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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龍尾河畔之青澀童年

2018-11-13 00:53張耀山
連云港文學 2018年6期

張耀山

1955年的第一場雪,從臘月祭灶一直下到正月十五,龍尾河畔高低錯落的茅草屋被厚厚的大雪覆蓋,整個大地呈現(xiàn)出銀裝素裹瑞雪豐年的吉象。

我的母親早就過了預產(chǎn)期卻遲遲不見動靜,尚處于哺乳期的祖母和出嫁不久的大姑全勤陪護,不敢有半點懈怠。這是我母親第三次生孩子,前兩個孩子剛出生沒幾天就夭折了。生孩子是女人們的事,祖父能做的只是拿著掃帚在院子掃雪,他要讓他引以為榮的青石板鋪就的院落,锃亮地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以淡化他內(nèi)心深處的焦慮。院子里每天都有許多女人在等候消息,有的是母親的同事或好友,更多是家邊的鄰居。她們除了默默地祈禱以外,更多是關(guān)注母親生下的是男孩還是女孩,這一點對于女人來說很重要,這關(guān)系到婦女們在家庭中的地位,甚至于未來命運的走向。

接生婆是個氣宇軒昂的小腳老太,在醫(yī)療不算發(fā)達的50年代中期,她算是個人物,有的人家老少三代都由她接生。她能根據(jù)孕婦口味的喜好,走路的姿勢及肚子隆起的形狀來判斷胎兒的性別且屢試不爽。所以她很自負,人們也都很尊重她。她每天踮著小腳往返我家多趟,每次都嘟嘟囔囔連她自己都弄不清說什么,悻悻走了。

正月十五下午三四點鐘左右,老天爺作了短暫的放晴,久違的陽光透過厚厚的云層普照在大地上,十分耀眼,我家的堂屋里傳來銅鐘般的哭喊聲,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個男孩,這個男孩就是我。接生婆頗有成就感地說,“這個小東西真會選日子,熬到正月十五才出世,來日非富即貴?!?/p>

男孩的出世最為興奮最為驕傲的是我的祖父,不過有前兩個孩子夭折的隱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抓緊時間給孩子起個響當當?shù)拿?,于是他自告奮勇,大包承攬地接下了這個活??墒撬蛔R字卻又不愿意放棄這個權(quán)利,為此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據(jù)說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大早,迷糊中他聽到清脆悠揚的敲鈴聲,由遠及近,到我家的院子里停了下來。祖父知道是算命先生來了。

算命先生和接生婆一樣,在當時是很受人們待見的職業(yè)。即使今天,一些小有發(fā)跡或自視為時運不濟的人還指望著算命先生指點迷津。什么小孩擇校,商界打拼,情感危機。心甘情愿地將白花花的銀兩流進算命先生的腰包里卻無怨無悔。只是而今的算命先生多了幾層神秘的披褂,頭上多了幾許刺眼的光環(huán)而已,不經(jīng)意間實現(xiàn)了從算命先生向通靈人士的華麗轉(zhuǎn)身。

聽說算命先生是沭陽人,更多的人說他是灌云龍苴人。說話的口音屬于海州小語系,細細辨聽,有微重的鼻音。算命先生是個盲人,個頭不高,身著灰色長袍,稀疏的花白頭發(fā)挽成一個小小的髻,窩在后腦勺上,頗有幾分仙風道骨。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鼻子上架著一副茶色水晶眼鏡。在常人看來盲人戴眼鏡豈不是多此一舉,其實不然,那是他的行頭——一能夠遮掩其雙目失明的生理缺陷,二略顯斯文,三可以增加其高深莫測的神秘感。

祖父為算命先生安頓落座,斟滿茶,幾分虔誠地道出自己的心事,并報上孩子的生辰八字。算命先生隨口而出,“羊年未時,大吉祥也?!彼乱庾R地推了一下茶色眼鏡進一步解釋道:羊者,祥也;正月,一元起始,草木復蘇;十五,月正滿,人團圓,普天同慶,恰逢羊時出生。得天時,接地利,融萬福于一身。羊乃食草動物,不挑食好養(yǎng)活。羊頭上長角,但性情溫和不好斗,自我保護能力強。放心吧,這孩子一輩子順風順水,平安富貴,衣食無憂。此言與接生婆的說法不謀而合,祖父喜不自勝,笑得合不攏嘴。接下來算命先生五指輪番敲擊,口中念念有詞,金木水火,天干地支,搜腸刮肚,反復切算,過了許久報出了孩子的名字。祖父千恩萬謝,奉付酬金,禮貌地將先生送走了。一番欣喜后,憂從中來。祖父對算命先生給出的答案顯然是不太滿意的,與他的心理預期相去甚遠。猶豫間,祖父抬起頭來看到太陽從“東山根”露出頭來,很受啟發(fā),思索著,今年是羊年,羊扣在山上最為穩(wěn)妥,于是“扣山”便是我的乳名。在祖父看來名字雖然土了些,但能拴得住。

前幾年,我在大姑家看到一張她珍藏多年的我的“生日照”,我滿頭卷發(fā),頭上手腳上戴著銀質(zhì)枷鎖,一副女孩子的模樣。據(jù)說這樣男扮女裝,不會引起閻王老爺?shù)淖⒁?。聽祖母說,在我周歲生日時,家中條桌上擺著許多物件,每樣物件代表著長大以后可能從事的職業(yè),如銀圓代表著做生意,玩具手槍代表著當兵,算盤代表著當會計,毛筆代表著做文化人。在場的人眼睜睜地看著我毫不猶豫抓起一支毛筆,這招真的很靈,就這么隨手一抓,毛筆成為我一生沒有離棄的謀生工具。這或許是暗示,或許是天意。

祖母經(jīng)常眉飛色舞地給我講述這段故事,而且一直保持著新鮮度,直到她去世的前兩年,我都快50歲的人了,只要有機會,她總是嘮叨地講個不停。

幾十年過去了,至今我還記得我的出生地是新浦區(qū)路南街教育巷16號,即從通灌路小學教室后的一條巷子向東走到龍尾河邊再向南折便是我的家了。如果說這個地方是城市,還不如說是城鄉(xiāng)接合部更為確切。這兒的居民大多來自周邊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或做生意的小商販,以及下苦力的勞動者。起初這兒只是他們臨時的落腳點,久而久之便定居下來了。

我的祖籍在何處,父輩不知道,祖輩說也不清楚。曾聽祖母說我的祖父是用獨輪車推到新浦街來的。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家是磚石到頂?shù)募t瓦房,室內(nèi)有天花板,擺設(shè)是紅木家具,還有羅馬座鐘,青石板鋪的家院,院內(nèi)有棗樹、本槐和楝棗樹,這在當時絕對算得上是殷實之家。

