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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條河

2018-11-13 15:36/
青年文學 2018年2期

⊙ 文 / 王 芳

春天雨多起來時,清明節(jié)來了。

因為弟弟妹妹都遠在他鄉(xiāng),多年來我總是一個人拿著一大把“清明球”,代表他們去埋葬母親和祖父的小山岡掃墓。墓地寂靜,前面是一條靜靜流淌的河,從山岡奔跑過去的河風很大很大,有時候可以把我掀得打個趔趄,有時候又像一雙大手拖著我往前,以至于我被這樣的風吹迷了眼,好幾次找不到去墓地的路。有一次我從一大片橘樹林中穿過,從左邊穿到右邊,野花和雜草絆住我的腳,把我指向別的地方,直到走了很遠很遠,站在河對岸看著那片熟悉而陌生的山岡,一種永遠無法抵達的遙遠攫住我,使我?guī)缀踔舷?。手里的“清明球”還沒有打開,已經被我緊緊攥著變了形。

父親說,一定是長眠地下的親人在怪我不夠虔誠。是啊,那一次,雨很大,路泥濘,還沒出發(fā)我就打了退堂鼓,猶豫了半天才動身。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認錯路,但即便如此,我也總是因為俗世種種原因,不能毫無阻礙地回來,莫非就是這個原因,我從來沒有在山風中順利地點燃蠟燭和檀香,連最易燃的紙錢,也總是剛放下就被風得到處打窩窩亂轉。他們故意讓我在墓地多待一會兒,不能按照預期匆匆離開。我在墓地逗留很久,直到蠟燭不再熄滅,鞭炮轟轟地響起,我捂著耳朵迅速跑開,直到鞭炮點完我跪在母親的墳前,一年的時光全在腦子里過一遍,然后,對母親重復著把愿望說了一遍又一遍?!遗滤龥]有聽清楚,又怕她做不到,風實在太大了。

以前,我總是久久伏在墳前默念,媽媽,保佑你的兒子,讓他身體好起來,找份好工作,找個好女孩。可是七八年過去了,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想來想去,只能怪墳前的風水不好,一棵橘子樹攔住了母親看河的視線,偏偏這棵樹每年都要結好多果子,父親舍不得砍。我便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疏之以財,終于掃平了墳前的障礙,竟然真的不久我弟弟就有女朋友了。后來我又念,媽媽,保佑你的兒子快點抱上孩子。我念了三年,忽然有一天,弟弟給我報喜說,姐,我有孩子了,取名一一。

弟弟名道,道生一,好名字。我在心里跟媽媽說,真好呀,媽媽,道終于要做爹,你終于要做奶奶了,道的生活,一定會因為他孩子的到來完全好起來的,你可以放心了。

這天,從細雨中路過母嬰店,看著滿屋子干凈得令人心疼的小衣服,又想起還漂在上海即將當?shù)牡溃肫鹚暮⒆?,那個待在弟媳肚子里已經八個月的王一一,多年來歷經的種種浮上心頭,欣喜憂傷,各種情緒滾滾而至,把我的鼻子沖得酸痛難當。

手機的震動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平息了我起伏的情緒。是道打來的。

道向來沉默,輕易不打電話,要有喜事?一一提前出來了?

姐,孩子沒胎心了。道的聲音冰冷低沉,我?guī)缀鯖]有聽清,但,每字,每句,我都聽清了。一瞬間,我怔在原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異于我所有時候的冷靜,我說,再檢查一下,不要搞錯了,八個月了。

檢查了三遍,確實聽不到胎心了,姐姐,孩子沒了。道的聲音低沉,像地窖里的冰塊一樣冷硬,確切。

我不知道說什么了,那一刻,我拿手機的手僵在半空中,無數(shù)句話在我腦海里飛馳,最后凌亂不堪地散落,就像什么鎖住了我的喉嚨,我無法吐出一個字,然后,那頭掛了電話。

