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紅
一
娘家門口的那棵皂角樹不在了,母親說賣給了樹販子。這棵樹有多少歲了?記憶里冒出來一個數(shù)字:65,這也是父親的年齡。父親出生那年,爺爺在家門口親手栽下的。從我記事起,皂角樹就很高大粗壯了,枝繁葉茂,幾乎占據(jù)了整個禾場。
春天的時候,和風(fēng)暖陽,鶯飛草長。皂角樹也蘇醒過來,一個個芽苞嫩得那么脆弱,但又堅定無比。只一個晚上,葉子便舒展開來,一天比一天寬大翠綠。母親說,真好!是啊,她看到了堅定不移的成長,有皂角樹還有我和弟弟。葉子長滿時,皂角樹就變成了一把大雨傘,華麗的傘蓋上綴滿白色的小花朵,一簇簇美麗極了。我常常掂著腳,抓住枝條想把花拉得離眼睛更近些,看那小小的花蕊里到底隱藏著什么??墒俏疫€來不及想清楚,它們便謝了,長出了嫩嫩的小皂角。尖的那頭,殘留的花臍一直伴著皂角長大。
我童年的所有快樂時光都是在皂角樹下度過的,它的樹根很長,很壯,很多部分竟然裸露在外。這些根拼命地頂開泥土,就像我一樣拼命地想上學(xué),想到外面看看新奇的世界。正好,這些根可以當(dāng)天然的小板凳,奶奶常常坐在樹下?lián)癫?,時不時地抬頭看看,風(fēng)把小皂角吹得搖擺起來,在樹葉間舞動。“奶奶,今天我學(xué)會了大冬瓜的舞,你快看我跳。”每天放學(xué)后回家的第一件事,我必定是看奶奶在不在皂角樹下坐著等我。而我書包還未放下,就急于想表現(xiàn)自己,小時候的自己總是那樣熱衷每一件事,諸如跳舞。奶奶便開心地拍著手看我又唱又跳,我看到她清瘦的臉上,每一條溝壑里都溢出了笑聲。
奶奶那時候還很硬朗,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洗衣,做飯,種菜園,每天忙得不亦樂乎。后來奶奶的一條腿殘了,她拄著一根竹棍,再不能走很遠,頂多從屋子里出來,走到皂角樹下倚在樹身上看看天,然后望著路的方向,看田里干活的父母是否快回來了,看看我是不是快放學(xué)了。奶奶也不能站太久,她單薄的身體像風(fēng)干的枯枝,只一點響動或者一陣風(fēng),都會讓她倒下。
奶奶的衰老太快了,仿佛就在一夜之間。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她承受不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
二
人總是不避免地回憶過去,那些流動的光影,像電影一樣在腦?;胤?。無論我們以什么借口回避,曾經(jīng)歷的一些人和事還是刻在了時光里,不妨把這叫做人生,叫做體驗,叫做過程,叫做生命的一部分。目睹與經(jīng)歷誰又會真正忘卻呢?