獨輪車是北方的交通工具,院內(nèi)的植物多來自北方,據(jù)此推測我的祖籍當屬北方無疑;有資料表明龍尾河畔最早在清朝末期才有人居住,按時間來推算,我家應是龍尾河畔原居民,這一點也是可以肯定的。

我家坐落在通灌路小學院內(nèi),呈半封閉狀態(tài)。四周的圍墻只是為了圈地,沒有任何防御功能,周邊鄰居,上學的孩子或者走街串巷的商販都可以從此自由行走。有一年一場暴雨持續(xù)半個多月,海水又遇大興潮,臨洪閘不能提閘放水,整個新浦地區(qū)一片汪洋。洪水退卻后居民的土坯房倒塌過半,學校借此擴張,將我家院子切割一部分,讓隔壁劉家修建新房,即便如此,我家院子的面積仍然大的可觀。

我家的三間主屋面朝東,對著花果山,兩間次主屋朝南,面對著學校。在南屋的窗前有一盤石磨,兩者之間有棵楝棗樹,樹冠很大,一半遮著南屋,一半遮住石磨,所以這兒冬暖夏涼,是周邊鄰居時常聚會的地方。尤其是女人們,孩子們上學,男人們出去苦錢,女人們閑著沒事,在此聚攏。有的推磨,有的干點針線活,有的無所顧忌地抓虱子,喂孩子。嘴當然也不會閑著,張家長李家短,在此匯集,再由此擴散。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聊到開心處,會莫名其妙地放浪大笑。這兒是女人的世界,這個世界由她們自己主宰。艱辛的生活必須以開心面對,這是她們的生存法則也是排遣的方式。

這些女人們,天生就是一部性能優(yōu)良的“生產(chǎn)機器”,有著極其旺盛的生育能力。她們來自舊社會,社會制度的更迭絲毫沒有她們根深蒂固的觀念。她們是“養(yǎng)兒防老”舊習俗虔誠的堅守者,是“多子多?!崩蟼鹘y(tǒng)樸素的踐行者,她們仿佛就是為了生孩子而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從青春期開始一直生活到更年期結(jié)束。生下三五個孩子是她們生育指標的基數(shù)。她們生孩子時沒有今天女人們的嬌氣,動輒就剖腹產(chǎn)。按她們自己的話來說,生孩子如同老母雞下蛋一樣,屁股一撅就下來,就這么簡單,她們信奉者“一牛放,十牛也放”的邏輯,孩子生下來并沒有增加多少養(yǎng)育成本,只不過是桌上多一雙筷子,鍋里多一瓢水,床上多一只枕頭而已,況且養(yǎng)家糊口都是男人們的事,她們的任務就是前赴后繼,樂此不疲地生。吃可以食不果腹,穿可以衣不遮體,唯將生孩子的事,上升到戰(zhàn)略的高度來考量:它不僅可以傳宗接代,使家族人丁興旺,還可以血脈相傳,讓世族后繼有人。

我倍感幸運的是我的曾祖輩在舉家南遷的途中落腳于龍尾河畔,這使得他的子孫們飽受龍尾河水的滋養(yǎng),同時給我的童年平添了許多樂趣。

每到夏季,河水上漲,小伙伴聚集于此,他們光屁郎當,用黑乎乎的泥漿糊在身上,然后縱身一躍,像一群鴨子在水里撲騰,盡享童年的歡樂。有時他們一個猛子扎到東岸去偷瓜,從春夏之交生瓜蛋一直偷到瓜熟蒂落的秋天。我不會游泳,負責在岸上望風,如有敵情,我會以只有小伙伴們才能心領(lǐng)神會的方式發(fā)出警告,提醒他們趕快撤離。我很羨慕他們,盡管我在河邊長大,至今不會游泳,這多少讓我感到遺憾。不過畢竟是在河邊長大的孩子,靠水吃水,我也會將臨水而居的優(yōu)勢發(fā)揮到極致。那時候物資匱乏,每家都不富裕,卻造就了孩子極強的動手能力。與小伙伴相比,游泳是我的短板,釣魚卻是我的強項,釣魚的工具是用縫衣服用的大號針在煤油燈上烤紅折彎,再加上竹竿和棉繩,配上隨處可以獲取的“曲線”(蚯蚓),搬個凳子坐在岸邊靜靜地等著魚兒上鉤。那時候的魚特別多不消半個時辰便能釣到許多魚。而釣魚的目的不是為了改善生活,純粹是一種消遣。

我的另一個長項是打水漂——一種就地取材靠技巧和臂力聯(lián)動的娛樂方式。同伴們各自尋找應手的瓦片,最好是帶有弧度的碎碗片,然后貓著腰盡量貼近水面,用力一拋,以瓦片碗片在水面上跳躍點數(shù)的多少和距離的遠近來決定勝負。我每次都是毫無懸念的贏家。我們還經(jīng)常做的游戲就是“擲泥丸”,我們到靠近水面的地方挖上一團泥,然后搓成乒乓球大小的泥蛋子,將它安在小棍子上,有個人喊口號同時向?qū)Π稊S去,密集的泥丸落在對岸草叢的瞬間,有無數(shù)昆蟲受到驚嚇后形成扇形密集地飛向空中,這是生活在今天的孩子們再也無法領(lǐng)略的絕版景觀。

冬令時節(jié),龍尾河上的冰厚且透明,溜冰、打陀螺是小伙伴們最簡單、最廉價的娛樂方式。一年中,也只有冬季,我才有機會與龍尾河零距離的接觸。那時天氣特別寒冷,載重的牛馬車從冰上通過都不在話下,所以大人們從來都不用擔心孩子會掉到冰窟窿里去。冬天封河,魚兒為了獲取更多的氧氣,拼命向上方漂浮,結(jié)果凍在了水面上。我們小心地鑿開冰塊拿在手里賞玩,有點像琥珀。

龍尾河上接長江,下通大海,由南向北從市區(qū)穿城而過,流經(jīng)我家門口時形成一個U形的水灣,水灣旁邊有個土堆凸于水面,土堆不大,十多平方,有點像半島,這是我和我伙伴們的童年樂園。

“半島”承載著我的童年夢,是我童年舞臺?!鞍雿u”向南百米便是“賈圩橋”向北不遠處是鐵路橋,這是我童年目所能及身能所至的全部范圍。東西走向的賈圩橋是城鄉(xiāng)間往來的唯一通道。出賈圩橋向南通向灌云,向東可直抵“東山根”即今日的花果山,我家的“紅房子”便是城鄉(xiāng)接合部的標志性建筑物,南來北往的進城人,看到了紅房子便知道,離市區(qū)不遠了。

