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弘

太后，不是皇帝的娘。

太后是坐落在大山深處，有著百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莊。

太后三面都是山，那碧綠的山，好似幾面屏風(fēng)，翠色欲流地豎在太后面前。如坐在井底的太后，簡直就是鑲嵌著的一塊碧玉，綠的發(fā)瘋，綠的直逼你的眼睛，只要彎腰撿塊土坷垃，掰開，揉碎，隨意撒到宣紙上，便散發(fā)出一股淡遠(yuǎn)的馨香之氣，且顯出一種古樸的色調(diào)，別有一番墨韻，活脫脫地就是一幅水墨畫，且省涂省抹。這在太后人的心中，那滋生的不是一種綠，而是幸福的種子。

太后最出名的就是光棍特別多，莊子西頭的符進(jìn)祿都四十歲了，至今與名字不相符，不但沒有加官進(jìn)爵，享受榮華，而且依然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無疑這輩子是要打光棍，當(dāng)絕戶頭了。

符進(jìn)祿像太后的土坷垃一樣老實(shí)巴交，三腳也踹不出半個響屁來，他兒子十八歲那年娶了鄰村黎莊的黎家姑娘，成親后的第二年就生下倆胖小子，他便安安穩(wěn)穩(wěn)，高高興興地當(dāng)了爺爺。符進(jìn)祿好酒好菜招待村里的葛先生，希望他能下下功夫給倆孫子起個好名字。

葛先生酒足飯飽之后，掐準(zhǔn)倆胖小子生辰八字，按照輩分給起了響亮的名字：老大叫符天時，老二叫符天財。葛先生捻著白花花的胡子對符進(jìn)祿說，你這倆孫子命硬，好在時辰占的好，你家里頭該時來運(yùn)轉(zhuǎn)交好運(yùn)了。

這倆娃的爺爺符進(jìn)祿，實(shí)際是爹的堂伯父，因?yàn)闋敔斒墙^戶頭，才遵循祖上規(guī)矩過繼他堂弟的四兒子給他當(dāng)兒子。這過繼的兒子頭胎就得了倆大胖小子，這還不預(yù)示著要興旺發(fā)家嗎？

太后人管烏鴉叫老鴰。這里老鴰特別多，漫山遍野都是，但平時不大容易看見，它們是作為一種征兆存在的，老鴰窩年年春上從南方成群結(jié)隊回到太后，就預(yù)示太后吉祥，風(fēng)調(diào)雨順。

掏了老鴰窩，有官都不做。先人一句箴言，太后人竟將滾滾紅塵中的云云霧霧看透了。太后人雖然清貧，卻也循規(guī)蹈矩，數(shù)百年來，男丁滿十歲這日，都要和族人一起祭天盟誓，熟背老祖宗的訓(xùn)示。

天時天財哥倆滿十歲那天，天剛麻麻亮，符進(jìn)祿就開始忙活起來，把準(zhǔn)備好的祭天盟誓的祭品擺在村頭兩顆幾百年的大樹下。這兩棵大樹西邊的那棵是古槐樹，東邊的這顆是榆樹，兩棵大樹長得極旺，已經(jīng)緊緊地?fù)吭诹艘黄稹ＶΩ杉m結(jié)，樹葉搭襯，你拉扯我，我扶持你，你攙著我，遠(yuǎn)看像一棵，近瞧才是兩棵。正在兩棵樹交接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老鴰在這里壘窩安家，老鴰窩比磨盤還要大，老鴰年年回家，太后人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兩棵大樹高出村子一大截，撐起了太后的半個天，在方圓幾十里以外，看不見村子卻先看到了樹，看到了磨盤大的老鴰窩。如此招眼的兩棵大樹，成了太后的標(biāo)志，成了太后族人祭天盟誓，婚喪嫁娶的風(fēng)水寶地。百年以來，凡太后有大事，村民們都習(xí)慣地聚集到兩顆大樹底下商議，人們嘴上不說，心里卻把這兩棵樹當(dāng)成了保佑神。

太陽走到正南方，正是烈日當(dāng)頭的時候，太后族人，朝著太陽跪倒在兩顆大樹下，跪倒在蒼天之下，跪倒在老鴰窩跟前，跪拜在太后列祖列宗的靈位前。祭天盟誓的主角符天時符天財哥倆，著一身祭服，在太后族長的攙扶下慢慢走上祭臺上，和族長一起面對祭品神圣地跪下。三扣九拜大禮過后，太后族長、符天時符天財哥倆一起焚香，鞭炮齊鳴。太后老少輪番祭拜后，族長站起來，對著族人，朗聲宣誓：“今太后老老少少，謹(jǐn)以至誠，昭告山川神靈，昭告太后先人，以保佑我太后，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物產(chǎn)豐厚，吃穿不愁。今率太后族人，祭奠神靈，祭奠祖宗，不忘族人艱苦經(jīng)營，遺留吾人之土地，生為太后人，死為太后魂，嚴(yán)守祖宗古訓(xùn)?！?/p>

族長宣誓完畢，帶領(lǐng)族人齊聲背誦老祖宗的訓(xùn)示：“不焚林而捕，不打瘸腿物，不逮懷崽婆，不傷鳥獸王?！?/p>

太后人祖祖輩輩常念叨，五十年出個教訓(xùn)，一百年才形成規(guī)矩。所以，無佛無官的太后人把這些規(guī)矩看得很重，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戒。莊嚴(yán)的神龕子上的祖宗牌位，拜得，但摸不得。

符天時符天財哥倆十三歲那年，大鬧蝗蟲，嫩綠滴水的莊家被蝗蟲啃得光光禿禿，只剩下孤孤獨(dú)獨(dú)的桿子，最終是顆粒不收，立冬過后，全村沒有幾家的煙囪是冒煙的，餓死了不少人。這倆小子命真的很硬，餓著肚子卻也能壯壯實(shí)實(shí)地直往上竄，眼看著長成大小子。爺爺符進(jìn)祿逢人便說，我家那倆孫子的兩張臭嘴實(shí)實(shí)在在地嚇人，乖乖，天生就是一對吃不飽的主。為此，符進(jìn)祿全家得省著吃，稍稍稠一點(diǎn)的東西全都塞到他們的肚子里，不到半年的工夫，高興有了后的爺爺符進(jìn)祿，最終在高興和滿足中被活活地餓死了。

