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明

一

傅玄“博學善屬文，解鐘律”，確然，他不僅制作了大量的歌詩、辭賦和其他各體文章，還撰寫了多達一百四十卷“評斷得失，各為區(qū)例”的論著——《傅子》。《晉書·傅玄傳》云：“玄少時避難于河內(nèi)，專心誦學，后雖顯貴，而著述不廢。撰論經(jīng)國九流及三史故事，評斷得失，各為區(qū)例，名為《傅子》，為內(nèi)、外、中篇，凡有四部、六錄，合百四十首，數(shù)十萬言，并文集百余卷行于世。”王沈?qū)Ω敌鼋o予極高評價，他在給傅玄的書信中說：“省足下所著書，言富理濟，經(jīng)綸政體，存重儒教，足以塞楊墨之流遁，齊孫孟于往代。每開卷，未嘗不嘆息也?！庇纱硕?，傅玄文章著述多為“經(jīng)綸政體、存重儒教”而作，似與視為“小道”的小說不存在關(guān)聯(lián)。實則不然，他為宣揚大道而著述的文章中卻征引了許多小說素材。尋跡其文章著述，所征引的小說素材大較有神仙靈怪、博物雜記、軼事傳奇三種類型。

傅玄的詩、賦、文均曾征引神仙靈怪題材。其詩《云中白子高行》云：“陵陽子，來明意，欲作天與仙人游。超登元氣攀日月，遂造天門將上謁。閶闔辟，見紫微絳闕。紫宮崔嵬，高殿嵯峨。雙闕萬丈玉樹羅。童女掣電策，童男挽雷車。云漢隨天流，浩浩如江河。因王長公謁上皇。鈞天樂作不可詳。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二十五史《藝文志》著錄小說資料集解”（11AZD062）的階段成果。龍仙神仙，教我靈祕?！庇忠皇资ь}歌詩云：“雷師鳴鐘鼓，風伯吹笙簧。西母出穴聽，王父吟安廂。”諸如此類，不一一贅舉。除詩歌外，賦篇中也有對神仙靈怪故事的述說。其《正都賦》云：“于是神岳雙立，岡巖岑崟，靈草蔽崖，嘉木成林，東父翳青蓋而遐望。西母使三足之靈禽，丹蛟吹笙，文豹鼓琴，素女撫瑟而安歌。聲可意而入心，偓佺起而鶴立，和清響而哀吟?！边@段文字似是對都市坊間雜戲表演的一個描述，然其題材是神仙靈怪的?！稊M天問》中有牛郎織女、嫦娥奔月的神話傳說：“七月七日，牽牛織女，時會天河。月中何有，白兔搗藥?！蔽魍跄?、東王父、牛郎織女被視為神仙是毋庸分辯的，偓佺也是神仙人物，《搜神記》云：“偓佺者，槐山采藥父也。好食松實，形體生毛，長七寸，兩目更方，能飛行，逐走馬。”這幾則材料是神仙題材，再看靈怪題材?！陡底印防镉涊d了這樣幾件怪事：“時太原發(fā)冢破棺，棺中有一生婦人，將出與語，生人也。送之京師，問其本事，不知也。視其冢上樹木可三十歲，不知此女人三十歲常生于地中邪？將一朝欻生，偶與發(fā)冢者會也？”又“長人數(shù)丈，身橫九畝，兩頭異頸，四臂共骨，老人生角，男女變化，何益于賢愚邪”，又“樂廣為河南尹，郡中前廳多怪疾，后人皆于廊下都郵傳中治事，無敢在廳事者，唯廣處之，白日戶自閉，二子凱橫等懾布，廣使掘墻孔，得貍乃絕”等。這些記述與當時志怪小說難以軒輊。