賈圩橋是座木頭橋,橋面不寬,僅能容一輛馬車通過,橋上刷了厚厚的瀝青。橋西有家小飯店兼賣茶水,為來往過客提供方便。橋底下有架扳罾,——一種較為原始的捕魚方式。每到雨水季節(jié),這里是我們小伙伴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

幾十年過去了,許多童年的往事隨著龍尾河水緩緩地流走了,而有些事歷歷在目,揮之不去。

我清楚地記得,有天上午約十點左右,我坐在“半島”上發(fā)呆,忽然看到賈圩橋上擁擠了許多人,還有軍人、警察維持秩序。出于好奇,我飛快地跑去向看看熱鬧,當我快接近賈圩橋時,河的對岸“小亂坑”即如今華聯(lián)商廈的地方傳來幾聲清脆的槍聲。我被嚇了個半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的腿都被嚇軟了,時隔多年后有幾種版本傳出。前幾年在頗具權(quán)威的資料上看到,那次槍響是在處決幾個罪大惡極的犯人。

記憶中的賈圩橋不僅是南來北往人們的通道,同時也是人間通向“地獄的”的“奈何橋”。賈圩橋的東橋頭是一片墳塋,當?shù)厝朔Q之為“小亂坑”,由此向東是“大亂坑”,這“大”與“小”不是以規(guī)模的大小而是以先后的順序來命名的?!靶y坑”多為新墳,墳都不大,只是一個小土堆上踩上兩個墳頭而已,甚至連個墓碑都沒有,多數(shù)是無主墳。月黑風高,萬籟俱寂的夜晚常有“鬼火”在亂墳崗里飄移,紅日高懸,天高云淡的白天,也時有“陰風”卷起,上口大底口小如同漏斗一般夾著塵土向?qū)Π毒用駞^(qū)撲來。這是人們常說的“陰風”。“陰風”在哪家門口停下來,足以將主家嚇個半死。三年自然災害期間,貧窮、饑餓、瘟疫的疊加和肆虐。每天都有因各種原因而死去的人,經(jīng)賈圩橋向距其不遠的“小亂坑”下葬。有大人也有小孩,條件稍微好點的人家為死者備個薄皮棺材,更多的是用張?zhí)J席甚至死者的雙腳還露在外面,便草草地掩埋了。在我的印象中,這種生死別離的場面卻沒有悲痛欲絕的呼號,這或許是死者家屬本身也掙扎在死亡線上,為了自己能繼續(xù)活著保存僅有的能量,或許見怪不怪已經(jīng)麻木了,在這貧困交加餓殍遍野的處境中,或許認為死本身就是一種解脫。這種場景見多了,所以我從小就形成了對“死亡”的曠達。

不過在我印象里,我的周圍鄰居中好像很少有誰家受到這場災難殃及,我想這應該得益于龍尾河的護佑。

與龍尾河一水相隔的是新浦農(nóng)場的地盤。新浦農(nóng)場的居民主要分布在馬艞和劉艞兩個區(qū)域,大多來自移民。據(jù)說是新沂某地修建水庫。將庫區(qū)的村民搬遷過來的。有點類似于如今的“三峽移民”。

農(nóng)場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體制也很獨特,他們的職工拿工資,享受城里人的計劃供應,卻干著農(nóng)活,這種不工不農(nóng)的體制卻采用軍事化的管理模式。農(nóng)場是團級建制,下面分為營、連、排、班。它坐落在新浦地區(qū)卻不受地方政府領(lǐng)導。這是一個不工不農(nóng)不軍,亦工亦農(nóng)亦軍體制獨特的部落群體。

毛主席老人家曾說:工人以工為主,農(nóng)民以農(nóng)為主,軍人以軍為主,農(nóng)場人犯難了,我們到底以什么為主呢。

在我們外人看來,既然是農(nóng)場理所當然地以農(nóng)為主,只不過與純“泥腿子”相比,農(nóng)場的機械化程度高一些而已。

一年一度的海州白虎山廟會,龍尾河畔的居民會像農(nóng)民一樣去趕會,購置一些簡單的農(nóng)具,焦慮地等待農(nóng)場莊稼“開鐮”。由于是機械收割會有零星麥穗遺漏加之麥茬地要急于翻耕種水稻,在這間隙里龍尾河畔的居民會蜂擁而至,“拾遺”“補缺”。一個麥季撿上一二百斤小麥是有可能的??刹灰∏七@一二百斤小麥的補貼,再加上計劃供應糧,補充一點粗糧,精打細算,足夠熬過一個夏天,接下來就是秋收,如年頭好的話,一個冬天也能應付過去。

由于農(nóng)場實行大面積機械化作業(yè),會有許多小面積不規(guī)則的土地被冷落或忽略,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我說過龍尾河畔大部分居民來自農(nóng)村,幾千年的農(nóng)耕文化,使他們對土地有著與生俱來的依賴和揮之不去的眷念,干起農(nóng)活來更是行家里手,所以我們的鄰居們在河的對岸或多或少的都有一點“拾邊田”。所以龍尾河邊的居民占據(jù)了如此這般的地域優(yōu)勢,即使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也沒有受到多少威脅。

由于龍尾河水的分隔,把兩岸居民的身份給模糊甚至顛倒了,產(chǎn)生有趣的現(xiàn)象:河東岸是農(nóng)村的城里人,河西岸是城里的農(nóng)村人。

龍尾河東岸,距河邊不足百米處有一條“小鐵道”穿農(nóng)場而過?!靶¤F道”的起點是新浦火車站,終點是華北橋頭港務處。其功能是將火車站上從山西河南等地運來的煤裝上小火車運到港務處卸下,再裝上船通過水路送到沿江各地。從火車站到港務處相距不太遠,每天有十幾趟“小火車”往返。由于“小火車”的煤裝得很多,加之鐵軌不太平整,在運輸過程中,尤其轉(zhuǎn)彎處受離心力的作用,會有少許煤灑落在路基上,居民們爭先恐后地將它掃起來裝到筐子里,運氣好的話,一天能撿上幾十斤,足以解決燒飯取暖之需,如有剩余還可以換點散金碎銀補貼柴米油鹽之用。

所以說生活在龍尾河邊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因為龍尾河為岸邊的居民提供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有吃的,有用的,還有玩的。

