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青
(西安工程大學 人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何為“俗”?《說文解字》解為:“俗,習也?!倍斡癫眠M一步解釋為:“習者,數(shù)飛也,引申之,凡相效謂之習?!边@里的“俗”指的是風俗習慣,《周禮·大宰》云:“禮俗,以馭其民?!编嵭⒃唬骸岸Y俗,昏姻、喪紀舊新行也?!薄吨芏Y·大司徒》云:“以俗教安,則民不愉?!编嵭⒃唬骸八诪橥恋厮曇?。作為此種含義的“俗”并沒有評價性的含義,正如村上哲見所言,“所謂風俗習慣,就其含義說由于是社會秩序的基礎,故表示其意義的‘俗’字當然會被認為不僅不表輕蔑之義,相反應該受到尊重?!薄八住钡倪@層含義還被引申所指大眾化、民間化的文化,與代表士大夫階層的精英雅文化相對應。
東漢劉熙《釋名》解釋為:“俗,欲也,俗人之所欲也?!边@一含義便帶有了褒貶的評價色彩?!抖Y記·曲禮》疏云:“心所貪愛為欲”?!墩f文》徐注云:“欲者貪欲,欲之言續(xù)也,貪而不已。于文,欠名為欲,欠者開口也。”“俗”的這一含義雖然是作為人的評價標準出現(xiàn)的,但是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人品與作品的品格之間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人品高,文品與畫品自然高,反之,人品庸俗不堪自然創(chuàng)作不出高雅的藝術(shù)作品。因此,對“俗人”的否定與蔑視必然會進入文藝作品的美學評價體系中,使得文藝美學中“俗”的內(nèi)涵帶有了否定與輕蔑的意味。
“俗”的內(nèi)涵由肯定轉(zhuǎn)向否定,是一個逐漸發(fā)展的歷史過程,對此村上哲見在《雅俗考》一文中結(jié)合大量資料進行了細致的分析。他認為,后人將“俗”視為“反價值的、否定性的評價,有時尚帶有嘲罵的意味”,但是在先秦時期,這種否定、嘲罵的含義卻“幾乎沒有,或者即使有的話,也可以說極為淡薄”。
至漢代王充,其《論衡》中有多處提及“俗人”, 在《論衡·四諱》篇中將“雅人”與“俗人”作為兩個完全對立的概念提出。王充在文中記載了關(guān)于齊相田嬰與其子田文的故事。田文由于出生的時間而被世俗忌諱,認為這個時間出生的孩子會殺害父母,王充認為田嬰聽信世俗忌諱,而田文則不避諱言,因此田嬰為“俗父”,而田文為“雅子”。這樣的“雅人”能夠?qū)κ朗掠兄毩⒌恼J知和見解,不會不辨是非盲從于世俗,體現(xiàn)出不畏世俗的勇氣和人格力量,這也正體現(xiàn)了王充憤世嫉俗的戰(zhàn)斗精神。而“俗士”則與這種獨立精神恰恰相反,他們對世俗的是非虛實沒有獨立的見解,往往隨波逐流,沾染上許多庸俗陳腐的習氣,成為王充鄙視的對象。這就使雅俗之間呈現(xiàn)出對立,“俗”也帶有了否定與輕蔑的含義。
魏晉南北朝時期,“俗”的輕蔑意味“忽然變得明確且普遍起來”,“俗人”“俗士”“俗物”等詞“明顯帶有輕蔑之義屢被使用”,并且在人物品評中頻繁出現(xiàn)“超俗”“拔俗”“跨俗”“絕俗”“去俗”等諸如此類的語匯,體現(xiàn)出六朝文人的“貴族”屬性。由此可見,“俗”的內(nèi)涵隨著時代的變遷而發(fā)生著變化。在宋代詞論中也涉及到了“俗”這一范疇,詞論中的“俗”又有著怎樣的意義所指呢?
