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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山谷 (長篇小說節(jié)選二)

2018-11-14 08:52
金沙江文藝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尼莫阿媽婆婆

李 夏

一 一起來比美,比到無人比(續(xù)上期)

10

現(xiàn)在留在千柏林的人,多數(shù)都在吃飯了。那些身著漂亮衣裙的姑娘們也都三三兩兩擠在各個樹棚子里,吃米線或者羊湯鍋。老畢說,等吃完飯,月亮出來了,這里還會有一場歌舞聚會,他們要從今晚月亮升起,一直跳到明天太陽升起。

“不過,這就不是你們小孩子能參加的了?!崩袭吷裆衩孛氐匦χ鴮︼w云說。他帶著飛云和柳揚,去吃他贊不絕口的羊湯鍋。

坐在桌子邊上,飛云忽然想起來問問誰得了今天比賽的結(jié)果——誰是天仙針?柳揚嘆了口氣說: “沒選出來。”

飛云有些吃驚。他看柳揚的面色有些不對勁,難道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老畢接著柳揚的話說: “柳老師,這不怪你。連老族長都說了,現(xiàn)在的繡品大同小異,已經(jīng)找不出特別出眾的了?!?/p>

柳揚沉思著,沒有說話。

原來,在今天賽裝即將結(jié)束時,鎮(zhèn)長請柳揚和老族長來決定誰是最美的女孩和最好的繡品,誰能當選新的 “天仙針”。人們都以為,此殊榮非木德莫屬。她是鎮(zhèn)長的女兒,今天準備了十五套衣服前來參賽,套套華麗無比,志在必得。

沒想到,先是柳揚拒絕了鎮(zhèn)長的好意。她說: “人能接收和分辨的顏色有限,作為一個服裝設(shè)計師,我所能看見的、識別的色彩,也只是冰山一角;我所了解的、接觸的美,也還遠遠不夠。今天看到的刺繡令我非常驚喜,它們那么美,無可比擬。跟在場的民間藝術(shù)家比起來,我相信我自己無論在設(shè)計上還是對美的領(lǐng)悟上,都還有許多蒼白無力之處。因此,我沒有權(quán)利來評判一個延續(xù)了千百年歷史的手工藝誰優(yōu)誰劣,我想它的意義不在于誰得了冠軍,而在于它為人們帶來的美的享受,帶來了生命欣欣向榮的喜悅?!?/p>

鎮(zhèn)長很不高興,嘀咕道: “你說的太高深了,我聽不懂。我只要你說誰最好看!”

老族長舉起煙鍋敲了敲桌子,對鎮(zhèn)長說: “什么高深?你是不會聽柳老師的話,人家那是謙虛!在我看來,這些繡品都差不多,我眼睛都看花了,分不出來哪個是哪個了!”

鎮(zhèn)長一臉尷尬。

老族長提了提身上的羊毛大氅,更嚴實地將自己裹起來。他說: “羅瑪沼賽裝的傳統(tǒng),是要提醒大家別忘了祖先的教導,別忘了自己要做一個勤腳快手的彝家人。男人要種地,女人要制衣。不會做活的男人擔不起一個家,不會繡花的女人養(yǎng)不出好子女。所以,祖祖輩輩的賽裝,賽的是手藝、是勤勞、是智慧。姑娘的繡衣,不是自己繡,也得由阿媽親手繡,或者去請羅瑪沼的天仙針繡制。達不到這些要求的,就算不得好衣服。”

鎮(zhèn)長嗯嗯地點頭,順口說: “那依老族長看,今天選誰為第一呢?”

老族長半天沒說話。柳揚是聽出老族長的意思了,因為她也看出來,今天姑娘們穿來的衣服,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沒有一套是全手工做的,那些美麗的刺繡,是機繡和手繡混合的,這,當然就算不得是 “親手繡制”了。

大家都屏住氣息,老族長不說話,誰都不敢出聲。老族長叭噠叭噠抽完一鍋煙,站起來把黑色大氅又裹緊一點。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黑色的老松樹,又瘦又干,可是蒼勁挺拔。他緩緩地說:“我選不出什么第一第二。在我看來,這年頭就沒有什么第一第二?!?/p>

老族長說完就不顧眾人的勸,自顧走了。

鎮(zhèn)長自然很生氣,面紅耳赤。可他也不敢公開跟老族長抬杠,只好壓低聲音抱怨起來: “這是什么年代了?又把天仙針拿出來跟人比。羅瑪沼哪里還有什么天仙針?現(xiàn)在的姑娘,個個都要上學念書,婆娘們呢,又大多跑去城里打工掙錢了。誰還來學繡花!今天的賽裝節(jié)辦到這個程度,我已經(jīng)很不容易啦……”

飛云聽到這里,驚訝得張大了嘴。這樣的賽裝節(jié),這樣美麗的衣裳老族長都還不滿意?那他滿意的衣服,要怎么個美法呀!他暗暗想:一定得向畢老師打聽一下天仙針尼莫列拉!這個到現(xiàn)在也沒有出現(xiàn)過的人,已經(jīng)有歌在唱她,有人在念叨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高人呢?

對這個問題,老畢這樣回答飛云:“今天吃到松花糕了?”

“吃到了,可這跟尼莫列拉有什么關(guān)系???”

“松花糕是跟尼莫列拉沒關(guān)系,可做糕的人跟她有關(guān)系?。∷晕也沤心闳コ浴?/p>

“哦……”飛云呆住了。

老畢吃得快,他先吃完了,就讓人給他泡一杯茶水,坐在旁邊喝著茶等柳揚和飛云。在這會兒,他也不會閑著,又開始講故事了。

“我們這個羅瑪沼啊,是個古老的小鎮(zhèn),故事多著呢。在西村的森林深處,就有一個神奇的愿望湖,名叫 ‘精怪潭’?!彼f著,慢慢悠悠地喝著茶水。

“精怪潭能照出你的欲望。你心里想什么,它都知道?!彼f。

飛云不怎么喜歡老畢那些神仙傳說,但他對 “精怪潭”來了興趣,因為它聽上去不像是文化人編出來的。飛云咬了一口蕎餅問: “怎么照出?它是鏡子嗎?”

老畢看飛云有興趣,很高興。說:“對,就是照鏡子的意思,或者叫反觀吧。但它不是鏡子,是像鏡子一樣清澈的水潭。你站在水潭邊往里瞧,你心里想什么,那水里就會出現(xiàn)什么,所以也有人叫它愿望湖?!?/p>

飛云沉思著說: “如果我想念一個人,能在水里看見那個人嗎?”