河對岸正對我們家門口的高坡上,有一間紅磚砌的房子,夏天蘆葦長高了只能看到房子屋頂,冬天蘆葦割了才能見到它的全部。房子不大,當然也不需要太大,里面只住著一個老頭。我們眼中的老頭姓鄭,不過四十來歲的模樣,花白頭發(fā)留著稀疏的胡須,個子很高,說話是侉腔,是個移民。聽說它的拳腳功夫了得,家邊喜歡舞刀弄棒的小男孩想向他拜師學藝,都被他一一拒絕。據(jù)說他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上退役下來的殘疾軍人,除了農(nóng)場發(fā)給他的工資以外,每月還有相當可觀的津貼。鄰居大人們私下議論說他不能結(jié)婚,老大不小了至今仍孤身一人。

為了照顧他,農(nóng)場的領(lǐng)導安排他的工作就是負責看管河東這塊面積不大的耕地。這是一位守土有責的老頭。有一天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靠近河邊剛長出來的瓜紐少了不少,他略知端倪,于是他潛伏蘆葦后面,當我的小伙伴們再次匍匐進入他的領(lǐng)地時被逮個正著。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三個小伙伴光屁郎當?shù)馗谒暮筮?,被帶進了他的瓜棚。該我出面了,這是小伙伴們長期玩耍形成的一種默契。

我走過賈圩橋,沿河邊向北不多步有一架“小艞”,(艞字僅限本地地名使用,如農(nóng)場有馬艞、劉艞,以姓氏命名;市區(qū)有東艞、西艞,以方位命名,這個字在《新華字典》里是查不到的,由于使用頻率較低,活字印刷時期,要專門鑄造這個字)“艞”是在不太寬的水面上搭上一塊可以移動的木板,具有水旱兩用的功能,上可以行人、船來時,移開艞板可以行船??墒侨嗽谏厦嫘凶呤切枰浜系模棸宓钠鸱c腳步的起落必須合拍,稍有閃失,會被彈到河里去的,還好我硬著頭皮終于過去了。

入夏以來三個小伙伴整天泡在河水里,身上曬得黑里透亮,看到他們一字型蹲在瓜棚里,接受老頭的訓斥,十分好笑。他們的雙手緊緊地抱著膝蓋,盡可能多的遮住羞處,其實這里是男人的世界,女人一般是不會到這兒來的。我知道他們裝出的可憐相,無外乎是想博得老頭的同情罷了。我的到來讓鄭老頭喜出望外。太陽快要落山了,再不讓孩子回家,孩子的家長們會要責怪他的,關(guān)鍵還沒有孩子們偷瓜的直接證據(jù)。龍尾河邊一直有這樣一句順口溜,叫作“偷瓜不算賊,逮到一頓擂”。我替他們賠了不是,小伙伴們也各自做了檢討,這事就這么簡單地結(jié)了,老頭十分大度地放他們走了。未走出瓜棚幾步老頭又把我們叫住了,剛剛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來?;仡^看時,只見老頭手里拿著一個很大的香瓜,一分四瓣,嘴里不停地念叨,瓜還沒有熟透太可惜,太可惜了。老頭給的瓜確實很好吃,但與偷瓜吃相比卻少了一份刺激,少了一份成就感。

在回家的路上,我建立共守同盟,此事只限我們幾人知道,不得外傳,并發(fā)誓賭咒,絕對保密。可是第二天一早,有兩個同學就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放學之前就偷瓜一事在全班同學面前作檢查,中午到家就挨一頓痛打,這一連貫動作環(huán)環(huán)相扣,是誰告的密,我們心知肚明。

我們四個人是課外小組成員,所謂課外小組,就是同班同學彼此家庭居住較近,自愿組合的課外學習小組。它不僅是教室空間的向外拓展,也是老師權(quán)力的向外延伸。任何人在課外稍有風吹草動,第二天老師便會一清二楚。在我們四人中,我膽子最小,又是“和事佬”,是值得他們幾人信賴的人。按“排除法”是誰在使壞,我們四人都心里有數(shù)??赡切∽舆€自作聰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那以后我們做什么事都盡量避開他。

中國人老是埋怨同行間相互傾軋,誠信缺失,甚至巴不得對方倒霉。客觀地說這一點的確與學校的道德教育有關(guān)聯(lián)。學校從小就培養(yǎng)孩子們相互監(jiān)督,相互揭發(fā),同學間搞得提心吊膽,人人自危,其結(jié)果是相互不信任,彼此設(shè)防,甚至于六親不認。

最近看這樣一部動畫片,內(nèi)容大致是教育兒子隨時監(jiān)控他的老爸,看老爸是不是間諜,如果是要馬上舉報。我弄不清楚動畫片的作者向孩子傳達什么意圖。就連父子間的親情都整的如此這般短兵相接,不知還有什么值得我們?nèi)バ刨嚹亍?/p>

十多年前,我在《中國國家地理》雜志上看到這樣一篇文章,因為與連云港有關(guān),所以至今還隱約記得一些文章的大意。文章的作者認為中國南北的劃分以淮河秦嶺為界,其界線很模糊,缺少準確性,在他看來中國的南北方劃分應以隴海鐵路為限,清晰明了。甚至還舉例說明這一觀點,南方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船,它只能行駛到連云港的臨洪閘,再向北去就只能駕車了,這符合“南人善駛船,北人善駕車”的地域特征,這一觀點一經(jīng)提出便遭到駁斥和指責,尤其是受到隴海線上省會城市的主政者的口誅筆伐。殊不知早在這位專家提出這一觀點的幾十年前,新浦地區(qū)行政區(qū)域就以隴海鐵路來劃分南北的。鐵路以北的社區(qū)叫“路北街”,鐵路以南的社區(qū)叫“路南街”。專家的觀點僅為一己之見,是否科學合理,似乎與我關(guān)系不大??紤]情感因素,我多少能接受一點這位專家的意見。

“半島”以北的隴海鐵路與龍尾河一縱一橫,形成交叉之勢,鐵路橋上每天有無數(shù)趟列車吐著濃濃的白煙呼嘯而過,龍尾河水放大了它的轟鳴聲,這對于我而言其誘惑是巨大的。