看著倆孩子一天天地長高，眼見倆孩子能頂事，本該高興的爹這時候倒是心慌了。他和孩子他娘盤算著，說，孩他娘，你一下子生了倆小子，我這一輩子的任務(wù)你一下子就攬去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就是得給他倆蓋兩間房子，讓他們能說上媳婦。

天時他娘說，是該準(zhǔn)備蓋幾間房子，眼看兩個孩子大了，到了該說親的時候，改天你把那幾棵樹放倒，放在大塘里漚幾個月，這幾天你就去和族人說說，秋天換點(diǎn)秫秸上房笆，換點(diǎn)茴草苫房，這事就別耽誤了。

農(nóng)村的人家有三件大事最累：犁田鈀地種莊稼，和泥壘墻蓋新房，相親過紅娶媳婦。爹心疼倆孩子，稍微重一點(diǎn)的活，他從不讓倆兒子碰手。他常常想讓倆兒子干活會累，累了就會耽誤長個子。蓋房子雖是為他倆說媳婦，但還是不讓他倆出力到地里拉土坷垃，舍不得讓他倆擔(dān)水和泥，也舍不得他倆鋤泥脫坯，更舍不得他倆去打夯、壘墻、上房笆，蓋房子的這些重活全部被他一個人扛下來。

有左鄰右舍見到就問，天時他爹，你怎么不讓天時小哥倆幫你一起蓋房子？

他總是笑呵呵地說，他倆還小，正長個子，干不動。再說了，俺一個農(nóng)民就是地里的一塊土坷垃，一天不到地里滾滾，身子骨就癢癢，腿彎子就會生銹，肩膀子就長野草，就連吃飯都不香，睡覺都睡不著。

三間土房上好了梁，天時他爹騎在梁頭拿秫秸苫房笆，擠著擠著秫秸的時候，忽然眼前一發(fā)黑，嗓子一癢，“噗”地噴出一口鮮血，手腳一軟，從梁頭上掉下來，癱倒在泥堆里，渾身抽搐，嘴唇發(fā)紫，鮮血一口接一口地往外噴，他想使勁咬住牙，不讓血往外噴，但沒有半兩力氣，張著的嘴怎么都也合不上了，最后那血竟變成一股血柱從嗓子里直射出來……

孩子她娘慌了神，她哪見過這陣勢，嚇得坐在地上大哭，他爹，你醒醒，不要嚇唬我！他爹，你醒醒，不要嚇唬我！不要嚇唬我?。?/p>

天時他爹硬撐著對孩子他娘說了句話后，還沒一袋煙工夫，一個大活人就斷了氣。

死了男人的家，女人的天就塌了下來，塌下來的天，還得女人一個人扛著。

第三天，符寡婦請村里的幾個男勞力埋了男人，再請人給新房苫好屋頂，這樣一折騰家里的糧食也就全折騰光了。符寡婦的男人死了，她的天就塌了下來，她感到自己的天，比別的死了男人人家的天都要重，自己想扛住這個天，不壓著二個孩子，真的太難太難了。

符寡婦常說，去他的，人活著就不能被尿憋死。于是剛剛給孩子他爹燒過五七，就鎖好老屋新屋的門，穿一件破衣裳，將臉往下一拉，帶著符天時哥倆到山東逃荒要飯去了。

她領(lǐng)著兩個孩子討飯，常常要賠笑挨罵吃苦受罪求爺爺告奶奶下賤地受欺辱，但符寡婦只一門心思地一個人頂著，決不讓兩個孩子去賠笑挨罵吃苦受罪求爺爺告奶奶下賤地受欺辱，不能讓孩子活得不像人，要讓他們有個男人樣子。

符寡婦心疼她的兩個孩子，每到一個地方，她都先找好落腳避風(fēng)防雨的住處，哪怕是一間茅草庵子也罷。她交代兩個孩子，讓他倆在那里等著她要飯給他們吃。要是要的多，就會有自己一口吃的，要是要回的飯不多，她就得先緊兩個孩子吃，自己忍著餓。符寡婦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無怨無悔地去實(shí)現(xiàn)她男人臨死前的一句話，默默地去承受她男人的全部心愿，即便成了老寡婦，也要維護(hù)好老符家的這一門根脈，把天時天財哥倆有模有樣地?fù)狃B(yǎng)成人。

一轉(zhuǎn)眼，天時天財就出落成大小伙子，這哥兒倆長得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的寬背熊腰，一樣的圓臉高鼻字，一樣的長腿大腳，一樣的粗胳膊大手，他哥倆是天生的干重活受大累的模樣。符寡婦看著這哥倆站在一起，就好比兩座大山，那個心里著急得比她男人臨死前還要心慌，她常?？粗鐐z發(fā)愣，看著這哥倆琢磨著，我一個寡婦人家，哪家的閨女能看得上我這要飯的孤兒寡母呦。符寡婦不但急在心里，也急在行動上。一天，符寡婦回到娘家，當(dāng)著大哥的面對她大嫂子說，我大嫂子，你看，你的兩個外甥都不小了，我這孤兒寡母的，也沒有什么路子，你的路子寬，就給我家天時或天財說門親事吧！

大嫂子本來就是一副熱心腸的人，這些年也做了不少的媒，想想就說，他大姑娘，你還別說，真的有一個合適我倆外甥的。我娘家有一個遠(yuǎn)門的侄女桂枝，小時候發(fā)高燒，家里沒有錢瞧病，就留下點(diǎn)傻乎乎的殘疾，正是該說老婆家的時候，可是幾個媒人給她說了幾家人家，男方家都嫌棄桂枝有點(diǎn)憨憨的，都不愿意，所以到今天還沒有說到婆家，他大姑娘，你要是不嫌棄，我就去跑跑腿。

符寡婦一聽，哪敢怠慢地應(yīng)承道，他大妗子，我沒有意見，你倆外甥肯定會愿意的！

幾天后，符寡婦娘家大嫂到她家來，看倆外甥不在跟前，很含糊地對她說，他大姑娘，我回娘家一提把桂枝說給天時或天財這事，你說那遠(yuǎn)門侄女他娘怎么說？

符寡婦問，她怎么說的？

我那遠(yuǎn)門子嫂子，呸！就她那個死老婆子，說什么就你那寡婦大姑子，就她家？還帶兩個兒子，窮得屋里連老鼠都沒有，我這憨閨女不能過去受罪。符寡婦大嫂子又呸呸幾下說，我說了一大堆他哥倆的好，也沒能說動那個死老婆子，不就是一個憨閨女嗎？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倆外甥還看不上呢？就憑他哥倆的那長相，什么樣的閨女找不到！