老畢說: “我不知道。一般人去看,心里想的都是錢啊,美女啊……”他說著壞壞地笑起來。

飛云哼了一聲說: “你騙人吧?”

但精怪潭的事,卻讓飛云的心里翻起了波瀾。如果真像老畢說的那樣,他想,水里能出現(xiàn)爸爸媽媽的影子嗎?

飛云不甘心,又問老畢: “你自己去照過嗎?”

老畢說: “照過。”

飛云停下了吃: “那你看見了什么?”

老畢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看見什么,你們小孩子不會懂。”

二 精怪潭的預言

1

回到小鎮(zhèn)上,天已經(jīng)全黑了。飛云累壞了,在車上已經(jīng)睡了一覺。他們在一座古老的院子里下了車,周圍黑乎乎的,只看見到處是高大的樹影和錯落的屋子輪廓,幾盞溫柔的燈光一閃一閃點綴其間。有人提著桔紅色的燈籠,拐來拐去把他引到一棟小木屋里。

一覺睡到天亮,太陽從窗欞照進來,小木屋里充滿金黃色的暖意,一下子就將飛云的精氣神提起來了。他照例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冷水一抹臉,就跑出屋去了。昨晚回來時,他只記得這個院子很有 《千與千尋》里的夢幻感,所以,現(xiàn)在要好好去看一看。

哇,它好大!是一個好大好大的院子,還有兩棟看上去非常古舊的建筑,昨天老畢說過,這里曾是過去的土司老爺住過的院子呢!庭院里到處都種滿了各種鮮花和綠色植物,還有高大的果樹。幾棟小木屋和青磚房就掩映在這些美麗的花叢中,而且每間小屋都有名字,比如飛云住的那間叫 “星泉”,是一座最高、最特別的小樓,屋頂是透明的,晚上可以看見滿天繁星??勺蛲硭哿硕紱]來得及看星星就睡著了。

“星泉”的隔壁是一間帶獨立小院的青磚小屋,名叫 “阡陌”,院子里種著桂花樹和竹子;另外還有種著玫瑰的 “花舍”、開放著春蘭的 “芷息”等,每一個小院都別具特色。在大院的草地那邊,還有一個漂亮的魚池,池子里種著菖莆和睡蓮,白色的蓮花苞靜靜躺在清澈的水面上,小魚們游來游去在啃著蓮花的根。

這地方真美!飛云深深地呼吸著,做了幾個伸展運動。清新的空氣和燦爛的陽光,讓他感覺他的肺前所未有的清爽,就像那些花草樹葉,干凈得看不到一絲灰塵。

“飛云!”柳揚站在不遠處的一間玻璃暖房下,朝他招手。她起得好早?。?/p>

“這間陽光房,就是客棧的餐廳,來,吃早點了?!绷鴵P說。她摟住飛云的肩膀,邊走邊說: “我接到電話,今天要趕回北京處理一件重要的事情,大概需要一周時間。我希望你留在這里,繼續(xù)找一些好的素材,好好體驗一下民族風情。這客棧是我朋友開的,他姓羅,你要是見了他,叫他羅叔叔就行。你住在這里很安全,我不在的這幾天,客棧里的張蓉姐姐會陪著你,我辦完事情了,就回來接你。你看這樣行嗎?”

飛云幾乎是沒有考慮地說: “媽媽放心,我沒問題的。”他想,等柳揚回來時,難說我已經(jīng)找到天仙針尼莫列拉,設(shè)計出最有特色的圖案了。

說著話,就來到餐廳。才看了一眼餐桌,飛云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松花糕!”

可不是呢,桌子上,放著一碟熱氣騰騰的松花糕!黃色的軟軟糯糯的糕,香香的玫瑰餡,綠色的竹簽,金色的小桂花圍在邊上點綴著,像一群芬芳跳躍的小星星。飛云脫口就說: “依諾來過啦?”

正在旁邊端菜的一個姑娘說: “是呀,她剛走?!?/p>

飛云還來不及問,柳揚就把那姑娘拉過來介紹給飛云: “飛云,這位就是我說的張蓉姐姐。她是客棧的主管,你有什么事,跟她說就行了。”

張蓉在飛云眼里,大約是一個高三學生的年紀。但她可比學姐們能干多了,端茶上菜指揮服務,動作麻利。她笑瞇瞇地拍了拍飛云的肩,再次自我介紹:“小飛云,我就是張蓉,有一個綽號叫做韓主。因為他們說我像韓劇女主角!哈哈哈?!彼B說話的語氣也像演韓劇,還一邊開朗而傲嬌地扭了扭身段。

哈,真夠大方的。飛云看了看她,生著一張白凈的鵝蛋臉,細眉細眼的,身材苗條。穿牛仔褲和白襯衣,扎個丸子頭。別說,還真像。

但飛云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可不是什么韓劇女角。他跟張蓉客氣了一句,就跑出去了。他一直跑到大門口,又順著路往下跑了一段。他希望能追上依諾,可是,路上只遇到一群羊,什么人也沒有。

飛云抬起頭望了望初升的太陽,遠處的群山還處在蒙蒙的晨霧之中,清冷的風吹得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還那么早,依諾該是有多早就起來做松花糕了?

飛云回到餐廳,柳揚已經(jīng)喝完了咖啡。她看了飛云一眼,說: “對了,這松花糕,就是昨天那個女孩送來的?味道確實不錯。”

飛云只好老實地承認,是自己昨天向她訂購的。

“可是,我都沒給她錢……”飛云垂頭喪氣,仿佛自己占了別人的便宜那樣難受。

張蓉在一旁聽了,湊過來說: “放心吧小飛云,依諾經(jīng)常給我們送松花糕——愛吃的,可不只是你一個人喲!她今天送來了好多,所以錢呢,我都一并給了她了。”

飛云這才松了口氣,放心地坐下來吃早餐。

柳揚讓張蓉說說依諾。她說: “我覺著這孩子挺機靈,又那么能干,好可愛。她家也住在鎮(zhèn)上嗎?”