宋代是一個尚雅黜俗的時代,蘇軾《于潛僧綠筠軒》一詩云:“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黃庭堅亦言:“士生于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書嵇叔夜詩與侄 》)在宋人的言論中,“俗”主要有兩層意義所指:一是作為審美價值判斷意義的“俗”,是宋人所要避忌的,有著明確的褒貶傾向;另一個則是用來指較為客觀的事物類別,如“俗事”“俗語”等。王安石嘗言:“世間好言語,已被老杜道盡;世間俗言語,已被樂天道盡”,又如蘇軾、黃庭堅等人所倡“以俗為雅”,以“俗事”“俚語”入詩,這里的“俗”并無褒貶之意,因此必須要將兩者意義所指加以區(qū)分。就美學意義而言,村上哲見認為由于宋代“自視甚高的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的覺醒與增長”,導致“俗”的“輕蔑與否定意義”加強,這雖然是以中國古代的整體歷史進程為研究對象做出的結(jié)論,但是僅就宋代詞學中“俗”的美學內(nèi)涵而言,從北宋至南宋同樣顯示出這一變化(否定意義的逐步強化)。
北宋前期較早在詞論中以“俗”論詞的是蘇軾與陳師道,兩人都是圍繞著柳永詞的雅俗展開的。
東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霜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贝苏Z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畤《侯鯖錄》)
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陳師道《后山詩話》)
兩段文字都是圍繞著柳永詞作的“俗”展開的,這兩則材料也經(jīng)常被論者引用,用來作為柳永詞被否定批判的證據(jù)以及有關(guān)柳詞美學風格的論述。那么這里的“俗”究竟指的什么?真的如許多論者所言帶有鮮明的否定色彩嗎?我們不妨將視野放寬,先來解析一下蘇軾與陳師道對“俗”的理解和態(tài)度。
“俗”是一個帶鮮明階層性色彩的概念,文人代表著“雅”,“平民”代表著“俗”,士大夫文化為“雅”文化,而民間文化則為“俗”。而在北宋以蘇軾、黃庭堅為代表的士大夫階層中,他們所否定的“俗”主要是“士俗”,是混跡于文人圈子,但品行庸俗、學識淺薄的文人,而非平民大眾。相反,他們對民間文化采取非常寬容的態(tài)度,不但沒有輕視,反而對“俚語”“俗語”加以借鑒,“以俗為雅”,顯示出對民間俗文化包容的態(tài)度。
最早提出“以俗為雅”詩學主張的是宋初詩人梅堯臣,據(jù)陳師道《后山詩話》記載,梅堯臣對“不用陳語常談”的“閩士好詩者”說:“子詩誠工,但未能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耳?!痹谶@一詩學思想指導下,梅堯臣將飯后拉肚子、入廁見蛆蟲、喝茶肚子響等一些俗人俗事作為詩歌題材,雖然有些作品缺乏美感,但體現(xiàn)出了一種大膽的創(chuàng)新精神?!耙运诪檠拧钡脑妼W思想被蘇軾、黃庭堅、陳師道等人所繼承。蘇軾在《題柳子厚詩》中有言:“詩須要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秉S庭堅亦云:“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zhàn)百勝,如孫吳兵法?!?