符寡婦聽大嫂子這么一說，那個眼淚啊，唰地就流到嘴角，死的心都有，心想寡婦的命苦??！寡婦想說一床媳婦咋就那么難啊！

天時天財哥倆大了，這哥倆都懂事，知道心疼娘，怎么都不忍心看著老娘一個人受累。哥哥符天時聰明伶俐，但性情悍暴狡黠，長這么大就沒有能讓他憷頭的事，他跟老娘在外面要飯這三四年，看出社會上的一些門道，親自動手做了一副貨郎擔(dān)子，到城里打一些針頭線腦發(fā)卡味精糖精之類的日用品，整天挑著貨郎擔(dān)子，搖著撥浪鼓，十里八鄉(xiāng)，走村串戶，好歹賺點(diǎn)活錢。而弟弟符天財顯得笨手笨腳，但他的性情憨厚溫和，不多說也不不少道，對娘的話哥的言從不走樣地照做，特別是對太后的規(guī)矩不走樣地傳承著。

天時天財他哥倆都爭氣，貨郎擔(dān)的小生意做得好，私留地的莊稼長得也壯，一家三口沒有吃閑飯的，小日子就算慢慢地緩過氣來。日子剛剛好一點(diǎn)，符寡婦又想著辦大事，這件大事就是給倆兒子說媳婦。

符寡婦剛剛托媒人張羅著給倆兒子說親，就趕上了秋澇，整整三七二十一天的大雨，太后里里外外變成一片汪洋大海，看樣子這大雨會不會下個七七四十九天誰也說不準(zhǔn)。雨停后，山東那邊的災(zāi)民就一撥接一撥地涌來逃荒。一天一對父母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閨女，逃荒到了她家門口，符寡婦用一籃子紅薯換了那個十五六歲的閨女。

第二天，閨女的爹娘和符寡婦以及太后的族長在一起吃頓飯，就算給孩子成親，這個家在符寡婦的操持下算娶了一床媳婦，盤算著快要當(dāng)奶奶了，日子總算有了盼頭。

那天晚上，符寡婦和太后族人反復(fù)商量，最后符寡婦把天時和新媳婦往堂屋里一推，把門一關(guān)，對著天時說，天時，你要好好待你媳婦，別虧了她，娘睡覺去了。說完，抱一抱麥瓤子到鍋屋里，在鍋門前的地上打個地鋪當(dāng)床，就和天財睡覺了。天時和新娘子一番親熱后，他坐在炕沿，越想越不是滋味，怎能把娘和弟弟攆到鍋屋里，睡鍋門前的地上呢？于是沖了出來，到鍋屋把娘和弟弟拉到堂屋的炕上睡。

新娘子盡管很瘦，那是沒吃的餓瘦的，不是有病才瘦的。到了符寡婦家才吃了幾天飽飯，一身的精神勁立馬就提上來了，你看那小屁股翹得老高老高，胸脯也挺挺地，小臉蛋白里透紅，清清秀秀地挺招人喜歡。符寡婦出門站在太后人面前，心氣足足地擺出一副心滿意足的高興模樣，見人便夸兒媳婦懂事，孝敬她，但符寡婦在兒媳婦面前始終過意不去，讓這水靈靈的兒媳婦一天到晚跟婆婆和小叔子擠在一個炕上，不算一回事?。∷睦锉P算著，得在西邊再接出一間屋子，得給天財說個媳婦，她這一輩子的大事就算圓滿了，也對得起那死去的沒有福氣的男人，對得起老符家的先人，更對得起太后人的老祖宗。

天時和天財這哥倆長得牛高馬大，個個像小老虎，他們別的沒有，但有的就是一身的蠻勁，干多重的活都不覺得累。他們一家說干就干，哥倆拉土、和泥、脫坯，很快在屋的西邊又接了一間屋子，從山墻中間打一個門，跟原來的老房子連在一塊，就成了一明兩暗的三間房子，這樣也像個家的樣子，從此一家四口也不在一個炕上睡覺了。

半年以來，符寡婦一直是一順百順地過著日子，兒媳婦也很爭氣，肚子一天天見大，那個高興勁十足。就在符寡婦打著如意算盤的時候，她的高興勁卻被給天財說媳婦這件事給攪黃了。她四處托媒人給天財說媳婦，最終連一個說成的都沒有，心里那滋味別提有多難受，心里犯嘀咕，我家天財不賴?。≡趺淳驼f不成呢？太后人個個厚道老實(shí)，天財也沒有得罪誰呀，也沒有哪個人跟著扒豁子呀。說一個不成，說一雙沒戲，這樣一來太后村的茶余飯后，田間地頭，幾個女人往一塊一湊就來了閑言碎語，這個神神秘秘地說，天時天財哥兒倆就是共娶一個女人，那個有鼻有眼地道，天時和天財是一個月一換，那寡婦真的有一手，讓哥倆都嘗嘗女人，還有的長舌婦更是說，我早起都看過不知多少回了，他們是這三天早上天時從東屋出來，那三天早上看到天財從東屋出來，他們一定是商量好的，三天一換。符寡婦的孫子符滿倉滿會跑的時候，太后人背地里說，你看那滿倉長得像天時，有的說我看滿倉那孩子長得最像天財，反正是誰的都一樣，都是符寡婦的孫子，我們操得那份子心啊。又過了兩年，符寡婦又得了二孫子符滿屯，緊接著得了孫女符滿榮，太后人的閑話就扯不清，可亂了套了，都說天時天財這哥倆真不愧是雙胞胎，就連干那種事也講兄弟情分，來一個二一添作五，都不吃虧，你看看那滿倉保證是天時的種，而滿屯的憨憨的神態(tài)就隨他叔叔天財？再看看那丫頭滿榮是隨天時呢還是隨天財呢？越看越是覺得滿榮的模樣都隨又都不隨，看來看去還是隨她娘的多。