其實柳揚是因為飛云的關(guān)系,才想了解依諾的。大概每個家長都會這樣吧——見自己的孩子結(jié)識了什么人,總要過問一下的。飛云明白柳揚的意思,但他裝作不知道。

張蓉說: “依諾是西村魯木匠家的孩子。這孩子,算得上一個奇特的人……聽村里的老人們說,過去天仙針尼莫列拉曾經(jīng)教她繡過花??纱蠹s五年前卻因為一次奇異的事,天仙針不見了,全村人都說依諾命硬,避著她呢。她阿媽也拋下家,跑去城里打工去了,她阿爹好酒,又不太會做農(nóng)活。但她倒真能干,一個人獨來獨往,賣菌子,賣松聳,賣松花糕,能賺錢養(yǎng)家呢。小小年紀算起賬來,頭頭是道,精明得很?!?/p>

飛云停下手中的筷子說: “依諾是一個善良的姑娘?!彼又炎蛱煲乐Z送松花糕給瑪沙奶奶的事說了。 “不過我有點不明白,她干嘛還要收著瑪沙奶奶的一塊錢?不如分文不收,白送她,那不是好人做到底了嗎?”

柳揚聽了,說: “飛云,她收下瑪沙奶奶的一塊錢,是在維護老奶奶的自尊心呢!幫助了別人,又不讓別人覺得被施舍,這才是真正的善良。賺該賺的錢,幫該幫的人,這也正是她的聰明之處!”

哦!飛云和張蓉都恍然大悟似的點著頭。

飛云又接著問: “張蓉姐姐,我聽好幾個人都提起天仙針,這人到底在哪里啊?還有,什么是命硬呢?”

張蓉嘟起嘴搖搖頭: “天仙針的事,我真不知道。我十五歲才隨我媽來到羅瑪沼,都是聽別人講的。命硬么……大概就是說這個人自己的命大,但誰要是靠近他,就會倒霉?!?/p>

飛云不屑一顧,說: “這你也信!”

張蓉說: “我當然不信,所以我喜歡跟依諾買松花糕呀。這小姑娘做生意可本份了,瞧,她做的糕,不僅份量足味道好,還附帶著竹簽、桂花一起送來。那么細心……”

柳揚微笑著點點頭。她沉吟著對飛云說: “飛云,你已經(jīng)開始結(jié)交朋友了,真是件好事,這樣我就放心了。人生最重要的兩件事,一是感恩,二是結(jié)緣。感恩不能等,因為你要感謝的人隨時都有可能會離開你;結(jié)緣就是交朋友,交好朋友。這對你一生的成長特別重要!但是飛云啊,這里是民族地區(qū),有好多規(guī)矩和風俗可能是你不懂的。多向畢老師請教,這樣你會學到一些東西。好嗎?”

飛云拼命地點著頭。

柳揚又沉思了片刻,接著叮囑道:“飛云,你知道客棧的羅叔叔為什么要請老畢來當我們的向?qū)??你別看老畢一副邋遢樣,他不光是羅叔叔的好朋友,他還是羅瑪沼最有學問的人。他肚子里的故事,比 《一千零一夜》還多呢。這樣的人,是值得你去請教和尊重的。這幾天……”

飛云望著柳揚那不放心的樣子心想,不過就是分開幾天,媽媽也像要把她所有的囑咐都告訴他似的。他心里,涌起一陣對柳揚的感激之情,還有離別的愁緒。

2

整個上午,飛云都在客棧里整理照片資料。快到下午四點時,終于把賽裝節(jié)的圖片備注了一半多。當翻到他偷拍下來的那張依諾坐在小竹椅上賣松花糕的照片時,他停了下來。

就是那一瞬間,她在鏡頭里看向他。在照片里看,她的眼睛真的好亮!好深沉,而且,有一種堅定、從容的光芒,飛云總覺得在她這個年紀,這眼神好特別啊。飛云又將照片放大了,仔細地看照片里依諾衣服上的剌繡。

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依諾的衣服上,繡的不是花鳥,不是大紅大綠。那是一些松果、稻谷、麥穗、玉米、桃仁、核桃、花生,以及小小的羊羔、小小的狗、小小的貓。用的顏色也是這些東西本身的顏色:松果、核桃、花生都是灰黃色的,稻谷、玉米、桃仁是淡黃色,小羊是黑的,小狗是白的,小貓兒是灰黑色的。所以她的整件衣服看上去素凈淡雅,一點也不起眼??墒侵灰阕屑毧催@些圖案,繡的簡直是活靈活現(xiàn)!那么絲絲入扣,那么自然逼真!種子就像馬上就要發(fā)芽,小動物們好像能從衣服上跑下來一樣。

飛云驚嘆著說: “哇,原來賽裝節(jié)上最好的刺繡在這里啊……她繡得那么好,為什么不去參加賽裝?難道只有那些艷麗絢爛的服飾才能去參賽?這也不合邏輯啊……對了,她的衣服上為什么沒有花,只有種子?”他想來想去,想不明白??稍讲幻靼?,他就越好奇。

唉……飛云翻過身,仰面躺在床上。小張說,依諾曾經(jīng)跟那位被傳成神話的尼莫列拉學過刺繡??磥?,要找到尼莫列拉,得先找到依諾才行!

說動就動,飛云起身將依諾的照片打印了兩張裝在背包里出了門。他想,找到依諾,總要給她一個見面禮吧!

出了大門,去到四合鎮(zhèn)的鎮(zhèn)子中心。飛云看了看方向,朝西邊走去。他記得,張蓉說依諾是西村魯木匠家的孩子。而老畢說過,西村,就在鎮(zhèn)子的西邊。

一路上,飛云心情歡快,引得兩只小花狗也跟著他跑。走著走著,路兩邊漸漸沒有了人家。轉(zhuǎn)了一個彎,聽見了嘩嘩的水聲,一條小河從左邊的兩座山之間奔了出來。河邊布滿青白色和黑色的石頭,大的有一張小課桌那么大,小的則像碗豆。飛云知道還有更小的,小到看不見的。因為媽媽常跟他說:一條河的組成,就跟世界的組成是一樣的。有大的,就必須有小,否則就會失去平衡。她說,平衡是美的關(guān)鍵,如果沒有平衡,再多的色彩和造型也沒有用。

走著走著,太陽就升高了,曬得他鼻尖冒汗。河流彎彎曲曲朝遠處流走了,而路兩邊全都變成了綠油油的田地。里面是飛云叫不出名字的作物,在陽光下蒸發(fā)一種淡淡的草香。飛云抬頭望望,不遠處有一座荒山,山腳下是兩條岔道。應該往哪邊走,才找得到依諾呢?正發(fā)愁,一陣悠揚的笛聲隨風飄來。那兩只一直跟著他的小狗便汪汪叫著往前跑去。不遠處冒出一群黑山羊,趕羊的是一個頭戴草帽、身穿羊皮褂子的男孩,遠遠地,飛云就發(fā)現(xiàn)了他好奇的眼光直往自己身上瞄呢。果然,他還沒開口,牧羊的男孩就粗聲沖他喊: “喂,你哪來的?”

