，越發(fā)想找到它們。

開車往遠點的地方走。這座城市北面有幾座山，那兒肯定有土。車子拐了個急彎，商陸感覺到車身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是后備箱里的幾個塑料貯物箱吧，他特意買了幾個大的，準(zhǔn)備裝土。他不單要找到土，還要找很多，他像個穿越沙漠渴壞了的人，幾捧土哪夠解渴，他要把小公寓的大陽臺塞滿。

山都被改建成了公園，鋪路植木，圍墻將它們?nèi)ψ。剃懖还苋叨?，尋見處地方就下手挖，等他挖好一大箱，汗水淋淋地拖拽出公園，卻被保安攔住了。

“山上這么多土，我挖點回去種花。”商陸解釋。

“本來就不讓挖的，你也挖他也挖，公園都能被你們挖空?！北０泊趟谎邸?/p>

“不就一箱土嗎？”

“不行，不要說這么大一箱，就是一盆也不行?！?/p>

兩人爭執(zhí)不下，有個戴寬檐帽的女孩從竹林那邊走過來，化了妝，極短的寬松條紋印花T恤，搭條時下流行的高腰細腿牛仔長褲，“胸”涌澎湃，澎湃著，近了，攪起的浪能撲人個趔趄。女孩定了定，問保安，“劉哥什么事??？”

保安說明了原因。女孩摘下帽，露出一張圓乎乎的臉，圓眼睛圓鼻頭圓嘴巴圓臉蛋，圓眼睛上上下下刷商陸，商陸被她刷得如膠了身漆。

“算了劉哥，就讓他把土拿走吧，天這么熱，人家一身衣服都濕透了?！眻A臉朝保安一笑，如“啪”地綻開的太陽花。

那箱土，到底安穩(wěn)躺進了商陸車后備箱。

后來女孩告訴他，以后再要土，直接找她，她叫林翠微，是這公園的管理員，專門管理那些花草樹木。

“陸叔你真好玩，我是煩它們都來不及呢，在老家跟它們打了二十年交道，你還種?！迸⒘执湮⒂帧芭尽钡鼐`開她的太陽花。

“喜歡什么花草也可以找我要，我這個肯定比你在行?！绷执湮⑦肿煨Φ?，兩排大牙閃如珠貝。

六

今天那個保安心情似乎挺好，捧著手機兩眼發(fā)綠。

商陸挨過去才發(fā)現(xiàn)他在看黃片。他將一條中華煙遞進窗口，曖昧地笑，“小老弟，有好東西一起看啊?！?/p>

保安猛地抬頭，見是他，手機沒放下，“我不抽煙?！?/p>

一句話噎住商陸，訕笑兩聲，“不抽？沒關(guān)系，送給你朋友抽?！?/p>

過來輛車，保安按開伸縮門，商陸也跟著想折進來。

保安是認(rèn)得他的。盡管公司有大幾百號人，但每天進進出出，叫不出名字也大概知道模樣。這個保安，商陸倒是認(rèn)得的，他多年前就在這兒值崗了，聽說是個退伍軍人，還是儀仗隊的，人長得帥氣，腰板直得如面刀，臉也方正，但就是一雙小眼睛，在眼眶里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賊溜賊溜地，像患多動癥。

“都說了，不能進來挖土，你再是公司老員工也不行?！北０矓[擺手。

“我只挖一小盆，就去研發(fā)樓下那兒，你放我進去就行了，如果白天人多不便，我可以晚上來?！鄙剃懸豢跉庹f完。

“白天晚上都不行?！北０舶櫭?，“你不是不知道咱們公司的規(guī)定有多嚴(yán)?！?/p>

確實，他們晨星公司的安保在業(yè)界是出了名的嚴(yán)苛，員工帶任何資料出公司，都要上報登記，哪怕是一張只寫幾個字的紙，連他們使用的手機，至今仍是無拍照攝像功能的老式機。追求新潮的員工不得不備兩只手機，一個公司用，一個出公司用。晨星是一家全球知名的行業(yè)領(lǐng)先高科技公司，曾經(jīng)多次吃過員工泄密專利導(dǎo)致?lián)p失慘重的虧，有回還差點栽得賠上性命。