傅玄文章著述中征引博物雜記類小說的題材同樣不少。朱鳥、炎荒、旸谷、濛汜、昆侖類名物，在其詩賦及文章中曾反復(fù)出現(xiàn)。如《擬楚篇》“登昆侖漱玉池”，《雜詩》“旸谷發(fā)精曜，九日棲高枝”，《述夏賦》“朱鳥感于炎荒”，《大寒賦》“扶木憔悴于旸谷，若華零落于濛汜”，《馳射馬賦》“何逸群之奇駿，生濛汜之遐濱”，等等?！陡底印分蓄愃频挠涊d則更為詳細，其《校工篇》有一段描述漢末筆柙的文字，與《西京雜記》中描述“天子筆”的文字如出一轍?！缎９て吩疲骸皣L見漢末一筆之柙，雕以黃金，飾以和璧，綴以隋珠，發(fā)以翠羽。此筆非文犀之植，必象齒之管，豐狐之柱，秋兔之翰?！薄段骶╇s記》卷一云：“天子筆管，以錯寶為跗，毛皆以秋兔之毫，官師路扈為之。以雜寶為匣，廁以玉璧、翠羽。皆直百金?！薄陡底印分羞€有關(guān)于“火浣布”的記載，《三國志·三少帝紀》注引《傅子》云：“漢桓帝時，大將軍梁冀以火浣布為單衣，常大會賓客，冀陽爭酒，失杯而污之，偽怒，解衣曰：‘燒之！’布得火，煒燁赫然，如燒凡布，垢盡火滅，燦然潔白，若用灰水焉?！标P(guān)于火浣布，曹丕不以為其實，曾說“天下無切玉之刀，火浣之布”。但裴松之征引的《異物志》和《神異經(jīng)》卻言之鑿鑿?！懂愇镏尽吩疲骸八拐{(diào)國有火州，在南海中。其上有野火，春夏自生，秋冬自死。有木生于其中而不消也，枝皮更活，秋冬火死則皆枯瘁。其俗常冬采其皮以為布，色小青黑。若塵垢污之，便投火中，則更鮮明也。”《神異經(jīng)》云：“南荒之外有火山，長三十里，廣五十里，其中皆生不燼之木，晝夜火燒，得暴風不猛，猛雨不滅。火中有鼠，重百斤，毛長二尺余，細如絲，可以作布。常居火中，色洞赤，時時出外而色白，以水逐而沃之即死，續(xù)其毛，織以為布?！彪m《異物志》和《神異經(jīng)》把火浣布描繪得具體形象而又神奇生動，但畢竟未曾親見，只是傳說。而《傅子》卻把這個傳說化為現(xiàn)實，更加令人信服。粱冀實有其人，且年代相去也頗近，因此，可信度大增。欲“發(fā)明神道之不誣”的干寶，在其《搜神記》中也記載了火浣布?！端焉裼洝肪硎疲骸袄鲋?，地首也。是惟帝之下都，故其外絕以弱水之深，又環(huán)以炎火之山。山上有鳥獸草木，皆生育滋長于炎火之中，故有火浣布。非此山草木之皮枲，則其鳥獸之毛也。漢世，西域舊獻此布，中間久絕。至魏初時，人疑其無有。文帝以為火性酷烈，無含生之氣，著之《典論》，明其不然之事，絕智者之聽。及明帝立，詔三公曰：‘先帝昔著《典論》，不朽之格言。其刊石于廟門之外及太學，與石經(jīng)并，以永示來世?！潦牵饔蚴谷双I火浣布袈裟，于是刊滅此論，而天下笑之?！贝送?，《搜神記》還記載了“火浣衫”：“吳選曹令史劉卓病篤，夢見一人，以白越單衫與之，言曰：‘汝著衫污，火燒便潔也。’卓覺，果有衫在側(cè)，污輒火浣之。”干寶記載西域人獻火浣布袈裟和劉卓夢覺而得火浣衫，也是想通過現(xiàn)實印證傳說之不誣，增強其可信性，與傅玄頗為神似。

