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鏞
龍強對自己的成長很是著急。晚上睡覺時,他都用橡皮筋,把手和腳拴了拉在床頭和床尾。這樣每天起床來,他就感覺自己被拉長了一點。他之所以想快點長大,是長大了就不和姨媽家住一起了。更重要的是,長大了,就可以把“媳婦兒”張雪梅娶過來了。
但是,龍強的個子還沒拉長多少,“媳婦兒”張雪梅就結(jié)婚了,嫁給了龍強的堂哥龍文。
張雪梅是龍強姨媽家的女兒,他的表姐。平日里膽小的他,走路都怕把螞蟻踩死,更不敢一個人跑回自己的家。但是,自張雪梅出嫁這天,他也就從姨媽家跑出來了。他的母親離世后,他的家就成了一個空殼。他跑到家門前,盯著織滿蜘蛛網(wǎng)的門,動也不動。后來,他撿了一塊石頭,砸爛了銹跡斑斑的門鎖,走進屋,坐在潮濕發(fā)霉的地上自個兒哭起來。他是個很少會哭的孩子。他的媽媽,曾經(jīng)為張雪梅和龍文牽過線搭過橋,在剩下最后一口氣,還在拉著他的手摩挲時,他都沒半點親人離去的悲傷和痛苦,更沒裝模作樣地哭泣過。但是,這一回,他哭得肩膀一聳動,又一聳動。
他家離姨媽家并不遠,就隔著幾個村子。現(xiàn)在,他每天都要從姨媽家跑回家來。八十年代的鄉(xiāng)村,鳥雀多得像云,一片一片翻飛。布谷鳥,喜鵲,金絲雀,谷雀,斑鳩,黃鸝,村莊的上空,都是鳥的世界。父母還在的時候,龍強不喜歡和小朋友在一起玩,他喜歡鳥兒,和它們成了最好的朋友。他學(xué)鳥兒的叫聲,完全可以以假亂真。他只要站在樹林里,學(xué)鳥兒叫,一群群鳥兒像百鳥朝鳳一樣,全都集中在一起鳴叫起來。
但是,現(xiàn)在龍強回家來后,他和鳥兒們像是變得有了仇。他玩起了彈弓,天天打鳥。
一段時間后,他的彈弓命中率超乎人們想象。他只要拉開彈弓,“嗖”的聲音才消失,一只鳥一定再也飛不起來。他不但可以彈無虛發(fā)地打中歇在電線上,稻田里,或者樹枝上的鳥,就是飛鳥,他也是百發(fā)百中。偶有打不死的鳥,再撲騰著小翅膀想飛,他就是追到天上,都要把它打了掉下來。他每打到的一只鳥,就用一根麻線拴著,一串串地掛在肩膀上。他突然很喜歡身后跟著的那些小孩,回家時,他就把鳥兒分發(fā)給他們。
因為這樣,在他打鳥時,就有越來越多孩子,喜歡跟著他。仿佛他成了個小老大,身后領(lǐng)一幫小嘍啰。再后來,他讓跟著他的小孩每人手里都有一把彈弓,和他一起打鳥。
當(dāng)然,鳥和他沒有仇。打了一段時間的鳥,他不再打了。他領(lǐng)著小嘍啰們,練習(xí)彈弓技能。
白日里,大人們都下了地,鄉(xiāng)村成了一幫孩子的天堂。龍強帶著他的小嘍啰們,在張雪梅家菜園子里,以她家的小瓜,番茄,辣椒為靶子,練習(xí)打彈弓。他像個指揮官一樣命令小嘍啰們,對準(zhǔn)它們,一個一個地打。當(dāng)那些小瓜,番茄或者辣椒,被打得稀耙爛時,他比小嘍啰們還高興得一跳八丈高。但是,高興過后,他又害怕,害怕張雪梅知道了,再也不會理他。
傍晚,他領(lǐng)著小嘍啰還在路上東游西逛。張雪梅去了菜園里。她看見那些拳頭大的小瓜,皮開肉綻地叮在瓜藤上,番茄像血一樣淌在地上,辣椒一個變兩截,有的斷了掉在地里,有的還生在辣椒桿上。場景真讓人慘不忍睹。張雪梅看見,越看越驚訝,越看越心疼,越看越憤怒,忍不住罵了起來。
龍強開始害怕,想跑。但張雪梅越怒,罵得越狠的時候,他反而不害怕了,心里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興奮,甚至在心里竊喜。但他沒想到,憨二會跑去和張雪梅說,是他喊他們打的。
張雪梅一把扯過龍強的彈弓問,“你憨啦?”
龍強低著頭,半天才說,“我沒憨?!?/p>
“沒憨咋要把這些小瓜番茄辣椒打爛?”