《再次韻楊明叔序》)這里的“俗”有兩層美學內(nèi)涵:一是指詩歌中大量出現(xiàn)表現(xiàn)俗人、俗事和俗物的內(nèi)容,如日常起居、飲食,甚至一些丑陋的事物都成為詩料,“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其一),蘇軾的這首作品竟然將牛糞寫入詩歌中,大俗之中卻體現(xiàn)出鄉(xiāng)村生活的自然質(zhì)樸之風;另一層內(nèi)涵指的是詩歌語言的俗化,將俗字、俚字熔鑄于詩,“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熔化耳”,“不怕飛蚊如立豹”(蘇軾《次韻孫秘丞見贈》),“三杯軟飽后,一枕黑甜香”(蘇軾《發(fā)廣州》),其中“立豹”“軟飽”“黑甜”等即為宋時俚語,蘇軾大膽將其熔鑄于詩,新奇而形象。
就創(chuàng)作而言,“俗”的否定意義主要是指用慣了的陳詞濫調(diào)。宋人有著極強的創(chuàng)新意識,他們致力于在唐詩所達到的高峰之外另辟天地,因此那些曾經(jīng)被視為“雅”的,一旦被運用熟爛,也就被認為是“俗”了。周紫芝在《竹坡詩話》中有言:“鄭谷《雪》詩,如‘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之句,人皆以為奇崛,而不知其氣象淺俗也。東坡以謂此小學中教童蒙詩,可謂知言矣。”這一語言意境在詩歌中太為常見,以至于沒有任何新意可以引起人的興趣,因此蘇軾認為其“俗”,而將一些詩歌中從未出現(xiàn)的俗語俚語寫入作品,反而呈現(xiàn)出新奇的藝術(shù)效果,令人為之眼前一亮,才是不俗之作。同樣,黃庭堅言“寧律不協(xié),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題意可詩后》),陳師道言“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詩文皆然”,“俗”與“僻”相對應,指的是“流俗所用慣、用爛了的形式技巧或語言風格,還有那些‘陳詞濫調(diào)’”。
由此可見,蘇軾與陳師道所提到的“俗”,當其內(nèi)涵為平民化、民間化的時候,并沒有太多的否定,而“俗”的明確否定意義主要在于兩點:一是“士俗”,人品庸俗,學識淺?。灰皇恰盃€俗”,指的是沒有新意的陳詞濫調(diào)。結(jié)合這一思想,我們再來看這兩段論詞文字。
這兩段文字都提到“俗”,前者言“曲俗”,后者言“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均是單純圍繞作品展開,沒有涉及到人品問題。那么柳永詞是否俗在“陳詞濫調(diào)”上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柳永在樂曲、語言以及表現(xiàn)形式、題材內(nèi)容等方面都有著獨具風格的創(chuàng)新,而不是一味遵循,而柳永之所以遭到詬病,同樣是因為他的這些“新意”。可見,“爛俗”并非其內(nèi)涵所在。那么這里的“俗”究竟指什么呢?我們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來具體分析。
東坡論詞只有一個“俗”字,沒有“卑俗”“鄙俗”等詞語的內(nèi)涵所指鮮明,那么我們只有結(jié)合具體語境來分析“俗”的內(nèi)涵。蘇軾言“世言柳耆卿曲俗”,所謂“世言”并不是指整個社會階層,而是指士大夫階層,因為平民階層不但不會認為柳永詞“俗”,反而認為其人其詞是風雅的代表。羅燁贊柳永及其詞云:“其為人仙風道骨,倜儻不羈,傲睨王侯,意尚豪放,花前月下,隨意遣詞,移宮換羽,詞名由是盛傳天下不朽。”徐度《卻掃編》中記載的一個故事將不同社會階層對柳詞的評價巨大差異形象展現(xiàn)。
耆卿以歌詞顯名于仁宗朝,官為屯田員外郎,故世號柳屯田。其詞雖極工致,然多雜以鄙語,故流俗人尤喜道之。其后歐、蘇諸公繼出,文格一變,至為歌詞,體制高雅。柳氏之作,殆不復稱于文士之口,然流俗好之自若也。劉季高侍郎宣和間嘗飯于相國寺之智海院,因談歌詞,力詆柳氏,旁若無人者。有老宦者,聞之默然而起,徐取紙筆跪于季高之前,請曰:“子以柳詞為不佳者,盍自為一篇示我乎?”劉默然無以應。