“幾把土又不是什么機密，公司又不搞地質(zhì)研究。”商陸耐著性子懇求。他懷疑保安現(xiàn)在是狗眼看人低，因為他被清退了，他才這么不把他放眼里。

“都一樣。”保安強調(diào)，“就算我好心放你進去，研發(fā)大樓那兒還有層安保，人家也絕不會放你進去?！?/p>

“嗯?！鄙剃懓櫚櫭迹邪l(fā)大樓更是公司的安保重地。

“發(fā)現(xiàn)我私自放人進去，人家一舉報，我的飯碗就要丟了。”保安強調(diào)。

“要不，你去跟他們說說，看能不能通融下。”商陸好聲好氣道。

“沒人會愿意冒這個險，你就死心吧，種花種草什么土不一樣?！北０驳跗鸬氖忠豢?。

看得出保安不想惹這個麻煩。他有什么必要為他惹事呢，能在晨星公司做保安，也是一份榮耀，不僅僅工資待遇比別處高出一大截。

商陸低頭抿嘴，看著自己的腳，腳上穿著雙休閑鞋，前邊保安的腳上是黑皮鞋，黑皮鞋長得像艘船，鞋面锃亮。他彈起眼皮，笑道：“有個主意，你可以幫我去挖啊。沒人會攔你，人家問你挖土做什么，你就照實說挖來種東西?！?/p>

本來近乎玩笑，但話剛落音，商陸發(fā)現(xiàn)這個辦法也許真的可行。

“我有病嗎，”保安冷哼，“挖那破玩意做什么，人家還要懷疑我搞什么機密行動?！?/p>

“種花草也算機密行動?！鄙剃懻f。

“無聊，人家會把我當(dāng)神經(jīng)病，專門挖那塊地的土，更會把我當(dāng)神經(jīng)病，馬上炒我魷魚。”保安不耐煩地站起身，步出崗?fù)?，商陸知道他是下逐客令了?/p>

七

林翠微特意幫他找的淤泥真肥，辣椒西紅杮小青菜長勢都非常好，什么肥料也沒有用，特別是小青菜，兩天不收就鬧哄哄擠滿一大箱。十幾平米的陽臺，全是箱盆，鋪排成一小塊地，箱盆里毫無章法種了些不知名的東西，有的箱盆里，甚至近乎多半為雜草。

商陸把桌子移到陽臺旁，打開手提電腦上網(wǎng)或者打游戲，有時也不做什么，就是坐著喝茶。時間突然多得不知如何打發(fā)，他能聽見時間慢慢移步的聲響，一點一滴，仿若蠶在啃噬桑葉，沙沙沙，嗯，也許是那些植物生長的聲響，西紅杮會慢慢變紅變軟、月季會長高開花、綠豆會結(jié)莢……商陸仿佛看到了它們將來長成的樣兒，瓜是瓜果是果花是花，一陣涼風(fēng)拂來，植物們在風(fēng)中輕搖細擺。

收了兩大袋辣椒小青菜，帶給林翠微。

人家?guī)土怂拿?，又是二十歲生日，商陸考慮送個禮物，發(fā)了半天愁，褪下手上的健康手環(huán)揣包里。手環(huán)是公司自有產(chǎn)品，年初年會上商陸抽中的獎品，他非常喜歡，天天佩戴，老婆要了幾回都沒舍得給。

公園附近的港式茶餐廳內(nèi)靠窗那張臺，卻只坐著林翠微一個人！二十歲是弱冠，以為有一堆親戚朋友呢。今天她明顯打扮了一番，洇了腮紅涂了淡藍眼影，長發(fā)努力綰作流行的丸子頭，緊身款紅色蕾絲布短連衣裙，竟然還是配的花布板鞋。上上下下色彩亂得商陸眼暈。林翠微略顯靦腆接過他的東西，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隨便吃個飯，我在這兒哪有什么親戚，朋友也沒有，來了半年，除了公園那幾個人，就只認(rèn)識你陸叔?！?/p>

盡管相識三個月了，兩人并沒在一起吃過飯，平時聊得也不算太多。

商陸有點過意不去，慌忙說他請客。林翠微給他倒杯啤酒：“陸叔就是好，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p>