“你說話不算話?!?/p>
“我咋說話不算話了,哪次帶你上街,說給你買水果糖,買口哨,哪次沒買過?”
龍強心里想說出“你說過要嫁給我,是我媳婦兒?!钡f出的卻是“你又不是我媳婦兒?!?/p>
張雪梅拿著彈弓的手,舉起又輕輕放下說,“你現(xiàn)在才剛滿十歲,就想著媳婦兒了?好好讀書,長大了媳婦兒有的是?!?/p>
龍強憋著嘴,差點要哭。憋了好一會才說,“你說等我長大了嫁給我做媳婦兒的?!?/p>
張雪梅又好氣又好笑,最后“咯咯咯”地笑起來說,“好好好,你別再亂搗蛋了,長大了我嫁給你做媳婦兒?!?/p>
龍強看了她一眼,又憋著嘴說,“你都嫁給我龍文哥了?!?/p>
張雪梅說,“長大了我重新給你說個更漂亮的媳婦兒?!?/p>
龍強說,“我就要你嫁給我。”說完,一把搶過彈弓就跑走了。
幾年前,龍強的媽媽還沒把張雪梅介紹給龍文時,張雪梅只要一到龍強家,龍強就跟步隨步。她帶他買水果糖,買口哨吹了玩。龍強一高興,就說,“你做我媳婦兒。”張雪梅被他惹得“咯咯咯”笑,就答應(yīng),“要得”。
但是,從那以后,張雪梅一到他家里,他老遠看見就喊,“我媳婦兒來了?!彼薏坏煤傲俗屓宓娜硕贾?。事實上,全村村的人都知道的了,因為每個人見他都會逗他玩,“你媳婦兒這久咋沒來你家?”特別是龍文,只要張雪梅很久不來龍強家,他就會喊龍強,“走,去喊你媳婦兒來你家玩。”龍強一跳八丈高地帶著龍文去張雪梅家。真到了張雪梅家,龍文就走了。龍文走了,龍強就要擰著他的“媳婦兒”送他回家來。
張雪梅來了要回去時,龍文又和龍強說,“走,我和你送你媳婦兒回家。”在路上,龍文還會給龍強買糖,買個小玩具。每次,龍強都覺得龍文哥太好了。隔不了幾天,龍文不來喊他,他也會去喊龍文,送他去他“媳婦兒”家。
龍文歡天喜地。
龍強歡天喜地。
張雪梅也歡天喜地。
一來二去,事實上,說是龍強的媽媽牽的線搭的橋,不過是擺擺樣子,走走過場。
張雪梅和龍強說過后,她家的菜園子里,再也沒有遭受過蹂躪。
村莊對面有條河。清澈見底,河里的小魚小蝦,鵝卵石,或者一顆綠油油的小草,都清晰可見。河水不深,嘩啦啦的水聲像音樂一樣。那天,龍強和他的小嘍啰們,在河里洗澡。夕陽被西山咬了一半了,其余的人都起來回家了,龍強一個人還在河里。張雪梅提著一個提籃,扭著屁股從河岸上走過。他看著她扭動的屁股,就拿著彈弓躲在橋下,從河里摸起一顆小石子,“嗖”的一聲,打在張雪梅屁股上。張雪梅“哎喲”大叫了一聲,伸手摸著屁股,回頭惡狠狠地罵,“哪個天收的打的?”但是,她轉(zhuǎn)著頭左看右看,周圍除了嘩啦啦的水聲,鬼影都沒一個,便在河岸邊,拉下了一截褲子,露出了半個白白的屁股,扭頭看被打中的地方。
龍強在看見張雪梅露出屁股的那一瞬,他雖然沒有像帶著小嘍啰們打她家菜園子里那些小瓜之類的興奮感。但是,他感到了全身的血液在一齊往上沖,臉像火烤一樣的燥熱。那一刻,他像第一次從姨媽家跑回來盯著他家的門一樣,動也不動。這回,他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目光像剔骨頭一樣,在張雪梅屁股上刮著。
他突然喜歡上了這條河流,每天都拿著彈弓,獨個兒泡在河水里。但是,讓他失望的是,張雪梅再也沒有像那天一樣出現(xiàn)過。一個人成天在河流里,他開始覺得枯燥起來。他又把小嘍啰們召集起來,一同戲水。他對他們作出一個規(guī)定,凡是從河岸上走過的年輕女人,他都要打她們的屁股,讓他們觀看,誰敢退縮,他保證像追鳥一樣追誰一頓毒打。他把她們的屁股,視作是張雪梅的。只要有女人從河岸上走過,走著走著,就會伸手摸著屁股“哎喲”一聲大叫起來。每次,他都眼神如火,像個小魔鬼,但是,沒有一個女人像張雪梅一樣,脫下褲子。只有一頓臭罵聲。惹得小嘍啰們開懷大笑,笑得肋骨生疼,笑得淚水噴灑。
