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夭夭
所有的命名我都不要
日落之前,我提著祭壇上拋卻畏懼的軀體,
我想去看你。
天黑了,天地間的小勺
還在一點一點喂我喝下命運的湯汁。
我想,這一生就送你到此。
潮水推開尚未腐爛的夏天,
星星獨自閃耀時,
我?guī)缀跻褋硎酪矒v成悲欣交集的碎末。
或者,大海和雪我都不愛。
我舀去言語的泡沫,夜空恍如昨日。
我寫下一行詩,
在千瘡百孔的命運的路上。
還有可能嗎?晨光中,
兩輛背道而馳的火車露出了孤墳般的身子。
枯草的舌根下,壓著整個冬天的欲言又止。
二月的眼,已將鐵軌深埋。
如果去路艱險,雪會蹣跚著把北風送出去,
送到杳無音信的地方。
某個路口,蒼茫的詰問截住你。
黃昏吐出的舊物,叫人無限感傷。
你說吧,那是什么時候,
為了替罪,羔羊和羔羊啃食了一座山的荒蕪。
瘦,過于深邃。
像旁觀者的人生,重復著命運的模棱兩可。
置身其中,是另一種缺席,
在綠意掩映下,執(zhí)念又抓住了某種蕩漾。
很久沒有來過這里了,清晨,
一些似曾相識的面孔抬起了這里的霧氣。
我點頭致意,其中的奔跑者仿佛
去年熄滅的一陣輕煙。
許多事煮沸過后,就成了一節(jié)節(jié)階梯,
斑駁、審判、傾斜……陌生而熟悉。
一直向前,就會看到潺潺流水伸出所有的手,
向我們索要身體深處的花園。
這么多旅人 最終要交出身上的路途
村莊最終要把炊煙和母親逼向老去的路上
這么多空山和鳥鳴
已和市井握手言和 互為血肉
你知道那些艱難的歲月
多年以后 在沒有光的膝蓋上
一本舊書坐在那里
書里的木門敞開著
似乎在迎接一場還未完成的訴說
曠野撲向風
它最初的那部分已退下來
你知道 看到這些我會哭泣
在愛與恨 萬物與不幸的縫隙間
此時,那個在紙上流浪的人,
還未從一把剪刀的謙卑里起身。
更多的時候,
他只在遠遠的觀望、辨認。
一張紙內(nèi)心的禱告被打碎,
成為無數(shù)個拋卻肉身的懺悔者。
他蹲在紙上的眼眶里,久久無言。
剪下整個夏天,和夏天的沉默、孤獨,
剪下遠方的人,和他體內(nèi)的空巢,
嘈雜的街道也無法讓他蘇醒,
人群漸漸消失在他剪下的走廊里。
對于蒼生,他的理解遼遠而隱秘。
紙扶住了他匍匐的身影,
并替他說出了他要說的一切。
給誰呢?紙和筆相互凝望。
哦,夏天,滿眼的綠
是浩蕩的郵差,
前仆后繼奔走在信的驚濤駭浪里。
每個字都是決絕的火車,去遠方,
只有遠方的余生在閃光??諘绲谋M頭,
空曠的詰問者枯坐在那里,像終被
赦免的良田。多仁慈的時刻,
桑麻已種下,歸來的人拍掉身上的塵土。
見字如面。信的末端寫上:從前那里是
故人的初雪。我們愛過,恨過,
從日暮到蒼山,萬物在其間變?yōu)樾碌娜f物。
綠窗明月,面壁者漸漸蘇醒。
割麥、插秧,新芽從未眠的
四壁間伸展出來。少年的
薄衫上淌著大悲大喜的深徑。
我們各自隱在新生的蔥蘢間,
不祭拜,不遠行。去年的枯藤
攀在斷墻的含糊其辭處。繁花、
多情、黑與白的較量,恍然一夢。
擦去你,和你唇角的滾滾紅塵,
舊門扉又一次把自己舉向樹林的
辯論中。多年前,一片汪洋把
我們攥在手里,為生離,也為死別。
一個中年男人在十字路口停下了,
同車流擠在一起,
他顯得不安,像一條孤獨的小徑。
該去哪呢?秋天和落葉間埋著破碎的交談。
人群又一次遠去,
屋頂上空的空曠被望成下沉的廢墟。
道路在退讓,
退到一個人的趔趄里。
他不安,像一個討債的人縮在借條里,
或許,該去很遠的地方,
擦去額上的寒霜,朝著另一個自己說:
那是很久以前,我們見過,
在那個還未醒來的十字路口。
或許,他已經(jīng)走掉了,
成為一座被時間磨亮的、不知所蹤的野山。
如火,如荼,如搖擺的蒼生。
大風吹,它們又開始走動,像一頭柔軟的
豹子正在孕育另一只,永無止境。
回到荒野的漫長之旅里,貧窮和深邃
把它們還原為秘而不宣的火焰。
天地萬物抬著枯井般的身子,所有的謎底
將敞開。一生百轉,千回。自由如奔馬。
還原為無用之身。在山間,在庭院,
在還未抽穗的陽春白雪里,
它們用萬畝良田的眼望著自己,深深地。
宜插艾、洗手敬香。紅繩的另一端
我們尚幼,像不曾播種的梯田。
如果我們?nèi)栽谀抢?,每一場?zhàn)爭都是
新生的血肉,而隨之消失的是
灰燼般的憂慮。如果五月是遠行的
目的地,我們舍棄層層包裹的軀殼,
就像不曾來過。晨光微啟,我們攀上
彼此的懸崖,細數(shù)勞燕分飛的時光,
直到柴門虛掩,直到世界對我們一無所知。
如果五月是一條江,我們手中的波濤
還未填滿市井之欲,或者我們曾經(jīng)
遠離,純潔的信物落在五月的肩頭
慟哭。盛滿露水的清晨,草木微微
抖顫著身子,街市上,熙熙攘攘的
人流把哀傷踏成了一條茂盛的小路。
獨自想象,一間陋室的昏茫
終日擱在無法言說的境遇里。
又是新的一年,我蜷縮在生活的籠子里,
和看不見的人遠遠保持相擁而眠的姿勢。
黃昏,我從遠方歸來,
那時,我是年輕的風暴,
沉浸在一陣又一陣的恍惚中。
我歌唱,我有家徒四壁的嗓子。
我哪也不去,油燈亮起時
我就棲在世上新生的裂紋里。
沒有月亮的晚上,
雪和大海就會在我臉上奔跑。
我寫詩,做夢,反復撕扯清晨與黃昏,
像一頭翻越殺戮的狼,啃噬人間的荒涼。
它那么遠,那么瘦,
像夏天脫掉了身上的風暴。
我承認,我從未去過那里。
“那里的深夜總向北方駛來,你是雪,
要回到最初的細碎中?!?/p>
我端詳某個時刻,那是活著的芒刺
正經(jīng)過受難的荒原。
我看著你從深巷走進不確定的事物中,
那時你是長頭發(fā)的不良少年,
或是小鎮(zhèn)的父親。
在虛掩的流放地,你用蘸滿墨汁的刀片
刮去了長途跋涉的一生。
我總是這樣,長久地留在人群背后,
等你向我描述遙遠的光景:植被,
空隧道,愛哭的鏡子,
遍野的孤獨披著造物主的長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