飛云看見兩只小狗跑到男孩面前,熱情地跳來跳去,好像跟他很熟的樣子。飛云想,既然村里小狗隨便遇上個人都認識,證明這個村子很小,人口也不會多,那么這男孩會不會認識依諾呢?他于是朝男孩說: “請問,你知道依諾家往哪走嗎?”

男孩把草帽摘下來扇著風,說:“你要找那個背時鬼干什么?”

飛云驚訝極了: “什么鬼?”這時他看清了牧羊男孩的樣子:皮膚黑黑亮亮,小平頭,眼睛細長,尖尖的下巴,像小狐貍一樣伶俐。

男孩哈哈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那個背時鬼,村里的孩子都不跟她玩?!?/p>

“不管什么鬼,你告訴我她在哪兒?”

“她不在家,我剛才看她去山上采松花粉了。你要找她,就跟著我的羊走?!?/p>

飛云猶豫著。

男孩看他一眼,說: “你們城里人,最不愛相信人?!?/p>

他說著就吆喝羊群要走。飛云不再猶豫,立刻跟在他身后。男孩回頭看看他,笑了。他在前面領(lǐng)路,拐上了一條小道,路邊開滿了一叢叢白色的野生薔薇,香氣四溢。男孩又吹起笛子來。

兩人漸漸走到了山上的林子里。此時,傍晚的陽光穿過樹蔭,一束束金色的光柱打在滿地落葉上,泥土的清香縈繞在整個樹林里。飛云使勁地嗅著,他太喜歡這個味道了!可是,那么大的樹林,依諾在哪里呢?

飛云跑上幾步追上牧羊男孩: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小獸?!蹦泻⒄f。

這名字很特別。飛云又說: “依諾在哪兒呢?這么晚了,她還會在林子里么?”

小獸說: “問問我的羊吧?!?/p>

飛云語塞: “你……我可是誠心向你問路的?!?/p>

小獸停下來,笑嘻嘻地朝前方一指,說: “你還不謝我?這里有什么?松樹。采松花粉的人就在這片樹林里?!?/p>

小獸說完就吹著笛子,帶著他的羊群走了,兩只小花狗也跟在他身后跑了。

飛云站在樹林里,一時傻了眼。去哪兒找依諾呢?這林子那么大。他漫無目的地在這片一眼望不到頭的松樹林里走來走去,看見松樹尖尖上都結(jié)滿了桔黃色的松花穗子,他想了想,便朝一片矮一點的松樹林走去。太高的樹,依諾怎么爬得上去?她應該會選擇矮一點的樹吧!

忽然 “啪”的一聲,一個松果飛過來,落在他的腳邊。接著又是 “啪”的一個、再一個。三個松果都朝著一個方向,一個比一個遠一點,像是有誰在給他指引方向。飛云順著松果走過去。

他干脆大喊了幾聲 “依諾!依諾!”果然,前面一棵樹嘩地一晃,一個人從樹上嘣地一聲跳了下來。

“是你?你怎么來這里了?”

飛云一看,真是依諾!

依諾的臉蛋紅撲撲的,鼻尖上掛著細細的汗水,身上背著一個小布袋,手持一把小彎刀。她驚奇地睜大眼睛看著飛云,黃昏的落日在她的頭發(fā)上鍍了一層毛茸茸的金色,讓她整個人都閃閃發(fā)光,好看極了。

飛云可高興了,他對依諾報以開心的笑容,然后告訴她,他昨天給她拍了張照片,今天帶來給她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依諾很懷疑的樣子。

“是幾個松果……”飛云說著四處張望,想看清楚是誰用松果給自己指路的。一陣風嘩地吹過,只看見那邊樹林里輕輕搖晃,一個影子一閃而過。他聽見小獸的笛聲再次吹響。

3

當依諾看到飛云遞給她的照片,她驚奇地把小嘴張成了O型。

飛云說: “對不起,我昨天不是故意偷拍你的。”

依諾看著飛云,一臉懵懂: “什么叫偷拍?”

飛云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昨天拍這張照片時,她根本就沒有看見他。他在鏡頭里覺得她看著自己,其實那只是他的視線錯覺。

飛云撓著頭不好意思地說: “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拍了你的照片就叫做偷拍。要是城里人,可能會覺得我侵犯了她的肖像權(quán)呢?!?/p>

依諾眨著眼睛,似乎沒有理解飛云的話。她完全被照片吸引了。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摸了一下照片里的自己:“還從來沒有人單獨給我照過相呢!這多好啊……不過,我有那么好看嗎?”

她眼睛都笑成了小月牙。昨天初見時那孤單倔強的樣子全沒了,這讓飛云的心情放松而開朗。他真心實意地說:“你當然很好看!”

她捂著嘴咯咯地笑起來,笑著笑著,眼里卻閃出淚光。飛云驚訝地問她怎么了?

“照片讓我想起了我阿媽?!币乐Z低下頭說。 “我唯一的照片,是八歲那年和阿媽一起照的。”

飛云想起張蓉的話,知道依諾的阿媽離開家去了城里。他不敢多問,說:“對不起,讓你想起了傷心事。”

依諾搖搖頭又笑起來,說: “我要感謝你呢,要不是你拍了這張照片,我都不知道我身上的衣服那么好看?!?/p>

“是你阿媽給你做的嗎?”

“不,是一個老婆婆?!币乐Z小聲說。

“是尼莫列拉?”飛云謹慎地問。

“你怎么知道尼莫列拉?”依諾驚訝地望著飛云。

“我聽人說,她是羅瑪沼的天仙針,還是你的師父?!?/p>

依諾點點頭,望著遠處,臉色沉郁下來,神情黯然。飛云就不再往下說了,他知道,別人傷心難過的時候,你最好就是沉默和傾聽。

“哎,依諾,你一天要采多少花粉?我來幫你吧!”飛云努力讓自己輕松起來,想緩解一下氣氛。他那天聽張蓉說過,依諾家境不好,但他在她身上沒有看到一絲絲窮苦之相,她給他的印象是勤勉而樂觀的。單憑這點,飛云就很欣賞她。

依諾已經(jīng)采摘了滿滿一小袋松花穗子。她笑了笑說: “你哪會干這活?這不是一般孩子能干的,在村里,都是大人們來采的?!?/p>

依諾接著拍拍身上的灰說: “走吧,該下山了?!彼f著帶頭走在前面,纖細的腰肢挺得筆直。松濤一陣陣涌過來,落日將依諾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長。飛云跟在依諾身后,忽然發(fā)現(xiàn)在這一大片松林中,她的背影多像一棵纖弱而孤單的小樹??!