他真的像個小老大。他說禁止這項娛樂,連同其他人的彈弓也禁止,打鳥也不行,小嘍啰們的彈弓也就不敢再出現(xiàn)過。因為這樣,他們也不再和他玩,全都散了。其實,他也不想和他們一起了,因為他只想獨個兒在一邊,看張雪梅走路扭動的屁股。
張雪梅長得的確不一般,像小說里寫的一樣,濃眉大眼櫻桃嘴,瓢潑的頭發(fā)從兩肩分到前面,漫過山丘一樣凸起的胸峰。特別是那雙眼睛,清澈得像兩口深井,仿佛會說話?,F(xiàn)在,她雖然生過了一個孩子,雖然一天也在田地里忙活,臉卻粉嫩得仿佛指頭輕輕彈去就破。她哪里都好看,但是,龍強只喜歡她的屁股。他只要看見她的屁股,他的臉就燒得發(fā)紅??床坏綇堁┟窌r,從路上走過的女人,他也盯著她們的屁股看,看得著迷。甚至于連同動物的屁股他都喜歡。憨二家有頭老母牛,經(jīng)常拉在田角地埂邊放,他就會跟在牛后面,摸牛屁股。有一回,他直接在田埂邊騎在了牛屁股上。
憨二看著他騎在他家牛屁股上,被嚇哭了。他和憨二說,“這是張雪梅,我媳婦兒,我騎她不是騎你家的牛?!?/p>
憨二指著他的腦門哭著說,“你騙人,它是我家的牛,不是張雪梅。我天天放它,它都不是我媳婦兒。它哪時成你媳婦兒了?如果我家的牛生出一頭小牛么算了,如果是生出一匹馬,或者一個人,老子定饒不了你?!?/p>
憨二正哭著說著,就看見張雪梅扛著鋤頭正從地里回來。他突突突跑過去說,“龍強把我家的水母牛當(dāng)成你,他騎在牛屁股上。”張雪梅“咯咯咯”笑,問龍強,龍強臉卻像關(guān)公。張雪梅說,“你也會害羞?看你臉紅紅的,小雞雞硬了噶?咯咯咯!”她這樣一說,龍強的臉更紅。他的小雞雞,像是她喊口令,很聽話,從褲襠支起了個小帳篷。他彎腰撿起一個土垡,甩去打了憨二家的牛,抬腿就跑開。
開學(xué)了,龍強也不去上學(xué)。他姨媽家也窮,就是張雪梅嫁到龍文家時,人人還在說,“她是從糠籮跳米籮,一下就掉錢窩窩里了。”人就這樣,運氣順了,簡直插柳成蔭。張雪梅才嫁過來一年,生下了一個女兒,家里又新?lián)Q了一張手扶拖拉機,還要蓋新房。
龍強沒讀書后,成天東游西逛,游手好閑。他不是丟石頭打人家房頂上的瓦,就是捉耗子澆上煤油點火燒了玩。他總是喜歡玩火。一次,他捉到了一只耗子,澆上煤油點燃,燃著火的耗子,鉆進了憨二家房子旁的一堆草垛里。不一會,草垛濃煙四起,接著,狂舞的火焰,隨著濃煙躥了起來,騰騰蔓延,噼噼啪啪無情地掃蕩著干燥的草垛。
龍強看著犬牙交錯的火苗,向左,向右,又合攏,不斷向草垛的頂部攀爬,他又是拍手又是笑,很是興奮。如果不是有人看見,大喊救火,人們七手八腳抬水來澆滅,火焰的臂膀已經(jīng)漫到草垛的頂端,開始伸到了憨二家的房子上。
他總是逗災(zāi)惹禍,在村村里,人人都罵他野崽子。姨媽沒辦法,喊龍文把他領(lǐng)去村對面的打沙廠,幫憨二的父親看沙廠。
憨二的父親是個極其精明的人,看他建廠的選址人人都服氣。他為了方便就地取材,沙廠建在了延伸疊加的懸崖和一個陡坡托起的地方。從上面打好的沙子,只需要把懸崖邊的一塊擋板放開,幾乎不需要人工就落在了陡坡托起的地方。放擋板也非常簡單,只需要站在打沙處攪動一下吊葫蘆的滑輪,沙子就傾瀉而下,出不了多大的力。但是,這件事也始終需要用一個人來做。龍強來沙廠,只需供吃住,一月隨便憨二的父親給幾塊零用錢。憨二的父親很高興,把龍強安排了專門放擋板,當(dāng)個大人使用,換下了一個勞動力。