商陸嗯嗯，林翠微已經(jīng)給他說過了，那天她會幫他，是因為看他氣質(zhì)很好，她喜歡氣質(zhì)好的人。商陸莫名，他有什么氣質(zhì)，一介呆里呆氣的工程師，像顆電子元器件。

來往多了后，林翠微告訴商陸自己之前一直在老家，兩次高考失利，就來了這兒，打算找份工作，不知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壞，剛來第二天，就遇見公園在招人。

“我不喜歡這個工作，也不適合干，一點意思也沒有，有時候給那些花草澆水，覺得這應(yīng)該是我爸干的，他給小菜澆水就是這個樣兒。”林翠微抱怨。

這話，商陸也聽了多次了，林翠微老說想換工作，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她托商陸幫她留心，要是能在晨星公司上班，當(dāng)然是最好的。

商陸答應(yīng)過幫她留心。現(xiàn)在她噘起嘴，眉頭微蹙，商陸舉起杯子：“高興點，大不了，我?guī)湍阏覀€晨星公司的男朋友，晨星公司的男人多，人又好?！?/p>

林翠微猛地紅了臉。

酒過兩杯，林翠微的臉更紅了，她不善酒，以前幾乎沒怎么喝過。商陸也不太喝酒，換下啤酒，點了兩杯店里的招牌凍檸茶。

凍檸茶酸酸甜甜，兩片檸檬，幾粒冰塊，兩人用吸管戳冰塊，冰塊浮游在杯內(nèi)，水包裹它，一點點地融解，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你在哪個地方上的學(xué)？”商陸忽然問。

他早已知道林翠微跟自己同個老家，細想，有點像輪回。

“吳縣?！?/p>

“哦，我差點到吳縣上班的。”商陸繼續(xù)戳冰塊，冰塊聳身往上浮，在戳力下打著旋融解得更快。

“真的啊，那地方好小，還破破爛爛的?！绷执湮⒈爤A眼。

商陸點點頭，勸她再吃點菜，菠蘿肉不錯。他其實不是差點，而是上過一年班，他從不對人說起這段過往，好像那段往事并不屬于他，除了家人，誰也不知道。那工作非常清閑，每天就那幾件，閉上眼行事也不會出錯。單位大院內(nèi)有五六棵大樹，鬧失眠的商陸常常望著它們，想象要是睡在樹梢，風(fēng)吹來，那兒就像搖籃吧。他更不會告訴任何人，說來也許難以置信，他離開那兒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鏡子。有回，他在電視里看到現(xiàn)在這座城市的宣傳片，發(fā)覺這兒到處都有鏡子，各式各樣的，連高樓的墻面都可當(dāng)鏡子用，閃如水晶，當(dāng)即讓他震驚，才發(fā)現(xiàn)自己單位沒有鏡子，廁所也沒有。

八

小菜沒能送出去，林翠微說宿舍沒地方做飯。

老婆正站在樓下和人說話。老婆雙手交叉抱胸，頭昂得高高的；對面那人雙手置前垂交，身體微微前傾，臉上一直掛著微笑，有點小心翼翼的那種微笑。

沒跟老婆打招呼，商陸低頭拐進電梯。

等老婆回來，他已經(jīng)把青菜泡在菜盆里了。老婆瞄一眼，哇哇大叫：“怎么又拿菜回來了，公司開菜園了？”

“同事家種的，他家房子大，送了個露天花園，老人家拿來種菜?！?/p>

老婆就說起剛才的事。對面那個男的，是樓下鄰居，準(zhǔn)備找?guī)讉€人合資開家公司，想請商陸帶研發(fā)團隊，待遇絕不輸晨星公司。

“他們倒是想得好，我跟他說，沒問題，晨星公司不是在裁員嗎，等我家商陸被清退了，就到他們那兒報到?！崩掀殴Φ?。

哪知商陸臉一沉，“別整天跟人晨星晨星的?！?/p>

“怎么不能說，你本來就是晨星公司的嘛?！崩掀挪粷M。

“那以后也不要說了?！鄙剃懟亍?/p>

“那我以后說什么。”