在太后，哥兒倆娶一個老婆的不算稀奇，還有的一家哥兒仨、哥兒四個只討一個老婆的呢。符寡婦對那些閑言碎語聽多了，以她的脾氣不會真在意那些茶余飯后的老婆舌，她知道天下哪有寡婦不受氣的，何況自己一個寡婦帶大二個兒子，日子過得還不錯，那些害紅眼病的人不是常說，我?guī)Ш⒆右埬悄暝乱侥睦锞秃湍睦锏哪腥撕?，回到太后了還和哪個哪個睡覺，要不她一個寡婦還帶著兩個兒子，日子怎么能過得那么有錢？反正說多難聽的都有，他們說他們的，我過我的日子，身正不怕影子斜，腳正不怕鞋歪，愛怎么說就這么說去，反正我不管哪個是哪個的孩子，天時天財都是一個老子一個娘的親哥倆，總之肥水沒流外人田，總比你們?nèi)⒉簧侠掀?，一輩子打光棍，斷子絕孫強(qiáng)一百倍。符寡婦心里雖然這么想，但她還是提著心，因?yàn)樘熵斶@幾年根本就沒有說媳婦的意思，她看得出，天財喜歡他嫂子，甚至比他哥天時更喜歡他嫂子。符寡婦每每看在眼里，每回哥哥和嫂子生氣吵架的時候，天財就不再對哥哥充滿敬畏和百依百順了，他總是和嫂子站在一頭，和哥哥掙得臉紅脖子粗。符寡婦知道大兒子天時的犟脾氣，那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的犟種，天時在村里不可能沒有聽到閑話滿莊子飛，只是他忍著罷了，就怕哪天他忍不住了，急了眼拿把斧頭劈了他弟弟天財啊！

天財還沒有等到他哥哥天時拿把斧頭劈他這一天，天時卻被別人拿殺豬刀捅死了。天時在逃荒要飯的時候做點(diǎn)小生意，他眼看著有生意可以做，賺錢的機(jī)會到了，就到淮源城里買了一些雜貨擺在太后村口的兩棵大樹底下賣。

天時有一手絕活，就是炸泡條馓子。他的泡條馓子炸得遠(yuǎn)近聞名，因此十里八鄉(xiāng)有行奶堂禮的，都會來天時這定做泡條馓子。一天，天時在大樹下做小買賣的時候，來了幾個外地人，說是要定他的泡條馓子，說好明天一大早，天麻麻亮的時候來大樹下取馓子。天時連夜將馓子炸好后，他和衣打了一個盹，看看東邊的天有點(diǎn)泛白，就沒有驚動家里人，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挑著炸好的兩大簍子的馓子出了門?？墒翘炝恋臅r候，村里的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到符寡婦家，上氣不接下氣地對符寡婦說：“不好了，不好了，天時被人家捅死了，就在大樹下，腸子淌了一地都是?！?/p>

等一家人跑到大樹下時，一摸，天時的身子都涼了。他的弟弟天財守在哥哥尸體旁邊，兩眼發(fā)直，口吐白沫，像是被嚇傻了。天財被嚇傻與不傻誰也說不清楚，但是被嚇啞巴了倒是真的，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天財就再也不說話了，和誰都不說話，就連他娘和他嫂子也聽不到他說話，符寡婦和他嫂子確信天財真的啞巴了。

一生好強(qiáng)的符寡婦，遭遇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活生生的天財變成啞巴的打擊，竟然一病不起，不到二個月的時間就撇下天財、大兒媳和幾個孫子孫女撒手?jǐn)f大兒子去了。

傻不拉擠的天財長這么大從沒有主過事，更沒有當(dāng)過家，這回先是悶悶地埋了哥哥天時，不過倆月又緊跟著葬母，漸漸地竟然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臉上的水溝不知道長了多少，整天勾著頭，臉也不洗頭也不剃，那頭毛長得比女人的還要長，臟兮兮地披散著，擋住了大半個臉，青天白日的也像活鬼一樣地嚇人。太后人見了都心疼地說，天財咋就這樣了呢，真是毀了這家人家了。

天財嫂子雖說是女人，但對家里遭此大的變故，也硬硬地?fù)沃?。她不但要帶好幾個孩子，還得照顧小叔子，小叔子瘋瘋傻傻地，只要他嫂子不在就要惹事，不是嚇唬鄰家的孩子就是拔鄰家的莊稼，但天財只要有嫂子帶著，就會老老實(shí)實(shí)地聽話，除了不會說話以外，家里地里的活都能做。夏天打麥子揚(yáng)場的時候，免不了會有一些麥子落到他那亂蓬蓬的長發(fā)里，要是趕上淋一場大雨，他的頭頂上一定會長出壯壯的麥苗來，惹得孩子們編了一段話傳唱：“傻天財，瘋天財，頭上種小麥，小麥黃了添麥柴?！?/p>

天財傻有傻的好處。面對太后人，無論別人怎么看他，無論別人怎么說他，也不管別人怎么逗他，甚至別人怎么笑話他，他嚇唬小孩或拔人家莊稼的時候，不管別人怎么罵他，甚至拿棍子夯他，拿土坷垃砸他，他完全是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也沒有任何的表情，還和原來一樣地木呆呆的傻乎乎的。太后人真的不知道是天財?shù)亩湔娴拿@得聽不到了，還是他聽到了故作深沉不理會他們？你要說天財傻吧，他還真不像是完全的傻，你要是說他是瘋子吧，更不像是完全的瘋，該吃飯的時候知道回家吃飯，該下地干活也知道下地干活，嫂子做飯他也知道抱柴火燒鍋，吃完飯后也知道刷鍋洗碗，喂豬喂雞的細(xì)活也能做。天財只要一沒有事做的時候，最喜歡到村口，坐到那兩棵大樹底下發(fā)愣。

一到夏天，天財常常睡在那兩棵大樹底下，可能是圖得涼快吧。自從天財瘋了以后，村里沒有人敢怎么了他，太后人淳樸，大家都念他是個瘋子，也都由著他胡來，但他唯獨(dú)對他的寡婦嫂子和太后的族人，一直是恭恭敬敬，百依百順，聽話得很，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從不和他們對著干。天財那寡婦嫂子也是個要面子的女人，更是一個有良心的女人，他對這瘋叔子那是真的好。一是怕村里人說閑話，二是她念著天財沒病的時候?qū)λ暮?，所以她每過個十天半月的，就燒上一大鍋熱水，叫天財把衣服脫掉洗，叫天財洗澡，每隔一個月，剃頭六來了，就拉著天財去剃頭，逼著天財從頭到腳收拾一通。