順著來時的路,他們來到了河邊。河水不急不緩,嘩嘩流淌,歸巢的鳥兒從淺藍色的天空掠過,消失在西邊桔紅色的晚霞中。依諾停了下來,看了看天空,轉(zhuǎn)過臉對飛云說: “你想找尼莫列拉,想看到她繡的衣裳,是嗎?”

飛云沒想到依諾忽然這樣直接地發(fā)問。他停了一下,才鄭重地說: “是的。我想知道羅瑪沼的天仙針,現(xiàn)在在哪里?我想看到羅瑪沼最美的繡品?!?/p>

“為什么?”依諾問。她一臉嚴肅,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飛云,像老師考問學生。

飛云就把柳揚八月份要在上海舉辦民族時裝周的事告訴了依諾。 “我想請你帶我去見尼莫列拉,找到最好的設(shè)計靈感?!彼f。

依諾看了飛云一眼,眼神變得有些冷硬。然后她轉(zhuǎn)身慢慢地往前走,飛云趕緊跟上去。

依諾在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她將手中的小刀、籮筐放在腳邊,緩緩地對飛云說: “你憑什么認為我會帶你去見尼莫列拉?”她板著小臉,纖細的身板挺得筆直,眼睛直視飛云,有一種冷冷的深邃。

飛云覺得,此時的依諾像變了一個人——她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從那個快樂開朗、單純可愛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像是經(jīng)歷過某種巨大變故、背負著某種責任的人,一個心里藏著深深的憂慮,有很多心事的人。

飛云想了想,抬起頭誠懇地望著依諾說: “依諾,我媽媽告訴我,人生最重要的兩件事,一是感恩,二是結(jié)緣。她說,感恩不能等,因為你要感謝的人隨時都有可能會離開你;結(jié)緣就是交好朋友。好的朋友就像翅膀,能助你在成長的路上飛翔。我希望能與你做好朋友,并能看到尼莫列拉的繡品。通過她的繡藝,我們可以將羅瑪沼最好的民族文化展示于世界面前,那樣不是很好嗎?”

依諾聽了,眼睛里那種冷冷的光慢慢變得柔軟了。不過她還是板著小臉,腰還是挺得那么直。

飛云想起張蓉和牧羊男孩小獸的話,什么 “命硬” “背時鬼”,他想依諾確實可能陷于某種流言或當?shù)仫L俗的因擾,才會顯得那么孤獨和倔強。

于是,他的心里,就為依諾感到有些不平,有些難過。

果然,依諾輕聲說: “你知道,村里人都叫我什么嗎?我沒有朋友和伙伴,連親戚們都避著我?!?/p>

飛云笑了笑,轉(zhuǎn)頭望著天邊的晚霞:“你看,依諾,太陽那么偉大,那么美,它今晚從西邊沉下,明早它自然從東方升起。它在乎人們叫它夕陽還是朝陽嗎?”

依諾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她一笑,又變成那個開朗可愛的小姑娘了。不過這一次,飛云覺得除了開朗可愛,在她身上還多了一份端莊成熟的氣質(zhì)。那是一種讓人無法小看她的氣質(zhì)。

依諾說: “那么,讓我把尼莫列拉的故事講給你聽吧!聽完之后,你再想一想,假如你從她那里得到了設(shè)計靈感,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你又能為她帶來什么?”

飛云鄭重地點了點頭。

飛云以為,依諾馬上就要說關(guān)于尼莫列拉的故事了。可是沒有。她用水靈靈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說: “我不在乎你能不能成為我的朋友。但是,只要是對尼莫列拉有幫助的事,我都愿意做。”

飛云愣了愣,認真地說: “我可是非常在乎呢,我沒開玩笑!”

依諾撇了撇嘴故作不屑: “哼,那還得看我愿不愿意?!彼恢?,一朵紅云已經(jīng)飛上了她白皙的臉頰。

看她臉紅了,飛云才明白過來:在男生面前,女生有些時候會口是心非,也會使一使小性子——這是書上說的。

這讓飛云心里覺得很暖,很溫柔。因為他記得書上還有這樣一句: “當她喜歡他的時候。”

河流走遠了。去到岔路口,依諾指著左邊的路對飛云說: “我要往這邊回去了,你順著右邊的路一直走,就可以回到鎮(zhèn)上。明天早上八點鐘,我們還在這里碰頭。我?guī)闳ゾ痔?,因為要說尼莫列拉,得從精怪潭說起!”

精怪潭,就是老畢說的那個能看到你心里所想的愿望湖!神奇的精怪潭和神奇的天仙針尼莫尼拉,將會演繹出一個怎樣的傳奇呢?

飛云不敢多問,只是嗯嗯點頭,他心里激動得怦怦直跳。

4

晚上,飛云一個人躺在小閣樓的屋頂天窗下,滿天繁星在頭頂閃爍。山里的夜空清澈明凈,安靜得能聽到窗外樹葉飄落的聲音。

他翻過身,在日記本上寫道:

“每個人的人生道路都是不一樣的,別人走過什么樣的路,經(jīng)歷過什么,可能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不管怎么樣,明天,我就要去找精怪潭了,我想問一問愿望湖,我的親生父母是誰,他們?yōu)槭裁床灰遥俊?/p>

精怪潭依稀出現(xiàn)在飛云的夢里,像水銀一樣晃動著滿池藍光。他努力想看清水里的幻像,但總有一些金色的小蝴蝶在眼前飛來飛去擾亂視線。它們多么漂亮吶,細細長長的透明翅膀,小小的身體閃閃發(fā)光,引得他跑來跑去地追趕,累得要命,等再轉(zhuǎn)回來,精怪潭只剩下一片白霧茫茫。

夢醒了,天也亮了。八點鐘,飛云準時沖出小鎮(zhèn),來到了昨天和依諾約好的地點。高寒山區(qū)的三月,乍暖還寒,在太陽還未普照的時候,周圍的田野里都彌漫著冷冷的寒霧。飛云在路上又跑又跳,讓自己暖和一點??勺蟮扔业?,都不見依諾。