那天中午,憨二的父親和其他人都回去吃午飯去了,剩下龍強和另一個打沙的人。他們在用柴點火,燒洋芋。這是龍強最喜歡干的事情,每次,即便是燒洋芋,他也要用很多的柴堆起來,看著無數(shù)像蛇一樣躥起的焰火,脫穎而出,火蛇信子吐向天空,興奮至極。
洋芋還沒熟,龍文開著手扶拖拉機來到了沙槽里。沒有上沙的人,龍文就喊打沙那個人幫他一起上沙。沙還沒裝起半車,燒洋芋的香味就飄了過來。那個人回過頭去看,龍強卻沒有在火堆邊,他就丟下鏟子,跑過去刨燒洋芋。
打沙的人還沒把燒洋芋全部刨出來,他聽見“嘩嘩嘩……”的聲響?;仡^一看,無數(shù)沉默的沙一齊發(fā)力,轟然傾瀉,下面瞬間筑成墳?zāi)?。他六神無主,好一會,才帶著哭腔、顫抖和沙啞的聲音大喊,“快,快點!人被埋了!快——點!人被埋——了。”
龍強呆呆地站在吊葫蘆旁。
山腰處還在地里勞作的人,聽見有人在山坡上喊,有的空著手,有的拿著鋤頭,拼命地往沙廠趕來。
先跑到沙廠處的人們,一邊問嚇得臉色鐵青的打沙的人,“誰被埋了?”一邊使勁地鏟沙,用手刨。打沙的人呆呆地立著,渾身發(fā)著抖,忘記了手里的鏟子鏟沙。有人罵,“你得溫病了,還不快刨?!彼拍闷痃P子鏟,但細碎的沙子卻像鐵皮一樣,他的鏟子下去就飄開了。他一屁股篤在沙堆上,才擠出幾個字,“龍文被埋了?!彪p手抓起兩把沙子舉起來,卻怎么也捏不住,沙子簌簌簌地往他手里落下來。
當(dāng)人們把龍文刨出來時,龍文的雙手還在舉著。有人去通知了龍文的家人。
這時,龍強跑過來,看見龍文的眼睛還在睜著,只是鼻孔,耳朵,嘴里,全都塞滿了細碎的沙。他不相信一個活人就這樣沒了,用小手幫龍文鼻孔,耳朵,嘴里的沙扣出來。但是,龍文的呼吸,的確全部被沙子堵在身體里了。
龍強怎么也沒有想到,這沙性子如此暴烈,“嘩啦”一梭,就收走了一條人命。他不知該怎么辦,像只木雞一樣呆立著。
龍文的家人來了。張雪梅的身后,一條白毛狗竄動,像團滾動的云。
龍文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龍文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姿勢,空無一物的雙手,還舉在頭頂,不知想抓住什么,像一個伸展著四肢,仰面朝天舒服地在草地上曬太陽的人。但是,天上沒有太陽,天上只有灰灰的云。
風(fēng),嗚嗚地從北面吹。狗,嗚嗚地圍著龍文轉(zhuǎn)。張雪梅,嗚嗚地?fù)渖先ィе埼牡念^,邊搖邊哭喊著,“龍文,龍文,你回來?龍文,龍文,你回來?”任她搖,任她喊,龍文眼睛睜著,就望著天。她搖著喊著,沒勁兒了,看著烏云覆蓋的天,自言自語,“山有耳,水有心,這活沙沙咋就要了你的命?你這么好的人,真是天要收你么?你這不是死給人看,是死給天瞧?!闭f著就暈倒了過去。
在場的人,看著聽著,都被感染了流著一線濁濁的淚。龍強沒有流淚,但是,嗚嗚的風(fēng)吹著,他卻顫抖著流汗,站起來像拉磨驢一樣,繞著張雪梅抱著的龍文,不停地轉(zhuǎn)。嗚嗚的白毛狗向他走近,他才停止了轉(zhuǎn)動。
龍強離開了沙廠,打死也不再回去。他也不回姨媽家,有時,像憨二一樣,這里站站,那里停停。有時,像小時候一樣,在張雪梅身后,跟步隨步。一次,他跟著張雪梅去地里,張雪梅彎腰摘瓜,撅著屁股,龍強盯著,一動不動。突然,他猛地伸手往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張雪梅回過頭,問,“你干啥?”