傅玄詩文著述中記載漢晉間名士軼事甚夥，關(guān)及人物也很多，如杜畿、禰衡、曹操、劉表、荀彧、荀攸、華歆、管寧、郭嘉、何晏、樂廣、傅嘏等等，不一而足。其中對名士軼事的記載與裴啟《語林》、劉義慶《世說新語》模樣十分相似。如《傅子》云：“王黎為黃門侍郎，軒軒然乃得志，煦煦然乃自樂。傅子難之曰：‘子以圣人無樂，子何樂之甚？’黎曰：‘非我乃圣人也。’”場面活靈活現(xiàn)，人物栩栩如生，言語簡短而意味深長，小說韻味十足，雜于《語林》或《世說新語》，恐怕亦難以挑剔。又《傅子》所載：“或問近世大賢君子，答曰：荀令君之仁，荀軍師之智。斯可謂近世大賢君子矣。荀令君仁以立德，明以舉賢，行無諂黷，謀能應(yīng)機。孟軻稱‘五百年而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命世者’，其荀令君乎！太祖稱‘荀令君之進善，不進不休，荀軍師之去不止’也?！薄案覇柦裰?？曰：‘袁郎中積德行儉，華太尉積德居順，其智可及也，其清不可及也。事上以忠，濟下以仁，晏嬰、行父何以加諸？’”除《傅子》外，其賦作中也不乏此類記載。如其《乘輿馬賦》序云：“往日劉備之初降也，太祖賜之駿馬，使自至廄選之。歷名馬以百數(shù)，莫可意者，次至下廄，有的顱馬，委棄莫視，瘦悴骨立，劉備取之。眾莫不笑之。馬超破蘇氏塢，塢中有駿馬百余匹，自超以下，俱爭取肥好者，而將軍龐德獨取一騧馬，形觀既丑，眾亦笑之。其后劉備奔于荊州，馬超戰(zhàn)于渭南，逸足電發(fā)，追不可逮，眾乃服焉?！贝宋闹v述劉備和龐德并有識馬之能而初不為人所解，后卻為之嘆服。行文奇曲，深含寄托，頗有小說意味。另外，其詩文中還多編錄民間傳奇故事，如其詩《艷歌行》《秋胡行》《秦休女行》等。這些歌詠原有本事，但在流傳過程變得更加婉曲離奇，如同小說。《傅子》中亦含民間傳奇，如：“漢末有管秋陽者，與弟及伴一人，避亂俱行，天雨雪，糧絕。謂其弟曰：‘今不食伴，則三人俱死?！伺c弟共殺之，得糧達舍。后遇赦無罪。此人可謂善士乎?！惫芮镪栆苍S不能稱之為善士，但可謂奇士?！陡底印匪洝恶R先生傳》亦可視為頗具小說意味的傳奇。馬鈞是一位名譽天下的巧能之士，傅玄極贊其能有異于常，深恨其才不遇于世，具有傳奇色彩。

二

傅玄不僅在文章著述中采擷了許多小說素材，更令人稱道的是，他把一些小說素材加工成歌詩而廣為傳唱，最為顯著的便是其歌詩《秋胡行》與《秦女休行》兩篇。把小說題材的傳奇故事改造為有韻且便于傳唱的歌詩，更有助于故事的傳播與接受，傳播面更寬，傳播效果更好。