太后人瞅著小寡婦對天財那么好，于是村里的人茶余飯后就有了閑話，幾個長舌婦擠在一起瞎聊的時候，聊著聊著，她們的話題就自然而然地扯到小寡婦和瘋叔子身上去了。你看那小寡婦對他瘋叔子那么好，多半是因?yàn)槟腔刈雍退^，心疼她。他嬸子你說的對也不全對，小寡婦啊，她才多大？正是如狼似虎的時候，她能不想？你也別看天財瘋了，說不定和他嫂子厲害著呢。再說了，小寡婦跟她瘋叔子總比跟外人知己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有的甚至在大樹底下當(dāng)著天財?shù)拿嬲諛诱f這些閑言碎語，完全不把天財當(dāng)作一個能聽懂的人，或完全就沒有把天財?shù)拇嬖诋?dāng)作一回事。

村口那招眼的兩棵大樹，成了太后的標(biāo)志，百年以來，凡太后有大事，村民們都習(xí)慣地聚集到兩顆大樹底下商議。就說那回子小日本來村里搶糧食、國民黨抓壯丁、八路軍要住在村子里、共產(chǎn)黨帶著全村鬧土改、成立人民公社以及后來把生產(chǎn)隊的地承包到一家一戶，也就是凡太后有大事，哪怕是太后人的婚喪嫁娶這樣的大事，人們都習(xí)慣到那兩棵大樹下商量。大家都清清楚楚地記得，直到1958年開始的“大躍進(jìn)”運(yùn)動，太后村也遵照黨中央的要求，在生產(chǎn)發(fā)展上追求高速度，以實(shí)現(xiàn)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高指標(biāo)，要求工農(nóng)業(yè)主要產(chǎn)品的產(chǎn)量成倍、幾倍、甚至幾十倍地增長，在全黨全民大煉鋼鐵、大辦鐵路、大辦萬頭豬場、大辦萬雞場在這樣的目標(biāo)和“沒有干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口號指引下，太后人和全國人民一樣，大膽解放了思想。太后村也緊跟形勢辦鋼鐵廠，不幾天太后人在田間壘起了小土爐，就煉起鋼來了。頓時，田野間的小土爐星羅棋布，火光沖天。太后人也和全國人民一樣，在一夜之間似乎都變成了符天財，說瘋又不瘋，說傻又不傻，因此，對那兩棵具有太后標(biāo)志性的大樹的態(tài)度也在一夜間也全變了。生產(chǎn)隊長可是一個大煉鋼鐵的積極分子，他站在村子中間喊話，說全體勞力都聽清楚了，有大鋸的扛著大鋸，有斧頭地拿著斧頭，馬上到大樹下集合。不大一回的功夫，太后的壯勞力耀武揚(yáng)威地來到村口那兩棵大樹下，呼啦一下子就聚集了一大幫人，他們按照生產(chǎn)隊長的指令，要放這兩棵大樹去燒小土爐煉鋼鐵。

這個時候，符天財看著這么多人拿著家伙，他明白他們要放樹，那樹上的老鴰窩就要遭殃了。睜眼看看他們，然后依然傻乎乎地流著鼻涕靠在大樹上閉目養(yǎng)神，這就讓那些來放樹的人沒有辦法下鋸下斧頭。生產(chǎn)隊長和一幫積極分子一看符天財這樣子，那還了得，太后村社員全都響應(yīng)黨中央毛主席的號召，正紅紅火火地大煉鋼鐵，怎么能讓一個裝瘋賣傻的人阻擋我們太后村社員解放思想，阻擋我們太后村社員“大躍進(jìn)”的步伐，阻擋我們太后村大煉鋼鐵的目標(biāo)。生產(chǎn)隊長氣憤地說：“不行，我們決不讓一個瘋子破壞人民公社的大好形勢！”

生產(chǎn)隊長一聲令下，幾個積極分子一擁而上，他們抱頭的抱頭，摟腰的摟腰，拽腿拉胳膊的，三下五除二把天財抬起來，高喊“一——二——三——”就把符天財扔出兩丈遠(yuǎn)，摔得符天財嗷嗷直叫，鼻子流血，臉擦破一大塊皮。就在這時，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說過一句話的符天財似乎在嘟嘟囔囔地說：“去你的，俺們農(nóng)民只管種好自己的地，大煉鋼鐵是城里工人的事，工人的事有工人去管，農(nóng)民嚇摻和啥子！”生產(chǎn)隊長和積極分子們十分震驚，都轉(zhuǎn)身瞪眼地看著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符天財?shù)淖鞗]有動彈一下啊，眼皮耷拉著歪歪地坐在地上抹鼻子上血，再說了，就算符天財能說話了，他怎么也不會說出那種話來，那幾句話可是有學(xué)問的人才能說出來的大道理啊。

在大躍進(jìn)萬歲，總路線萬歲，人民公社萬歲那個年月，全國人民在“鼓足干勁，力爭上游”、“趕超英美”和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發(fā)揚(yáng)敢想敢說敢干的精神”等這些精神感召下，太后村的男女老少都瘋魔癲倒，人人都成了神經(jīng)病，哪里還管是誰說的或說了什么，有兩個人急不可待地扛著大鋸拉開架勢對著槐樹就下手了，剛剛下大鋸，就聽得“嗷嗷”地嚎叫，那叫聲都不像是人的叫聲了，“哐啷”大鋸摔到了地上，其中一個拉鋸的人右腿大腿根子鮮血像水槍一樣直往外噴，一塊肉吊在腿上。

這時，生產(chǎn)隊長和那些積極分子才意識到大鋸根本就沒有鋸到槐樹上，而是鋸到了他的右腿大腿根上！你說說，這可是邪了門啊，大鋸怎么就單單鋸到大腿上呢？他們兩個明明是朝著樹身下的鋸，旁邊還那么多人，都眼睜眼地清清楚楚地看著鋸齒絕對是挨著大樹的啊！瘋狂的積極分子們個個都拼死命睜大眼睛仔細(xì)地看看瘋子符天財，奇怪的是，人們根本就不知道這個瘋子什么時間又跑到大樹底下，而且還是瞇縫著眼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谀膬?，像沒有事一樣。

生產(chǎn)隊長又氣又恨，站在大樹下面氣壯如牛地咆哮著：“有誰不信邪？就把大樹放倒，我到公社給你報勞模！”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生產(chǎn)隊長終于喊出來一些不信邪的積極分子，他們接受用大鋸的教訓(xùn)，于是決定用斧頭砍。幾個壯漢氣勢洶洶地，像害了紅眼病一樣瘋狂地上前連拽帶拉把符天財弄到一邊，符天財像沒有感覺的一樣被他們推攘著，好像連口氣也不喘。那幾個不信邪的積極分子，往兩個手心里吐了幾口口唾沫，雙手合在一起搓搓了，鉚上吃奶的勁，掄起鋒利的斧頭朝東邊的榆樹砍下去，奇怪的是，人們聽到的還是“嗷嗷”地直嚎，其中一個人的左手的大拇指齊著虎口被剁掉了，掉在了地上，一轉(zhuǎn)眼一個老鴰叼起那人的大拇指一飛沖天……

