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 黎(晉中)
有個朋友說:我十歲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這怎么可能,我不信。
1
我最早的記憶在嬰兒期,大概幾個月的樣子,一定很小,因為我躺在一個竹制的童車里徒自掙扎,卻怎么也翻不了身。
那天,穿黑衣的外婆把我抱進了竹童車里,讓我躺好,然后推著它出了屋,出了院,到了街上,要帶我去什么地方。
我躺在車里仰視著外婆,她的衣服很寬大,一部分像布片,扇忽著,使她像一只翩然的大鳥。不看外婆時,我看到的是天空。那里很安靜,淡藍色的天幕上有形狀各異的白云,一朵又一朵,有大有小,都在慢慢地飄。有的小云朵飄進大云朵里,不見了。
車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顛簸前行,有竹片相互摩擦著,吱吱嘎嘎地響個不停。
后來,我們到了一個山谷,在一個河灘里停下來。
外婆搬了幾塊石頭,擠在車輪旁,固定好了車。
我側(cè)了臉,從車身竹片的縫隙里看到布滿了鵝卵石的河灘,清且淺的水在石頭間彎彎曲曲地流淌。潺潺的水經(jīng)過車底,薄而柔地滑過車輪,使車身輕微地搖晃,我仿佛躺在搖籃里。
外婆說:兒呀,你就老老實實地躺著。我去挖點兒野菜,一會兒就回來。
我聽懂了外婆的話,對她咿咿呀呀地說了一串話,她只是笑了笑。
外婆離開了車,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河邊的一片草叢里。
我在車里躺著,有時看天,有時看不遠處山坡上的樹。有的樹很奇怪,像不說話的人一樣站著。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聽到車下的水聲突然變大了,嘩嘩作響。接著,它變厚,厚得漫了上來,濕了我身下的棉墊。車不再是輕微地搖晃,而是擺脫了石頭,漂浮起來,與水一起流動。
我感到莫名的恐懼,大哭起來。
這時,外婆真的像只大鳥一樣黑乎乎地飛落到車前,她一手抱起我,一手拽了車,大步地踩踏著腳下的水,水花四濺地走上河灘邊的山坡。
外婆說:真是東山下雨西山流。這山洪,怎么說來就來呢!
2
應(yīng)該是1960年冬天的事,我會走路了,會吃飯了。
那一年全國饑饉,人人吃不飽。任何食品都是寶貴的東西。
父親后來多次說,我一個大男人,竟抱不動不滿周歲的孩子。抱著,走幾步,就得歇一歇。那么小的孩子能有多重?就是只小貓小狗那么重嘛!
那小貓小狗樣的孩子就是我。
沒有人看我,母親上班時就帶我去單位。她是一家醫(yī)院的護士,在治療室負責給患者打針。她打針的技術(shù)很好,不疼,靜脈輸液常常萬無一失,所以很多患者很感謝她。
那天,一個患者來打針時帶了一根胡蘿卜,送給母親。
患者說:把胡蘿卜放在爐子里烤一烤,熟了,給孩子吃。
治療室里的鐵皮爐子燒得正旺。
母親用爐鉤挑起爐蓋兒,把那根胡蘿卜放進了爐膛里。
大人的對話,我聽懂了,明白胡蘿卜是可以吃的食物。它在患者的手里,在母親的手里,我就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看它被母親放進了爐膛,我以為它是被藏起來了。我就圍著爐子轉(zhuǎn)圈,想看它藏在哪里了。鐵皮爐子中間的爐壁燒紅了,我湊近它探頭探腦,一不小心,額頭觸到爐壁上,聽到滋喇一聲,又聞到一股焦煳味,我被一只手揪著衣領(lǐng)拎到一邊。那滋喇聲是我額前的一撮劉海粘在爐壁上發(fā)出的,它冒了煙,散出焦煳味,卷曲著在爐壁上凝成一個小黑點兒。
我的額頭燙了一個大水泡。
3
我有喉頭炎的毛病。
它發(fā)病突然,嗓子里像堵了一團棉花。棉團不斷膨脹,我大張著嘴,伸直了脖子也喘不過氣來,還不斷地空洞性咳嗽,聲音很大,每一聲都從喉嚨里噴出來,砰砰地像過年時炸響的鞭炮。
這樣病過幾次,吃幾片藥,也就好了。
我四歲時犯過一次病。
后半夜了,我的咳嗽聲驚醒了母親。她起床,找藥,倒水,看著我吃了藥喝了水,就披著衣服坐在我身邊打瞌睡。她以前也這樣做,是在等待我的病情緩解、好轉(zhuǎn)。但那次我犯病不同以往,本來像炮聲的咳嗽,咳著咳著,它竟變細了,像打口哨,又像冬天的西北風掠過屋脊,在那里擦出一聲聲呼嘯。
我越來越喘不過氣。
母親叫醒父親,他們都穿好衣服。
父親背著我出了家門,出了院門,開始在街上奔跑。母親緊緊跟在我們的后面。
縣城不大,縣醫(yī)院在南大街上,拐幾個胡同就到。