其《秋胡行》云：“秋胡子，娶婦三日，會行仕宦。既享顯爵，保茲德音。以祿頤親，韞此黃金。睹一好婦，采桑路旁。遂下黃金，誘以逢卿。玉磨逾潔，蘭動彌馨。源流潔清，水無濁波。奈何秋胡，中道懷邪。美此節(jié)婦，高行巍峨。哀哉可愍，自投長河。”又云：“秋胡納令室，三日宦他鄉(xiāng)。皎皎潔婦姿，泠泠守空房。燕婉不終夕，別如參與商。憂來猶四海，易感難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長。百草揚春華，攘腕采柔桑。素手尋繁枝，落葉不盈筐。羅衣翳玉體，迥目流采章。君子倦仕歸，車馬如龍驤。精誠馳萬里，既至兩相忘。行人悅令顏，借息此樹旁。誘以逢卿喻。遂下黃金裝。烈烈貞女忿，言辭嚴秋霜。長驅(qū)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婦來，歡樂情未央。秋胡見此婦，惕然懷探湯。負心豈不慚，永誓非所望。清濁必異源，鳧鳳不并翔。引身赴長流，果哉潔婦腸。彼夫既不淑，此婦亦太剛?！鼻耙欢挝淖炙茷樵娦?，對故事大略做以介紹。曹道衡、沈玉成說：“《秋胡詩》是一首敘事詩，本事出于《列女傳》和《西京雜記》?！眲⑾颉读信畟鳌斍餄崑D》云：“潔婦者，魯秋胡子妻也。既納之五日，去而宦于陳，五年乃歸。見路旁婦人采桑，秋胡子悅之，下車謂曰：‘若曝采桑，吾行道遠，愿托桑蔭下飡下赍休焉。’婦人采桑不輟。秋胡子謂曰：‘力田不如逢豐年，力桑不如見國卿；吾有金，愿以與夫人?！瘚D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紡績織纴，以供奉衣食，奉二親，養(yǎng)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無有外意，妾亦無淫泆之志。收子之赍與笥金?！锖铀烊ァＶ良?，奉金遺母，使人喚婦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慚。婦曰：‘子束發(fā)修身，辭親往仕，五年乃還，當所悅馳驟，揚塵疾至，今也，乃悅路旁婦人，下子之裝，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泆，是污行也。污行不義。夫事親不孝，則事君不忠；處家不義，則治官不理。孝義并亡，不必遂矣。妾不忍見，子改娶矣。妾亦不嫁?！烊ザ鴸|走，投河而死?！炘唬骸锖魇?，五年乃歸。遇妻不識，心有淫思。妻執(zhí)無二，歸而相知。恥夫無義，遂東赴河?！薄段骶╇s記》所載較為簡略，其書云：“昔魯人秋胡娶妻三月而游宦三年，休，還家，其婦采桑于郊，胡至郊而不識其妻也，見而悅之，乃遺黃金一鎰，妻曰：‘妾有夫，游宦不返，幽閨獨處，三年于茲，未有被辱如今日也?！刹活櫍鷳M而退，至家，問家人妻何在，曰：‘行采桑于郊，未返?！冗€，乃向所挑之婦也。夫妻并慚，妻赴沂水而死?！庇伞读信畟鳌放c《西京雜記》所載可知，“秋胡妻”故事流傳已久，秋胡妻的節(jié)婦形象也已深入人心，傅玄是在前人傳說和記錄的基礎(chǔ)上把秋胡妻的故事加工成歌詩的。其目的就是更好地宣揚禮教節(jié)義，為經(jīng)綸政體之用。

《秦女休行》也是由傳奇故事改造而成。秦女故事最早起于民間，后慢慢演化為文學藝術(shù)。左延年有歌詩《秦女休行》，講述燕王婦秦女休“為宗行報仇”，“殺人都市中”而臨刑遇赦的傳奇故事。郭茂倩《樂府詩集》云：“《秦女休行》，左延年辭。大略言女休為燕王婦，為宗報仇殺人都市，雖被囚系，終以宥赦得寬刑戮也。晉傅玄云龐氏有烈婦，亦言殺人報怨以烈義稱。與古辭義同而事異?！?/p>

傅玄歌詩《秦女休行》是借舊瓶裝新酒，用舊題寫時事。正如徐公持先生所說：“此詩與皇甫謐之文，有可能同時之作，一詩一文，共寫一事，相得益彰?！窀敌脕砀膶憽嬍吓?，已屬舊題寫新事?！标悏邸度龂尽嫓U傳》云：“初，淯外祖父趙安為同縣李壽所殺，淯舅兄弟三人同時病死，壽家喜。淯母娥自傷父仇不報，乃幃車袖劍，白日刺壽于都亭前，訖，徐詣縣，顏色不變，曰：‘父仇已報，請受戮?！５撻L尹嘉解印綬縱娥，娥不肯去，遂強載還家。會赦得免，州郡嘆貴，刊石表閭?！被矢χk《列女傳》記載龐娥親復(fù)仇故事甚為詳盡，幾近千字。敘述不僅婉曲紆徐，而又驚心動魄，頗具唐傳奇的色彩?？纯炊鹩H于都亭之前刺殺李壽的那段描述就知道了，“都亭刺殺”如此描述：“至光和二年二月上旬，以白日清時，于都亭之前，與壽相遇，便下車扣壽馬，叱之。壽驚愕，回馬欲走。娥親奮刀斫之，并傷其馬。馬驚，壽擠道邊溝中。娥親尋復(fù)就地斫之，探中樹蘭，折所持刀。壽被創(chuàng)未死，娥親因前欲取壽所佩刀殺壽，壽護刀瞋目大呼，跳梁而起。娥親乃挺身奮手，左抵其額，右樁其喉，反復(fù)盤旋，應(yīng)手而倒。遂拔其刀以截壽頭，持詣都亭，歸罪有司，徐步詣獄，辭顏不變?！贝硕蚊枋鍪呛蔚染殏魃瘢≌f意味因文而生。傅玄把這個傳奇故事改造為歌詩，但毫不失其傳奇色彩。其《秦女休行》云：“龐氏有烈婦，義聲馳雍涼。父母家有重怨，仇人暴且強。雖有男兄弟，志弱不能當。烈女念此痛，丹心為寸傷。外若無意者，內(nèi)潛思無方。白日入都市，怨家如平常。匿劍藏白刃，一奮尋身僵。身首為之異處，伏尸列肆旁。肉與土合成泥，灑血濺飛梁。猛氣上干云霓，仇黨失守為披攘。一市稱烈義，觀者收淚并慨忼。百男何當益，不如一女良。烈女直造縣門，云父不幸遇禍殃。今仇身以分裂，雖死情益揚。殺人當伏法，義不茍活隳舊章?？h令解印綬，令我傷心不忍聽。刑部垂頭塞耳，令我吏舉不能成。烈著希代之績，義立無窮之名。夫家同受其祚，子子孫孫咸享其榮。今我作歌詠高風，激揚壯發(fā)悲且清?！闭自妼懙眉で轱枬M，生動瀏亮。