接連發(fā)生兩起意外，徹底地激怒了生產(chǎn)隊長和那些大煉鋼鐵的積極分子。生產(chǎn)隊長在現(xiàn)場做動員報告，鼓動大家砍樹煉鋼的積極性，他情緒激動地說：“今天砍倒這兩棵大樹，咱們用大樹煉的鋼鐵，能造三顆大炮彈，都打到臺灣去，一炮打到蔣介石的床上，一炮打到蔣介石的鍋臺上，一炮打到蔣介石的茅廁里，讓他睡不上覺，吃不上飯，還拉不上屎，咱們就解放臺灣了！”積極分子們義憤填膺，他們舉著拳頭，喊著口號，一副不砍倒樹決不罷休的氣勢。

生產(chǎn)隊長和大家一商量，說：“既然大鋸斧頭放不倒它，那大家就上樹上用斧頭菜刀一根根地砍樹枝，砍下的樹枝照樣能煉鋼，等樹枝砍光了再砍樹干，我就不信能放不倒！”

生產(chǎn)隊長給大伙重新鼓足了勇氣，七八十來個青年，手拿家伙開始往樹上爬，他們爬到一半，幾個人就感到臉上脖子里被淋了濕乎乎又臭又腥的東西，他們仰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兩棵樹上爬滿了蛇，成千上萬條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蛇，那些蛇有的纏在樹枝上，有的倒掛在樹枝上，吐著芯子，張著嘴，流著口水，哩哩啦啦地灑到地上。還有兩條特別大的蛇，身子纏在兩棵大樹的樹干中間，張口吐芯，陰氣森森的，夠嚇人的。

大煉鋼鐵的積極分子們，一看這陣勢嚇得呼啦啦倒退幾十步，有幾個膽子小的嚇得當(dāng)場跪倒。恰好在這個時候，大概有上千只老鴰悲慘地叫著飛來，老鴰們也不怕樹上的蛇，只管落在樹上，不一會的工夫，大樹的枝枝杈杈上落滿了黑壓壓的老鴰。聽到那些老鴰的叫，人人都感到揪心，如末日的臨近……此時大樹底下鴉雀無聲，這回再沒有人敢挑頭要砍樹了。

當(dāng)大家伙定住了神以后，再從遠(yuǎn)遠(yuǎn)地看那兩棵樹，卻發(fā)現(xiàn)瘋子符天財又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到了大樹下面，腦袋倚著樹身好像又睡著了，有一條大蛇的頭就趴在他的腦袋上。這時候就有人說，那些毒蛇肯定是瘋子符天財弄來的。沒過幾天，人們就發(fā)現(xiàn)那兩棵大樹的樹皮上長出一種黃乎乎黏糊糊的透明的東西，粘到手上洗不掉，時間一長了手還會爛，會流膿，但瘋子符天財?shù)氖謪s不會沾著那種黏糊糊的東西，太后人都說神了！真的神了！

積極分子們放樹的事很快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并且越傳越神乎，越傳越離奇，越傳越值得相信，從此，就再也沒有人敢碰那兩棵樹，更沒有人敢對那兩棵大樹動歪心思了。不知不覺地，太后村再也沒有人欺負(fù)瘋子符天財了，相反地，太后人還給他升了一輩分，無論男女老幼一律喊他符二爺，再也沒有人叫他瘋子瘋子的了，就連之前的閑言碎語也絕了。

從這后，符二爺?shù)寞偛∫埠昧?，好了的符二爺堂堂正正地和嫂子過上了日子。方圓幾十里地的百姓對太后村口的那兩棵大樹，口口相傳得神啊，家里有誰頭疼腦熱的，不遠(yuǎn)幾十里都要來求大樹看病，更讓人們覺得神奇的是，凡是來看病的人，符二爺不推辭也不問病情，不管三七二十一，爬到樹上順手捋一把樹葉子，折斷一枝樹杈，摳一點(diǎn)老鴰窩的糞土，讓他們帶回家，用樹葉樹杈和老鴰窩的糞土在一起熬茶喝下，病人喝了這不三不四的茶水，病還真的就好了。很快就在遠(yuǎn)近傳開了，越傳越奇，逢年過節(jié)竟有人來給這兩棵樹上供。如此一來，太后人更把這兩棵大樹尊為神樹，是太后的保護(hù)神。只因如此，符二爺還是在兩棵的大樹下面搭了一間小屋子，他自己說是守樹看老鴰窩，也是從這以后，符二爺開始喂鳥、訓(xùn)鳥。無論是天上飛的，還是地下跑的，都能被符二爺訓(xùn)得服服帖帖，但從不掏老鴰窩。老鴰窩是太后村的魂，是太后人的香火和根，是作為一種神明來供奉的。

也是從那次放樹煉鋼鐵后，太后人就感到十分自豪，因?yàn)樗麄兇逵袃煽脦装倌甑纳駱?，樹上壘個不知年的老鴰窩，磨盤大小，形如奧運(yùn)會的鳥巢。更讓他們自豪的是這兩棵神樹和老鴰窩的糞土能治病，神奇。尤其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更是感到做一名太后人是自豪的，村口的那兩棵古樹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hù)單位，年輕人還知道，娃抓周這天，能吃山龜燉光腚老鴰的富貴湯，這娃將長命百歲，富貴傳家，人丁興旺。尤其是太后村口大樹上老鴰窩里的光腚老鴰最為靈光。

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家，有誰不巴望著自家娃抓周能吃到富貴湯？但百十年來，鄉(xiāng)親們的孩子抓周，沒有誰家的孩子真正拿村口老鴰窩里的光腚老鴰做富貴湯的，都只是夢想罷了，真正敢打太后老鴰窩里光腚老鴰主意的，只有加積鎮(zhèn)的富豪李十三。前年夏天，李十三的孫子要抓周，就找到符二爺?shù)膶O子符四鴻說：“四鴻，你爺爺不是在神樹下看樹嗎？你要是能掏到老鴰窩里的光腚老鴰，我給你五萬塊錢一對。給！這是一萬塊定金，事成之后，我再給你四萬的辛苦費(fèi)。”