由此可見,認為柳永詞“俗”的是士大夫階層,而民間對柳永詞的評價與之大相徑庭。因此,蘇軾這里所說的“世言”指的是士大夫精英文化階層,他們對柳永詞的評價為“俗”,并且“俗”對應的是體現(xiàn)士大夫?qū)徝廊の兜奈难盘圃?,所以“俗”在這里的意義具有階層性的色彩,主要是指柳永詞中充滿著平民化的世俗氣息,是對立于士大夫雅文化的平民文化。
陳師道評柳詞曰“骫骳從俗”, 指的是柳永詞曲意迎合大眾的口味,因此受到世人追捧,“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扒庥稀保f明柳永的詞所呈現(xiàn)“俗”味并非是詞人主體最為自然真實的抒發(fā)與表現(xiàn),這便涉及到了作者的身份問題?!凹偃缌乐皇莻€活躍于《東京夢華錄》中所見勾欄瓦舍里的詞人,無論其如何‘塵下’,晏殊也不會在意。劉克莊譏笑柳‘有教坊丁大使意’?!〈笫埂囟ㄋ?,然而無人追究,倒是只有其‘意’的柳三變驚動了士人卿相。原因很簡單,柳出身世宦之家,本人也是士大夫隊伍中的一員,理應拔俗,卻將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同一條板凳上‘伴伊坐’,這就立場盡失了?!标悗煹姥粤~曲意迎合,正是認為柳永的身份應該屬于士大夫階層,本該表現(xiàn)精英文化的審美趣味,卻放低身價去迎合低層次的文化趣味,所以表示出一些不滿。這里的“俗”依然帶有鮮明的階層性,指的是平民文化。
根據(jù)詩學思想中“俗”的美學內(nèi)涵,再結(jié)合蘇軾與陳師道對柳永詞的評論, 我們可以感受到北宋詞學中“俗”的內(nèi)涵指的是大眾化、平民化的美學風格,主要是凸顯著階層性的較為寬泛的意義所指。作為文人士大夫的代表,蘇軾與陳師道對這一美學風格雖然不贊賞,但其批判態(tài)度也并不鮮明。對于“俗”的這一內(nèi)涵,北宋文人體現(xiàn)出“包容”的態(tài)度,究其根源正在于宋代文人階層的變化。
柳永“骫骳從俗”的詞作不但“天下詠之”,還傳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歌之再三”,可見“不僅柳永‘從俗’,而且整個朝野皆有‘從俗’之嫌疑”。北宋士大夫階層對“俗”的接受與寬容正在于其階層構(gòu)成的重大轉(zhuǎn)變。在宋代,科舉制度的成熟與規(guī)范使得大量世俗地主甚至平民階層可以通過不問出身的考試進入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這就導致社會階層發(fā)生重大變化,“士族地主勢力之消逝,庶族地主之繁興”。這就使得新興的士大夫階層帶有平民氣息。
士階層身份使得北宋詞論家在論及“俗”的時候雖然明確意識到這是與精英雅文化相對立的、相對層次低的一種美學趣味,但是其批判性與南宋詞論相比要溫和的多。
時至南宋,隨著“復雅”呼聲的高漲,南宋詞論中“俗”的否定性內(nèi)涵進一步深化。與北宋時期對“俗”寬容態(tài)度相比,南宋文人則“嫉俗如仇”,對“俗”的蔑視與否定不留余地。北宋詞論中“俗”的內(nèi)涵比較單純,主要是帶有階層性的泛指意義,而南宋時期詞論中“俗”的內(nèi)涵變得更加豐富,涉及到樂曲之俗、人品之俗以及作品之俗。
樂有雅鄭,孔子《論語·陽貨》云:“惡鄭聲之亂雅樂?!毖培嵵畡e,即是雅俗之別。詞與音樂關(guān)系密切,因此,樂之雅俗自然會成為詞論中論及的一個重點。南宋文人對詞樂之雅俗尤其關(guān)注,王灼論詞立足于儒家“雅正”美學觀,“中正則雅,多哇則鄭”,王念孫《讀書雜志·法言》解釋為:“多哇者,淫聲繁越也……多,讀為哆。哆,邪也……哆與多古字通……多、哇,皆邪也。中,亦正也。正則雅,邪則鄭。多哇與中正,正相反也。”南宋詞論中的“俗樂”主要指的是胡樂以及充滿市井氣息的教坊樂。