可是,孩子為什么突然就沒有胎心了呢?前些時候還聽說每半個月做一次胎檢,怎么會說沒就沒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是因為道的病遺傳給孩子了嗎?……太多太多的疑惑使我無法相信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就像當年那個凌晨,無法相信推開門進來報信的人說母親死了一樣?!铱咕軟]有任何過渡的消息,那種猝不及防讓人承受不來。

過了一會兒,道發(fā)來信息,姐姐,你說是我們這一代八〇后格外艱難,還是家里風水不好?我會不會重復爸爸的命運?爸爸也是十一歲喪母,第一個孩子沒了。老天爺也是那么早就奪走了咱媽媽,我大學畢業(yè)十幾年坎坎坷坷,我不是不努力啊,現(xiàn)在,我人近中年,老天卻連我的孩子都要奪走?

在這條信息里,他生活里唯一的一點光似乎都熄滅了。作為姐姐,我卻無法找到一個可以安慰他的句子??嚯y無從超越,面對這樣的打擊,什么樣的安慰是有效的呢?

這樣悲觀的宿命論,這樣無奈的迷信,應該是一個名牌大學理工科畢業(yè)的男人腦袋里會有的想法嗎?我拿什么理由去說服他繼續(xù)振作起來?如果面對生活的打擊他選擇逃避與沉淪,我能救得了他嗎?即便說服得了他,我能說服得了自己嗎?關于他,這條比我晚誕生六年與我同源的另一條河,他命運的謎題,在失去王一一的這個下午,像奔雷一般轟轟地滾過我的腦海。

二〇〇一年,暮春,黃昏,水鄉(xiāng)。

青翠的蘆葦葉子剛長起來,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野草的氣息,鄉(xiāng)村中學破舊的教學樓,在學生離開之后,甚至可以聽見植物們噌噌往上長的聲音。校門口小賣部的電話鈴聲劃破了濕答答寂靜如同一河水的空氣,黃師母對著教學樓喊,芳,你的電話——

正在三樓半做晚飯的我,跑下樓,往小賣部狂奔。電話,無非是父親或者弟弟妹妹打來的,那個時候,整個世界的牽掛不過如此。這年弟弟道要高考,妹妹艷給他做陪讀。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在市政府圍墻外的幽靜旅舍邊、一片租客成分復雜的民房里,租了個小閣樓,陪著自己的弟弟,給他安排飲食起居,僅有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尊白瓷觀音,每天早晨拜拜。為了生存,妹妹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穿梭在銀城的大街小巷,靠推銷書為生,整個人凄惶無助,給我電話自然多些,但這個時間卻讓人無來由地心慌。

姐姐,道高考前的體檢結果出來了。妹妹語聲帶悲,我的心一下子沉落。

乙肝……三陽……怎么辦?學校建議他休學治療……姐,我一怒之下把觀音菩薩摔碎了,她那么大慈大悲,偏偏不保佑我們,我不再信她了。

你等我的決定……

掛掉電話,我不知怎么踱回三樓半那間昏暗的小廚房的,在沉默很久之后,我對著窗外無邊的楊樹林,號啕大哭。往后許多年,那哭聲一直回蕩在三樓半的春日黃昏,也回蕩在我無法安寢的生命里。

第二天清晨,我請假踏上了去銀城的旅程。我從一條窄得只能容下一輛車的灰塵漫天的路,經過四個渡口,經過渡口前前所未有的漫長等待,以及渡河時的滿眼空白,一秒一秒嘀嗒數(shù)著度過整整八個小時后,抵達那一間擁擠而悶熱的閣樓。在這一過程中,我盡己所能地問遍所有人,得到的最悲觀的答案是,這病最終可能導致肝癌,纖維肝,爆發(fā)性肝硬死……沒有樂觀的答案,也就是說,我終將在我的有生之年失去母親留在世上的唯一男孩,我將眼見這條飽滿壯大的河流走向枯瘦,而與他并行的我無法將我的河水灌入其中。我無能為力,這可真是一個令人絕望的結局。

