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述/黃自宏
其實,在每個西藏軍人心中,都各有一朵紅杜鵑與白杜鵑,同時悄然怒放并相互PK著——紅杜鵑正如駐地戀或隨軍戀,油鹽醬醋鍋碗瓢盆,現(xiàn)實明艷奔放熱烈;白杜鵑恰似異地戀,對影雙人花前月下,浪漫素雅溫馨含蓄。
但生活永遠比夢來得更簡單粗暴、直截了當,于是很多自詡“永遠年輕革命人”的西藏軍人,就像風車一樣揮舞旋轉(zhuǎn)雙手多年,卻絲毫連杜鵑花的一枝半葉都觸碰不到。青春的軍旅夢,在雪域高原遺落了滿滿一地,不知不覺就加入了剩男大軍熱潮,比如這位——那曲分區(qū)28歲的資深高齡處男王晟江同志。
我的家鄉(xiāng)是貴州“花海”畢節(jié),每到春夏之交,山上總是開滿了各色杜鵑花,我一直覺得紅色和白色的最美,紅的似熊熊烈火,白的如皚皚積雪。
幾年前,我軍校畢業(yè)后,分配到西藏那曲。壓根沒料到,先前傳說中寸草不生的那曲,在分區(qū)和個別連隊,那時都有了室內(nèi)玻璃陽光溫室或者溫室棚,種著些不知名的小菜小果。更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幾株黃紫黑三色的小蝴蝶花,竟然還有一棵20厘米左右、怒放著銀耳一般雪白一簇的杜鵑花——終于有了一個假裝不想家的理由。
那年初夏,那曲還是積雪遍地,灰藍的天幕中,暗灰的積云被狂風和閃電瘋狂地撕扯割裂,灰溜溜地四處躲閃流竄著,浸淫著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前的詭異和清冷。休假歸隊的我提升副連長了,兼軍人委員會主任,全連戲稱“婦聯(lián)主任”。
歸隊的我有些心事重重:這次休假相親,又是以全軍覆沒而悲壯告終。因為特殊職業(yè)和駐地艱苦等因素,那些女孩要么紅果果Say No,要么及時轉(zhuǎn)移話題婉拒,要么幾天后微信又悲壯地躺在陌生人一欄了。屢敗屢戰(zhàn),相親都快20次了,只有一個當場明顯表現(xiàn)出喜歡我的,偏偏長得像某個著名女星——賈玲,不折不扣的女神經(jīng)女漢子一枚。每次提及相親“戰(zhàn)果”,我臉就像十字路口的交通燈,紅黃綠交替,尷尬不已,額頭和眉心愁出來的皺紋,用熨斗都熨不平整。愛情對我而言,就像酸澀的橄欖,卻絲毫找不到回口的幽香與清甜。
如今,我已是28歲的連長了,這些年在那曲,用軍旅青春置換出了無盡的榮譽與輝煌,可感情依舊一片空白,休假時便義無反顧繼續(xù)踏上漫漫的相親之路。
其實我身高一米七五,也長得很后現(xiàn)代主義:淡眉毛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單看都是典型的偷工減料,不過配在一起還算干凈整潔清秀,兩枚虎牙頗像倒懸的鐘乳石,野性十足;軍裝便裝一上身,都顯得干練瀟灑、風流倜儻。可為啥沒人看上呢?!也許,在大部分時間,大多數(shù)屌絲原本都是奔跑的蝸牛,吶喊的螞蟻,人微言輕,心有余力不足,根本沒人搭理你。常年在那曲,本來就嚴重缺氧,素日就是驢拉磨一樣時差明顯的思維。別再糾結這個老大難問題了,我覺得自己左腦子是水,右腦子是面粉,搖搖晃晃就成了滿頭的糨糊,于是,便費力地整理了一下糨糊一般混沌的大腦。
父母建議說:本市的相親這么久都不成功,要不試試周邊地區(qū),或者省外的?我想了想,費力地點點頭,目前只能全面撒網(wǎng)、重點培養(yǎng)、全國分省份海選了,于是把這一想法寫進了微信動態(tài)。
不一會兒,朋友圈和對話框里,就多了許多各類留言。其中一位詢問了我的基本情況和要求后,很快發(fā)來一張微信名片,說是一位24歲的四川籍國航空姐,名叫林嘉莉。
我心里嘀咕起來:狗帶!在軍校時,就聽四川籍戰(zhàn)友調(diào)侃過:四川妹子不可交,面似桃花心似刀——娶了川妹子的外省男,千萬別油腔滑調(diào)裝逼假打,否則會遭到家法處置:被夫妻肺片辣死、麻婆豆腐麻死、宮保雞丁撐死、送去西嶺雪山凍死、扔到攀枝花曬死、綁在春熙路電桿上眼睜睜看著如云美女而氣死、麻將砸死、火鍋燙死、罰跪遙控器跪死……真是與時俱進的當代法西斯??!