龍強呆呆地說,“你不是我媳婦兒?!睆堁┟窙]說話,只是笑了笑,卻笑得苦澀,笑得淚滿雙眼。她一下把龍強攬入懷里,像母親一樣,撫摸他的頭。
龍強卻滿臉通紅,身體一陣震顫。他猛地一把推開張雪梅,頭也不回地跑了。
在黑咕隆咚的夜晚,村村里的人們,偶爾會聽見已故之人說話,或者唱歌。那些聲音,在黑暗中飄來蕩去,聽著會讓人脊背發(fā)涼,會讓人汗毛立了起來。如果不是因為有人壯了膽問個清楚,人們將被一直嚇下去。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夜晚,歌聲如訴。有人問,“你是人是鬼?”歌聲停了,回答“是人。”用的是原聲。人們才知道,是王學(xué)變出來的聲音。盡管人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真相,可是他在夜晚變出來的聲音,還是會讓人恐懼。
真是奇了個怪。王學(xué)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里,仿佛裝著一臺錄音機,錄進了村里所有走了的人的原聲。只要是已經(jīng)去了那邊的人,王學(xué)就可以把他們的聲音,原模原樣地發(fā)出來。
王學(xué)曾經(jīng)是個縱火犯。他總是那么喜歡玩火。村里,田野里,地里,山上的谷草堆,包谷草堆,蕎麥草堆,不知被他燒過了多少,誰也記不清。一個心理學(xué)家說過,縱火這種行為會給人帶來一種性滿足。這種說法不知是不是可靠,因為他火燒得最大的一次,是村對面的山林。但是,那是他結(jié)婚不久的事。
這個平日里少言寡語的人,很老實。老實得近乎于憨。做事卻巴巴適適,從來不會像別人,偷奸?;撌谷至?,卻要藏了兩分。王學(xué)不會這樣,所以人們要干出力的事,都喜歡找他。他給人們的影響,都說這個人好。但是,這一回,人們都在說“還說他是個好人,吃屎的狗怎么可能斷了吃屎的路。這回禍惹大了,他不僅燒私人的草堆,連公家的山林他都要燒掉。”
事實上,這回真不是他故意玩火引燃的。村里死了人,他和幫忙的人一起,去山上找柴。其他人都把柴挑走了,他還坐著抽煙。抽完那支煙,他才挑著柴下山。他挑著柴都下山了,看見山林著了火。他明白是自己那個煙頭惹的禍,丟下柴跑上去撲火。但是,火順風(fēng)勢蔓延,逆風(fēng)勢也蔓延,濃煙攀升,火光沖天。他哪里撲得滅。
這場火,燒得很大。白日煙火,晚上紅光,三天三夜啊,村對面山崗上的天都沒黑下來。直到山燒黑了,晚上的天才黑。最后,王學(xué)被判了十年的刑。
王學(xué)出來回到村子以后,妻子已重新改嫁。從此,他沒在娶妻。一個人生活。誰家有個大事小務(wù)請他幫忙,他都很賣力去幫。
王學(xué)家隔壁,住著一個女人。女人五十多歲了,命運多舛。真是大樹一倒,滿地落葉,女人在多年前,男人不在后,日子過得像滑坡,一年比一年衰弱,凄涼。女人雖然有一個女兒。可是,女兒遠嫁,很少來看她。王學(xué)就經(jīng)常幫她做事,細到連菜園子里的地,他都常常幫她去翻挖,松土,種上各種小菜。菜種上了,就是澆水這樣的事情,他都全包了,像一家人的樣子。雖然一個單身男人,一個是單身女人,盡管是不可能的事,還是有無數(shù)閑言碎語滿村飛,“這男人女人,做事做著做著怕就做成兩口子了?!?/p>
“夜晚早就是兩口子了吧?”
“這女人也真是的,都五十有余了。”
“這男人也真是的,都五十有余的女人了,還像蒼蠅一樣圍著她嗡嗡飛?!?/p>
“孤男寡女,不圖鍋巴吃,哪個在鍋邊轉(zhuǎn)?”