我反復地回憶到底是哪個過程讓他染上了這種幾乎無法治愈的疾病,又到底是什么使我們對于他患此病而全然沒有知覺。與此同時,一種可恥的擔憂緊緊纏繞住我,使我?guī)缀踔舷ⅲ杭热皇莻魅静。业拿妹?,我那如花盛開在最好年齡的妹妹,我那孤獨無助一心只為家人的妹妹,與他朝夕相處,是不是也會傳染上呢?我呢?我也常和他在一起,我是不是也會傳染上呢?一種毀滅式的絕望令我感到無法描述的害怕。以后我們要把他隔離起來嗎?怎樣幫他度過這段艱難日子?無邊無際的聯(lián)想,無法治愈的疾病,不可預知的孤獨,使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更加黑暗的往事,裹挾住我,把我投向無底的深淵。

那一年,母親去世。他還那么小,在原本屬于祖父卻終將裝下母親的黑漆棺材邊玩玻璃彈子,任由一屋子的人哭聲哀戚,也沒有半點悲傷。有一粒彈子滾到架棺材的橫木縫里,他便整個身子鉆到棺材下,專心致志地找。堂屋的墻壁上掛滿了做法事用的圖片,十八層地獄,滾油鍋,畫面色彩艷麗,人物面目猙獰,滿堂守靈的人都服從道長的安排,跟著一會兒轉圈,一會兒唱頌,有時需逝者的兒子(道)走在前面,大家到處找他,卻見他正在找彈子,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悲從中來。多年以后我們說起當時,不勝唏噓,問他是否記得自己那天做了什么,是否知道母親已經永遠失去?他竟說,怎么不記得,歷歷在目??吹教稍诘厣显僖膊槐犻_眼睛的媽媽,死亡像一雙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巨大的恐懼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峽谷,除了無視它,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想,玩彈子至少可以拖延掉落深淵的時間。他這么說著時非常平靜,讓我訝異。想起來,或許只是因為我只顧著過自己的人生,從來就沒有真正嘗試去懂得他吧?

他讀初中三年,我讀大學,半年才見他一次,他像春天地里的草,瘋長,仿佛只在一夜之間,就長得比我高出整整一頭,但同時,從前玩硝,玩油墨,嘰嘰喳喳對什么都好奇的那個孩子突然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安靜溫吞的少年,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艱難的歲月中,只要孩子好好活著,也沒有誰會在意他在想什么?;丶視r聽父親說起他的成績,倒是平穩(wěn)的,縣里的一中應該是考得上的,總不會辜負我們這個家族的智商。

一不留神夏天又到了,家門前田埂上的花開得喧鬧不已,遠遠地,他的班主任郭老師手里搖著一張通知書,喊,老王,你家的道考上市一中啦!雖然不甘心平庸卻早已淪為地道農民的父親,丟下正在鋤草的鋤頭就往田埂上奔,道拉開房門,淡定地站在門口,陽光照得他有點睜不開眼。郭老師一把握住父親的手說,你家的道是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的!父親站在田埂上,已經微駝的背輕輕聳動,他左手接過通知書,右手抹了一把眼睛,轉身笑著對道喊,道啊,快去跪拜一下你的媽媽,讓你媽也高興一下,我們這一大塊地方,你是第一個考上市一中的!

就這樣,道從我們封閉且貧窮的家鄉(xiāng)走了出去,一個小小的鄉(xiāng)村少年,成了人人當神一樣看待的市一中的高才生。與此同時,他的大姐(我)正臨近大學畢業(yè),在就業(yè)和戀愛的漩渦里掙扎。我們漸漸流向了不同的水域,似有交集,卻已迥然相異。