為浪漫留點馬賽克?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我添加了她的微信。直到第二天晚上,那邊才同意添加上。原來她這兩天都在往返飛行值班,此刻剛下班手機才開機。
她微信頭像,是一張空姐制服照片和一張生活照的合成圖:高挑的身材,雪白的皮膚,飄逸的長發(fā),長得和“民國閨女”關曉彤有些神似。哇!我的嘴頓時張得像個蛤?。核摬皇莻€蒙著畫皮的法西斯,或者美麗虛幻的海市蜃樓吧?
我倆簡單地相互介紹,文字和語音聊了聊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我說起自己家鄉(xiāng)貴州畢節(jié)有“花?!钡拿雷u,無獨有偶,生在四川樂山的她,家鄉(xiāng)名勝峨眉山的高山杜鵑花,也是天下聞名。聊及各自家鄉(xiāng)的風味小吃特產(chǎn),頓時都相互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我們兩個吃貨原形畢露、不再矜持害羞。湊巧的是,我倆的手機鈴聲、最喜歡的歌曲都是《默》,只不過我偏愛那英的原版,而林嘉莉更鐘情張杰的演繹。
“忍不住化身一條固執(zhí)的魚,逆著洋流獨自游到底,年少時候虔誠發(fā)過的誓,沉默地沉沒在深海里……”我倆都情不自禁哼唱起來,用語音發(fā)給對方,我倆嗓音雖然都不算很動聽,但都唱得很深情。
我向來都很鄙視化了妝、還用美顏和美圖秀秀來編輯自己照片的男人,想了想,挑了一張半身便裝發(fā)過去。
那邊沒回復,我頓時蒙了:該不會因為自己長得太抽象簡單,她忽略不計了?還是她直接被嚇壞嚇傻,刪除我了?忐忑中,我都不知道下文該怎么說了?!暗半搿保颊f宰相肚里能撐船,而我自己肚子里能同時開泰坦尼克外加遼寧號。
半晌,那邊才回復說:你那雙丹鳳眼很聚光,真迷人,有殺傷力!一顆懸著的心這才落回肚子里,我傻傻地笑了,笑得很甜,就像一只偷吃了蜜糖的小老鼠。
當晚,我有些失眠。
當晚,我也轉(zhuǎn)輾難眠。從小生長在全國雙擁模范城市樂山,我一直很仰慕崇拜軍人。自從當上國航空姐后,經(jīng)常飛成都到拉薩林芝的航線,飛機上時常發(fā)現(xiàn)與邂逅一些西藏軍人:他們或黝黑或“高原紅”密布的臉頰,或是稀疏或是夾雜著銀絲的頭發(fā)、粗糙的雙手與凸起的指甲、有些怕強光的眼神、與實際年紀不相符的一些蒼老……都令我百感交集,隨之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工作以后,我也拍拖過幾次,但對方大多以空姐工作忙碌、聚少離多為托詞,委婉分手,冥冥之間,就和軍人有了某種共鳴。自己今年24歲,正值花樣年華,身為公司工作標兵、行業(yè)楷模,但很多時候也想找個成熟堅實的肩膀來靠靠。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向往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外加一場義無反顧的愛情,幻想能住進一家專門治療情花之毒的診所,自己絕不諱疾忌醫(yī),安心接受打針吃藥輸液理療心理疏導,只求獲得免疫并永不復發(fā),而那個命中的Mr right,就是我的主治醫(yī)師。會是他——微信那頭的那曲軍人、貴州男子王晟江嗎?
第二天下午乘高鐵回到樂山,父母帶我出門吃晚飯后,順帶讓我跟一名市政府公務員相親。
坐在伽藍酒吧卡座里,優(yōu)雅地喝著雞尾酒,慢條斯理吃著水果壽司和椒香牛排,我打量著眼前那位男子劉某:年輕高大英俊,彬彬有禮、能說會道,是父母發(fā)小的兒子,又在要害部門,工作穩(wěn)定,27歲已經(jīng)副科,是一支不容小覷的潛力股,父母很器重他。但是,交談之間,我卻沒能找到昨晚和王晟江聊天那種輕松和愉快。
打車回到家里,我站在浴室水龍頭下,任憑水花沖刷自己,心情極度迷茫,靈魂極度空虛。隨后看了看日程表,下一個工作日,正好飛成都到貴陽航線的往返,其間會在貴陽龍洞堡機場休息停頓4個小時。
“如果你方便的話,周一我想在龍洞堡機場見見你?!?/p>
“沒問題!幾點?”