南大街的路燈應(yīng)該比胡同里的路燈亮,我的頭軟軟地伏在父親的肩上,感覺路燈在一盞盞地變暗……
我那次差點兒死了。
母親說:你那次能活過來,多虧一支盤尼西林。好藥才能藥到病除。那盤尼西林可是奇缺藥,院長掌控。你爸就差給院長下跪磕頭了,才批了兩支。如果沒有那藥,就得切開氣管,你的脖子上會永遠有個疤。
4
一次,我和幾個小伙伴一起玩,都是四五歲的孩子。
不知怎么,我們玩到一片樹林里。
那是一片白楊林,很多的樹密集地長在一起,朝哪邊看,都是樹。
我一定是被樹葉所吸引,在樹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找著大一點,更大一點的樹葉。
樹葉去除了葉片,剩下的葉柄就像一截短小的繩子。孩子們用這短繩似的葉柄可以玩一種游戲,就是用自己的葉柄,與對方的葉柄十字交叉,然后都兩手捏緊了柄頭,用力向后拉拽,誰的葉柄斷了,誰就是輸家。好的葉柄,得選擇大的樹葉,樹葉越大,葉柄也越粗壯。葉柄的質(zhì)量在樹葉微黃時最好,不脆嫩,在合著的手掌里揉搓一番,會變得柔韌,更有繩子的感覺。有的孩子為了讓葉柄更柔韌,會把它放在鞋里,光了腳穿鞋,走路,奔跑,跳躍,這樣一番后,鞋里的葉柄就被摻雜了腳汗的泥土漚得黢黑,看上去很厲害。
我的手里攥了幾十根粗壯的葉柄,再抬頭時,才發(fā)現(xiàn)周圍已經(jīng)沒了小伙伴兒的蹤影,只有樹和樹。
我呼喚著小伙伴兒的名字,大頭、翠萍、紅衛(wèi)、小義……但沒人答應(yīng)。
我走過一棵棵樹,前面還有無數(shù)棵樹。樹和樹長得很相似,走過幾棵,好像沒走過一樣。我轉(zhuǎn)了身,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仍然是走過一棵棵樹,前面還有無數(shù)棵樹。這樣走來走去,卻始終在樹林里。有風在樹林里刮,刮得很多樹葉顫抖不已,嘩啦嘩啦地響,像很多人躲在樹上偷笑。我害怕了,也走累了,靠著一棵樹干坐在滿是枯枝敗葉的地上開始放聲大哭。我聽著自己的哭聲,在偌大的樹林里,它顯得很微弱,悶悶的,傳不遠,在身邊的幾棵樹林之間消失。我覺得自己哭了好一陣兒,但樹林里還是原來的樣子,除了我和樹,再沒別人。我想回家,就必須走出樹林。意識到這一點,我又站起來,繼續(xù)走……
后來,在轉(zhuǎn)過幾棵大樹后,我突然就走到了樹林的外邊。
樹林外有條路。
在路上走出一段距離后,我回頭又看了看那楊樹林,發(fā)現(xiàn)它真的很大,茂密陰森,無邊無際。
如果不走,也許我永遠留在那片樹林里了。
5
那時,孩子們都喜歡自行車,它像個大玩具。
我四五歲,太矮小,騎不了自行車,卻喜歡蹲在它的旁邊,用手扳動一側(cè)的腳蹬子,一下一下地畫圈,這樣,滾動的鏈條就帶轉(zhuǎn)了后車輪。
自行車專屬大人們使用,他們很珍惜它,常常把它擦拭得很干凈,電鍍的車圈和輔絲擦得雪亮,輕易不允許孩子們觸碰。父親也如此。
一個中午,父親在屋里午睡,我在院里。
我蹲在父親的飛鴿牌自行車前,開始用手扳腳蹬子。手上越加勁,車輪就轉(zhuǎn)得越快,漸漸地,車圈和輔絲混成白晃晃的一片,在陽光的照耀下,像個閃光的大圓盤。我愉悅地看著自己制造的情形,不斷地笑。
我很好奇那車輪為什么會轉(zhuǎn)得那么快,轉(zhuǎn)成那樣。這樣想著,我情不自禁地將一只閑著的手伸向車輪。立刻,我感到手指一陣麻疼。扳腳蹬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動作,車輪不轉(zhuǎn)了。
我看到自己的幾個手指很別扭地卡在輔絲間。
我不敢哭,怕驚醒了父親會挨罵。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從輔絲間抽出來,看到有兩個指甲翹了起來,帶血,像沾在手上的什么臟東西。
6
我小時候玩的很多游戲是就地取材,比如開仗。
一群孩子分成兩撥,各自準備小土塊,然后躲避在相距不太遠的兩個街門里。一聲吶喊,開仗游戲就開始了。
開仗,就是兩撥孩子用小土塊互相攻擊,以一撥攻占另一撥的街門為勝。開戰(zhàn)之前,對陣雙方要檢查彼此準備的小土塊,它們不能大過拳頭,是松軟的土塊,砸在身上易碎,不會砸疼人,更不會砸傷人。它玩的是一種勇敢精神,只要不畏懼劈頭蓋臉的小土塊,敢于沖鋒陷陣,就能勝利。男孩子們喜歡玩這種游戲,我也喜歡,雖然我是女孩兒。