夏天的時候,皂角樹下是最熱鬧的。它竭盡所能地把烈日遮擋。樹蔭下的人享受著風(fēng)與涼爽,自然是最愜意的。去干活的鄉(xiāng)親,走到樹下,都會不自覺地坐一坐,久而久之這里便成了大伙短暫休息、聊天的好地方。那時候大人都喜歡拿著大菜瓜,邊啃邊聊,你一句我一言,伴著玩笑,調(diào)侃,笑聲飛揚。我們小孩子不怕太陽,還是聚在一起玩躲貓貓、打仗。有時候,大人們逗我們,讓我們跳舞給他們看,其他的小伙伴都不跳,就我不會扭捏,用我媽的話說,一點也不害羞。跳就跳唄,反正我喜歡,我也會跳。喜歡跳舞是因為有個愛教我們跳舞的王老師。我被選進舞蹈隊里,王老師教的認(rèn)真,說讓我們?nèi)ユ?zhèn)上大禮堂里演出。我很向往,也學(xué)得極其認(rèn)真,有時走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也會手舞足蹈。
對一件事如此的專心,癡迷,這算是個優(yōu)點吧,做一件事就想把它做好。盡管我生來愚笨,記憶力也差,但我還是喜歡讀書,喜歡在學(xué)校的感覺,喜歡每一位老師。我想像他們那樣,站在講臺上,激情四射地向同學(xué)們傳授知識。
當(dāng)然,這只是那時候的一個夢。多年后,我和王老師再相遇,是在跳廣場舞的時候。我們又再次登臺,還是在鎮(zhèn)文化中心,不同的是她那時候是老師,是教我們上臺,而不跳,鎮(zhèn)文化中心的舞臺也極為簡陋。而如今,是我們同時登臺,舞臺上有了電子屏幕,寬敞而氣派,我們相視一笑。
盡管我們都沒有實現(xiàn)夢想,都成了最普通的農(nóng)民,可我們依然愛跳舞。跳最簡單的廣場舞,像我這么多年后重拾文字,書寫日常的點滴,直白、執(zhí)著、自得其樂。這點我要感謝王老師,如果沒有當(dāng)初她的引導(dǎo),我也不會有這項愛好。而人的緣分也是奇妙的,或許正是因為這愛好,才讓我們又相逢,并肩共舞。其實是她教會了我熱愛生活,無論命運如何變幻,心里都要充滿對生活的激情。王老師失去了成為公辦老師的機會,最終回歸田園,成為最普通的勞動婦女。而我又何嘗不是,相似的命運,在多年后重逢,感慨、遺憾過,但我們還是笑了,因為我們愛著一切美好。
生活還要繼續(xù),光影也流動著,我們按著自己的軌跡,短暫交集后,又分開平行?;蛟S還會有交集吧,我回頭望時,皂角已飽滿,一串串像風(fēng)鈴,回響在時間的長河里。
三
皂角樹上是有刺的。刺開始是青色的,如新生的嬰兒般嬌嫩,輕輕一折便會斷掉。當(dāng)刺慢慢變成褐色,它成熟的樣子透出銳氣,用手摸時堅硬無比,我是不會摸它的尖的,那會刺傷手。
但皂角刺也是中藥,我還記得一位挑著兩個籮筐的老人,那籮筐用布包著,只留著上面的筐口,他手里還拿著長竹桿,他對父親說,要買皂角樹上的刺。父親答應(yīng)了,那位老人便從籮筐里拿出一把鐮刀和繩子來,把鐮刀綁定在竹桿上。我驚奇鐮刀原來還可以這樣用,有了長竹桿,它立刻變得威武起來,連長在幾人高的樹上的刺都被它割了下來。
老人動作嫻熟,對著刺的尾端,把鐮刀口貼著樹身,只一用力便把一窩刺割了下來。我叫它一窩,是因為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該用什么詞,刺是大小幾根連在一起的。就像一窩紅薯,由主根連著,旁邊又生長了一些根,這些根長大便是紅薯,個頭有大有小一窩有三四個,也有兩個的,當(dāng)然也有一個的,那是極少數(shù)。我覺得一窩紅薯與一窩刺很像,它們都是長成了一窩。當(dāng)皂角刺一窩窩的被割下來,樹下便滿是刺,它們散開來,躺在地上,還是挺著頭,那尖厲的頭一點也沒有服輸?shù)臉幼印N也恢览先速I刺去做什么,問父親,說是做中藥。我其實一直不明白,那堅硬的棘刺能做什么藥,直到今天我百度時才知道,皂角刺確實具有“消腫托毒,排膿,殺蟲之功效?!?/p>