有一天下午,我逃學了,這是我謀劃已久的行動。我沿著龍尾河向北上了鐵路橋,順著隴海鐵路一直向西,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鐵路的路基很高,比下面的平房高出一大截,筆直的鐵路將市區(qū)分成南北兩塊,形成兩個不同功能區(qū)域。鐵路以北是新浦地區(qū)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政府機關(guān),工人電影院,露天球場,百貨大樓,人民醫(yī)院,汽車站及為數(shù)不多的樓房大都坐落于此。鐵道以北居住的人群多以機關(guān)干部、商業(yè)服務人員、醫(yī)生為主。經(jīng)濟上稍顯富裕,工作上也較為體面是靠拿工資吃飯的社會階層。位于解放路與通灌路交匯點上的氣象臺,共四層,高高聳立,俯視整個城區(qū),學校曾經(jīng)組織學生來此參觀過。登高四處望去一覽無余:東邊是龍尾河,西邊是華北河,南邊是扁擔河,北邊后潮河,整個市區(qū)的核心區(qū)域被河水環(huán)繞;花果山、鳳凰山、南大山、白虎山呈簸箕狀拱著大海,藏風納水,山若騰龍勢、水若舞鳳。此乃風水寶地也。鐵路以南多是平房,巷道多是土路,如遇連日陰雨居民們只得光腳走路,所住居民多用煤油燈照明,夜幕降臨時漆黑一片,公共設(shè)施較為落后,生活條件較為艱苦,是苦力勞動者,小商販和手工業(yè)者聚集地。

我的雙腳有節(jié)奏的輪番敲擊在不寬不窄的枕木上,兩條鐵軌向西無限延伸,交匯處便是又圓又大的太陽?;氐郊抑?,已是掌燈時分。

狼吐虎咽地吃完飯后,父親從我的被窩拿出了書包,剎那間,我魂飛了魄散了,接下來就是一頓打,“樂極生悲”這個道理我懂,自己犯錯誤,受到應有的懲罰,理所當然。

時下孩子挨打的事少有發(fā)生,而我小的時候挨打可是家常便飯,對于孩子來說,每次挨打的背后都有一段讓你難忘的故事,所以沒有挨過打的男孩,他的童年生活一定是單薄且不豐滿的;而就家長而言,“棒頭出孝子”的古訓為家長打孩子提供了理論支撐。不過家長打孩子恪守一條鐵律,就是“打屁股不打頭”,站在今天的角度來講是有科學道理的——讓你長記性,而不至于傷筋動骨。我很討厭有的小伙伴見要挨打拔腿就跑,大人拿根棍子罵罵咧咧地緊追不舍,如此這般,有失斯文。

父親畢竟是讀過私塾又喝過洋墨水,在同輩中算得上是個文化人。文化人自有文化人的行為方式:一打二嚇,是父親打孩子的過程中自我總結(jié)的經(jīng)驗。他打孩子時不是讓你飽受皮肉之苦,而是讓你記住所犯的錯誤,達到懲前毖后的效果。

我注意到父親在打我的時候,往往是拳頭舉得很高而落下來的力度卻很輕。若是在冬天穿著厚厚的棉襖,面對揮舞的拳頭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還有一點很是關(guān)鍵的就是打與被打之間要形成互動,要隨著父親拳頭的落點和節(jié)奏做出相應的哭喊和求饒,不過這種哭喊求饒的分寸要拿捏的精準,如果你要像驢一樣地嗷嗷叫,他會知道你在戲弄他,其結(jié)果會適得其反。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要給足父親居高臨下的成就感,還要讓他感覺到你認錯的虔誠,這時如果有人出面稍作勸解,我象征性的做出自我反省,表示下不為例,這場游戲般的懲戒也就草草收場了,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權(quán)當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過。

完美的事物,因其完美而擠掉了用文字表述的空間,而不近完美的事物,因其不完美才有起伏才有故事。記得小時候,祖母、母親、姑姑、小叔都很疼愛我,我很想通過這篇文章向他們表達謝意,卻每每無話可說,而我的父親對我的管束最嚴,我很怕他甚至有點恨他,卻對他傾注的文字最多。

常言道“父親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專家認為,孩子對父親的認知分為三個階段,童年時覺得父親什么都懂,叛逆期覺得父親什么都不懂,到了成年后反過來又覺得父親什么都懂。我的父親是在我對他認知的第三階段離我而去的,所以他給我的印象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偨Y(jié)起來他有三個長項:其一是喜歡喝酒,但酒量不算太大,兩口酒下肚,話特別多,從家里的瑣碎小事到周邊鄰居的家長里短,偶爾也會講點坊間流傳歷史名人軼事,乍聽了倒有幾分新鮮感,可日子長了,只要看他酒杯子一端就找機會躲他遠遠的;其二是父親書法功夫了得,屬于清末民初的流行書風——敦實、厚重、光潔、內(nèi)斂,頗有幾分“魯公”遺風;其三是父親的二胡拉得不錯,屬于那種業(yè)余中的專業(yè)水平,之所以說他“專業(yè)”,因為他有專業(yè)化的追求,如他在拉《二泉映月》時,喜歡用“絲弦”而不是用當時所流行的“鋼絲弦”,他認為只有絲弦演奏出來的效果才能悲涼而哀婉,纏綿而悠長,唯此才足以表達月光下瞎子阿炳的生活窘態(tài),才能向世人傳遞出《二泉映月》一詠三嘆的凄美境界。

記得那時候,每逢春夏秋三季,太陽還老高的時候,父親就會將“半島”打掃得干干凈凈,擺好板凳沏好茶,太陽快落山時一些器樂愛好者帶上自己應手的家伙向“半島”聚攏,這些人中原來都有自己的活動區(qū)域,各自都身懷絕技,后來被父親收編或自己投靠而來的。所以說這是一支龐大的,自發(fā)的,業(yè)余的專業(yè)團隊。演奏的曲目大多是時下流行的革命歌曲,興之所至時也會彈唱些當時被嚴令禁止的有點“色”的地方小調(diào)。如《王媽說媒》如《小寡婦上墳》。唱到傷心處連哭帶嚎的情景引起家邊年輕寡婦的強烈不滿,她向居委會告發(fā),我們居民六組小組長將這“業(yè)余的專業(yè)隊伍”強行地拆散了。

居民小組長不是什么官員,但她是小組居民推選出來的,是為六組居民主事的方式,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她的任何舉措下代表著六組居民的意愿,下傳達和執(zhí)行上級部門的旨意。她是政府部門聯(lián)系群眾的橋梁和紐帶,官不大,權(quán)力是不可小覷的。什么夫妻吵架婆媳糾紛,只要她出面調(diào)解定能“藥到病除”。就連家中來了親戚留宿也要據(jù)實向她匯報登記。其他諸如孩子當兵就業(yè),貧困家庭吃救濟,幾乎都是她說了算數(shù)。加之她是軍屬,在小組里享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所有居民都要讓她幾分。

所幸的是這支“專業(yè)的業(yè)余”隊伍后繼有人,在我們的鄰居中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都能“鋸”兩子,盡管如同“殺雞”一樣,個個樂此不疲。