然而,在短暫的興奮和奔走相告的虛榮過后,整個家庭陰云密布,父親不分日夜地長吁短嘆,道更加沉默寡言??忌鲜幸恢泄倘皇窍彩乱粯叮袥]有經濟實力讀完,卻是另一回事,畢竟,在市里讀書,不僅僅意味著美好的未來,也意味著陡然加重的家庭負擔。那時,我讀大學的學費還有一年沒有交清,又面臨著是否讀研的選擇,我的老師告訴我,以我的能力保研很有希望,讀他的研究生意味著在我熱愛的學術道路上,我將能走得更遠,而我卻一直沒有答復他。多年以后,每每說起研究生這梗,老師原本充滿期待但最終充滿遺憾的眼神總能刺得我生疼。

我必須工作,我的弟弟必須在市一中沒有任何思想負擔地讀書。那時,我多么希望自己快快壯闊起來,以便有足夠的河水匯集到他的河流里,讓他也壯麗澎湃。但剛剛步入社會的我自保尚且困難,何況保他?那段時間,我是多么焦慮?。≡跓o路可走的時候,我把目光放到了那個深深愛我的男人身上,我需要他的力量。將近半年的戀愛,令我有足夠的理由,舉著愛情的旗幟,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他,在他,或許是愛到極致的自然流露,在我,卻給了自己一個獻祭的理由。在那一場烈火般的愛情里,我獻出自己,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愛,還是因為需要愛,或者說需要依靠,這為我后來決絕的離開埋下了伏筆。

九月,道如期開學。我把自己、道,全部托付給了第一場愛情,那個愛我的人成為我穩(wěn)定而溫柔的保護傘,暫時的危機解決了,我卻像把自己出賣了。為了早早自立,我悄悄借錢租了一套大房子,把道帶在身邊,并著手創(chuàng)業(yè)。道每天安靜地上下學,我按時給他準備早餐和晚餐,日子平靜安然,仿佛永遠不會有變故,只等道一飛沖天。然而,正因為急于自立而現(xiàn)實殘酷,我變得焦慮不安,脾氣暴躁。我恨自己不得不依靠男人,更恨自己利用了那純真的情意,我想在愛里平等相處,而絕不愿成為愛的附庸,然而我無能為力,于是我吵鬧、哭泣,歇斯底里;有時與愛人親密無間,繾綣纏綿,有時又摔東西鬧著分手,他被我弄得手足無措,不知道那樣毫無保留地付出為什么還是讓我不滿意。這一切都沒有避開道,那時的我自顧不暇,哪里顧得了道的感受。道真是卑微極了,放學一回家就躲進他的小房間,吃飯的時候才出來,吃完飯又進去,埋頭做作業(yè)。那段時間,房子里充滿傷心和動蕩的氣息,我一個月都難得和他說一次話,更別說和他交流學校同學趣事之類,他的青春是如何度過的,在我的腦子里完全不成章法。難道,他的病,是那時抑郁而至?難道,我身邊那條河靜靜流淌,那時差點干涸,而我從來不知?他的命運的河流是不是因為我的無知,而在這里打了一個彎?

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一年,一年里,我的愛情碎不成章,事業(yè)原地踏步,日子歷經艱難,生活無以為繼。因此,工作分配的任命再次下達時,我背起行囊到了那個偏僻的鄉(xiāng)村中學。走之前,用我一年所得為道在市政府圍墻外成分復雜的租戶區(qū)租了一間房,留了一點生活費,并把還在理發(fā)店當學徒的妹妹叫回來,讓她一邊走街串巷賣書維持生計,一邊陪他。那真的只是一間房而已,做飯上廁所都要走出房間、經過走廊。房東老賀在樓下開了一個簡陋的小賣部,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半夜買東西時大聲喧嘩,有時甚至打起架來,吵得驚天動地。莫非,病是在那種復雜的環(huán)境中染上的?

道每天下晚自習穿過那條沒有路燈的窄巷子到達小閣樓,而我,開始在鄉(xiāng)村的溝壑與田畝間的寂靜里做起隱世獨居的美夢。我們相隔遙遠,又互相鼓勵,我以為我已經洗盡鉛華,可以負擔得起自己的人生,也能撐起他的夢,我們可以從容走完剩下的一年。直到前幾次去看他,他總是精神不振,不停打瞌睡,一點也沒有沖刺高考的緊張感,我就生氣地罵他,怕他這樣怠惰會毀了一家人的希望。莫非那時他患病已重而我們因為漠不關心只懂責怪?沒有誰注意過他的身體,如果當時就帶他去檢查,也不至于這樣嚴重吧?