老婆生氣了，臉一甩。商陸本想回，可以說說種花種草種菜，話涌嘴邊成了，“說我就說我，扯那么多做啥。”忽地斷喝，唬得老婆差點扭了脖子。

“有病啊今天。“她拍拍脖頸，刺一眼往廁所撞去的商陸。

他們根本不了解情況。小解完畢，商陸冷靜了點。還說帶什么研發(fā)團隊。晨星公司的口號是高效精簡，將工作分成碎片，每人負(fù)責(zé)一片，專心鉆研，全權(quán)負(fù)責(zé)，二十年來，商陸除了自己那片，連產(chǎn)品總體長啥樣也說不清?；鼗赝瓿身椖?，他會奇怪地想到法國人填養(yǎng)鵝肝的方式，不自覺地摸摸肚腹，估摸自己的肝臟也長得肥大了吧，甚至肥大到擠壓別的內(nèi)臟器官，整個肚腹內(nèi)只剩一塊巨大的肝臟。

會不會最后整個人變成一塊肝臟？突然襲來的恐懼懾住商陸，如冬日黃昏煙霧，越來越濃稠。整個晚上，他都覺得身體不對，這不舒服那不舒服，睡覺時，這種感覺更強烈，不單器官，身體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毛孔都不舒服了，它們尖叫連連，讓他渾身毛躁。他起身，拿了一副新耳塞，將它按使用方法仔細塞進耳朵，躺下，蓋好被，準(zhǔn)備入睡，眼皮內(nèi)跳閃一抹光，睜開，發(fā)現(xiàn)是插頭指示燈，起來，干脆按熄插頭。換個更舒服的姿勢重新躺好，剛閉上眼，一片呼呼聲攻入耳隙，哪個脾氣火沖的司機！商陸蹦起床，生氣地卡死窗。拔出耳塞，重新按方法塞入，摸摸邊緣有點空隙，拔出再仔細塞緊，拍拍沒有風(fēng)音了方放心。這幾個月來，他的失眠卷土重來，似乎比以前還嚴(yán)重了，為了不影響睡眠，他和老婆分屋分床，配備耳塞，給窗簾加裝遮光布，以求將外界影響干擾降低至最小。

現(xiàn)在，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憎惡光線、噪音、響動這些外界干擾，覺得是它們影響了他的睡眠，他像個戍邊的衛(wèi)士，警覺地提防著它們的侵入，心臟緊繃，懸浮胸腔內(nèi)，有時甚至整夜整夜浮躁不安，然而，安置好這些，商陸還是睡不著。躺在黑沉沉的死寂里，醒得锃亮。枕頭！忽然想起那個枕頭。真不該丟掉的。翻個身嘆口氣。他是個挑東西的人，家里枕頭一堆，不同品牌不同樣式，但他覺得，就是沒那個好用，曾經(jīng)托人再買，二十年前的款式，早已停產(chǎn)。商陸懊惱地重重翻兩個身，把僅有的一點睡意也震跑了。

九

那個保安好像對女色很有興趣。

商陸說要請他吃飯，好歹也算同事一場。保安專心盯著手機：“不用不用，平白無故吃什么飯，再說，公司飯?zhí)靡膊徊羁?，什么好吃的沒有。”

手機里有女人的聲音，商陸挑開眼皮瞭瞭，有個胸部豐滿的女人，正在用手摸自己。

商陸沒馬上接話，右手食指揉捏左手大拇指第二關(guān)節(jié)，據(jù)說這樣有助緩解臉部痙攣。

正是午后午休時分，太陽烤得人發(fā)蒙，整個公司都在午睡，花花草草都睡得迷迷糊糊?？諝鈵灣脸恋匕察o，人像被壓在密實的罐頭內(nèi)，某個尖厲的聲音卻逼近來，刺穿沉悶的安靜，仿若塞壬的歌唱，妖嬈魅惑。不知這聲音從哪兒來。商陸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望向里面縱深之處，公司的花花草草們長得真好，健壯鮮活，比別處都好，排除人工照顧，肯定跟土有關(guān)系。商陸更用力地揉捏關(guān)節(jié)。