確如陸時雍在《古詩鏡》中所說：“傅玄《秦女休行》，其事甚奇，而寫之不失尺寸。夫情生于文，文生于情，未有事離而情合者也。語語生色，敘贊兩工，式得其體?！彪m說龐氏烈婦為父報仇故事在皇甫謐《列女傳》中描述得已十分詳盡，但傅玄《秦女休行》所述情節(jié)卻有皇甫文所不及處。如傅玄詩中所述“肉土成泥”、“血濺飛梁”的場面是其獨有，而皇甫謐文卻無。魏明安、趙以武在《傅玄評傳》里對此已做說明：“皇甫謐傳文詳細寫了龐娥親立志復(fù)仇的準備和行動過程，交代了殺死仇人李壽后‘歸罪有司’，使觀者慷慨、縣長解印、刑尉同情等細節(jié)。這些內(nèi)容在傅玄詩中夾敘夾議，都有交代。但是，肉土成泥、血濺飛梁這一場面，卻是傅玄詩中獨有的，突出了這場生死搏斗的驚心動魄，顯示了娥親的‘猛氣’?！?/p>

傅玄制作《秋胡行》是為了“美此潔婦”，即褒美秋胡妻的貞剛；制作《秦女休行》亦為“作歌詠高風”，即頌揚龐娥親的義烈，與皇甫謐作《龐娥親傳》的思想一致——皇甫謐“以為父母之仇，不與共天地，蓋男子之所為也。而娥親以女弱之微，念父辱之酷痛，感仇黨之兇言，奮劍仇頸，人馬俱摧，塞亡父之怨魂，雪三弟之永恨，遠古以來，未之有也”——總之，都是為了存重儒教、宣揚禮義。《禮記·曲禮上》云：“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奔热桓敌菫樾I儒學、弘揚王教，便采取儒家傳統(tǒng)的禮樂宣教方法?？鬃釉疲骸鞍采现蚊?，善于禮；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倍Y以導(dǎo)行，樂以導(dǎo)和，樂最能深入人心，《荀子·樂論》云：“夫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笨鬃雍蛙髯佣伎吹搅藰肪哂袠O佳的教化功能和教化效果。所以，班固《漢書·禮樂志》云：“人函天地陰陽之氣，有喜怒哀樂之情。天稟其性而不能節(jié)也，圣人能為之節(jié)而不能絕也，故象天地而制禮樂，所以通神明，立人倫，正情性，節(jié)萬事者也。”其實，這種教化功能和效果，以當今眼光觀之，也可以視為傳播與接受的功能和效果。因此，傅玄把傳奇故事改造為歌詩而廣為傳唱，其傳播與接受的范圍和效果，是那些以文字作為傳播載體的文言小說無法比擬的。唐代白居易把小說體裁的《長恨歌傳》改造為以詩歌為體裁的《長恨歌》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正是因為白居易把《長恨歌傳》改造成了《長恨歌》歌詩，而使得“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熟誦于赤縣神州”。在那個紙媒不夠發(fā)達且受眾文化水平有限的時代，以傳唱為主要傳播形式的歌詩在傳播效果上，是明顯優(yōu)于以紙媒為主要傳播形式的小說的。