道說得最多的一次話,是關于他班上第一名的女生的。他總是滿臉無奈地說,她并不怎么搞學習啊,輕輕松松地就拿第一名了,她們城里人就是天之驕子,任我們怎么努力都趕不上,白搭。那種語氣里的沮喪之情,曾使我感到害怕。

在獲知他患病的幾十個小時里,我的腦子將過去過濾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找到了答案,卻又一無所獲。最后,我向疾病妥協(xié):除了治療,別無他法。那時,我還根本無法展望未來,那被疾病糾纏一生的痛苦,疊加上獨屬于他這個年代的人難以突圍的艱難,這兩根無法抖落的繩索十年來把道捆得緊緊的,讓他這條河為了掙脫束縛,時而安靜,時而泛起泡沫,時而咆哮,生生把他折磨成了一個悲觀的宿命論者!

自知他患病之日起,我們家用起了公筷,道被家人關愛著,但他同時被最親密的家人隔離,這也意味著他被世界隔離。道自愿且坦然接受隔離,即使這種自愿對他自己是一場無法預知的災難??瓷先ニ麑@種無形的隔離是那樣毫不在意,看上去,我們一家人也都毫不在意。常常這樣,我們面對生活塞給我們的一切無能為力,為了讓日子更陽光,我們必須笑著接受黑暗。

道怎樣笑著走過那段黑暗,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我們仍然自顧不暇,并且看到他波瀾不驚。

七月六日,高考前一晚。地上像下了火,租戶區(qū)三教九流的租客們,男的穿著背心短褲,女的披著濕答答的頭發(fā),趿拉著拖鞋搖著扇子出來乘涼,幾個小青年吹著口哨騎著摩托車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惹得閑聊的人們一陣反感。女房東尖聲說起那個一晚上贏了當官的二十幾萬的賈胖子時,眾人開始激動,有好幾個人說,要不咱們也都別工作了,跟胖子學手藝去,這年頭,賺一萬都要脫層皮,他一個晚上就贏二十幾萬,這活兒就是提著腦袋學也值了。

我陪著道坐在小閣樓里看書,一臺破舊的風扇猛烈地轉著,發(fā)出呼呼的風聲,吹出來的風卻是熱的,道的背心濕透了。十點時,我熄了燈,要求道休息,他便乖乖躺下。可樓下聊天的聲音,車來車往的聲音卻無比清晰地破空而至,在這個蒸籠似的小閣樓里徘徊不去。道翻了一下身,過一會兒又翻一下身,直到深夜兩點多外面靜下來,房東小店里的燈熄了,他才沒有再翻身。

高考的壓力,那是種只有鄉(xiāng)村孩子才能體會到的壓力,有點像面臨別人描述的深淵,只有把它當作是別人的描述,才能存著關于深淵的言論不過是危言聳聽的希望,又因為是別人描述,便因不知實情油然而升起恐懼。這種感覺覆蓋我的一生,常常使我在戰(zhàn)栗中驚醒。而那時,我的弟弟道必然比我的感覺更強烈,因他是冒了險才參加了高考的。

我從鄉(xiāng)村中學請假、乘八個小時的車,來到小閣樓的那個黃昏,道坐在床沿,雙手捂住臉,只露出鼻子和嘴巴。姐,我不休學,高考只有三個月了,不管考個什么學校我都認命。他聲音嘶啞,肩膀劇烈地聳動??粗矍斑@個高大而無助的男孩,想起我們已經化為黃土的母親,是她將我們從同一處帶來看世界的,她卻撒手不管了,讓我們自己來面對這樣的風雨。我的心口痛起來,每呼吸一口都覺得困難。