符四鴻大專畢業(yè)后沒有找到工作，也沒有到南方去打工，守著家里的幾畝薄地，一年到頭也沒有多少收入，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一聽說掏兩個光腚老鴰就給五萬塊錢，心想五萬塊錢散開擺滿滿一屋子。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敢動手，因?yàn)樗麜r刻牢記太后族人的族訓(xùn)：“不焚林而捕，不打瘸腿物，不逮懷崽婆，不傷鳥獸王。”太后的規(guī)矩不能破。但符四鴻想來想去，想到自己的婆娘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鼓，他不禁愁眉緊鎖：接生，喜八，滿月，抓周，我們山里人來往大，哪樣馬虎得了？哪樣不要花錢？再說我符四鴻還有一張臉呢！靠自己種的那點(diǎn)地，從土坷垃里哪年哪月才能扒到五萬塊錢啊，沒有錢怎么應(yīng)付婆娘生孩子呢？越想越覺得錢是好東西，越想越覺得錢不能沒有，符四鴻看著李十三手里的一打嶄新的一萬塊錢，還有事成之后的四萬塊錢，他狠狠心，咬咬牙，決定違背太后人的良心，破一破族人的規(guī)矩，應(yīng)承下來，說：“李老板，我看在你愛孫子的份上，我就破一次族人的規(guī)矩，冒天下之大不韙，沖著你的真誠，我就干他一回，給你弄兩只光腚老鴰，讓你的孫子喝上富貴湯，讓這娃日后長命百歲，富貴傳家，讓你老李家人丁興旺。”說著符四鴻接過李十三手中的一萬塊錢，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和李十三握了握手，說：“后天一大早，我一定把兩只光腚老鴰送到你家，你準(zhǔn)備好剩下的四萬塊錢就是了?！?/p>

李十三最擔(dān)心的事就是怕符四鴻拒絕，這下可好了，心里樂開了花，滿口應(yīng)承：“四鴻，你就放心，我李十三為人你是知道的，我要是失信，天打五雷轟，后天我一手交錢，你一手交貨，這成了吧。”

符四鴻堅定地說：“李老板，你就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務(wù)！”

符四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到爺爺?shù)男∥堇铮掏掏峦碌匮肭蠓?，說：“爺爺，我想去……想去掏老鴰窩……”。

符二爺一聽，騰地站起，把手中的酒杯猛摔地上，說：“你個小龜孫羔子，老子都怎么教你的，忘了俺太后人的規(guī)矩了嗎？你敢去掏老鴰窩，難道反了天了不成？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才怪，你要是敢去掏老鴰窩，你婆娘生下來的娃，也不能姓符！”

符四鴻站在一邊，低著頭，不敢看爺爺，憋悶了半晌，才說：“爺爺，昨天我拿了李十三李老板的一萬塊錢定金，我婆娘要生孩子了，家里沒有一分錢，我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爺爺，你看，定金我收了，那總要想辦法把這事糊弄過去吧！”

“呸！呸！就幾個臭錢！你也敢悶著良心，竟敢去壞太后的規(guī)矩，看老子不砸死你才怪！”說著，抓起菜盤向符四鴻砸去。

符四鴻一看這陣勢，像兔子一樣，一溜煙跑了。

深夜，符四鴻悄悄起身，離開房間，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村子。

他將剛掏出的兩只光腚的小老鴰放在籃子里，趁星夜，朝李十三家走去。

“掏了老鴰窩，有官都不做。”符四鴻想起這話，就忍不住笑了，體會到先人這句箴言的分量。

李十三的孫子抓周那天，符四鴻喝得不算多，卻醉得很兇。一覺醒來，渾身上下異樣地沉重。迷迷糊糊的他，只聽哐啷一聲響，抬頭一看，爺爺站在門口：“你這個龜孫羔子，壞了祖宗的規(guī)矩，從今天起，你不再姓符，爬出符家，滾出太后！永不得踏進(jìn)村子一步！”

自從孫子符四鴻被趕出家門后，符二爺把家就徹底地搬到古樹下，終日守護(hù)這棵古樹和老鴰窩。

在符二爺?shù)目醋o(hù)下，這兩棵大樹再也無人敢去損壞一枝一葉，它們相安無事地枝繁葉茂，老鴰依然在窩里繁衍。

這兩棵大樹成了一道遠(yuǎn)近聞名的風(fēng)景，每年來參觀的人不斷。符二爺總會對來參觀的游客講一些有關(guān)這兩棵大樹的故事，是一個個帶有傳奇的故事。村人漸漸發(fā)現(xiàn)在大樹的身上多了用刀子刻下的一些人的名字或到此一游的字樣。有的還把自己的名字用墨水涂染起來。因此這兩棵大樹至今通身刻滿了各種字跡，給樹身平添了一些不和諧的污跡。

2000年的春節(jié)過后，太后人突然發(fā)現(xiàn)，村口的這兩棵大樹一夜間在樹的中間長出一個老人模樣的圖案，細(xì)看這兩個老人，東邊樹上長出的像老頭，他雙手合十，慈眉善目，耳垂過肩，胡須過膝，盤腿打坐。西邊那棵樹上長出的老人像個老婆婆，和藹可親，頭頂綰一發(fā)髻，正對著東邊老頭笑著。太后人這下可有說頭了，傳言神仙顯靈，下凡來保佑太后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子孫昌盛。

神仙這樣偏愛太后，太后人就更加守護(hù)百年來的規(guī)矩，除此之外，太后人又多添一個規(guī)矩，無論村里的男娃女娃周歲這天，大人都要帶著娃來摟一摟這兩棵大樹，摸一摸樹上的兩個老人，讓娃的臉緊貼樹上的兩位老人臉，讓娃們把大樹的神奇和長壽的福氣摟進(jìn)娃的身體里，讓娃們的心地和老人的心地一樣善良，以便娃們長成漂亮的大閨女和壯實(shí)的小伙子，將來有出息干大事，賺大錢發(fā)大財。太后人始終不會忘記在男娃滿十歲生日這天，照樣遵循祖訓(xùn)，在族長符二爺?shù)闹鞒窒潞妥迦艘黄鸺捞烀耸模毂忱献孀诘挠?xùn)示：“不焚林而捕，不打瘸腿物，不逮懷崽婆，不傷鳥獸王?！?/p>