飛云跑到左邊的路上,昨天依諾就是從這條路回去的。他決定順這條路走,或許就能遇上依諾了。

忽然一陣濃烈的草煙味兒順風飄了過來。一個頭上纏著黑布包頭的老人緩緩出現(xiàn)在飛云的視線里。

他的煙味兒比老畢還濃,但里邊摻雜著一種聞起來像苔蘚一樣的氣味。老人慢慢走近,飛云看見他全身都是干凈肅穆的黑色,外面罩著一件黑色大氅,闊腿褲下面是一雙麻線織成的鞋子。他瘦瘦長長的身子,腰背挺得筆直,耳朵上戴著一對碩大的銀耳環(huán),熠熠閃耀。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舉著煙鍋,吹一口氣,像神仙那樣騰云駕霧般地走在一片晨霧之中。

再近一點,飛云看見他清瘦的臉龐上有一對像依諾那樣明亮的眼睛。他走過飛云身邊,只看了他一眼,一種威嚴的力量就讓飛云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一直等老人走遠了,飛云才長長地松了口氣。這是誰?他那犀利的一眼,就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唉,大清早的,難道碰見神仙啦?飛云甩甩頭,繼續(xù)往前走。

終于,他在晨光之中看見了依諾纖細的身影。她背著背簍,腳步匆匆。

依諾的背簍里,是一些青草,還有鋤頭、鏟子、水桶。她身上還是那件繡著小動物和種子的衣服,下面是一條黑色的百褶裙,頭上戴著一頂綴著紅果果的繡花小帽。

飛云趕緊迎上去。

可依諾不理他,先是皺起鼻子像小狗一樣順著風向嗅來嗅去。然后她問:“草煙味……剛才誰在這里?”

飛云驚訝地望著她: “你這鼻子,比狗還靈?!?/p>

“是老族長,一定是他。他的煙絲里加了一種香料,比其他人的煙稀奇,味道也不一樣?!?/p>

“老族長?是剛剛路過的老人嗎?”

依諾緊張起來: “什么?他剛才來過?沒跟你說什么吧?”

飛云搖搖頭: “他不認識我。老族長是村長嗎?”

“他是一個說話管用的人,或者說,他是羅瑪沼的靈魂人物。什么村長、鎮(zhèn)長,都要聽他的。還好我沒遇上他……”

“遇上他會怎么樣?”飛云追問著。

“那還用說?如果他知道我要帶你去精怪潭,那不被他罵死才怪。這鎮(zhèn)上,沒人敢不聽他的話。不過,我可不怕他!”依諾忽閃著機靈的眼睛,狡黠地笑起來。她從腰間的繡花小挎包里拿出一個小葫蘆,扭開嘴蓋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 “我們走吧!”

飛云看見她的腳上沾滿了泥土,額頭上也掛著細細的汗水,像是才從地里干活回來。便問: “依諾,那么早,你就去干活了?”他心里莫名地有些疼痛,覺得依諾好辛苦。

可依諾臉上笑瞇瞇地,充滿了喜悅。她抬手抹一抹汗水說: “我去吉祥山谷種樹了。那幾棵樹苗是前天就買回來的,不種下去我怕它們干死了?!?/p>

“吉祥山谷?”飛云驚訝極了。

依諾邊走邊說: “是呀,就是對岸的荒山。我給它取了個名,叫吉祥山谷。我把吉祥山谷全部種滿綠綠的小樹,雨天的洪水就不會沖到村子里來了?!?/p>

飛云不解: “我剛才一路走來,看見這里荒著的山不少呢!這種地方,怎么配叫吉祥山谷……”

依諾很有信心的樣子,說: “現(xiàn)在當然不像啰!可以后,這里一定會是青山綠水的吉祥山谷!從四年前開始,我每周末都來種樹,到今年這時候,已經(jīng)種了一千六百多棵。這樣,十年就是近兩萬棵了。以后,我自己要學會育苗,這樣就能省下一些樹苗的錢了。我阿爹說做事貴在堅持,我相信他說的?!?/p>

飛云更想不通了: “在城里,種樹是環(huán)衛(wèi)部門的事,可到了村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你不用多想,等你聽完了尼莫列拉的故事,就會明白我種樹的用心了。”依諾看飛云一臉懵懂,仰起臉來看著飛云笑,充滿憧憬的眼睛閃閃發(fā)亮。

他們快步而行,翻過一片片綠色的田地,再穿過一片茂密的灌木林,來到一個高高的土丘之上。依諾腳步輕快,落地無聲,就像一只輕盈的蝴蝶,飛云可是學校的長跑冠軍呢,可還是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她。

依諾一路上都沒說話,這時站住了,朝身后的飛云招了招手說: “來到這個土丘,就算踏入禁地了?!?/p>

風呼呼地吹著,周圍的樹林跟著風聲嘩嘩地吟唱。聽到 “禁地”二字,飛云心里不禁有些緊張,仿佛四周有危機潛伏。他說: “精怪潭既然是愿望湖,為什么要禁止人們來表達愿望呢?”

依諾說: “因為人的愿望有好的,也有邪惡的。自從尼莫列拉出事后,老族長就將精怪潭列為禁地。只有勇敢的人,才會悄悄來祈愿了。比如——”

“比如我和你!”飛云和依諾異口同聲地說,然后兩人互相看一眼,站在風中哈哈大笑起來。

依諾接著說: “人的愿望不是靠精怪潭實現(xiàn)的,但在這里,有人卻因為看到了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而無法面對現(xiàn)實,最后發(fā)了瘋。所以,也有許多人懼怕精怪潭?!?/p>

“啊!”飛云抽了一口涼氣。

依諾雙手捧成一個喇叭狀,對在嘴上朝著茫茫叢林和獵獵山風大喊: “我不相信命運!我不怕精怪潭!”

她的情緒感染了飛云,飛云也學她的樣子大聲說: “對,相信自己的人是不會害怕水中的幻影的!”

5

太陽升高的時候,依諾和飛云進入了一片青翠的樹林。這里除了松樹和柏樹,還有許多高大的蕨類植物,地上全是松軟的落葉和苔蘚。空氣中散發(fā)著泥土和植物的芳香,一些高大的闊葉植物連成一片,遮天蔽日。飛云脫下外衣搭在肩膀上,想到精怪潭就在前方,一點兒也不覺得累。走在地上,像踩在沙沙作響的棉花堆里,特別有趣。

依諾說: “走出這片林子,就可以看見精怪潭了!”