事實上,我們的家庭經不起休學,來的路上我就已經決定讓他邊保守治療邊復習迎考??伤艹惺艿昧俗约旱募膊。艹惺艿昧藙e人下意識防備傳染病者的小動作嗎?一個鄉(xiāng)村少年源自于貧窮的自卑,加上源自于疾病的自卑,還能讓他正常考試嗎?而且,多少大學都拒收這類疾病的學生,他即使考得好,也要受到各種限制,根本報不了那些理想的大學。命運真是跟他開了個不小的玩笑,但不管現(xiàn)實如何困窘,路總延伸向遠方,硬著頭皮一步一步走,也許就挺過去了。

就這樣,那個春天,草瘋長,萬物蓬勃,我們心中的希望卻像被裹在塑料袋里的芽兒,黃黃的,冒不出來。最后的三個月沖刺,這芽兒一直挺立著,不冒綠,也沒蔫,一直在等待破開生活那不透風的塑料袋,探出頭接受陽光雨露長得茁壯。好在經過檢查我和妹妹都有了抗體,至少沒有更壞的消息。為了給道尋醫(yī)問藥,我妹妹艷改行進了藥店,以期找到能為他治療的方案,而我回到鄉(xiāng)村中學,與他們音訊難通,只能等待暑假來陪他高考。

七月七日中午,晚上。八日中午,晚上。八日以后的中午,晚上。我陪他高考。

漫長的分分秒秒。直到分數(shù)出來,清華夢早就破碎,尚可填其他一流大學,但受到病情影響,只好選擇當時全國排名十九的湖南大學,這退而求其次,對于一個農村的孩子,也算是值得欣慰的了。

九月,道去了湖大。銀城距湖大并不遠,四年大學,我一次也沒去學??催^他,任他在那里自己照顧自己。多年的姐弟,我了解道,他從不知道撒謊,也很善良,為了不把病傳染給別人,他肯定不參加同學的集體聚餐,即使聚餐,他一定是自己單用碗筷。但別人會怎樣看待他這份善意?時間久了,他的病必定會被知道,被不動聲色地嫌棄。他將缺少朋友,越來越孤獨,更別說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了。據(jù)他描述,他四年大學生活的唯一亮點,是去參加過一次大學生T臺秀。這于古板寡言的他簡直不可思議,因此被一家人熱議很久,頗是撩人興奮,仔細想來,他身材挺拔面目清秀,明明朗朗一個美男子,活活被各種原因的自卑斷送了原本可以有的風流倜儻。

逃避現(xiàn)實、沒有悲苦的光陰最易過,我這四年似乎只是一晃眼。畢業(yè)時道一聲不吭去了四川瀘州的一家國有企業(yè),與家鄉(xiāng)相隔數(shù)千里,跋山涉水,我們常常大半年斷了音訊。他的選擇,大概是因為想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想回也回不了的地方吧,免了牽掛,也好。那些年,我忙于結婚生子,從鄉(xiāng)村中學輾轉到城鎮(zhèn)到縣城,過我的人間煙火云起云滅的小日子,負責一部分他在學校的生活費和藥費到他參加工作為止,我想我該有自己的家,他也該有,所以讓他去吧。我們的交集,在彼此的忙碌中越發(fā)少了。那曾與我并行的另一條河,是壯闊還是枯瘦,于我,似乎也不再重要,直到他做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決定。

姐,我想辭職出來闖闖。

我愕然。好不容易平靜幾年,他這又是要鬧哪樣?

