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悅芊
一
我是在和母親通電話時得知貓死去的消息的。貓似乎已成為我和家人無話可說時屢試不爽的自然盾牌—“我的貓怎么樣了?”我隨口問道。
通往學(xué)校的路需要穿過一片樹林,那里信號很差。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串語氣小心的話語:“啊,你的貓昨天晚上死掉了。我們把它埋在了黃河對岸的小樹林里。”
我是12歲那年有貓的。從小我養(yǎng)過大大小小各種動物:校門口賣的盛在紙盒子里擠擠挨挨的小雞,玻璃缸里的魚,會在陽臺上留下糞便的鳥,亞光表皮、多足而蠕動的蠶,背上長出青苔的烏龜……但它們都比不上一只毛茸茸的貓或狗來的真切。
在年幼的我的概念里,唯有這樣生動的、體形較大的、與人互動頻繁的生物才可以算作寵物,其他的小動物都是父母因不勝其煩而買來敷衍我的。但對于一個剛剛走過千禧年—這意味著在下崗大潮中我的父母雙雙失去工作—的家庭,并不會因為女兒的吵鬧做出收養(yǎng)寵物的決定,而我似乎也習(xí)慣了渴望變成遙遠的、模糊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令12歲那年放學(xué)回家的我,在看到客廳一角的紙箱里忽然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時,無法控制地尖叫起來。母親在廚房里說:“你小聲點兒,別嚇到貓了?!庇谑牵矣执蜷_房門跑到樓道里高聲呼喊了好幾分鐘。
十幾年前的那只貓那樣小,蜷縮在紙箱的角落里瑟瑟發(fā)抖。
很多年后,我在各類社交平臺上看過無數(shù)只異瞳的、毛色雪白的、姿態(tài)懵懂可親的貓,以至于初看時激動心軟,看多了便也沒什么感覺了。
但我的貓不是那樣的。它是那么真切,頭頂?shù)慕q毛因為緊張或寒冷微微抖動著。我們?nèi)齻€人討論了許多名字,后來因貓總是躲在暖氣片或是電視機后面,故命名為“丟丟”。那些年還不太流行給寵物取洋氣的(比如Juliet)或是文藝的名字(比如七月),“丟丟”二字朗朗上口、不落俗套,一直是我多年來引以為豪的靈感杰作。
二
2007年竟然已經(jīng)是10年前了,10年是一段多么沉重的光陰啊,如今我竟也能信手拈來。
我和父母之間變得疏離大約始于2007年,也就是我十三四歲的時候。那時我第一次喜歡一個男生,他學(xué)習(xí)很好,白白凈凈的,如今想來乏善可陳,但彼時多為他瘋狂,寫了一本本重復(fù)著他名字的日記。
我第一次向母親提起他時,母親在洗衣服。當(dāng)時我有點兒不知道怎么開口,但羨慕班里同學(xué)說起自己和母親分享關(guān)于心上人的事情時透著的那種親密感,于是也躍躍欲試地說起了他。母親奇怪地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不要影響學(xué)習(xí)。”然后又低下頭繼續(xù)洗那盆衣服。
我對母親的親密情感大約是自此開始垮掉的,這件她或許早已忘記的事,成了我人生中的一個節(jié)點。再后來,我的親密關(guān)系甚至人生中的很多事,都不再與她講。
而和父親的關(guān)系在那兩年更是緊張到隨時要爆炸,我們會因為各種瑣事爭吵。印象最深的是,每天去書房學(xué)習(xí)要先經(jīng)過臥室,于是我會先打開臥室的燈再走去書房,而父親每次都會大聲斥責(zé)我的“浪費”行徑。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要為了兩三分錢吵,更讓我覺得委屈的是,似乎自己怕黑的心情根本比不上那一點兒電費。