那割刺時,皂角樹不疼嗎?那是連在它身上的呀,父親說必須割掉,不然冬天時,那些刺開始枯萎,到了一定的時候會從樹上脫落掉到樹下,萬一刺傷了腳就得不償失了。我的擔(dān)心也是多余的,割刺后的地方并沒有很大的疤痕,幾乎看不出什么異樣。皂莢也是藥,當(dāng)它們熟透時,皂角樹上的葉子都掉光了,皂莢也會慢慢地自然地剝離樹枝,瓜熟蒂落一般。
有時我放學(xué)回來,奶奶就在那兒撿皂莢。她頭發(fā)花白,被風(fēng)吹得亂蓬蓬,她是蹲不下來的,坐在小凳子上然后彎腰一只手拿著竹棍拐杖傾斜著頂在地上,一只手去撿,每撿一個皂莢,她都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喘息不止。我跑過去幫她,她竟然急了說,別撿,快去吃飯寫作業(yè),我今天撿不完,還有明天呢。我哪里聽得懂她的心思,很快便把皂莢撿完了,裝了幾袋子。
我自以為在幫奶奶,現(xiàn)在回想,其實是我錯了。奶奶撿皂莢是她認(rèn)為還能唯一幫父母做的事,她還是有用的。她是能為兒女做事的,而不是拖累。而我卻把她這點念頭中斷了,奶奶當(dāng)時無奈地笑了笑,我也沒有捕捉到她悲涼落寞的眼神。
在皂莢收好賣給了那位收刺的老人時,奶奶就癱瘓在床,已經(jīng)不能下地了。
四
自從我出嫁后,回娘家的日子就少了。不是路的距離遠,而是時間的距離長了??傆X得時間不夠用,如果沒什么大事,如果不是非回不可,就有無數(shù)不回娘家的理由。
我想皂角樹它是被運到了某個城市的一隅,為了添一道風(fēng)景,才不遠千里被挪走。皂角樹應(yīng)該是幸運的吧,有了更大的舞臺,能發(fā)揮它更大的作用,會吸引更多的目光,還能聽到更好的贊美。
父母也都是六十多歲了,他們并沒有退休,他們也無休可退。城市與農(nóng)村最大的不同就在這里吧,父母是無法享受退休金養(yǎng)老的。他們和奶奶一樣,不愿成為子女的負(fù)擔(dān),他們?nèi)匀辉趧趧?。不能干重體力活,便找稍微輕點的工作。過了花甲之年的父母進城成了農(nóng)民工,也有人叫父親花匠劉師傅。我不知道父親曾經(jīng)扶犁,拿磚的手,是怎樣演變成一雙栽花種草,修枝剪葉的巧手的。
父母進城后,老屋就一直鎖著。我偶爾去一次,鑰匙還在老地方。皂角樹也已經(jīng)走了,去了城市安家,它挪動后那巨大的坑早已填平,看不出曾經(jīng)有過樹的模樣。禾場已被竹籬笆圍了一圈,上面爬滿了牽牛花。禾場上種的樟樹、欒樹已經(jīng)蔥蔥蘢蘢,門口的路依然,即使沒有人住,那條路還是有人走,并且鋪上了碎石子。屋子門口卻荒蕪了,長滿了雜草,推開門,落滿灰塵的屋子裝滿了寂寥。后面小院里的桔樹、梨樹不再結(jié)果,沒有人修剪、打理,它們也無精打彩,更無心思開花結(jié)果,只是葉子依舊碧綠。而柿子樹卻不同,它一直向上長,年年果實累累,只是那果多是鳥兒們的美餐。銀杏樹也開始結(jié)果了,這樹是嫁接過的,父親從外地購回,寶貝似地種下。核桃樹結(jié)得太少了,大概不適合我們這里的氣候,它也很脆弱,一次大風(fēng)刮斷了它的樹梢,它不敢長高了,依在小院角落,慢吞吞地打發(fā)著光陰。我忽然明白,父親其實并沒有意識到,他閑暇之余精心種養(yǎng),修剪,伺弄這些植物時,他又自學(xué)了一門技藝,而這恰恰成為他老來時還能掙錢的本領(lǐng)。
奶奶的房間還在,讓奶奶摔跤的樓梯也還是那個樣。我順著樓梯爬上去,這樓上有兩間房,其中一間就是我曾經(jīng)的房間,鋼絲床還在。床上的墊絮,床單早已收走。床中間的鋼絲有的已經(jīng)斷裂,從八歲起我就是睡在這張床上,十三年后我離開了它。父母又為我準(zhǔn)備的床,是雙人床,連同衣柜、彩色電視機、茶幾、梳妝臺、熱水瓶……當(dāng)這些東西被貼上紅喜字送到婆家時,我就再也沒有睡過這張鋼絲床了。又二十年后它已經(jīng)爛了,可父母還是沒有扔掉。陽光照進來,床頭的那只小包閃著紅光,那是我用塑料繩編織的,鮮紅色的,這么多年過去,它依舊掛在那兒,并且顏色還是那樣鮮亮。木箱里的卡片還在,同學(xué)送的寄語也還清晰,信件連同那幾大本日記也安靜地躺在箱底。