那天,我的衣兜里裝滿了小土塊,手里還握了幾塊。聽到吶喊聲,我?guī)ь^沖出了街門。剛出門,還沒來得及投擲手里的小土塊,就覺得頭撞到什么堅硬的東西,撞得頭暈?zāi)垦?,額頭也熱乎乎的。我下意識地扔了手里的小土塊,伸手去摸那熱乎乎的地方。紅衛(wèi)看著我,說:哎呀,你流血了!我放下手,看到手上真的有紅紅的鮮血。大頭從門洞里跳了出來,在我腳邊撿起一塊磚頭,憤怒地朝對方喊:哪個王八蛋扔的磚頭?不知道磚頭能砸死人嗎?砸死人怎么辦?對方幾個正做投擲動作的男孩兒瞬間都僵住了,有人握著小土塊的手舉在頭上,一動不動。他們互相看了看,又看我們,誰也沒說話。
那塊不知誰扔的磚頭在我的額頭砸開一個小口子,它后來成為一個永久性的疤痕。
7
我七歲時有了想騎自行車的野心。
沒自行車高卻想騎車的孩子可以學一種掏式騎法,即左腳踏左邊的腳蹬子,右腿通過車梁踏右邊的腳蹬子,然后兩腳配合協(xié)調(diào)著上下蹬踏,自行車也就載著自己滑行了。
這種騎車方式,首先得學會掌握車的平衡,偏重在左邊的身體盡量向右靠,依靠車梁,才能保持車和人的整體平衡。不平衡,車就會向左或向右傾倒,連人帶車摔在地上。那時,學車的孩子顧不上自己摔疼了沒有,會馬上爬起來,扶起車,看它有沒有蹭掉漆皮或磕癟了什么地方,那樣回家肯定被大人暴揍一頓。車把常常被摔歪,但好辦,兩腿夾住車轱轆,兩手掰住車把,或左或右地使勁,車把就扭正了,恢復(fù)原狀,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
一個周末的下午,父親外出辦事去了,不知為什么他沒騎自行車。
自行車停在院里,我推著它悄悄地出了院門。
大部分學車的孩子都去花園路。那是一條新修的馬路,不長,平坦,寬闊,人少,最重要的是它有一段緩坡路面。
在緩坡的路上學車可以省勁,尤其是在學習掌握平衡技能的過程中,車從坡上往下溜,不需時時踏腳蹬子也能滑行很遠。若既要踏腳蹬子使車有前行的速度,又要讓身體與行駛的車保持平衡,難免會手忙腳亂。
花園路上,除了我,還有其他孩子也在學騎車。我懷疑他們的自行車也是偷偷推出來的。
我無師自通,很快就學會了掏式騎法。
有個男孩比我矮小,卻不掏式騎,而是跨梁騎。他一遍遍地把自行車推到坡上,在那里,他只用左腳踏一下腳蹬子,車剛開始溜坡,他的右腿已飛快地跨過車的橫梁,然后左右搖晃著身體,極力伸腿,用腳尖踏著腳蹬子。那樣踏幾下,他累了,騰身坐在車座上,懸了兩腿,左顧右盼,滿臉得意地瞥著路上掏式騎車的孩子。
會了掏式騎車,我也想跨梁騎。
我沒料到跨過車梁竟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我模仿著那男孩,也從坡上往下溜車。車滑行,我試著把右腿抬上車梁,結(jié)果,它竟一下子跨了過去。我端正了身體,坐在車座上,立刻覺得自己高大了許多,心里很得意。不過我不敢左顧右盼,手心冒汗地緊握著車把,目視前方。
我的得意很短暫,因為車很快就要溜到坡底了,那里是個丁字路口,另一條馬路橫亙在它前面。那條馬路人來車往。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光想著跨過梁去,卻沒想過怎么再從梁上跨回來。我試了試,感覺跨回來比跨過去難,腳總絆在梁上,車還亂晃。眼看著離丁字路口越來越近了,我還意識到,自己不會捏閘,不會拐彎。
車載著我直直地奔向丁字路口。
我急了,急中生智,看到路邊有棵樹,便生硬地拐了一下車把。車改變了方向,朝樹撞去。
我和自行車一起倒在樹下。
自行車壓在我身上,它的前輪有點兒變形,扁了,不圓了。
8
我喜歡聽鬼故事,很多孩子也喜歡。
14號院的是我家住的那條街上少有的深宅大院。早以前,它是一個商會的會館,閑置了多年,不是單位,沒有住戶,兩扇大門用一條鐵鏈子鎖了,推個門縫往里看,里面空空蕩蕩。后來,這小城來了一批軍人,他們被派到各個單位去幫助工作,叫支左。和軍人們一起來的,還有他們扶老攜幼的家屬。他們一起住進了那個院里。院子里熱鬧起來,有了人間煙火。
他叫王小基,是一個團長的孩子。他轉(zhuǎn)學而來,到米家巷小學上學,成了我和街上其他孩子的同學。
王小基家在那院里住了三間房,他父母住兩間,他自己單獨住一間。冬天的時候,他仍一個人住在那間屋子里,炕上整齊地疊著一套軍綠色的被褥,生著有煙筒的鐵皮爐子,爐子只燒從幾百里外的煤礦拉來的無煙煤的炭塊。外面刮風,爐火就燒得更旺,屋里很溫暖。這讓整條街的孩子們羨慕不已。街上的其他家庭,住一大一小兩間屋子,家里十多歲的男孩,可能在夏天和秋天的時候會單獨住在小屋里,但到了冬季,他又會被召回大屋,和全家人不分男女老幼地擠在一鋪炕上睡覺。這樣做是習慣,也是為了省煤,燒一個爐子,大家暖和。其實,那爐子燒得很節(jié)儉,很少舍得直接燒炭塊,而是燒煤泥和煤磚,它們摻了一種叫燒土的黃土做成,燃燒得很溫和,火力不大。