如今回想起來,當(dāng)初覺得父親不可理喻苛責(zé)我的事情,大約也是貧窮背景下迫不得已的舉動,但在本就敏感的那幾年里,每次爭吵后我都在認真考慮從陽臺的窗戶上跳下去。2010年的時候,我家小區(qū)南面的高層住宅樓還未建起來,那里的舊廠房坍塌成一片廢墟,我因為久在窗口俯瞰,甚至連廢墟上每一塊磚瓦的位置和紋路都記得清楚。
而回過頭來時,我的貓永遠在那里看著我。
后來我在很多心理問卷里都見到過“你有考慮過自殺嗎”的問題,而那片廢墟,是我每次答題時腦海中都會迅速浮現(xiàn)出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畫面。真正站在窗口時其實不會想什么疼不疼的問題,也并非是貓的注視讓我對這個世界心生留戀,因為促使我想要跳下去的原因,是我受了委屈,且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被愛過。但盯著那些瓦礫的時候我意識到,即使跳下去這兩個問題也并不會得到解決,而我對未來的所有期待則更不可能實現(xiàn)。
這樣的場景在后來的許多年里不斷重演。當(dāng)我在戀愛關(guān)系和友情中遭受委屈,覺得被忽視、被輕視、無法獲得同等的情感反饋時,我的第一反應(yīng)永遠是想著如何通過傷害自己來使對方愧疚,進而達到對對方的“報復(fù)”。這種蠢念頭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淡了許多,在我人生后來的10年里,我再也沒有考慮過自殺這件事,大約是越長大越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不再像那個無助的12歲少女那樣,手中只有一柄指向自己的尖刀,只能控制力量,無法改變方向。
三
我去所有的地方生活時都帶著一只熊,機票行李的限額永遠優(yōu)先留給它。
這只熊其實沒什么特殊意義,是舅舅某一年送給我的,但它抱起來手感很好,我一抱就是許多年。
新認識的朋友每每知道我千里迢迢帶熊而來都會表示訝異,一是看不慣我強行跨越階級靠攏小布爾喬亞做派的行為,二是聽聞這只熊并沒有什么特殊意義。有的人性格溫和,會問諸如“你的熊叫什么名字呀”“是他還是她”之類的問題,這下便輪到我接不上話了—我從來沒想過。
但我跟這只熊講過的話,可能比和許多時常相見的人一輩子講的都要多。我每天睡前都會和它說很多話,那時它不再是一只填充了棉花的玩偶,而是有誤會沒來得及說清的友人、需要坐下來認真談?wù)劦膽偃恕o數(shù)我白天沒機會說出口的話的傾訴對象。
它已經(jīng)陪了我整整12年,似乎最親密的友人也沒有相識這么久。它像是永遠都不會被提起的深夜私語,默默消解掉一天入睡前最后的不甘和留戀,白晝黑夜,四季輪回,漸漸積攢成一段不可割舍的情結(jié)。
丟丟,你和這只熊一樣,在我的生命里陪我走過這樣一段路。我翻遍自己10多年來在所有社交平臺留下的只言片語,不出所料,你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最多。
我和別人提起你時,總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遺憾。你不像“網(wǎng)紅貓”般乖巧黏人,向來受不了熱烈地擁抱和親吻。
自大學(xué)始,每年在家的日子超不過兩個月,后來又折騰著做義工、實習(xí),有時甚至一整年都不回家。故鄉(xiāng)像是遠方一個熟悉又朦朧的夢,越來越少地出現(xiàn)在生活中。
我拍下的貓的照片越來越多,有時候在家待短短一周就能拍幾百張。但這樣的對瞬間流離不舍的堆砌,往往只是因為對未來感到恐懼罷了—我知道我在這里的時間會越來越少,而生活在這屋檐下的貓,更像是“家”這一概念的具象:你在身邊的時候,我就回家了。
但家,又在哪里呢?