我的父親心氣很高命運卻很背。1958年的夏天,我的祖父臥床多日后撇下一家老少三代,撒手而去。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一向生活在祖父羽翼下的父親不知所措,在我幼小的記憶中,我父親在猴嘴中學工作,這點微薄的收入是無法支撐得起全家人的龐大支出,他只能咬著牙辭去這份足夠體面的工作,另謀生路。

我父親是國民黨員,盡管他再三辯白,是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拉入國民黨內(nèi)的,可是處于“極右思潮”泛濫的歲月里,這種辯白只能安慰一下自己而已。不過我父親身上有點“處涸轍以猶歡”的舊文人習氣,面對來自生活和政治上的雙重壓力,父親沒有頹廢,沒有悲觀,相反他經(jīng)常主動地向他自以為對自己有威脅的人發(fā)起挑戰(zhàn),如此變守為攻的戰(zhàn)略十分管用,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很少有人敢欺負他,這大概是身處弱勢者自我保護意識的覺醒吧。每當父親與周圍鄰居發(fā)生沖突,我絕不甘心做旁觀者,我很想助父親一臂之力,不過我雖然是個男人,僅僅是個“男人”而已。

任何動物間的出擊多以自衛(wèi)為其初衷。我家來自北方落戶于龍尾河畔,屬于單門獨戶,而其他鄰居來自附近農(nóng)村,大多兼親帶故。他們要抱團欺負那些勢單力薄的鄰居。是絕不會給對方留下反抗的余地,這種以強凌弱的現(xiàn)象在當今農(nóng)村仍普遍存在著。父親以“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雄勢在“四面楚歌”的境地中爭取一份領(lǐng)地,實屬不易。

接下來所發(fā)生的故事我能感覺到,父親在培養(yǎng)我獨立而強勢的性格方面而隱隱顯露出來的技巧與智謀。

調(diào)皮搗蛋是男孩子的天性,偶爾搞點惡作劇會使童年的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

大約在上四年級的時候,我們班從外地調(diào)來一個新同學,是個部隊干部家的小孩,這個男孩穿著十分潔凈,容貌清新皮膚細膩,黃大衣,黃手套,黃軍鞋,黃書包是他的標配,是個縮小版的“解放軍戰(zhàn)士”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小嘴也很甜,會施小恩小惠,學習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渾身上下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與龍尾河邊的“土著”孩子相比,算是鶴立雞群的人物。是這家伙會使小心眼,常搞些意想不到的惡作劇來捉弄人,因無傷大雅,同學們也不會跟他有太多的計較。

有一天課間,我跟他一起上廁所,偌大的廁所里就我倆,隔墻的女廁所里傳來了嘰嘰喳喳的嬉鬧聲,這小子趁我不備,爬到小便池的臺階上,踮著腳,屁股一撅,一泡尿撒了過去,女廁所里發(fā)出一片叫罵聲,這小子真夠靈活的,他撒尿和逃跑的動作是連貫的,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完成的。當他跑到廁所外面時,我還傻傻地愣在那,原地不動,不知如何應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場面。

我估摸著,上課的鈴聲馬上就要響了,我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出廁所,眼前的情景讓我再次崩潰,十多個同學將廁所的門團團圍住,有男同學也有女同學,他們用極其憤怒的目光盯著我,手在指著我,嘴里不停地罵著“流氓,流氓”,最讓人無法容忍的是這小子在人群中煽風點火。接下來,班主任老師來了,把我叫到辦公室里,讓我好好想想,夾著備課本,上課去了。

老師讓我好好想想,可是我想什么呢?我唯一能想的問題是如何為我自己開脫罪名,可是那時也沒有基因檢測,我怎樣才能說得清楚呢。其實我目前想得最多是我絕不會放過那小子,決不能忍氣吞聲。這時我父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辦公室里,將我領(lǐng)回家了。一進家門,我忍不住大哭起來,我不想喚起父親對我憐憫,只是我感到滿肚的委屈需要有人來聽我的訴說。一番傾瀉后,心里舒坦了許多。

父親讓我看著他的眼睛,不許回避他的目光。這大概是父親從私塾先生那兒學來的招數(shù),十分受用。人們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事實證明眼睛能表達豐富的情感和意向,能泄露出去心底深處的秘密。所以孟子曰: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在四目對視中,父親從我眼神中讀到了委屈和憤怒,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有誤,更相信在他的言傳身教下,孩子不會做出這么下作的事來。于是遞給我一條毛巾,嘴里罵道“看你那個熊樣”。我在父親的罵聲中感到了父親對我的安慰,領(lǐng)略到父親對我的理解,更提振了找這小子算賬的勇氣。同時也能感受父親對我的鞭策:做男人一定要有點血性。

如果我對于父親責罵沒有理會錯誤的話,接下來便是孕育著一場拿雞蛋碰石頭的抗爭,這需要承擔一定的風險,只要是抗爭誰都不能保證完勝。那小子的父親是部隊干部,而我的父親是平民百姓且是國民黨員,如果動起手腳來,這在當時,完全可以視為敵我矛盾。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知道此話絕不是危言聳聽。

父親這關(guān)就這么過去了,但同學的憤怒蔓延到整個學校,所到之處“流氓”二字滿天飛,這讓我無法抬起頭來。

舉個極端的例子,離我家不遠處有一戶人家,因人丁興盛,家中的兒子經(jīng)常仗勢欺人,鄰居都敢怒不敢言只得采取忍氣吞聲,息事寧人的方式作自我化解。有一天在與另一家鄰居發(fā)生械斗時,這家其中一個兒子用刀將對方捅傷,被抓時,父親還在公開叫囂,我家有6個兒子殺了1個還有5個,什么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什么二十年以后還是一條好漢。這般野蠻的氣勢嚇得被害人家屬跑到公安部門為其兒子說情。法院判決結(jié)果是將他的兒子定性為“流氓犯”,這老頭可不干了,“我兒子明明是持刀殺人,為什么是流氓犯呢”??梢娔菚r的人寧愿做殺人犯被槍斃,也不遠背上“流氓”的黑鍋。不過孩子們口中的“流氓”與法律上的定義是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的。即便如此也讓人無法接受。

在普通老百姓看來,“流氓”的概念,僅限于男女之間的污穢之事。什么人只要被冠以“流氓”,就意味著他永世不得翻身。盜竊詐騙或許是為了錢財,或許是為了生計;殺人放火或許是為了自衛(wèi),或許是為了復仇。唯有“流氓”讓人找不到任何同情他的理由。