王小基的父親經(jīng)常不在家,他的母親好像不喜歡見人,總是靜悄悄地待在那間大房子里。透過窗玻璃,我看到過她幾次,她坐在一張寫字臺前看書。她的身后有個書柜,里面擺滿了書。
王小基的母親從不干涉王小基帶了一幫孩子去那小屋。
王小基說:我媽喜歡安靜。
因此,我們在王小基的房間里時從不敢大聲喧嘩。
冬天真冷?。≡诮稚贤?,如果不跑不跳,用不了一會兒就凍得手腳發(fā)麻,發(fā)疼。
大頭家很窮,他父親是賣燒土的,天亮的時候總是拉著一平車土走街串巷地叫賣,一車五毛錢。他的母親有病,總是坐在炕上呻吟著,身體散發(fā)著一股臭味,臭烘烘地熏人。在街上,大頭的手總是揣在袖子里,伸出來,那手嚇人,手背上滿是裂開的小口子,一個挨一個,像一片張著的小嘴。
那天晚上,在王小基的屋里,十來個孩子并排坐在炕沿上,七嘴八舌地聊天。
后來,王小基提議,讓大家每人講個鬼故事。
好幾個孩子講了,說是從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那聽來的,都不怎么好聽,不可怕,有的根本就不是鬼故事。
這時,王小基突然把燈關(guān)了,使大家一下子坐在了黑暗里,誰也看不清誰,只能聽到別人的呼吸聲。
王小基說:我講個鬼故事。古代有個書生進京趕考。一天他趕路趕到天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那是荒郊野嶺,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害怕了,慌不擇路地繼續(xù)走。走著走著,終于看到不遠處有燈光。一間孤零零的茅草屋里亮著燈。他奔到茅草屋前,敲了敲門。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滿臉皺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書生對老太太說,想在茅草屋里借住一晚。老太太說,住的地方有,西邊空著一間房,她死去不久的兒媳婦住過,不害怕,不嫌棄,就住吧。書生想,人死如燈滅,自己年輕力壯,沒什么好怕的。他跟著老太太進了一間屋里。老太太點亮一盞油燈,屋里亮了起來。屋里除了一張床,床上鋪著被褥,再沒有什么。他轉(zhuǎn)過身,想感謝老太太的收留,卻發(fā)現(xiàn)老太太已不見了。他又轉(zhuǎn)身,又看了看床,明明剛才床上只是平平展展地鋪著被褥,但轉(zhuǎn)瞬間,床上躺著的竟是個穿白衣服的人。再細看,那人沒頭,只有一截脖子枕在枕頭上。他很納悶,人怎么會沒頭呢?這時,他聽到一個女人說,我被人殺了。聲音是從白衣服里發(fā)出來的。他說,你被人殺了,但頭哪兒去了?她說,我的頭在這兒。他循聲望去,看到一顆血淋淋的女人頭披頭散發(fā)地掛在房梁上。他嚇得哆嗦起來,說,誰把你殺了?女人頭說,就是你!書生大叫一聲,嚇死了。
故事講完了,王小基又打開了燈。
我看見,大家都愣愣地坐著,誰也不說話。我覺得,那個故事雖然簡單,但不知為什么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細想很可怕。
從隔壁的屋里傳來鐘鳴聲,當當響,應(yīng)該是十點了。
有孩子一聲不響地帶頭出了屋,接著一個跟一個地出了屋,各回各家。
我出了14號院,其他孩子已走的沒影了。
在街頭和街尾各亮著一盞路燈,使中間的一段路很昏暗,一切都影影綽綽。我回家,必須經(jīng)過那段路。
我加快了腳步走著,恨不得一步到家。
走到路中間時,對面突然飄來一個白色的影子。我想起那沒頭的女人也穿了白衣服,立刻害怕極了。我放慢了腳步,朝路的一邊躲了躲,那白影子也朝這邊飄了飄。我又朝路的另一邊躲了躲,白影子竟也朝另一邊飄了飄。我不敢往前走了,原地踏著步。
這時,對面的白影子突然大叫一聲:呔!我直接就哇哇大哭起來。
我的哭聲驚動了旁邊院子里的人,有幾個大人披著衣服趿拉著鞋跑出來。大人們來到我身邊,有阿姨撫摸著我的頭,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都在顫抖,有要暈過去的感覺。有個叔叔呵斥著對面的白影子。白影子說話了,他也在哭。我聽出來,是7號院的水生在說話,在哭。
水生說:我回家,看見對面有白影子,怎么躲也躲不掉,心里害怕,才大喊了一聲。
原來,我和水生都穿了草綠色的衣服,衣服穿舊了,褪色了,在夜晚看著像白色的衣服。