“真的不吃嗎？又不止我一個人，還有美女一起?！彼蝗恍πΓ氲搅肆执湮?，她不是想找個晨星公司的男朋友嗎？但他不清楚保安是否結(jié)婚了。

“什么美女？”聽見有美女，保安來了精神，眼睛終于舍得暫時離開手機。

商陸又怔了怔，斜對面汽車玻璃反射出的太陽光，如一把鋒利的匕首，扎刺過來。他眨眨眼，將微信點開，翻林翠微的相片給保安看，林翠微喜歡穿白衣服，愈發(fā)襯出胸部像兩座山。

“喲，這女人?！北０仓割^點點，撲哧笑道，“這女人好健康?！?/p>

“她想找個晨星公司的男朋友。”商陸趁機說。

“好啊好啊，男朋友還不容易嗎?！北０残Φ酶_心了，露出血紅的牙肉。

十

人就是這樣，一旦鉆入某個念頭，就進了死胡同。商陸后來想，二十年的研發(fā)工作，將他的思維訓(xùn)練得像一把鉆子，鯊魚嗜血般，嗜好鉆研那些黑堵窄。

他連續(xù)幾天夢見那種土。它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土，刨去表層，顏色灰綠灰綠，顆粒也稍微粗點，他用鏟子將它細細培松，挑出石粒雜質(zhì)，打算隔天往里種點什么。第二天再看，土里竟自己長出個東西，模樣怪怪的，說不清像什么，枝丫不像枝丫，葉子不像葉子，他挨身想看清楚，那東西突然張開大口，一口含住他，“呼”一下，將他吞進了肚。他驚愕，腿猛蹬，醒了，嚇出一身淋淋冷汗。

這天上午他沒直接去公寓，而是去了電子商場，他在心里笑自己，這個月全勤泡湯了?；仡^，給林翠微發(fā)了條信息：明天晚上過來我這兒吃飯吧，給你介紹個男朋友，在晨星公司做管理。

叮咚。那頭幾乎秒回：陸叔人真好，那，你給他看我照片了嗎？

商陸愣了愣：看了，你微信那張頭像。

哦，怎么是那張，我以前最好的姐妹照的，她非要我用這張做頭像。林翠微回。

不用擔(dān)心，人家夸你漂亮呢。

哦。林翠微回復(fù)個調(diào)皮的笑臉。

只是吃個飯。商陸在心里說，吃完飯就一切都好了。但他不喜歡保安的眼神，微瞇著眼，目光擠作曖昧的兩彎勾。陽臺上的花草又躥了個子，該開的花開了，該萌的芽萌了，該抽的枝抽了，花草們一點點長出它們的模樣。他閉上眼，想象過幾天這陽臺上的情景。

陽光大好，新鮮明亮，太陽像剛剛做過一番大掃除。

保安來的時候，林翠微也到了。今天她穿一條白色網(wǎng)紗中裙，搭淺藍牛仔襯衣，襯衣扎入裙內(nèi)，配上馬尾，像根春天初萌的枝干，一張圓臉綻得賽過向日葵。商陸調(diào)轉(zhuǎn)頭，心臟一顫一緊，卻發(fā)現(xiàn)她這次沒化妝，奇怪，為什么今天沒化妝呢？商陸想不明白，平時愛化妝的林翠微今天為什么沒化妝。

“陸叔，我來做道拿手的紅燒魚?！彼e舉手中的袋子。魚還有點氣，尾巴猛攪，“嘩”地差點掙脫她。

然而商陸早就準(zhǔn)備好了。小公寓廚房設(shè)施簡陋，除了素菜，葷菜皆為酒樓外賣。為了活躍氣氛，桌上還擺著幾瓶酒，一瓶紅的，一瓶白的，兩瓶啤的。

商陸主動替他們相互做了介紹。保安摸摸頭，竟有點不好意思：“林姑娘比相片還要漂亮，相片誤人啊?！?/p>

一句話將林翠微的臉抹紅了，低頭，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商陸就端起杯子勸酒：“碰一下碰一下，有緣相識?！?/p>