前方,傳來水的氣息,一片蒙蒙水霧出現(xiàn)在林子的盡頭,隱隱可以看見白霧下面,有碧綠的水波閃動。一座高高的山就橫在這片水霧的背后,擋住了陽光,冷冷地顯出一種飄渺的高貴。依諾拉住飛云說: “小心腳下,精怪潭就藏在霧里?!?/p>

她的話讓人感覺這不是一潭水,而是一個隱藏著的猛獸。明顯地,在這里氣溫下降了,飛云不自覺心里發(fā)怵,背脊發(fā)涼,想起昨晚夢見的景象,果然是這樣一片白霧茫茫的——難道,精怪潭真有靈性,在夢里告訴了我什么?

但他仔細想一想,也沒發(fā)覺有什么啟示。他說: “這霧也太大了,什么也看不清?!?/p>

依諾在水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靜靜地說: “太陽很快就翻過那座山照到湖水,霧氣就會散開?!?/p>

飛云挨著依諾坐下,抬頭望著前面的山。水面上的霧氣越來越濃。霧氣像長著腳的小怪獸,慢慢爬上水岸,鉆進岸邊的葦草叢里,再一縷縷地在草叢中穿梭。它們還來到飛云的腳邊,他伸手一抓,拿到鼻子底下聞聞,一股淡淡的水草氣息。

這里的一切都好像是有生命的,而且充滿靈性,就連霧也不例外。氣氛是那么靜謐而神秘,風也停止了,只有山林里的小鳥在啾啾鳴叫。

依諾說: “那天,也是這樣的大霧天氣……”

6

依諾認識尼莫列拉時,只有五歲。那時,羅瑪沼并沒有分成幾個村,還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大村子。木德的阿爹阿旺,也沒有當上鎮(zhèn)長,他們家和依諾家都住在村子西邊,隔著幾丘田的距離,算是住得比較近的鄰居。這天,阿旺家媳婦從城里回來了,給阿旺帶回來一件皮大衣,還給他們家的木德帶回一個洋娃娃。這是一個多么漂亮的娃娃啊,金色的頭發(fā)、粉紅色的絲綢衣服、藍色的蓬蓬裙、紅色的高跟鞋,在山野孩子的眼里,完全就是一個天外飛仙。最神奇的是她的背脊上還有一個開關(guān),你一按,洋娃娃就會跟你講話,她的大眼睛一眨,咧開紅紅的小嘴說: “你好,你好。”

這真是一件不得了的禮物,木德吃飯睡覺都要抱著這個洋娃娃,每天她便帶著洋娃娃在小朋友們羨慕的眼光里在街上走一圈,像一個高傲的公主。

一天正午,阿旺穿著嶄新的皮大衣,木德抱著美麗的洋娃娃,一起來到鄰居魯木匠家做客。村里人就是這樣,東一家西一家的,有些人家還喜歡獨占一個小山頭。羅瑪沼西邊,山地多,平地少,緊挨著大山,冬天比較冷,只有家境貧窮的人家來這邊住。有錢的人家,都住鎮(zhèn)子中心地區(qū),那里平坦,土地肥沃,冬天陽光充足,一點兒也不冷。阿旺家和魯木匠家算是西邊村子里挨得最近的兩家人了,所以他們還時常往來。

阿旺帶著木德來到了魯木匠家,魯木匠的媳婦阿耶頗已經(jīng)張羅好了一桌子飯菜,那桌子上的菜,對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也算是挺不錯了:有火腿,黃燜野兔,還有蘿卜干燉洋芋。

魯木匠抱出一壇新釀好的松花酒,阿旺說: “別喝這個了,我?guī)Я撕镁苼?。?/p>

他將一瓶包裝精美的白酒擺在桌子上: “這是我媳婦帶回來的汾酒,高檔呢!”

阿旺對魯木匠說,過不了多久,他家就要搬到鎮(zhèn)子中心去住了,媳婦在城里苦了錢,想住在熱鬧一點的地方。

“西邊太冷了,到了冬天,怕是我這件皮大衣也抵不住啦!”阿旺炫耀地拉拉衣袖,提醒魯木匠稱贊自己的新衣服。

沒想到魯木匠不解阿旺的意思,說:“去湊那個熱鬧干什么?西邊雖然冷一點,但家里的火塘一年四季都燃著呢!我覺得還是西邊好,背靠大山,地勢開闊,離愿望湖精怪潭又近,這邊風景最好?!?/p>

阿旺喝了口酒說: “媳婦過不慣窮日子啊!”

魯木匠的媳婦阿耶頗這回聽懂了,說: “你媳婦能干,給她買個好房子是應該的。我們沒本事,就住這邊合適?!?/p>

阿旺聽了這話,才滿意地點著頭吃了一塊兔子肉。

幾個大人在那喝酒吃肉,忽然聽到院子里傳來娃娃們的哭鬧聲。阿耶頗跑出去一看,壞了,阿旺家的木德和自己家的娃娃依諾撕打在一起,依諾年紀小,才五歲,被木德給揪著頭發(fā)壓在身子低下呢。

阿耶頗趕緊將兩個孩子拉開,依諾的小辮子給扯得七零八落,衣服上全是泥。她睜著一雙大眼睛,呼呼喘氣,既不哭,也不說話。木德沒傷著,但她哭得最兇,她指著依諾說: “你弄壞了我的洋娃娃!你賠我!”

那個美麗的洋娃娃不再開口說話了。木德說,依諾拿在手里看了一眼,洋娃娃就不會說話了,她認定是被依諾弄壞了。

“你使了巫術(shù),讓我的洋娃娃不會說話了。”木德還在哭喊。

兩家大人都出來了,阿旺,魯木匠,阿耶頗,他們都把洋娃娃小心翼翼地檢查了一番。洋娃娃的身上,除了剛才木德為了揪依諾的頭發(fā)而把它扔在地上碰了點灰,沒有一點損壞??墒?,她不再眨眼,不再說 “你好,你好”。

“你說,你是怎么弄壞洋娃娃的?”魯木匠生氣地沖依諾叫。他喝過酒的臉紅紅的,因為覺得丟了面子,又氣得發(fā)白,所以他的臉就一會兒白,一會兒紅。

依諾驚懼地看著魯木匠說: “阿爹,我,我什么都沒做?!彼贿呎f,一邊往阿媽身邊縮。

阿耶頗把依諾拉到自己懷里說:“依諾,做人要誠實,是你弄壞的就承認。承認了就不怕了,大不了阿媽賠他一只羊?!?/p>

依諾聽了掙開阿耶頗,退開了好幾步。她的小臉漲得通紅,睜大眼睛望著阿爹阿媽和還在哭鬧的木德: “我什么都沒做!為什么要賠?”