那間位于河畔的公寓,我已經(jīng)離開太久了。18歲,入住6人間的宿舍;21歲,遠赴歐洲大陸;22歲,終于來到向往已久的北京;23歲,住在伊薩卡居住率最高的小區(qū),每日披星戴月地乘公交車回去時,車上常有講中文的同伴,恍惚間會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故鄉(xiāng)。
那么,究竟哪里是家呢?究竟是要在異域用200%的努力加300%的運氣掙扎著生存;還是回到孤獨的都市,自由而忙碌地快速生活;還是再次回到逃不開的12歲的夢魘里,抓不住任何生活的方向,唯有憑窗隨波逐流?
生活是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我來不及準(zhǔn)備就得知了丟丟連續(xù)兩周未進食的消息,這令我措手不及卻又無計可施。我知道貓的平均年齡也就十幾歲,但有心理準(zhǔn)備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父親和母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老去的,但就像我知道貓或許并不喜歡家中的新成員(家中新添了一條狗)一樣,我知道父親吸煙多年一定落下了嚴重的肺病,母親的腰傷和心臟也早已有了不好的跡象。我當(dāng)然總是熱切地勸說他們常去體檢、少抽煙、多休息,但這種隔靴搔癢的客套話誰都知道并沒有什么用處。就像默默期待我的貓能撐到我回國,再陪它玩耍一次一樣,我只能默默期待父母再健康幾年,但這樣的期待脆弱得好像童話故事。
我剛上大學(xué)的那幾年,以及剛?cè)シ▏捅本┑臅r候,總能遇到一些新鮮事—起初是去餐廳吃了一頓飯,后來是感受了異域風(fēng)情、文化碰撞,或者是花一些錢換來了很多方便。每逢此時,我都會想起他們,心想要是能和他們一起來看這個世界就好了,這樣我們之間的隔閡可能就會少一些,而他們與這個世界的對抗,可能也會柔和一點兒。
但這只是美好的期待罷了。人生于世,無時無刻都有強加在身上的桎梏—12歲那年是因經(jīng)濟困窘無法離家出走,22歲依然是,如今舉家全力支持我來美國讀書,他們自然放棄了許多浪漫的念頭和眼下的體驗。而我并不知道這種父母健康、其樂融融的表面和平什么時候會崩塌,我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但有心理準(zhǔn)備又有什么用呢?
20歲出頭的時候,我常和母親吵架,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受不了她綿綿不絕的抱怨,鼓勵她找尋自己的生活。之后因她并不能突破自己走出家庭而感到失望,不再聽她講述新的煩惱。我和父親的矛盾似乎止于成年,大約沒有了去書房是否要開燈此種小事,經(jīng)濟上又少有糾葛,便也少了很多爭吵的理由。
我和他們的和解似乎并不是由于“自己開始工作,遂知道了生活的不易”,而是在接觸了很多關(guān)于社會公平的討論后,才漸漸意識到人的所見、所知、所感都受限于很多因素,一味以自己的價值觀去要求他人,不但不道德,更是一種無知的表現(xiàn)。
四
丟丟,聽到你離開的消息時我并未停下腳步,仍然在路上?,F(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一兩周,我沒有為你掉過眼淚。我覺得自己絕情,又因此感到沮喪,但你離我太遠了,你的離開就像是書上一行不動聲色的文字,我試圖感同身受,卻發(fā)現(xiàn)早已讀丟了情節(jié)。
伊薩卡下起第二場雪的時候,我正好在和父母通電話,走著走著,路邊忽然跑出一只黑貓來。我從未見過這樣主動親昵的貓,它朝我跑過來,蹭了蹭我的褲腳,然后慵懶地躺在地上打了個滾兒,毫不設(shè)防地露出肚皮。
它一點兒都不像你,長相、性格都不像。父親在電話那頭評價道:“這就是美國的貓呀?!蹦赣H說:“不要碰,小心有細菌?!倍铱粗诶滹L(fēng)中微微發(fā)抖的毛茸茸的樣子,忽然真真切切地想到你。
世間所有的陪伴大抵如此,有瑕疵、有失落,且最終有無可避免的離別。但這些陪伴讓人生變得充實、鮮活、熱淚盈眶,即使你不在,僅僅想起你也讓我覺得溫暖。
謝謝你,我的丟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