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張遠倫
我不知道緩緩的流水,與我的語速有什么關系
我說話減慢,漸漸近乎口吃
甚至,一個黃昏,沒有一句話
我看見有一些陽光的反光,從河面上起來
幻化成幾個十字,而后消散
我突然想說話,張大嘴巴
竟然沒有聲音
詰問的能力,沒有了
一個黃昏,我都沒有找到,能將幾個詞語連綴起來的
那一條射線。我閉嘴
世界不需要我的命名,獨臥河心洲
把最后幾點彈跳的光的碎片,收進眼皮內(nèi)
石頭用流水洗臉,還是長滿了青苔
我懷疑那不是青苔,更像是黑泥
嵌滿小水生動物的殘骸
我甚至看到了小貝殼,被挽留在石頭上
我像這些來歷不明的幽微之物
慢慢喜歡上一塊狹路相逢的石頭
搬到河心洲上,用細沙慢慢拭擦
直到露出它臉上深深的罅隙來
這是一塊有肺部的石頭
我喜歡它被鏤空的部分
那些無緣無故的消失和放棄
讓一塊石頭活在我的懷里,輕輕喘息
與卑微的我,在封閉的村莊
相互換氣,相互透過對方的胸廓
清晨的陽光均勻地鋪展在人民廣場
蘸水寫字的老人,一邊寫一邊后退
金色綢面上,字跡漸漸萎縮
繼而一個一個消失
他有足夠的耐心,看著寬闊的大理石頁面
變成他的一張廢紙
他每天都制造這樣的廢紙。把駢文、歌賦
和散句,一一顯現(xiàn)出來
而后親眼看著它們變成幻象
駐足,停留,冥想,轉(zhuǎn)身離開
他穿過牌坊,腳后跟像在帶起紙屑
每天,我與他反向而行
把他身后卷起的廣場,又熨了一遍
方塊石頭,一片一片柔軟下去
我緊身疾行,他慢條斯理
我中年的一個平面,和他老年的一個平面
重疊了。同是在這世界上找平的人
怎么看,我都是他的路人
平,在他的筆鋒下;不平,在我的步履間
我在黑龍江的白樺林,看到無數(shù)只眼睛
淡白色的樹皮上,那些黑色的節(jié)疤
總有著優(yōu)美的眼眉線
瞳孔逼真,甚至見不到雜質(zhì)
中國北極的大雪飄來,一定會落在
這些憂傷的眼眸里
我在武陵山的生漆樹上,看到無數(shù)只眼睛
漆匠短促的利刃,一刀一刀
在樹皮上割出淚眼來
像是一場接著一場的,假想的哀慟
漆匠把接淚的貝殼取走
一棵樹就會停止抽泣
我在那么多的樹上,看到了眼睛
眾多的眼睛,也看到了我
從中國東北,到中國西南
那么多的樹長出眼睛,探視我
逼視我,歧視我,藐視我
無所不在地,監(jiān)視我這具,戴罪之身
新泥松軟,有一個深深的凹痕
有人長跪不起
換成石頭,變成拜臺
石頭,也需要一個凹痕
一個人的膝蓋,無法完成
許多人的膝蓋,也未必完成
一個村莊所有悲傷的力量
都在那個凹痕里
這個痕跡,一旦出現(xiàn),就是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