9
我家住的街上有所中學。它的一面圍墻占了街的一側(cè)。
中學在早年間是廟,廟門是很高大的木牌樓。廟門成了校門,中間一個兩扇對開的大門,大門兩側(cè)各有一個小門,除了上下學時間,大門總是關(guān)著,只有一側(cè)的一扇小門開著,門里有門房,門房里有看門老頭兒,有時老頭兒在屋里,有時在屋外,有時站在小門外,把門看得很嚴,街上的孩子很難進到學校里,只能隔墻聽著陣陣的讀書聲。
五月槐花香。
那季節(jié),隔著中學的圍墻,能看到墻里高大的槐樹上盛開著白色的成串的槐花,它香氣襲人,沒風的夜晚,濃郁的花香氤氳了整條街。入夜后還沒回家的孩子們,聚在一起,隔墻望著夜色中已經(jīng)黑暗成一團的樹冠,研究著怎么能進到校園里,去夠那些槐花。
槐花能吃,一個小花朵放進嘴里,更多的味覺是淡淡的清香。從莖脈上捋一把放進嘴里,嚼一嚼,閉了嘴撮一下,嘴里除了清香,還有了一絲兒甜。槐花拿回家,母親們能用它做一種叫“撥爛子”的飯,它是把槐花洗凈,撒一點兒鹽,就著花上殘留的水,再撒一些面粉,拌勻了,布在鍋里的籠屜上,旺火蒸,好了的“撥爛子”白里透綠。用筷子夾一塊,蘸著油烹制的蔥花醋調(diào)料,很好吃。
那一年,小城里發(fā)生了武斗,有槍聲在什么地方嗒嗒地響過。那天中午,我家住的小院拴了大門,孩子們不許到街上去玩,幾個男人站在院子里,仰著頭,望著院子上方的天空,聆聽著槍聲,判斷著武斗的發(fā)生地,女人們則一如既往地在廚房里忙碌著做飯,她們在經(jīng)過男人身邊時,嘟囔著什么。有一聲呼嘯從房頂掠過。父親說,這仗打得離這里不遠了。于是,所有人都進了屋。
從那以后,學校停課了,沒了讀書聲。
看門的老頭兒也經(jīng)常無影無蹤,不再出現(xiàn)在小門外。在小門里,他也通常是坐在一片有太陽的墻下,昏昏欲睡。
我和幾個孩子終于溜進了中學,夠了很多槐花。衣兜里放不下,都把背心掖進褲腰里,這樣就有了一個大口袋,把槐花從領(lǐng)口一把一把地塞進背心里,不一會兒,每個人的肚子都挺了起來,像懷孕女人的肚子。大家互相看了看,開心地笑了一番,就都挺著肚子回家了。
其實,我挺的肚子里,除了槐花,還有一顆手榴彈,它是我在草叢中撿到的。
回到院里,看到住西屋的和平蹲在一個角落里,他正在用鉗子吃力地彎著一截鐵絲,做一種可以打火柴頭的槍。他的腳邊有一小節(jié)廢舊的自行車鏈條,拆下一個個橢圓形鏈條,五六個組在一起,用橡皮筋繃緊。玩時,擰偏第二或第三個鏈條,錯出鏈條上的孔,把掰斷的火柴頭塞進孔里,再擰嚴實。扳動槍架上扳機,松懈了一根強力橡皮筋,將它繃著的一節(jié)筆直的鐵絲彈向鏈條孔,就可能打響一聲槍。一盒火柴二分錢,是家里的常用品,孩子玩槍,只能偷偷地拿幾根,拿得小心翼翼,為了使盒里的火柴不顯少,會自作聰明地故意把剩余的火柴撥亂,堆積,其實,只要再拿那火柴盒,不經(jīng)意間的晃動,它們就又碼整齊了,自然會被大人們發(fā)現(xiàn),免不了挨打。
我說:和平,我有一個手榴彈。它的火藥肯定是很多火柴頭的火藥。
和平說:有道理。
我說:咱們把手榴彈拆了吧!拆出來的火藥一人一半。
和平說:好。
我們就蹲在院子里,手榴彈擺在我們中間。我們看著它,琢磨怎么拆開它。它很簡單的樣子:一個木把兒,木把兒的一頭有個鐵套,另一頭有個鐵蓋兒。
和平說:電影上的手榴彈有根繩。
這個手榴彈上沒有繩。
我們懷疑它是不是真的手榴彈。
和平說:砸開它,看有沒有火藥,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我們?nèi)フ夜ぞ?,我找來一把榔頭,和平找來一把斧頭。
我要用榔頭砸,和平要用斧頭砸,我們爭論著。
這時,父親進院了。他推著自行車,一路稀里嘩啦,把車子靠墻支好。開始,他并沒注意我們,當他扭了臉,看了看我們,臉色突然大變,幾步到了我們跟前,拿起那顆手榴彈。
瞬間,我的屁股被父親狠狠地踢了一腳,我歪倒在地上。
父親說:你們想死?。?/p>
父親拿著手榴彈轉(zhuǎn)身走了,出了院。
父親再回到院里時兩手空空,他臉色鐵青,什么也沒說。
我也沒敢問,不知道那顆手榴彈的下落。
10
1968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永遠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里。
那天晚上,全城上萬的小學生聚集在體育場的燈光球場里,準備看一場由各個學校表演的文藝晚會。