鲖陽居士在《復雅歌詞序略》中有言:“更五胡之亂,北方分裂,元魏、高齊、宇文氏之國,咸以戎狄強種,雄踞中夏,故其謳謠,淆雜華夷,噍殺急促,鄙俚俗下,無復節(jié)奏,而古樂府之聲律不傳。”鲖陽居士以中原古樂為“雅音”“正聲”,而將“夷音”視為“鄙俚俗下”,立足于儒家“雅正”美學觀,對少數(shù)民族的音樂進行鮮明的批判和否定,這里的“俗”已經(jīng)不再是溫和的平民化大眾化的內(nèi)涵,而是融入了尖銳的民族性的批判。其所言“鄙俚俗下”之“俗”并非強調(diào)士大夫文化與平民文化的對立,而是帶有鮮明的“華夷之辨”的色彩,將少數(shù)民族的“胡樂”與國之興亡相聯(lián)系,體現(xiàn)出南宋時期民族矛盾的進一步深化。趙曉嵐曾對這一思想有過很好的解讀和闡釋:“鲖陽居士所代表的當時宋代士人對胡樂的鄙視排斥意識似乎并不合理,但為何引起南宋士人如此大的反響?且不說一時間以‘雅’名集者不計其數(shù),而且從那時起直至宋末元初,整個詞壇、樂壇都彌漫著一股濃郁的復雅思潮。這就要從民族意識的角度來解釋了。”因此,“俗”在這里的內(nèi)涵具有鮮明的民族意識,關(guān)系到民族的興亡與氣節(jié),自然對其的否定批判呈現(xiàn)出“尖銳性”。
南宋詞論中樂之“俗”的另一所指是教坊樂?!侗屉u漫志》云:“古者歌工、樂工皆非庸人……今有過鈞容班教坊者,問曰:‘某宜何歌?!卦唬骸暌顺镏行?、曹元寵小令?!薄稑犯该浴吩疲骸笆┟反ㄒ袈捎性戳?故其聲無舛誤。讀唐詩多,故語雅澹。間有些俗氣,蓋亦漸染教坊之習故也?!蹦纤蔚慕谭粯放c市井相結(jié)合,帶有了濃厚的市井氣息,這與宋代教坊體制的變遷息息相關(guān)?!氨境鰹闁|西兩教坊,又別有化成殿鈞容班。中興以來亦有之。紹興末。臺臣王十鵬上章省罷之。后有名伶達伎,皆留充德壽宮使臣,自余多隸臨安府衙前樂。今雖有教坊之名,隸屬修內(nèi)司教樂所,然遇大晏等,每差衙前樂權(quán)充之,不足則又雇市人。近年衙前樂已無教坊舊人,多是市井歧路之輩。欲責其知音曉樂,恐難必也。”體制的變遷使得教坊樂與市井樂的融合進一步深化,教坊樂也成為“俗”的代表,成為雅樂的對立面。
北宋詞論言“俗”主要是針對作品本身而言,并沒有涉及到人品雅俗的評判,而南宋詞論中的“俗”已經(jīng)深入到對人品行的否定。詞論中的俗人有兩種,一種是詞作者俗,一種是欣賞者俗。兩者的“俗”體現(xiàn)在文化修養(yǎng)、藝術(shù)修養(yǎng)的缺乏,以及市民化的庸俗情趣,并不涉及道德人品。
就詞作者而言,吳曾在《能改齋詞話》中說:“南唐宰相馮延巳有樂府一章,名長命女云:‘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浜笥腥艘栽~改為雨中花云:‘我有五重深深愿。第一愿且圖久遠。二愿恰如雕梁雙燕,歲歲得相見。三愿薄情相顧戀。第四愿永不分散。五愿奴留收因結(jié)果,做個大宅院?!恶T工之詞典雅豐榮,雖置在古樂府,可以無愧。一遭俗子竄易,不惟句意重復,而鄙惡甚矣?!边@里的“俗子”之“俗”有兩層含義:一是指的是文化修養(yǎng)與藝術(shù)修養(yǎng)淺薄庸俗的詞人,文藝修養(yǎng)不高自然創(chuàng)作不出藝術(shù)水平高的詞作,只能是“句意重復”;另一層含義指的是詞人庸俗的市井情味。詞中所表現(xiàn)出的五個理想愿望體現(xiàn)出庸俗趣味,因此“鄙惡甚矣”。
讀者中亦有“俗子”,胡仔認為柳永詞之所以能夠獲得廣泛的傳播,正在于“直以言多盡俗,俗子易悅故也”,這里“俗子”王灼稱之為“不知書者尤好之”,指的是那些缺乏文化素養(yǎng)的庸俗欣賞者,在宋代這樣一個講求學養(yǎng)的時代,文化素養(yǎng)的缺乏會令士大夫階層極為輕視,因此,此處的“俗”帶有鮮明的輕蔑與否定色彩。