三

傅玄詩文著述對小說的征引與改造，對小說材料的留存、小說的傳播及后世小說的創(chuàng)作均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傅玄詩文著述中留下的大量小說材料，為后世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源泉。正如我們前面所述，他在詩文著述中征引了大量的小說素材，如神仙靈怪類中的西王母、東王公、牛郎織女、偓佺、發(fā)冢得生人、樂廣掘墻得貍等神話傳說，博物雜記類中的炎荒、旸谷、濛汜、漢末筆柙、火浣布等奇地異物，傳奇軼事類中的劉備、荀彧、荀攸、郭嘉、王陽、龐娥親等傳奇人物，這些都對后世小說創(chuàng)作或有開創(chuàng)之功。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學史》云：“三國以后，由于儒學的衰微及‘五斗米道’等宗教的興盛，再加上佛教故事的傳入，在士大夫中間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于是‘志怪’小說就逐步興起。如傅玄《傅子》中就有‘志怪’的內(nèi)容?！边@段話告訴我們，傅玄的《傅子》受當時思想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已有“志怪”的內(nèi)容，可視為志怪小說興起的前奏。曹道衡、沈玉成兩位先生不僅認為《傅子》中記錄的志怪內(nèi)容對志怪小說的逐步興起有重要影響，而且指出其中記錄的名士軼事對“軼事”類小說也有開創(chuàng)之功。他們說：“‘軼事’類小說的內(nèi)容主要是記載自漢代以來一些名士的言行，其中有一部分確系史實，也有一部分則出于傳聞，不全可信。這種記載名人軼事的著作、在現(xiàn)存的書籍中當以東漢應(yīng)劭《風俗通義》中的《正失》、《愆禮》、《過譽》、《十反》、《窮通》中一些片斷為較早。后來三國至晉初人的著作如張騭《文士傳》、傅玄《傅子》等書中，也有類似的內(nèi)容。但像應(yīng)劭、傅玄記載這些軼事，往往雜以評議。東晉時郭澄之作《郭子》、裴啟作《語林》等，則純記事實，絕少證騭。這些著作今已散佚，僅有少量佚文，它們開創(chuàng)了‘軼事’類小說的先例?！辈?、沈二先生敏銳地發(fā)現(xiàn)和揭示了《傅子》對“軼事”類小說的開創(chuàng)之功，論述精細確當，對后來研究者教益匪淺。