這個地方過于閉塞,太看重人情,人人都打牌,吃國家的,隨便報個項目就能拿到國家一個億,可那些項目都是假的,我無法接受弄虛作假,揮霍國家的錢財。除此之外,這里根本沒有升職空間,只能多年媳婦熬成婆,而不是各憑本事,我不甘心我的青春就這么像個老人一樣耗費在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

可是這是鐵飯碗!你現(xiàn)在一個月的工資抵得上我半年!生活沒有你想象的容易,不要輕易打破??!——其實我還想說,你考慮過你的病嗎?但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

可是姐姐,我在那里,每天都只能聞到陳腐的氣息,我真的不想沒出去闖蕩一番,人生就沒了。他的語氣很堅定。我知道,一旦一個悶葫蘆開口說話,那他就是決定而不是商量了。那就讓他去碰得頭破血流吧,我這一輩子小心翼翼,也沒見自己活成什么想要的樣子。

就這樣,工作三年后,他從瀘州出來,開始了他在北京和上海長達十年的奮斗,也可謂之飄零。

他一定沒有想到,那疾病竟可以斷送他所有的前途;他一定沒有想到,每一次在大公司的升職,他完全可以手到擒來,卻因為體檢而被卡在門外;他更是沒有想到,他想象得十分美好的自主創(chuàng)業(yè)剛有起色,就經歷金融風暴,剛入房地產行業(yè),就遇到一波又一波的政府調控,似乎每一次政令都與他作對。他在大城市舉目無親,每一步,都如在冬天的朔風中行走。

還能支撐的時候,他曾冷靜地對比他所有的高中同學,發(fā)現(xiàn)即便是同樣重點大學畢業(yè)的同學都面臨著各種不盡如人意的處境。他們趕上了對于他們而言最糟糕的年紀:前有七〇后穩(wěn)居重要位置,正當年,后有九〇后了無牽掛一往直前。他當年的勃勃雄心被現(xiàn)實淋個透濕,但是他還沒有悲觀絕望,總在期待改寫命運。

在最艱難的時候,他在電話中對我說,姐姐,爸爸交給你了,我對不起你們。

如此過了五年。

二〇一一年正月十六晚十一點多,喧鬧的城市,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寂靜下來,車默默地奔馳,人默默地行走,天上一輪月,發(fā)出極白而又極淡的光,像從冰水里拖出來后晾在寒風中的一塊布,邊邊上還掛著冰凌。

道拖著行李箱,嚯嚯往前疾走,我跟在后面,大步跟隨,我們穿過廣場,進入火車站。這是一個小站,但它通往上海,因此,即使深夜,那謹慎的燈光也一直亮著,亮徹整棟大樓。候車廳里零零落落坐著幾個人,地上黃蒙蒙的,灰塵和垃圾隨行人一會兒滾到這邊,一會兒滾到那邊。這時,廣播里喊:“通往上海的T57次列車已經進站,請要前去的旅客從第21號入口檢票?!钡李^也不回地往檢票口沖去,我又緊跟著,攥著兩千元,塞進他兜里?!医K于還是不舍得他吃苦,把那個月工資的大部分給他了。一家人的生活還仰仗著這些錢呢,但是,我總有辦法想的,弟弟不能在外面受苦,他還沒有成家,一個人在上海漂著……

他轉過頭來看我一眼,叫一聲,姐——,我的淚,一涌就上來,熱燙燙的??墒撬呀浂畮讱q,雖然前段時間闖得頭破血流,讓我恨不能替他去受那些苦,但我深深知道,自己的人生誰也無法代替。我說,去吧,家里的事,交給姐,你放心,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他有些哽咽,姐——,又轉過頭,往站臺深處走,走到黑的影子里,直到看不見,我的目光從悵然里收回,街市恢復了熱鬧喧囂,生活這條河繼續(xù)奔流、轉折,一如從前。

其實,我多想對他說,回來吧,回來至少還有姐姐,還有熟悉的土地。但我知道他不會回來,他曾滿含憧憬地描述他的夢,曾說不管他有多么落魄,他也從沒后悔過從那個收入高而且穩(wěn)定的單位出來。他從不后悔在上海打拼,哪怕他明明知道在那片巨大的海域里,他就只是一小滴水而已,平凡無奇,渺小得可以被忽略,但他寧愿被海包裹埋沒,也不要在沒有任何比較的地方自欺欺人,做那個“以為莫己若者”的河伯。他那一展抱負的夢,只有在大城市才能實現(xiàn),那些霓虹燈、擁擠的地鐵、攢動的人頭、林立的高樓……讓他興奮,讓他充滿奮斗的激情,哪怕一無所獲,他也心甘情愿。