宋代士大夫階層批判柳永詞“俗”,北宋士大夫文人對柳永的不滿主要集中在其作品上,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其人品的不滿,其態(tài)度并不激切,較為溫和。而南宋詞論家論詞上升至人物品行的高度,對柳永人品的否定呈現(xiàn)出激烈的態(tài)度。胡仔在《苕溪漁隱詞話》中以激切的言論將柳永作為反面教材,成為“士君子”引以為戒的對象,“小有才而無德以將之,亦士君子所宜戒也。柳之樂章,人多稱之。然大概非羈旅窮愁之詞,則閨門淫媟之語……”柳永人品如此不堪,其詞自然也是低下淺薄之作。過于激切的觀點往往充滿著主觀的情感判斷,缺乏對評判對象客觀而全面的分析,將一點不足放大,以偏概全,有失公允。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柳永的人品受到指責,稱其“薄于操行”而且“無德”,但是評論家卻沒有以“俗”論柳永的人品,可見,宋人所認為的“俗人”并不涉及道德人品,主要指的是主體文化修養(yǎng)與藝術(shù)修養(yǎng)的缺乏以及主體的世俗情味。
南宋詞論中論中所言“俗詞”之“俗”同樣體現(xiàn)了詞作的世俗風格氣息,其中尤為凸顯對詞作語言運用的強調(diào),主要涉及兩個方面:一是指詞作語言沿用陳詞俗套缺乏創(chuàng)新,二是指詞中運用鄙俗語、市井語以及用字太露。
王灼在《碧雞漫志》中評柳詞曰:“柳耆卿《樂章集》,世多愛賞該洽……惟是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他評柳永詞“淺近卑俗”,這里的“俗”有著強烈的否定意味,言其詞低劣庸俗,主要是指詞作內(nèi)容所體現(xiàn)出的是市民階層充滿世俗氣息的情調(diào)特征,這種情調(diào)在正統(tǒng)士大夫文人看來是多么“聲態(tài)可憎”,因此認為只有缺乏文化修養(yǎng)的庸俗之人才會喜歡這樣的作品。然而對于柳永的“俗詞”并不能一概否定,不可否認他的少數(shù)艷情詞確實體現(xiàn)出庸俗低下的格調(diào),但是在詞集中所占比例非常少,他詞中“俗”的更多表現(xiàn)在于鮮明的市井氣息與平民氣息,如被晏殊輕視的《定風波》(自春來)一詞:“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北憩F(xiàn)出平民女子對幸福的追求與向往,具有現(xiàn)實意義與時代氣息,是詞學發(fā)展中的一大進步。而王灼對柳永詞的評價顯然不夠公正客觀,存在偏見,這也正體現(xiàn)出南宋詞學“復雅”思潮的影響與儒家思想的回歸。而陳師道在言柳永詞“俗”時并沒有這樣強烈的鄙夷貶低意味,否則不會言及帝王對柳詞的喜愛,從中可以看到時代思潮的變遷以及對詞學理論所產(chǎn)生的影響。
王灼又言:“歌曲自唐虞三代以前,秦漢以后皆有,造語險易,則無定法。令必以‘斜陽芳草’‘淡煙細雨’繩墨后來作者,愚甚矣。故曰,不知書者,尤好耆卿?!薄靶标柗疾荨薄暗瓱熂氂辍彪m未為好語言,但是運用過多便漸成俗套,因此,王灼所言“俗詞”便有了語言俗濫不求創(chuàng)新的內(nèi)涵所指。
南宋詞論中“俗詞”的含義進一步具體化表現(xiàn)在對詞作的語言的美學規(guī)范,這與南宋對詞藝研究的深入、細化相關(guān),這一點在沈義父的《樂府指迷》有著較為集中的體現(xiàn):“前輩好詞甚多,往往不協(xié)律腔,所以無人唱。如秦樓楚館所歌之詞,多是教坊樂工及市井做賺人所作,只緣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語用字,全不可讀?!薄敖谭粯饭ぜ笆芯鲑嵢怂鳌钡脑~自然“俗”,這種“俗”主要體現(xiàn)在“下語用字”上。那么怎樣的“下語用字”才是“俗”呢?