“……”
因為王學(xué)幫人都喜歡賣力,從不偷懶,有被他幫助過的好心人勸說,“你別啥芝麻大的事都去幫她做。她有女兒,女兒會來照顧她的?!?/p>
王學(xué)突然說,“女兒家不止住得遠,生活得并不容易,她要照顧自己的家庭。”說出來的聲音,不是王學(xué)的,是女人已故的丈夫的聲音。嚇得勸說的人嘖嘖打自己的嘴巴,立即打住說,“啊呀呀,啊呀呀!我多嘴,我多嘴,怪我多嘴。”眼都不敢抬起來再看一眼,就趕緊跑掉。
后來,還有背后議論的,晚上就會聽到親人從那邊回來,站在家門口說話或者唱歌的聲音。整晚不得安生。從此,誰也不敢再勸說,也不敢背后議論。他們夜晚有時處于聲音的恐懼中,也不敢說王學(xué),只敢罵下陳七先生。他們說,“追根究底,王學(xué)能把那邊每個人的聲音都能轉(zhuǎn)述出來,怪就怪那個有名的會槍槍上死,會刀刀上亡的陳七先生?!?/p>
陳七先生不僅是個神通,也是個小靈通。他在咕嚕團轉(zhuǎn)都是群山的烏蒙山腹地,上到中央,下到民間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遠到美國總統(tǒng)的私生活,近到村里誰家為床上的事不力拌嘴,他都可以道出個一二三來。甚至,誰要知道明天的天氣如何,他只需要在夜晚抬起頭看下夜空就可以告訴你,是陰是晴,是雨是雪,比天氣預(yù)報還準(zhǔn)確。他的名聲大得在方圓幾百公里的烏蒙山,大人孩子都知道他,因為他身上的故事,人們對他都很尊重。人們的尊重來自佩服,說他能掐準(zhǔn)陰陽界的事情。說他最有影響最出名的是,放陰。但是,能放陰過那邊去的人,不能超過十二歲,要有精力,足夠的陽氣,必須在雞叫頭遍的時候喊回來。如果雞叫頭遍還不喊回,那放過去的人,就得走到第二夜的雞叫頭遍才能喊回。那很傷人元氣,也就沒多少人愿意把孩子送去當(dāng)放陰人。所以,人們也只是聽傳言,并沒有確切見過。
王學(xué)是真正地被放去過了。王學(xué)剛好十二歲那年,似乎一下就懂事了,懂得羞恥,懂得親人的關(guān)系。他很想念爸爸媽媽,他想請陳七先生為他放回陰。
那天,一伙人幫陳七先生家打谷,晚飯后在他家場院上,圍著陳七先生,喝茶抽煙嗑瓜子擺龍門陣。王學(xué)說,“七爺,我太想念我的爸爸媽媽,請你為我放回陰?!?/p>
陳七先生笑了下,端起茶杯,搖著頭吹剛沖進去的開水。旁邊的人也只是聽說,沒親眼見識過。他們七嘴八舌說,“放吧,放吧,聽說放了有時會收不回來。收不轉(zhuǎn)來就讓他在那邊了,哈哈哈?!?/p>
“你是開黃腔還是開玩笑。陳七先生是全國放陰最牛的人,哪有陳七先生放過去收不回來的?!?/p>
“是的,是的,陳七先生能掐準(zhǔn)陰陽界的事情。”
陳七先生被他們說得心里潤滋滋,笑著說,“哪里哪里,一般一般。”
“陳七先生不一般不一般真不一般?!?/p>
陳七先生“哧溜溜”吸了一口茶,抬頭看了看天,天空無數(shù)的星星的臉都在朝地面觀看。他又搖著頭吹開水,吹了又“哧溜”吸進一口茶。人們以為他又搖頭,說,“放吧,放吧,他主動找來的。”
“是呀是呀,讓他去說說那邊的世界給我們聽聽。”
“對對對。大家都只是聽說,沒見過真有這回事?!?/p>
陳七先生再次“哧溜”吸進一口茶說,“好?!?/p>
“真好?”
陳七先生說,“真好,走,進屋去?!?/p>
于是,叫人提來了一條長凳。喊王學(xué)躺在長凳上,把腳趿拉在地,點燃了一支蠟燭,用一張燒紙蓋住臉。然后,陳七先生燒了三份紙,喊王學(xué)雙腳交叉前后搓著。陳七先生開始夢囈一樣,口中嗚哩哇啦念念有詞。不一會,他問王學(xué),“看到一條溝沒有?”
王學(xué)的腳突然停住了說,“看見了?!?/p>
“你跳過去?!?/p>
王學(xué)的腳又開始搓起來,搓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陳七先生喊,“跳?!?/p>
王學(xué)喘著氣,說,“跳過去了。”
“跳過去往西走,在你正前方,有一座小房子,走過去?!?/p>
王學(xué)搓著腳,不一會說,“到了。”
“推開門,里面有一匹馬。你進去把馬拉出來,騎上去。”
王學(xué)回應(yīng)著,“馬拉出來了,騎上了?!?/p>
陳七先生的手扭了個十字結(jié),說,“好了,向著西方騎著快馬去吧??匆娛裁春臀艺f?!?/p>
不一會,王學(xué)說,“我看見了一大片桃花林,一大片梨花林,一大片櫻花林。哦,還有海棠花,陽雀花,杜鵑花,牡丹花,菊花,木槿花,石榴花。哇喔!前面還有好多好多不同的花,我叫不出名字來?!?/p>
旁邊的人感到非常驚訝,問,“真的假的?怎么這些花會同時開放?”
王學(xué)不回答。不一會,他又驚訝地叫了起來,“哇,全部是花,紅的,白的,綠的,紫的,黃的。哇!還有黑色的花,正在怒放。哇!馬兒到的地方,花兒都全部打開,好鮮艷噢。我想下馬看看他們咋個開的?”