吃了晚飯,撂下飯碗,我就急不可耐地要出門。母親說,把弟弟也帶上吧。我說,他才一年級,三年級以上的才能去。母親說,爸爸媽媽晚上都開會,家里沒人,不放心弟弟一個人在家。
我只好帶了弟弟一起出門。
走在胡同里,遠遠看到6號院的小慧和她母親站在街門口東張西望。看到我走近了,小慧母親笑了,說,你也是去看文藝晚會吧?讓小慧和你一起去。你們要一起去,一起回。小慧聽了她母親的話,立刻到了我身邊,拉住我的一只手。她的手汗津津的,我甩開了,她又拉住我的衣角。小慧是我的同學,大我一歲,矮我半頭,膽子特別小,愛哭,連正常說話也哭腔哭調(diào)的,所以很多同學不喜歡她,包括我。但當著小慧母親的面,我不敢說不想帶她的話。
我走在路上,弟弟和小慧走在我的兩邊,他們都拽著我的衣角。我們一起走向體育場。
所有的孩子在體育場門口集中,然后按學校分隊進入體育場里的燈光球場。
燈光球場像個巨大的橢圓形盆子。盆的四周是一層層磚砌的臺階,看節(jié)目,就坐在那臺階上。盆底是個籃球場,場的上空懸吊著兩排雪亮的燈,它們把整個球場照得如同白晝。
球場里有兩個出入口,一個在盆底,一個在盆邊。
我從沒見過上萬的孩子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場合的情形,當臺階上都坐滿了人,最顯眼的就是密密麻麻的頭,每一顆頭都在動,在燈光的輝映下,它們像掀開鍋蓋兒后蒸熟了的高粱米飯。
晚會八點開始。一男一女,兩個穿了軍裝的報幕員精神抖擻地走到球場中央,他們都化著濃眉大眼紅臉蛋的妝。女報幕員看上去像五年級的學生,她很老練的樣子,沒急著報幕,而且用手調(diào)整著麥克風的高低。一切看上去很正常。
這時,一陣狂風突然從天而降,刮得滿場天昏地暗,燈也滅了,看不到那兩個報幕員。幾乎是燈滅的同時,一道蛇形閃電劃過夜空,并打了一個很響的雷。接著,一片鋼镚兒大小的雨點就劈頭蓋臉地落下來,落在每個人的身上。瞬間,球場里亂成一鍋粥,數(shù)不清的孩子從臺階上站起來,尖叫著,開始東奔西跑,撞來撞去,沒人聽老師們在呼喊什么。
我一手拉著弟弟,一手拉著小慧,我們身不由己地隨著巨大而有力的人流涌動著,深一腳,淺一步。
我們到了盆底,想從那里的門出去,但怎么也擠不到門前。擠著擠著,靠近門了,不知被什么力量又推著后退了。再擠,擠得腳都離地了,感到身體被夾得很疼。弟弟和小慧在我身邊一起大哭。我只好拉著他們退出人堆。黑暗中,我們連滾帶爬地上了一層層臺階,又朝盆邊上的那個門擠去。結(jié)果,也擠不到那門的跟前,只好再從人堆里退出來。
我看到,在球場的墻外長著一些樹,我有了主意。
從球場里面上墻,墻不高。我上了墻,又把弟弟和小慧拽上墻。我攀到一個樹枝上,又把弟弟和小慧也拽到樹枝上。沿著樹枝,我們爬到樹干上,再順著樹干往下出溜,就落地了,到了球場外面。
出了球場,我們就像出籠的小鳥,頂風冒雨,一路跑著回家。
我和弟弟到家時,開會的父親和母親還沒回家。
我和弟弟脫了身上的濕衣服,鉆進被窩里,睡著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昨晚的燈光球場里踩死了十幾個孩子。
與我同班的李美玲也被踩死了。
11
十歲時,我上四年級,隨父母插隊落戶到一個山村。
冬天,村小學教室里的取暖爐子與城里的不一樣,它沒有煙筒,只是用磚和黃泥堆砌成一個土包似的爐子。這爐子簡單,爐口敞著,爐膛里架幾根鐵條,爐子下面有個洞。在爐膛里點著柴火,然后就把煤炭壓在柴火上,冒煙,有火苗,也就散發(fā)著熱。
王老師說:村里學校的爐子,多少年就是這樣。
我第一天去上學就中煤氣了。
正上著課,我突然感到頭劇烈地疼。疼得我用鉛筆戳了好幾下頭。
講課正在興頭上的王老師很不滿意地瞥了我一眼。
王老師說:你這城里來的學生,不想聽我講課,就回家吧!
我說:好。
我把書本從課桌上收拾到書包里。
我背了書包,離開座位沒走幾步,就一頭栽倒了,失去了知覺。
我被風吹醒了,睜開眼,看到王老師正背著我在村街上狂奔。前幾天剛下過雪,有的雪沒化,在路上結(jié)了冰。王老師的腳踏在冰上,打著滑,趔趄不斷。
冬天,經(jīng)常有人死于煤氣中毒,這不僅僅是傳說。
我養(yǎng)了二十多只兔子和一只羊。
這么多動物每天要吃草。夏秋兩季,草很茂盛。我除了要割它們當天吃的草,還要多割一些,曬干了,儲備在草棚里,用于它們冬季吃。
我是個愛跑的孩子,走著走著就跑起來了,這樣常常去遠一點兒的地方割草,那里的草更茂盛,更豐富。
動物們不會說話,但我知道它們想吃什么草。它們愛吃蘆巴子、甜苣、苦苣、紅根根、燕兒窩、奶角角、野苜蓿、蒲公英……而這些草,在近處,割的人多,不容易割到。