這些舊的東西是我成長的見證,父母保證了房間的原來樣子,我翻著這些舊東西,日子也一頁頁翻過,原來我的人生已經(jīng)這么厚重。在過去的四十一年里,寫滿了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五
我房間的旁邊是個小曬場。二樓,水泥面與土禾場比確實好用。正好曬些芝麻、綠豆、棉花之類的作物,奶奶就是在突然下雨時,急著上來收棉花摔倒的。樓梯并不高卻摔斷了腿,落下了殘疾,奶奶是什么時候開始郁郁寡歡的呢?是我讀六年級時,是堂弟讀三年級時,是堂妹還沒有上幼兒園時,是奶奶腿還沒有摔之前。
奶奶有五個孩子,三子倆女,養(yǎng)大,操心嫁娶,再幫忙帶孫輩。晚年的奶奶兒孫滿堂,應(yīng)該是享福的時候,可一生苦難的奶奶偏又經(jīng)歷了失去小兒子的痛苦。小叔是最聰明,最有經(jīng)商頭腦,也是村里第一個開小賣部的人。小叔非常勤勞,除了種地,他還跑到很遠的地方進貨,那時他趕著牛車,晚上走一夜去淘貨。我記得他還弄回來幾張臺球桌,村里的年輕人都到他家玩,每天熱鬧非凡。為了兩個子女能過上好日子,小叔過度勞累,患上了肝病,最后發(fā)展成肝硬化,在醫(yī)院住了沒多久就離世了。
那天,隊上的王叔突然到學(xué)校來,把我們幾姊妹都提前帶了回去。到小叔家時才知道,小叔走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我清楚記得,小叔躺在外面臨時搭建的一個棚子里,頭腫得很大,許多人在哭,奶奶、小媽更是哭得死去活來。從那以后,奶奶便一下子老了許多。
一病不起的奶奶,在床上越來越虛弱,我有一次從學(xué)?;貋?,帶回兩個梨給她吃,她都說不出話來,只擺了擺手。奶奶走時,我正讀初二,父母沒有通知我。等我放假回家,再也看不到奶奶了,這也成了我最大的遺憾。我常常自責(zé),常常無法釋懷。奶奶癱在床上的那些日子,是她最難熬的時光,耿耿于懷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癱瘓又加上癌癥,她始終覺得成了兒女的負(fù)累。
當(dāng)奶奶走后,父母在她床墊下發(fā)現(xiàn)了許多藥,原來奶奶是抱著快點死去的決心的,她沒有吃藥,她把藥都藏起來了。我不知道奶奶為何做這個決定,她真的舍得離開我們嗎?
奶奶離開我們后,我曾經(jīng)坐在皂角樹下,呆呆地看蜘蛛在樹枝之間織下的網(wǎng)。小時候曾經(jīng)把蛛網(wǎng)絞在竹棍粘知了,而長大了再看時,它們像極了奶奶稀薄的白發(fā),透過蛛網(wǎng)的縫隙我看到奶奶在燈下納鞋底,她手里的白線繞來繞去,鞋底便印上了一行行小詩。蛛網(wǎng)縱橫交錯,蜘蛛結(jié)網(wǎng)的過程繁瑣、枯燥,風(fēng)一來或者有強大的飛蟲經(jīng)過,蛛網(wǎng)便破了洞。為了生存,蜘蛛又會重新吐絲再結(jié)新網(wǎng)。當(dāng)奶奶頭上的白發(fā)一根根脫落,當(dāng)病痛的折磨消減掉她的希望,她已無心經(jīng)緯那孤寂蒼老的時光。
當(dāng)我多年后再也找不到皂角樹的影子時,老屋的墻角守望著一只褐色的蜘蛛。它面前的蛛網(wǎng)上有流動的光影,也有破碎的蒼涼。它呆望了許久,重新爬過去,吐絲織網(wǎng),柔軟的絲線漸漸成形,那也許就是它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