陳七先生說,“別留戀,快往前走,不能停留,就走馬觀花。”
王學(xué)說,“那我不下馬,我再看看,我從沒見過這么多的花。”
陳七先生說,“不能停,你停下來花就謝了。”
王學(xué)“哦”了一聲,沒在說話。
旁邊的人驚訝地看著陳七先生,“我們問的話他怎么不答?”陳七先生笑笑,又在手上扭了一個十字結(jié)說,“趕緊走出花園,去看你的爸爸媽媽吧!”
王學(xué)又“哦!”了一聲。不一會,他又開始驚訝,“哇,這里有那么多馬燈?!?/p>
陳七先生說,“走馬燈。快離開?!?/p>
王學(xué)說,“哦!有條岔道。我該往哪里走?”
陳七先生說,“一直往西,你自己去找你爸爸媽媽?!?/p>
突然,王學(xué)的雙腳搓得地響,渾身發(fā)抖,雙手也動了起來。旁邊的人臉一下嚇得慘白,一齊看向陳七先生。
陳七先生卻不動聲色,閉著眼,手上扭著十字結(jié)。王學(xué)“咯咯咯”笑了起來,“爸爸,媽媽,我終于見到你們了?!?/p>
陳七先生雙手又扭了個十字結(jié),說,“你慢慢和他們相聚吧,到時候我喊你,你就快速離開他們回來?!?/p>
旁邊的人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臉色才轉(zhuǎn)過來。
陳七先生邊用手示意旁邊的人,邊說,“坐著坐著,大家坐著?!?/p>
于是,一幫人坐著又喝水,嗑瓜子,聊天。
王學(xué)的腳搓得稀里嘩啦。
不覺間,時間已過了子時。陳七先生又開始燒三份紙,嘴里念念有詞,雙手打了一個十字結(jié)說,“三魂七魄,七魄三魂!王學(xué),回來,回來啰?!?/p>
王學(xué)卻沒答話,腳一直搓著地。陳七先生又喊,“三魂七魄,七魄三魂!王學(xué),快回來,回來啰?!?/p>
王學(xué)還是不說話,腳也不動了。陳七先生一下把蓋在臉上那張燒紙揭開,人們呼吸都凝住了,臉上又同先前一樣,嚇得慘白慘白。因為他們看見王學(xué)的臉毫無表情,和一個死去的人沒得區(qū)別。陳七先生又是點香,又是化水,灑在王學(xué)臉上。王學(xué)一動不動,臉上還是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人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臉的驚訝和恐懼。他們都不相信會有這種事情發(fā)生,因為陳七先生的法令,說是三更回,絕不可能拖到五更去。這次卻失靈了。陳七先生又燒了無數(shù)個三份紙,手上打了無數(shù)個十字結(jié),喊,“三魂七魄,七魄三魂!王學(xué),快回來,回來啰?!?/p>
王學(xué)還是沒有喊回來。
陳七先生雖然不慌,臉上卻也有些不好看,他似乎帶著怒氣問,“王學(xué),你還舍不得回來嗎?”
王學(xué)還是不動。
陳七先生端來一碗五谷,抓起一把撒了打在王學(xué)身上,念叨,“三魂回來歸本體,七魄回來護本身?!鞭D(zhuǎn)過身,喊人打開門,又抓一把撒出去,“天護身,地護身,十二元辰護他身,靈官老爺護滿身?!?/p>
陳七先生折回來,再次抓起一把五谷,撒在王學(xué)身上。他剛念,“青帝護魂,白帝侍魂?!眲偰畛觥俺嗟邸倍?,王學(xué)終于回了話,“我留他一宿,明天他再回去,我很想他?!?/p>
這一次,在場的人,被嚇得臉色不是慘白,是發(fā)青發(fā)紫。因為從王學(xué)口里發(fā)出的聲音,既不是王學(xué)的,不是他爸爸的,也不是他媽媽的,是被沙埋掉那個叫龍文的聲音。
陳七先生手里撒著五谷,嘴里大聲喊到,“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即刻回來!”