不料由于受貴陽上空強烈氣流影響,航班將繼續(xù)顛簸盤旋,暫時無法降落。
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一片可愛的白云,拉扯著雨后陽光的金色絲線,將天空的傷痕補上點綴了。飛機終于平穩(wěn)安全著陸。我略帶歉意地開機打電話,王晟江連聲說平安是真平安是福,沒關系。原來他在心里默默祈禱著,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比預計時間提前一小時就趕到了機場,隨身帶了些家鄉(xiāng)的茶葉和小點心,一直傻傻笑著在候機大廳外等著我。
新新人類王晟江說,這便是他開天辟地頭一回、措手不及地遭遇愛情。
那曲軍人每年的休假時間,在整個西藏軍區(qū)是最長的。趁著我的月假,邀請他開始四川之旅。作為兼職導游,我?guī)弑榱饲喑巧蕉冀叨鸥Σ萏梦浜铎?,去了樂山大佛峨眉山?月的峨眉山,山下的盛夏酷暑、滿山的杜鵑花、山頂?shù)姆e雪、美味的小吃,都讓他印象深刻、流連忘返。
我?guī)丶依锍粤祟D飯。他很緊張,生怕嚼得太響亮過于放肆,于是小口小口吃得很低調(diào)。父母好像察覺到了什么,于是調(diào)侃了幾句:你們部隊吃法是這么斯文講理???我們不知道你的食量大小,也不知道你愛吃什么,忌口什么,所以也沒給你夾菜。你湊合將就一下,別太客氣了,太客氣只會自己餓肚子。一旁的我也笑得快岔氣了,他這才跳起眉毛舞,三下五去二,恢復了正常吃相。
晚飯后,我倆到岷江河畔散步。無窮的碧穹,已閃耀起5月的星群,淡淡的星光照著青石板鋪的路,風中帶著金銀花與梔子花的香甜味,望著身邊這個清瘦俊俏老實本分的男子,我覺得心里很踏實。
他休假歸隊了,和我同乘一班飛機到拉薩。飛機上,我告訴他,我已經(jīng)申請赴藏交流工作半年,上級同意了?!澳阍趺刺崆安桓嬖V我呢?你身體瘦,容易高原反應,皮膚又嬌嫩敏感,論起舒適和宜居,拉薩哪能跟成都相比呢?”其實我在單位就像探春一樣,是個“補天”之棟梁,大可不必非得到西藏鍍金的,我一雙流光溢彩的眸子里,閃爍著精衛(wèi)填海的決心和夸父追日的毅力:“這6個月時間里,只要有空,我坐火車來看你,會很方便。”他眼中突然閃著淚光。
第一次乘火車到那曲,還沒走出火車站,我就開始劇烈高原反應起來,坐車到營區(qū),細碎的雪花飄舞著,我已感冒發(fā)燒了。
一推門進屋,他鞋墊和被子里面的那酸爽,還是休假時那個味,一樣的配方,亙古不變。他找出大衣讓我披上,背起我就快步跑向衛(wèi)生隊。
我的頭暈暈的,伏在他溫暖的背上,心跳卻好像暴雨冰雹打在那曲的荒原上,不知不覺就沉沉睡去了。待我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身上的燒已經(jīng)退了,看著他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知道他整夜沒有合眼。從通信員和衛(wèi)生員口中才得知,他昨夜整晚多次去屋外把自己凍得周身冰涼,回到病房擁抱我用體溫給我降燒的。我眼角泛起潮汐,把手指伸進他的頭發(fā)里,就像撫摸一只馴服的駿馬。
待我身體好轉(zhuǎn)后,王晟江帶著我在周圍轉(zhuǎn)了轉(zhuǎn),親手為我做竹蜻蜓和彩色風車,在雨后草原上撿到一些黃蘑菇,還撿了幾根蒼鷹兩翼的翎毛。熱情的村民,還讓我騎了馬和牦牛。待我離開時,突然發(fā)現(xiàn)牦牛眼中滾落出一顆乒乓球大小的眼淚,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位藏民微笑說,那曲好久沒有來過這么美麗善良的軍嫂了,就連牦牛都被感動了……
6個月的援藏生涯很快就結束了。臨行前,王晟江請假到拉薩貢嘎機場送林嘉莉,手里握著民政婚姻登記表,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幸福地被判處有妻徒刑終身,并立即執(zhí)行。那曲初春的清晨,西邊的紅霞帶著一簇簇射線狀的尾巴,就像一塊塊拔絲地瓜。王晟江站在藏北茫茫的雪原中,望著朝陽、朝著東邊雙手合十虔誠祈禱,憧憬并為她許諾一個姹紫嫣紅、杜鵑花怒放的美麗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