人們同情弱者,但更崇拜崇拜英雄。“廁所事件”發(fā)生后,這小子在班級里儼然是一副英雄的模樣,這讓我咽不下這口氣,尋機報復,正本清源,還事實以真相,是我那段時間唯一要做的事,俗話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在教室里我倆坐前后排,這小子坐在我前排的里面,我坐在他后排的外面。有一天下課,他厚厚的棉襖將我的鉛筆盒碰到了地上,文具撒了一地,我讓他撿起來,他死活不肯,如此劍拔弩張的局面立馬點燃了全班同學的激情。平時看這小子不順眼的同學力主我揍他,經(jīng)他們的起哄,我的蠻勁被調(diào)動起來了。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勇氣和力氣,我抓住他的頭發(fā)拖到教室門口,拿起一把掃帚一陣暴風驟雨般的猛打,不給他任何還手的機會,這小子真不禁打,聲嘶力竭地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在這種嚎叫聲中,我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父親知道我打人一事時,一反常態(tài),沒有批評,也沒有表揚。我知道他反對同學之間的暴力,但也不主張妥協(xié)?;蛟S通過此事他看到了我的身上有他的遺傳基因,這著實讓他感到自豪。

我在前文中好像說過,我是母親生的第三個孩子,卻在我這輩分中排行老大,于祖輩而言我是“長孫”,于父輩而言我是“長子”,“嬌生慣養(yǎng)”貫穿了我整個童年,祖母說我一直是被當作女孩子來養(yǎng)大的,上學時滿頭扎著辮子,帶著項圈和銀鎖,幼年時集寵愛嬌慣于一身。不過在家中我的親小叔只比我大幾個月,又是同班同學,小時候,我的同齡人,我都管人家叫叔叔或阿姨,所以膽小怕事自卑懦弱,常常是別人的過錯,我卻心虛地譴責自己?!皫录卑l(fā)生在我即將進入青春叛逆期的前夜,揍那小子為自己正名,這對于我個人意識的形成啟動了良好的開端,雖然是第一次打人,但我也絕不后悔。

雖說不后悔,卻有點后怕。人在憤怒時瞬間迸發(fā)的能量是巨大的,超常的,會使人的心理及生理發(fā)生變態(tài)和扭曲,從而失去掌控自己的行為能力,如同一個欲跳樓自殺的人,一旦他的雙腳離開了樓面,他是無法控制其墜落速度的。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在我出手打人的時候,整個世界只有一種顏色,那是一種令人恐怖的血紅色。假設(shè)我順手操起的不是掃帚而是一把尖刀,我很希望能看到血花四濺的場景。

在若干年后的一次同學聚會上,我倆相遇了,看上去他混的應當很不錯,只是德行還那樣。同學們都為人父為人母了,少了孩提時的忌諱,兩杯酒下肚,這小子首次向同學們透露那次“廁所事件”的真相,笑得同學們前仰后合紛紛要求他罰酒賠罪。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水的雙重性格。

據(jù)說新浦地區(qū)的海拔高度是負一米,如遇連日暴雨海水處于高位時,臨洪閘不能提閘放水,整個市區(qū)成為一片汪洋。溺水身亡的事時有發(fā)生。

有一天我在賈圩橋上,看著河水由南往北洶涌而過,眼看就要天黑了,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這是家長定下的底線。當我回家時,河邊本有兩米多寬的路,被洪水擠得只能容一人通過,一條黑狗占據(jù)了所有空間。這是一條無主狗,瘦得皮包骨頭,與我對視時,目光十分險惡,尾巴緊緊地夾在兩腿之間,大人們說,這樣的狗是極具攻擊性的,見到一定要躲遠遠的??赡苁鞘艿轿业捏@擾,它晃晃悠悠站了起來,充滿著敵意,把我嚇得不輕,無奈之下只能返回賈圩橋,本打算從海連路折回通灌路兜上一大圈回家,可是當我再次來到橋上時,橋下的王大爺正在起網(wǎng),漁網(wǎng)即將脫離水面時,有許多魚在網(wǎng)里竄來竄去,于是我走下橋,來到板罾前,想看個究竟。

王大爺家住在我家北面,靠近鐵路橋,跟我的父母都很熟悉,每天上午,他拎著水瓶和馬扎打我家門前經(jīng)過,下午回來時我家是他的必經(jīng)之處。我思索著再待一會兒,天黑之前與他一起回去。殊不知,那天的魚特別多,聽說是上游農(nóng)場的魚塘漫水,魚都跑到河里來了,所以天已上黑影,王大爺絲毫沒有回去的意思。我的好奇心很快就過去,倚在魚棚的草堆旁,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對于家中所發(fā)生的事我渾然不知。我的家邊鄰居,包括居委會組織大隊人馬到處在尋找我,河里下水道里蘆葦?shù)乩铮瑢W家,親戚朋友家,底朝天找了個遍也不見我的蹤影。等我回到家時已近半夜,門口站了一大堆人,有我的父親、舅舅、更多的是家邊幫助尋我未果的四鄰,他們心中有數(shù),按常理,這孩子多半是沒了,靜等著噩耗傳來,以證實他們的推測。母親聽說我回來了,哭著喊著從堂屋里跑了出來,把我緊緊地攬在懷里。那天晚上我睡在了父母的床上,母親一直在流眼淚,我假裝睡著了,其實我也幾乎一夜未眠,不過使我無法理解的是,就這么點事,至于這么如此大驚小怪的么?

回過頭來看,大人們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我們的居住地相對比較偏僻,河東岸有很多墳塋,河兩岸長滿蘆葦,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很容易蔓延關(guān)于鬼怪的傳說,更要命是居民對所有的傳說都確信無疑,甚至還自發(fā)成立了“打鬼隊”。居委會要求各家晚上要關(guān)緊門窗,白天上黑影后盡量不要單獨出門。記得有一個關(guān)于鬼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有血有肉,有鼻有眼,令人膽戰(zhàn)心驚。