又一個五年,他繼續(xù)做房地產,結果那幾年房地產持續(xù)走低;他試著自己經營快餐,堅持綠色環(huán)保用油,結果他租的地方一年之后整體拆遷;他試著再進公司做專業(yè)技術人員,結果還是體檢不能過關;他試著自己開公司,結果發(fā)現(xiàn)不善喝酒應酬送禮就很難打開局面。他相過親,說起自己的病,沒有女孩子愿意和他在一起……

直到那個女孩出現(xiàn)。知道他的病,仍愿意接納他。沒房沒車,仍愿意嫁給他。結婚的儀式無比簡陋,也沒有嫌棄他。那個女孩始終仰視他,奉他若神明,不管用俗世的目光來看他是多么失敗。兩人在一起,相親相愛,免了我們的牽掛,屬于他的日子仿佛一下子敞亮起來。那時我想,終究,命運是公平的,誰都有權利獲得愛,也總是會有一份愛在遠處等你,生活再糟糕,只要堅定地抱有希望,終會有好起來的時候。河遇高山阻隔,只剩一線飛瀑,也總能有再壯闊的時候!我們的母親,你為兒子祈禱的福祉,也該隨著那個叫王一一的孩子的降臨而來到了吧?

兩天過去。

由于孩子已經成形,引產需要時間,成為死嬰的王一一,待在她最初的宮殿里又度過了兩天。這兩天對她的爸爸媽媽是怎樣的折磨,我無法想象。

是我最想要的女孩,臍帶繞頸導致窒息,出來時面色烏紫。是我們太大意,讓孩子還沒來得及看一眼人世就離開了,姐姐啊,我甚至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有孩子……

看著道發(fā)來的信息,我似乎再次看到那一條與我并行的河,流過險灘,水聲嗚咽,而我無能為力,那個在三樓半的廚房里號啕大哭的黃昏再一次浮現(xiàn)于我腦海,堵住了所有去路。然而,十幾年過去,那以為會斷流的河道,不也匯入了新的河水,逐漸平坦寬闊了嗎?那么,眼前這橫亙的石頭,狹窄的山谷,也必定可以繞過,那些尖銳的劃破水流的嶙峋山石,終將沉淀為河底的金子,在他變得豐饒,并成為另一條河的源頭,更強勁有力地流淌下去之后,靜靜地回憶往昔,咀嚼歲月蒼老的黃草。

我想起里爾克的話來:“你不喜歡艱難?它能夠將你殺死,它具有威力,這是你所知的艱難。你對輕松了解多少?一無所知。我們對輕松毫無記憶。即使你可以選擇,你難道不是必得選擇艱難嗎?它難道不是真正的來自故鄉(xiāng)的東西嗎?”

道,無論如何都要相信你的河水不會干涸,即使秋天會露出白白的河床,但春天來臨它依然會沛然磅礴。如果真的有命運,你更要相信流了那么久的河,不會在這里斷流。振作精神吧,姐姐將永遠伴隨你流淌。

當我按下發(fā)送鍵將這些文字閃到他的名字旁,我仿佛看到,這條離開故鄉(xiāng)的河,多少年來,一直流淌在異鄉(xiāng)遙遠的歧路上。他所熟悉的花,那些重重的青山,那些人物和土地,都已經完全改變,所有往昔的聲音,往日的事情,早已蒙上神話的色彩。我決定保存歲月,連同歡樂與苦難,等待日后與他一一道來。

這個冬天雪還不下

站在路上眼睛不眨

我的心跳還很溫柔

你該表揚我說今天還很聽話

我的衣服有些大了

你說我看起來挺嘎

我知道我站在人群里

挺傻……

張楚嘶啞的歌聲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在我們徹底失去王一一的那個下午,飄過我們一起抬頭望過的天空,在彼此的河流里灑了滿滿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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