村里出去打工的后生越來越多，傳奇的大樹被后生們傳播得越來越遠(yuǎn)。他們還拍了幾十張照片，尤其是樹上的兩位老人，后生們選準(zhǔn)角度，拍出來的照片像真人一樣。他們圖文并茂地發(fā)到各大網(wǎng)站上，點(diǎn)擊數(shù)和轉(zhuǎn)載率出奇的高，尤其是那文字讓網(wǎng)民看了頭發(fā)都直直地豎起來，渾身起雞皮疙瘩。

現(xiàn)在什么都值錢，只要是遠(yuǎn)古的東西，哪怕是爛了的飯碗都有人想法子買去倒賣，何況是兩棵十分傳奇的幾百年的古樹呢？

村里的能人符玉魁自小就想發(fā)財，這幾年在南方打工也沒賺到錢，心里總有些不甘。

符玉魁上初中的時候說，一個人的想法很值錢。那時候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他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奇妙的想法中，仿佛那已經(jīng)是銀行里面的現(xiàn)鈔，就等著他去拿，拿不到就去搶，管他犯法不犯法，有錢就是爺，有錢就能雇到小鬼來推磨。

后來上大學(xué)，漸漸地覺得想法不過是石頭與石頭撞擊產(chǎn)生的火花罷了，隨便碰一下就有。雖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是首先你得有燃料。本來可以從山雞變成鳳凰，哪知從他那一屆開始，大學(xué)畢業(yè)國家不包分配，畢業(yè)后要自己找工作，原本到手的燃料沒有了，星星之火點(diǎn)燃不起來，還哪能燎原呢？他不免有許多的失望。

大學(xué)畢業(yè)，他到南方應(yīng)聘到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工作，那時候，符玉魁就開始專研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他覺得這個就是可以引爆世界石油礦的核能。暗想只要懂了編程之道，掌握了科技這第一生產(chǎn)力，那么改變世界不過只是時間的問題，何況改變自己貧窮的狀況呢？

再后來，他拼命地工作，離職，創(chuàng)業(yè)。技術(shù)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可以說不再構(gòu)成障礙。什么海量用戶數(shù)據(jù)，什么千萬動態(tài)PV，就算稱不上精通，至少也理清楚了武功套路。一時間，他感覺金光大道已經(jīng)鋪就，已經(jīng)看到前方的沙漠綠洲。

可惜在大部分時候，人們都沒這么好運(yùn)氣，所以只能出賣自己最值錢的東西來換取更好的生活，換來崇高的名譽(yù)和地位。

符玉魁常說，讀的書越多，掙的錢也可能越多，因?yàn)橹R是種值錢的東西。女人長得越漂亮，當(dāng)明星的希望就越大，掙的錢也可能越多，美麗的容顏和性感的軀體，往往比知識還值錢。范曾隨意涂鴉一幅畫，賣幾百萬；一把顧景舟的破壺能賣上千萬；一件乾隆時期的瓷器也值幾百千八萬。古就是價值，稀罕就是金錢，名氣就是資本。

符玉魁每天在網(wǎng)上溜達(dá)，突然眼前一亮，有了，老家村口的兩棵大樹在網(wǎng)上這么火爆，發(fā)財?shù)臋C(jī)會來了。

老天要你在網(wǎng)上發(fā)財，你不發(fā)財都難。這個世界沒有人能替你發(fā)財，只有你自己才能替你發(fā)財。他瞄準(zhǔn)了網(wǎng)絡(luò)，于是將請來的攝影師帶回家，將兩棵大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拍了個遍，然后寫了一篇十分煽情的傳奇文字連同幾十張照片往網(wǎng)上一發(fā)，打起村口兩棵大樹的注意來。

一天，符玉魁帶著一個大胡子回村，他們倆在村口的大樹下指指點(diǎn)點(diǎn)，人們還以為是符玉魁的朋友來參觀大樹的。

終于有一天，符玉魁帶著大胡子和一幫人正要砍樹的時候，老鴰窩里的兩只老鴰，呱呱地叫起來。不一會工夫，一群又一群的老鴰從四面八方飛來，黑壓壓一片，呱呱地叫聲充滿了太后，充滿了山谷。它們落滿了兩棵大樹，有的在空中飛，有的在人頭上飛，符玉魁還被老鴰啄破了脖子。

老鴰一叫，符二爺醒來，拄著龍頭拐杖出來，一看這陣勢，就問，你們要干什么？

砍樹賣！符玉魁說。

畜生！反了天！竟敢砍樹？符二爺龍頭拐杖搗著地，怒喝一聲。

是上面的指示，也是村里共同決定的！我是為大家發(fā)家致富才賣樹。

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這時候老鴰們黑壓壓地罩得太后像傍晚一樣，呱呱地大叫，聽起來怪瘆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符二爺，風(fēng)水先生說，這兩棵大樹擋了太后人的財路，砍了賣，幾十萬塊錢，大家分。

兔崽子，干作惡的事，就不怕遭報應(yīng)？

什么報應(yīng)不報應(yīng)的，不信這一套。別管這么多，砍！符玉魁揮揮手。

大胡子的一幫人抄起家伙，動手砍樹。

要砍樹，就先砍了老朽，否則，誰也別想動它。符二爺兩臂張開，如仙鶴一般，背靠大樹說，誰敢砍一斧子，我這把老骨頭，就和他拼了！

這時，老鴰們像發(fā)瘋似的直沖下來，把他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死死圍住，一個也跑不掉。大胡子那幫抄起家伙的人的頭上身上濕漉漉的，臭烘烘的，有的還被老鴰琢破皮肉。也正在這時，萬里無云的空中咔嚓一聲雷響，在天空劃出一道口子。

眼看到手的三十萬塊錢，說什么也不能被攪黃了。符玉魁掄起斧頭就砍，頓時，大樹流出像血一樣的汁液。

突然，符二爺如鷹一般，撲倒符玉魁，用盡最后一把力氣，死死地按住符玉魁，老子和你拼老命了，就是死，也不能讓你砍樹！

突然，符玉魁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符二爺一看，符玉魁的傷口粘到了大樹流出的血一樣的汁液。

快！按住他，撬開嘴，慢了就沒命了！

符二爺摸出小瓶，將瓶中之物倒入符玉魁的嘴中。

此時，大胡子商人震驚了，握著老人的手，不知怎么才好，蠕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但他終于恭敬起來了，叫道，符二爺……

那些老鴰們，又呱呱叫了一陣，飛走了。

符二爺看著被砍傷的樹，又看看緩過氣來的符玉魁和大胡子商人，嘴一撇，竟然哭出了聲，兩行淚水順著雪白的胡子滾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