我常到五里外的百草坡去割草。
那日,我在一處懸崖上看到了一叢翠綠的蘆巴子,它們像一把把小刀,直立著。我目測了一下,只要把它們都割了,就是一大捆草。我向那叢草走去。它們完全長在崖邊,草下就是幾十米的深溝。我用腳踏了踏崖邊的土,感覺挺瓷實,就蹲下身,用手里的鐮刀勾近那些草,一刀一把地割著。腳下的土突然松軟了,我還沒來得及多想,已身不由己地跟著一叢草和一堆土向溝里墜落。
我摔暈了,半天爬不起來,就那么四腳朝天地躺著。
我在溝底躺了很長時間。
太陽落山的速度很快,一眨眼一個樣,剛才在半空,不一會兒就到了山頂,到了崖畔,像個稀軟的雞蛋黃。當山頭遮擋了陽光,溝底就很黯淡了,綠草變成灰草。
百草坡遠離村莊,少有人來。
我掙扎著爬起來,伸伸胳膊踢踢腿,它們雖然有好幾個地方疼痛,但活動自如。
我沒忘記那叢草,它們有的散落在我身邊。
我撿拾了一些蘆巴子,用繩子捆了,扛在肩上,向村莊走去。
12
雞下的蛋可以吃,也可以拿到代銷社賣錢或換東西。根據(jù)雞蛋的大小,一顆作價八分或一毛,換火柴、煤油、黑醬、醋、咸鹽、棉線、麻、水果糖、草紙、粉連紙、字帖、田字本、算數(shù)本、描紅本、鉛筆、橡皮……
養(yǎng)了兩只羊,一只綿羊,一只奶羊。綿羊要一兩年才能長成大羊,我還沒想過它長成大羊會怎么樣。奶羊生了小羊可以擠奶,每日四五斤。雖然羊奶喝著有股膻味,但父親和母親說它有營養(yǎng),一家人天天喝。
貓可以逮老鼠。白天的很多時間它就臥在熱炕頭上睡覺,夜晚就上房走了,從什么地方傳來一陣嗷嗷的叫聲。它是只公貓,有次近一個月沒有蹤影,以為它死在什么地方,因為那一段日子,場院里的一條四眼狗像似瘋了,到處追逐著村里的貓,貓若反應(yīng)慢,沒上房,沒上樹,被它一口咬住,把腸子拽出來,就死了。后來,那條四眼狗被眾人打死了,也很慘,腸子都打出來了。四眼狗死后很多日子,貓才回來,又白天睡覺,夜晚出去。
狗養(yǎng)了幾日,就跑到場院上和生產(chǎn)隊的幾條狗打成一片,不回家了。我以為它是留戀看場院的老天倉煮的狗食,那是用一口大鐵鍋在火上熬出來的米糠和白菜幫子,熱氣騰騰。狗食晾涼了,一群狗就圍了鍋,伸著脖子,探頭進鍋,吧唧著嘴吃食,很香的樣子。
我養(yǎng)了兩窩兔子,一窩青紫蘭,一窩黑兔。兩只母兔從春天到秋天,能生三四窩小兔子,每窩六七只,所以,我養(yǎng)的兔子最多的時候有四十八只。順著院里的一堵墻,我蓋了一溜兔窩。每窩兔子有一間小房和一個小院。有時候,我會把所有的兔子都放出來,讓它們在院里奔跑蹦跳,那樣它們會長得更快。滿院是活蹦亂跳大小的兔子,我拿了一束草,嘴里“兔兔兔”地叫,它們就都奔我而來,實在是件開心的事。兔子只要養(yǎng)半年就可以去南田公社的供銷社賣錢了。三斤半的兔子五毛錢一只,五斤以上的兔子六毛一只。
南田公社在七里之外。
供銷社比代銷社大許多,在一條街上,是南田鎮(zhèn)最大的店鋪,有五間房,墻上的幾扇大窗戶都鑲嵌著玻璃,墨綠色的水刷石墻體。供銷社里的木制柜臺很長,有的臺面上也鑲嵌著玻璃,透過它能看到很多商品。屋里的地上則擺滿了各種農(nóng)具和鍋碗瓢盆,還有大卷的草席。
收購?fù)米硬⒉辉诠╀N社的店鋪里,而是在它的后院。
兔子只在星期天的早上收購,過了九點就不收了。
賣兔子,就得早早起床,用藤簍背了它們,走七里路,去南田公社的供銷社。
每次,一個藤簍能背四五只兔子,走村南溝邊的一條崎嶇的小路,下到溝底,走一段,再上對面溝坡上的一條崎嶇小路,這時,已感到藤簍很沉重。那條溝叫喂狼溝,想來它有過狼的出沒。村里最后一次關(guān)于狼的故事已經(jīng)發(fā)生幾十年了,說,德喜有個妹妹,四五歲時被狼叼跑了,村里的男人們拿了鐵锨鎬頭去追,追了幾里地,追到了,狼扔了孩子。孩子沒死,但嘴的兩邊有被狼牙咬的洞。那洞還沒痊愈,她在一個碾盤上玩,不知怎么,巨大而沉重的石磙竟?jié)L了下來,連帶著她,一起落地,她就被砸死了。人們說,怎么著,她是該死的人。
從喂狼狗去南田公社,是六里路。
那天凌晨,我和拴住、二成、翠巧、靈香都背了兔子,下了喂狼溝。
正走著,拴住突然像絆倒了一樣,趴在地上,不動了。他奇怪地壓低了聲音說話。
拴?。号肯拢】炫肯?!有狼!
大家被拴住的樣子嚇到了,都學著他,趴在地上。
拴住用手指了指前方。我們看到,在不遠處,一條像狗一樣的狼一動不動地蹲在路中央。太陽還沒升起,溝里有霧,光線昏暗,看不清狼的模樣。
深秋了,地上很涼,有堅硬的土塊硌著身體。
我說:那真的是狼?不是場院里的狗?
拴住說:場院的狗你不認識了?它們能有這么大?