但是,急急如律令下了幾次,王學(xué)都不回來。
夜深了,公雞打了一個長長的鳴。雞叫了,陳七先生只得放下了碗。他坐下來,汗珠一顆一顆地從頭發(fā)根處冒了出來。
這是陳七先生有史以來第一次失手。
黑夜漫過,白晝來臨。王學(xué)像被釘子釘在板凳上一樣,動也不動。如果不是感覺到他口鼻里還有呼吸,就如同一具僵尸。
直到亥時,陳七先生燒了些紙衣,紙褲,紙鞋,一堆燒紙。重新做法,手扭十字結(jié)說,“老的別拉他的手,小的別拽他的衣裳角。先祖,太祖,地神諸神,你制下的新人舊人,來領(lǐng)受你們的錢餉,領(lǐng)受孝敬,領(lǐng)受衣物鞋子。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讓王學(xué)回來?!?/p>
果然,王學(xué)慢慢睜開了眼睛,像是剛睡醒的樣子。人們把王學(xué)扶起來,看他軟軟的,沒點兒力氣。陳七先生問王學(xué),“喊著為啥不回來?!?/p>
王學(xué)說,“你第一次喊,我就和爸爸媽媽告別回來了。剛走到一個岔口,遇上了龍文。他見了我很高興,拉著我問我,媳婦兒過得好不好。他說他在那邊過得很好,就是擔(dān)心媳婦兒這邊的生活。他和我說了很多媳婦兒的事,他說媳婦兒每天晚上睡眠少,有一點響動她就醒,他每天像孩子一樣給她抓癢癢。她身體不好,不能做重活。特別是冬天,她的一只手一只腳會冰涼,她需要烤火,必須用柴燒明火……反正,他對她的關(guān)心,沒有一處細微的地方不照顧到。再后來,我看見了村子里所有在那邊的人。老人,兒童,病死的,雷劈死的,滾巖死的,車撞死的,跳水死的,冤死的,他們都在圍著我說。有的衣服爛了,褲子爛了,鞋子爛了,手里沒半分積蓄,說讓我給他們帶話,過年節(jié)時,按時給他們送點錢財過去,別忘了。我聽見你喊,但我答應(yīng)的聲音全部被他們的說話聲蓋掉?!?/p>
從那以后,陳七先生感到一種沮喪。他再也沒給誰放過陰。不久后,他就自己把自己放了過去,再沒有回來。
王學(xué)成為村里最后一個去到過那邊,又回來的人?;貋砗?,他把每個人的聲音都帶回來了。
王學(xué)的名字并不是他父母給的,是他自己更換掉的。他覺得自己人生一世,盡是孽債。就是從坐牢出來妻子跑了后,他連想著再續(xù)一個的念頭都沒有。他認(rèn)為那是自己該還的孽債。人活得像人,到底還要做些事情。所以,他幾乎成了村村里所有缺勞動力的人家的替用。人們雖然懼怕他變聲,卻又喜歡他。
王學(xué)隔壁的女人,五十有余。但身體不好,看上去卻像個六十幾歲的老人。每天,她就死守著一座空房,獨個兒活。她的所有勞力活,都是王學(xué)幫她去做。
季節(jié)一冷,王學(xué)就會想起多年前,陳七先生把他放陰過去,遇上龍文在那邊和他說過的話。一天之中,在哪個時候,她的胃會不舒服,哪個時候,她的頭會暈,一只手會冰涼,一只腳也會冰涼,需要烤柴火,又是哪個時候,她夜里會醒來,像調(diào)好的鬧鐘。他對她的了解,是一項難以消解的記憶。所以,盡管早已沒有人燒碳,更沒有人燒柴,都用電氣化的時代。她還在像一萬年前的人們,會做的同樣的事情,一直用柴火。他一直給她劈柴。
現(xiàn)在,她每天的生活,似乎就是吃點東西,唯一證明的,就是看著燃著的火苗,知道自己又活過了一天。
那天,王學(xué)劈了一捆柴送去。他看見,她正在弓著腰,用嘴吹火,只有一團一團白灰飛起,火怎么也吹不燃。他走過去,一邊把火堆里的柴拿開,一邊像教一個孩子一樣說,“天天燒火的人,你還不懂噶,人要實心,火要空心。你這樣咋會燃得起來。看,要把柴這樣放?!彼贿呎f著,一邊重新拿三根柴架底,抓了一把干樹葉重新點火。不一會,火焰從縫隙里,升起來,一縱一跳往上燃,發(fā)出“忽忽忽”的笑聲。
這一天,王學(xué)在幫助隔壁老人時,他的腦海和心里出現(xiàn)的,都是那邊龍文對她的牽掛,龍文對她的關(guān)心。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那一刻,他對老人的關(guān)心,沒有一處細微的地方不照顧到。
這個善良的老女人,覺得王學(xué)對她這樣好,好得讓她心疼,讓她愧疚,讓她恍惚,讓她感到龍文還在。她老早就想哭,只是除了鼻間有過一陣一陣的發(fā)酸,她怎么也記不起,哭到底是何種滋味。
火焰升騰。她抓住王學(xué)的手,輕輕摩挲。這種舉動,于一個年老的女人來說,也許是愚蠢的。但是,她那一刻,臉紅撲撲的,有過說不清道不明的血液沸騰。
王學(xué)的手任其她捏在手里,摩挲著,沒抽走。只是她每摩挲一下,他感覺到空氣就像稀薄了一分,他記起當(dāng)初母親走時拉著他的手感覺。她越摩挲,他越痛苦,越愧疚和心疼,就像得了心臟病,心悸,呼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