傅玄的詩文著述不僅對志怪、志人類文言小說有重要影響，對后期的長篇白話章回小說也有重要影響?！度龂萘x》第十八回“賈文和料敵決勝，夏侯惇拔矢啖睛”中，有一段郭嘉評說曹操有“十勝”袁紹有“十敗”的精彩言論，即出于傅玄的《傅子》。《三國志通俗演義》云：“郭嘉入……乃問嘉曰：‘袁紹如此無狀，吾欲討之，恨力不及，如何？’嘉曰：‘劉、項之不敵，公所知也。高祖惟智勝，項羽雖強，終為所擒。今紹有十敗，公有十勝，紹兵雖盛，不足懼也：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也；紹以逆動，公以順率，此義勝也；桓、靈以來，政失于寬，紹以寬濟，公以猛糾，此治勝也；紹外寬內(nèi)忌，所任多親戚，公外簡內(nèi)明，用人惟才，此度勝也；紹多謀少決，公得策輒行，此謀勝也；紹專收名譽，公以誠待人，此德勝也；紹恤近忽遠，公慮無不周，此仁勝也；紹聽讒惑亂，公浸潤不行，此明勝也；紹是非混淆，公法度嚴明，此文勝也；紹好為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此武勝也。公有此十勝，于以敗紹無難矣?！傩υ唬骸绻?，孤何足以當之！’”這段文字并不見于陳壽《三國志》郭嘉本傳，而見于傅玄的《傅子》?！陡底印啡绱擞涊d：“太祖謂嘉曰：‘本初擁冀州之眾，地廣兵強，而數(shù)為不遜。吾欲討之，力不敵，如何？’對曰：‘劉、項之不敵，公所知也。漢祖唯智勝，項羽雖強，終為所禽。嘉竊料之，紹有十敗，公有十勝，雖兵強，無能為也。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一也。紹以逆動，公奉順以率天下，此義勝二也。漢末政失于寬，紹以寬濟寬，故不攝，公糾之以猛而上下知制，此治勝三也。紹外寬內(nèi)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親戚子弟，公外易簡而內(nèi)機明，用人無疑，唯才所宜，不間遠近，此度勝四也。紹多謀少決，失在后事，公策得輒行，應(yīng)變無窮，此謀勝五也。紹因累世之資，高議揖讓以收名譽，士之好言飾外者多歸之，公以至心待人，推誠而行，不為虛美，以儉率下，與有功者無所吝，士之忠正遠見而有實者皆愿為用，此德勝六也。紹見人饑寒，恤念之形于顏色，其所不見，慮或不及也，所謂婦人之仁耳，公于目前小事，時有所忽，至于大事，與四海接，恩之所加，皆過其望，雖所不見，慮之所周，無不濟也，此仁勝七也。紹大臣爭權(quán)，讒言惑亂，公御下以道，浸潤不行，此明勝八也。紹是非不可知，公所是進之以禮，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勝九也。紹好為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軍人恃之，敵人畏之，此武勝十也?！嫘υ唬骸缜渌裕潞蔚乱钥爸?！’”比較一下二文便可知：傅文雅贍而詳密，羅文通俗而簡闊，但其間的源流關(guān)系是顯而易見的。又如《三國演義》第五十回“諸葛亮智算華容，關(guān)云長義釋曹操”有：“（曹操）遂捶胸大哭曰：‘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這一情節(jié)話語亦出于《傅子》，陳壽《三國志》卷十四《程郭董劉蔣劉傳》注引《傅子》：“太祖又云：‘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當其他典籍所載三國事與《傅子》所載有抵牾時，《三國演義》往往從《傅子》之說。如《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論英雄，關(guān)公賺城斬車胄”：“郭嘉曰：‘丞相縱不殺備，亦不當使之去。古人云：一日縱敵，萬世之患。望丞相察之?！标P(guān)于郭嘉在是否殺劉備這一問題上的態(tài)度，《魏書》和《傅子》所載不盡相同。《魏書》云：“劉備來奔，以為豫州牧。或謂太祖曰：‘備有英雄志，今不早圖，后必為患。’太祖以問嘉，嘉曰：‘有是，然公提劍起義兵，為百姓除暴，推誠仗信以招俊杰，猶懼其未也。今備有英雄名，以窮歸己而害之，是害賢為名，則智士將自疑，回心擇主，公誰與定天下？夫除一人之患，以沮四海之望，安危之機，不可不察！’太祖笑曰：‘君得之矣?！薄陡底印吩疲骸俺酰瑒鋪斫?，太祖以客禮待之，使為豫州牧。嘉言于太祖曰：‘備有雄才而甚得眾心。張飛、關(guān)羽者，皆萬人之敵也，為之死用。嘉觀之，備終不為人下，其謀未可測也。古人有言：一日縱敵，數(shù)世之患。宜早為之所?！菚r，太祖奉天子以號令天下，方招懷英雄以明大信，未得從嘉謀。”裴松之注曰：“案《魏書》所云，與《傅子》正反也。”由上可見，《魏書》與《傅子》所記抵牾，但《三國演義》卻從《傅子》所記。如果羅貫中確持這種態(tài)度，則《傅子》對《三國演義》的影響就未可小覷，因為《傅子》論及三國人物達數(shù)十人之多。

總之，傅玄在詩文著述中對小說的征引和改造，既有利于小說材料的留存，亦有助于小說題材的傳播。而且，二者是互相促進的，材料留存越多為其傳播就提供更大可能，傳播范圍越廣為其材料留存亦制造更多機會；同時，也對后世小說創(chuàng)作題材選取和表現(xiàn)手法產(chǎn)生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