二成說:它要是撲過來,很厲害,咬住誰,誰跑不了。
大家就那么趴著,誰也不敢亂動。
那狼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蹲著。
太陽漸漸升起,在厚厚的溝壁后,有一些亮的光從溝頂泄下來,撒進溝里。
我再細看,也覺得蹲在不遠處的是狼,它有兩條狗大,耳朵豎著。
我身邊的翠巧和靈香小聲地嘀咕了什么,接著,我聽到她倆像背課文似地念起了一首兒歌:二月二,烤狼狐。狼狐來了我不怕,我給狼狐烤干糧。狼狐一口我一口,我是狼狐的二舅舅。
每年二月二的那一天,家家的母親都會特意蒸一種狼形狀的饅頭,用綠豆做眼睛,用棗皮做舌頭。天一亮,孩子們就拿了它到村外,攏一堆柴草,點著了,向火,把狼狀的饅頭烤得金黃,然后,先把綠豆眼摳出來,吃了,這樣,狼就看不見了。再把棗皮拽下,吃了,狼也就沒嘴了。最后把整個狼饅頭吃了,孩子也就沒危險了。
也許是兒歌有魔咒樣的功能,念著念著,那狼終于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調(diào)轉(zhuǎn)頭,垂著尾巴,朝溝的深處走了。
大人們說,那狼不餓。
13
溝里有個高灌站。
一間小屋,屋前有個大水塘,屋里有臺水泵。水泵聯(lián)通著屋外的鋼管。鋼管順著溝邊的陡坡一直鋪設(shè)到溝頂。天旱的時候,用水泵抽塘里的水,從鋼管里送到溝上,澆灌田野里的土地。
水塘里的水是雨季時攔截遠山下雨后流過來的洪水。沉淀了泥沙,它藍瑩瑩地汪在塘里,風一吹,水面上泛起一波一波的漣漪,很整齊,像房頂上的瓦。塘邊長著柳樹,枝條垂落,有樹葉沉在水里。
伏天時,村里的男孩常去水塘里游泳。聽說他們都脫得赤條條的一絲不掛,撲通撲通地跳進水里,然后手腳并用,從塘的這邊撲騰到那邊,再從那邊撲騰到這邊。
郭老師說:他們那是狗刨,是最本能的游泳方式。
郭老師有一本《體育手冊》,我借閱過。關(guān)于游泳的章節(jié),我讀得很認真,知道泳姿主要有蛙泳、蝶泳、仰泳和自由泳。無論哪種游泳,首先得學會入水后的呼吸掌握。
我想游泳。
一天割草,路過水塘。水塘空無一人,周圍也空無一人。
我朝一起割草的小英笑了笑。
我說:我去游泳。
小英說:你會游泳?
我說:應(yīng)該會。
小英說:那你游吧。我還沒見過人游泳呢!
我不能像男孩子那樣無所顧忌地脫得赤條條。這樣,我也就沒什么好脫的了,除了褲衩和背心,就是一件褂子和褲子。若脫了褂子和褲子,只穿褲衩和背心,感覺和脫光了差不多,會害羞。真正能脫的只有鞋。
我脫了鞋,穿著衣服走向水塘。
我拽著塘邊一棵柳樹的樹枝一步步走進水中。水,不斷地深,沒了腳,沒了小腿,沒了大腿,到了腰際。腳下是光滑的泥,很滑,走一步滑一下。我手里仍拽著柳樹枝,走著滑著,水漫到胸部時,我有點兒站不住了。腳得不斷地抓下面打滑的泥。但那樣的泥突然沒有了,腳底空空,我心慌了,竟放開了手里的柳樹枝。一下子,我沉向水里。完全沉水前,我看到被我松開的柳樹枝像彈簧一樣縮回了塘邊。我沉到了水底,看見混沌的水里飄忽著一些繩子帶子似的水草,有幾根會游走一樣,繚繞在我身邊,像糾纏我。我張嘴想說話,還沒說,嘴里已經(jīng)充滿了水。鼻子不能吸氣,一吸,水就從鼻子進了嘴里。我慌了,手腳并用,想上升到水面上??墒?,無論我的手腳怎么使勁,身體只是假裝地上升了一點兒,就又沉重地落在水底。我想哭,可在水里,連哭也不能?;艁y中,我忽然想起了《體育手冊》上的一句話:抱膝,憋氣,身體就可浮上水面。我這樣做了,有一會兒沒反應(yīng)。我堅持著這樣。升到水面是一瞬間的事,我的頭破水而出后,大喘了幾口氣。我看到,小英拿著一根長長的木棍,在水塘邊哭著跑著。她看到我,立刻把木棍極力地伸向我。好在我離塘邊不遠,抓住了木棍,拽著它,上了岸。
那天,我和小英很晚才回家,我們躲在村外的玉米地里,在那里把我的濕衣服搭在玉米稈上,等待著太陽把它曬干。
我說:小英,我游泳的事,不許你告訴任何人!
小英點點頭。
14
割麥子和割高粱的鐮刀不同。
割麥子的鐮刀把兒短,直把兒,方便彎腰使用;割高粱的鐮刀把兒很長,把柄稍稍彎曲,站著揮舞,就能把高粱齊根砍斷。
秋收時,村里的學校都放假,大點兒的孩子去田野干農(nóng)活,干一天,從生產(chǎn)隊掙大人一半的工分。
我第一次參加秋收,去地里割高粱。
我家沒有長把兒鐮刀,同學翠玉借給我一把。
我手握長把兒鐮刀在高粱地里左劈右砍,看著一棵棵高過自己的高粱紛紛倒伏,我很得意,感覺自己掌握著一把古代的兵器,像小說《七俠五義》里的某個英雄。
翠玉說:那是刀,不能隨便比劃。
我繼續(xù)劈砍著。結(jié)果有一下砍空了,沒砍到高粱,刀頭與一棵高粱插身而過,落在我的腳踝上。刀刃太鋒利了,它在我的腳踝上砍開一個嘴一樣的傷口,竟沒讓我感到疼。我蹲下身,看那傷口,它沒流血,一塊肉皮像松緊帶似地卷曲著,裸露出來的一片紅肉上沁著一層晶瑩的小水珠,它們在陽光下很璀璨。我用手扯了扯卷曲著的皮,又摸了一下那些小水珠,傷口立刻開始流血,而且血流如注。我用手使勁地捂住傷口,站起身,把受傷的腳抱在手里,然后單腿蹦著,蹦到高粱地外。
母親看了我的傷口,生氣地在我的背上打了兩巴掌。
母親說:你想成瘸子嗎?再使點兒勁,一根腳筋就砍斷了。
活成個人,七災(zāi)八難,實在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