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我小姑的同學在我家玩,我們兩家之間相隔只有二三十米的距離,也就是分把鐘的路程。約九點左右,回家的路上那女孩遇到一個身著白色長袍,滿頭白發(fā)的女子,河水的波光反射到她的臉上產(chǎn)生的枯瘺光,嚇得她魂不附體?!芭怼闭驹谥窕h笆邊的小路上,攔住了女孩的去路,并叮囑女孩第二天早上要哭,這可是天大的忌諱。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女孩還真的號啕大哭起來,被哭聲驚醒的大人不知道緣故,又不好發(fā)作,只覺得太晦氣,太不吉利了。湊巧的是那女孩的父親,在這年的端午節(jié)拆遷工人文化宮的露天球場時,被坍塌的石墻無情地奪取了生命。女孩父親的意外去世更加印證了人們對女鬼的傳說。女孩子父親遇難的那天夜里,她的母親做了一個夢,女孩的父親在陰間告訴她,他是被那個“女鬼”招來與她成陰親的。這個“女鬼”在現(xiàn)實生活中,周圍鄰居對她也都很熟悉。她是南京下放到新浦農(nóng)場的女知青,去年夏天,或許是思念父母,或許是情感受挫,或許是不小心滑落河中溺水而亡。尸體順流而下,第二天一大早,她的尸體就在“女鬼”出現(xiàn)的地方被打撈上來的。頗為傳奇的是女孩子的父親用一床破舊的被單將女知青的尸體遮蓋起來的。據(jù)老人說,女知青的尸體雖然被農(nóng)場派來的平板車拖走了,但其靈魂仍然在龍尾河畔游蕩。更有好事者人間婚俗講究,將故事繼續(xù)發(fā)酵,推測“女鬼”還將招一個男孩到陰間為他倆在完婚的前夜“壓床”。至此兩場不幸的事故,多通過口口相傳,添油加醋,演繹出一段悱惻的悲情故事,這個故事盡管有點俗套,但當時的人們卻深信不疑。所以我的“失聯(lián)”,人們自然而然地與女鬼聯(lián)系到一起,大人們的擔心是很有道理的。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一直被恐怖所籠罩。有一天夜里,傳說中的“女鬼”來到了我夢中,她在我的床底,大口啃著雪白飯團,無論我怎么呵斥她,她都目不斜視,被嚇醒后,我只能將頭深深地藏在被窩里,等待天亮。這個夢一直跟隨著我到成年長大。如今我已年逾花甲,只要住賓館,一進門便會下意識地審視一番床底,盡管我知道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這只是童年的恐怖心理如影隨形。

所有的恐懼都不是平地波瀾,所有的傳說都不是空穴來風?!肮怼钡降子袥]有,現(xiàn)代文明沒有給出準確的答案。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上來解釋此事,是沒有說服力的,也根本無法打消人們的疑慮?!栋滴镔|(zhì)說》認為宇宙間百分之七十的物質(zhì)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這似乎為相信“鬼”的存在的人們找到了一點理由。更有專家認為人體由陰陽物質(zhì)組成,陽的能量物質(zhì)消耗完了,人才會死亡,死后陰的能量物質(zhì)就是靈魂。在常人看來靈魂就是“鬼”。這個困擾著人類幾千年的問題,或許永遠都不會有明確的答案。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人們對于飄忽不定模棱兩可的事物,總是充滿著好奇心,因此才催生了諸如《封神演義》《聊齋》《西游記》等一大批經(jīng)典名著的行世。

十一

記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我上二年級或者是三年級的某天,我們班從外地調(diào)來了十幾個新生,他們的行為舉止和精神狀態(tài)明顯是這些“土著人”不能與之相比的。出于好奇,有一天傍晚放學路上,我尾隨在他們身后,我驚訝的在通灌路和海連路的夾角處有一大片新的建筑群,走近看一個新砌的門垛上掛著一個嶄新的招牌,上面寫著“淮北鹽務管理局”幾個宋體大字,門東有一片紅磚瓦房,是局機關(guān)家屬宿舍,我們的新同學就是隨著鹽務局機關(guān)一并遷過來的。鹽務局坐落于此的意義在于她將通灌路向南拓展了不少,后來的“隴海飯店”再后來的“華聯(lián)商廈”都是她的延伸物,從而構(gòu)建如今蘇寧廣場商業(yè)圈的雛形。鹽務局的院內(nèi)及四周圍墻上架起了許多高音喇叭,我們的鄰居每天都可以聽到從中央到地方甚至是鹽場工區(qū)每天所發(fā)生的大事小情。天氣預報,北京時間報時,各種時尚的廣播劇和流行音樂,我們都能免費享用。總之通過大喇叭,讓我們了解了龍尾河以外的世界,孩子們的目光也從龍尾河移向了更遠的地方。尤其使孩子們興奮不已的是鹽務局院內(nèi)有一個露天電影院,每星期放一部電影。影片是我們通過班里新來的同學打聽清楚的,然后再向鄰居們大人小孩作權(quán)威發(fā)布。屆時,放學后的第一時間跑到家里,放下書包,扛起大小板凳,奔向露天電影院搶占最佳的觀看位置。

然而好景不長,有一天老師在課堂上宣布一個政治任務,要求所有同學要穿白襯衫、藍褲子,自制小彩旗,說是要上街游行,接下來幾年就再也沒有上課,教室里的桌椅板凳都被搬走,地面上鋪上厚厚的稻草,每天都有一些外地學生模樣的人住在那里。他們穿著草綠色軍裝,胸前別著很大的偉人頭像,膀子上戴紅袖章。常常是晚上很晚才住下,第二天天還沒大亮又匆匆出發(fā)。我隱約地感覺到,將會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仿佛一夜之間,街上架起了很多高音喇叭,反復播放讓人熱血沸騰的歌曲,斗志昂揚的人們打雞血般地振臂吶喊,繼而是棍棒相見,拳腳相加。夫妻、兄弟、同學、同事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劍拔弩張,商店關(guān)門,工廠停工,大地在顫抖,天空在燃燒,整個社會處于混亂無序狀態(tài)。忽一日一枚炮彈從賈圩橋頭的淮北鹽務局院內(nèi)發(fā)出,掠過我的“半島”,準確地落在鐵路橋頭工務段的車間里,爆發(fā)巨大的聲響,從此,龍尾河畔變成了“革命派”逐鹿的戰(zhàn)場。

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夏天。

十二

時間順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幾十年匆匆而過,轉(zhuǎn)眼便是滄海桑田。童年的記憶縱深而遙遠,童年的經(jīng)歷青澀而無憂,如今的龍尾河道變窄了,賈圩橋變寬了,不變的是她縱橫的走向。我的出生地已被鋼筋混凝土鑄就的摩天大廈所覆蓋。原城鄉(xiāng)接合部寧靜的龍尾河畔,已被繁華所包圍,喧囂所撕碎。近幾年來每逢暴雨多日,河水上漲的時候,我常常撐著一把雨傘獨自來到龍尾河畔,撫摸著冰冷的大理石欄桿,發(fā)出長長的嘆息:渾濁的河水里再也看不到魚兒在游動,兩岸的護坡上再也嗅不到野草的芳香,不息的龍尾河水,只能在我的血脈里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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