沈義父論作詞之法時說:“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無深長之味?!痹u柳詞有云:“康伯可、柳耆卿音律甚協(xié),句法亦多有好處。然未免有鄙俗語。” 又言“孫花翁有好詞,亦善運意。但雅正中忽有一兩句市井句,可惜”。沈義父所說的“俗”有三層含義:一是指“市井語”“鄙俗語”在詞中的運用;二是指“用字太露”;三是指語句顛倒重復。北宋論詩尚追求“化俗為雅”,并不避諱詩文中充滿民間色彩的俚語、俗語,而在南宋詞人這里,這些俚語、俗語被認為是不可觸及的雷區(qū),被置于完全否定的地位,正如陳廷焯所言:“北宋間有俚詞,間有伉語;南宋則一歸純正,此北宋不及南宋處?!边@種追求“純雅”的詞學思想對語言提出了更加純粹的要求,因此,孫惟信全詞中雖然只有一句諸如“銀屏下,爭信有人,真?zhèn)€病也天天”此類的市井俗語俗句,都無法見容于南宋詞人的眼中,連呼“可惜”。用字太露也是語言“俗”的表現(xiàn)?!稑犯该浴氛撟髟~結(jié)句時指出清真詞的輕露之處:“或以情結(jié)尾亦好。往往輕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又云:‘夢魂凝想鴛侶’之類,便無意思,亦是詞家病,卻不可學也。”即是指清真詞的這兩個結(jié)句用字太露,“露則直突無深長之味”,表達過于直率,缺乏含蓄委婉的韻味。語句的顛倒重復是詞作的又一俗病,“甚至詠月卻說雨,詠春卻說秋。如《花心動》一詞,人目之為一年景。又一詞之中,顛倒重復,如《曲游春》云:‘臉薄難藏淚?!^云:‘哭得渾無氣力。’結(jié)又云:‘滿袖啼紅?!绱松醵啵舜蟛∫病?。對于如何醫(yī)治俗病,沈義父也開出有效的藥方,要求從唐詩中尋找不俗語句,采而用之。這一方法對于保持詞的“純雅”之美卻有療效,然而于北宋詞相比,其語言卻缺乏了創(chuàng)新性和自然的活力,這也是造成兩宋詞風格差異的重要因素。總之,沈義父所言“俗”結(jié)合了宋詞美學特征,使其內(nèi)涵更為具體化,顯示出宋代詞論家對詞體美學特征認識的深入,“俗”也成為宋詞創(chuàng)作所要治愈重要“病患”之一。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宋代詞學中的“俗”在北宋時期主要指的是與士大夫精英階層審美相對應的平民化、大眾化的美學追求,其否定色彩較為溫和。隨著南宋“崇雅”思想的興盛,南宋詞學中對“俗”的否定與批判愈加強烈,其內(nèi)涵涉及到樂曲、人品、作品等多個方面,與南宋詞學中的“雅”范疇一樣,南宋詞學中對“俗”的解讀與闡述也與詞體自身美學特征相結(jié)合而變得更加具體,其中作品之俗是其中論述的重心所在。
總體而言,宋代詞論中“俗”的美學內(nèi)涵呈現(xiàn)出了兩個顯著變化,一個是從北宋到南宋,詞論中“俗”之內(nèi)涵否定意義的漸趨深化,另一個變化則是“俗”的內(nèi)涵也漸漸和宋詞美學特征相融合,呈現(xiàn)出“詞性”的特征,推動了其美學內(nèi)涵的具體化、豐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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