酒過三巡。從太陽鮮亮直吃到太陽微蔫，商陸也不知道今天哪來那么多話，笑話講了一又一個，每講一個就勸酒，林翠微被他勸得早已星眼朦朧，保安也搖搖欲墜，好幾回險些做玉山倒。

酒多了，保安的話也多了，說過去當(dāng)兵的事，說晨星公司的事，保安也擅長講故事，一點小事都說得有滋有味，“有件事，我現(xiàn)在還記得很深?！彼樕衩刭赓獾摹?/p>

“什么事?！鄙剃懞土执湮砹伺d趣，盯著他。

保安將酒杯往桌上一蹾，兩顆眼珠在窄長的眼眶內(nèi)咕嚕一轉(zhuǎn)：“還是晨星公司的事，那天天很冷，下班后，有個生產(chǎn)部的女工怎么也過不了安檢，警報器哇哇叫個不停，這種情況，肯定要查清楚的。”

聽見有更精彩的故事，陽臺上的花草都不動了，聽他講，樹葉支棱如片片耳朵。

“幾個人商量，把女工引到后面監(jiān)控室，讓她脫衣服檢查。”保安眼珠子又咕嚕一轉(zhuǎn)，“以前就有兩個男工，把電路板藏進內(nèi)褲里想帶出去，這個女工，我們懷疑她內(nèi)衣里也有貓膩?！?/p>

“真脫了？”商陸問。

“那可不真脫！”保安手指點點桌面。

“不脫怎么行！女工當(dāng)然不愿意，哭啊鬧的，臉上全是眼淚鼻涕，沒用，還是要脫。不是天冷嗎？她穿得又多，里里外外好幾層，她就慢吞吞脫，拖延時間，脫一件好幾分鐘，我們起先還催她，慢慢也不催了。脫了外面厚垮垮的衣服，可以看出她身體的線條了，山山水水的，我們就忍不住猜測她的身材是什么樣兒的，一個個都睜大了眼睛，脫了半個小時，她終于脫完了。”

說到這兒，保安突然停住了，伸手剝了管毛豆扔嘴里，咽下毛豆，他才繼續(xù)道：“嘿，是騾是馬，脫完才知道，兩個乳房垂得快掉了，幸好肚子上有兩圈肥肉托住它，唉，失望得很，渾身上下沒哪處可看的?！?/p>

“根本就沒有身材嘛?！彼俅吻鹬割^點點桌面。

保安咂咂嘴。商陸和林翠微卻聽呆了，久久回不過神。保安重新舉起酒杯：“來來，喝酒，不說這些了，今天要喝高興酒?！?/p>

林翠微依然呆愣愣的，商陸醒過來，抹抹臉，想抹掉臉上的失望，臉仍僵硬，咧咧嘴，勉強咧出彎笑，配合地舉杯：“對對，高興酒?！?/p>

天欲黃昏，看看吃得差不多，商陸說要下樓買東西。

帶上門的瞬間，他看了眼林翠微，她像溫軟的貓，趴在桌上，頭枕的右腕處，戴著那只健康手環(huán)。

當(dāng)然，商陸沒返回去，在公交車站，他等來一輛雙層觀光巴士，爬上頂層，挑了個后排臨窗的位。今天他不想開車，有點累，也不想馬上回家。

仰頭倚靠椅背，不用多想小公寓內(nèi)會發(fā)生什么，電子監(jiān)控頭會替他觀看記錄，最晚后天，他就會拿著它去晨星公司找保安。商陸會好好跟他說話，這次他挺有把握，保安會主動幫忙挖土的。

巴士內(nèi)人聲嘈雜，車窗外，更是人聲嘈雜到鼎沸。公交站臺上兩個工作人員在換廣告牌，抽出前兩個月新上市的藍牙手機，換上剛出爐的黑科技手機，商陸盯著換下的廣告牌，猜想那些淘汰下來的手機們?nèi)チ四膬?，它們只活了幾個月。聲音的交響曲往高潮攀，鼎沸的人聲咕嘟咕嘟，一刻不停沖頂商陸這面肉鍋蓋，他不得不停止了猜想，閉上眼，身體一點點松癱，任它如軟泥慢慢垂滑，漸漸，漸漸地，睡意洇漫。

責(zé)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