她說完就跑出了院子。

依諾一路跑啊跑,眼淚終于流下來了。她也不明白,好好的洋娃娃,在木德手里還會說話呢,雖然聽上去聲音怪怪的,慢悠悠的,但她真能講話的??伤齽偨舆^來看了一眼,木德再去按那個開關(guān),洋娃娃就再也不說話了。

她跑著跑著,就來到了精怪潭。這里霧氣彌漫,一個人也沒有。依諾來到池潭邊,坐在一塊石頭上哭。

時間慢慢過去,依諾的肚子咕咕叫起來了。她沮喪地站起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她不想回去,不想聽阿爹阿媽讓她承認錯誤的話,她認為自己一點錯都沒有??上氲桨尵尤灰靡恢谎蛉ベr那個木偶樣的洋娃娃,她太不服氣了。

她們家有十三只羊,她每天都跟阿媽把羊群趕到山里去放。家里的小黃狗也會跟著去,到了山上,羊兒們吃草,她和小黃狗就在草地上嬉戲。阿媽會給她唱好聽的歌。阿媽唱歌的時候,羊兒們都停下來一起望著阿媽,眼睛水汪汪的,似乎能聽懂。有一次下大雨,阿媽抱著她、趕著羊群跑到樹林里避雨。只有一件蓑衣,阿媽就把蓑衣頂在頭上,懷里抱著依諾??吹絻芍粍偝錾痪玫男⊙蚋嵩谟昀镞氵愕亟?,阿媽把小羊也抱過來,而自己的大半個身子都淋在雨里。兩個人兩只羊擠在一塊兒,暖融融的。母羊在旁邊看著,感恩似的舔著阿媽的手。

不能還一只羊給木德!依諾想,羊兒是有感情的,離開家它們會害怕。洋娃娃沒有生命,在哪兒它都一個樣。最好讓阿爹進城去買一個回來還給木德吧!

依諾這樣想著,高興起來了。她打算把自己的心愿告訴精怪潭,請神仙幫她實現(xiàn)這個心愿。她見過那些來訴說心愿的大人們,朝著精怪潭喃喃自語,然后便朝池水中張望。有些人望上一會兒,滿臉喜悅地離開了,那他一定是得到了神仙滿意的答復。也有望了半天又愁眉苦臉地離開的人。阿媽說,那是他的心不誠,精怪潭里的神仙一時半會兒沒搭理他。

她走到精怪潭邊上,這時潭子上邊的霧已經(jīng)散開,就像依諾的心情一樣明朗起來了。一池碧波閃閃發(fā)光,池子邊的淺水里,五顏六色的小石子躺在水底享受陽光的照耀,水波一圈一圈地蕩過來,輕輕親吻著岸邊的水草。

依諾學著那些大人們的樣子,雙手握在胸前,閉上眼睛說: “精怪潭,你聽見我說話了嗎?請別讓阿媽給木德一只羊,因為羊兒去了木德家會傷心害怕的。讓阿爹進城去買一個新的洋娃娃來賠給木德吧!”

依諾說完,就睜開眼睛看著精怪潭。微風輕輕吹,水很清很清,從岸邊的淺水區(qū)往里看,水色從淡綠變成青色。深沉的青色,泛著寒氣的青色,誰也看不見青色底下有什么。有人說,水底藏著一塊巨大的陳年老玉,這水才會那么清,那么綠。依諾繼續(x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水面。

慢慢的,水底有個東西浮起來了。依諾緊張得呼吸都要停止了。那是什么?它正在隱隱約約地變化著形狀,一會兒是圓的,一會兒是方的,一會兒變成長條形。

聽大人們講,精怪潭里出現(xiàn)的,是你心愿的幻影。如果幻影正好就是你想的,就表示會實現(xiàn)。如果出現(xiàn)的幻影不是你想要的,則是神仙給你的提示,要自己去領(lǐng)悟才行。依諾想,我想看見有沒有洋娃娃?但水里出現(xiàn)的幻影不像是洋娃娃。

那東西漸漸地浮上水面,在明亮的陽光下,依諾終于看見,那是一塊特別漂亮的手帕。手帕中央有金線繞邊,勾勒出一個美麗的圖案:有森林、山茶花和布谷鳥。像云,像絲,像飄動的夢境。

??!太美了!依諾看得呆了。可是很快地,那塊手帕的形狀又變了,它變成了麻繩狀,在水中曲扭、翻涌著,上面的花紋……好像一條大蛇?。∫乐Z被嚇著了,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水面一晃,幻影消失了。

小小的依諾,那會兒忽然覺得心里一空,像丟失了什么東西一樣,眼淚就涌了出來。為什么神仙沒給我答案?她小聲而委屈地哭著,轉(zhuǎn)身離開了精怪潭。

7

“其實,這就是精怪潭給我的啟示,也可以說是預言吧。只是當時我沒能明白。我離開精怪潭后,就遇到了天仙針尼莫列拉,拜了她為師,見識到了最美麗的繡品,最精湛的技藝,進入了一個彝繡和人生美學的新天地——這就是精怪潭里那塊神奇的手帕所要告訴我的。而那個像蛇一樣令人害怕的影子,我想,它是告訴我?guī)啄旰竽崮欣悔s出村子的變故,跟蛇有關(guān)……”

依諾的故事講到這里,她停下來梳理了一下情緒。飛云一方面感覺依諾不簡單,從她的言辭談吐,真不像一個初中二年級的農(nóng)村姑娘。她一定看過很多書,而且遇到過一個博學多識的老師。一方面,他預感接下來的故事,將要更緊張和精彩,因為馬上就要講到天仙針了,而且那可能會是一個沉重、傷感的故事。

他靜靜地聽著依諾輕輕地發(fā)出嘆息?!岸脊治姨t鈍。如果我早些參破這個啟示,也許尼莫列拉婆婆就不會被趕出村子了。”

依諾的眼睛垂下來望著腳下的一蓬野水仙,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

“依諾,不要給自己太多思想負擔?;蛟S這只是個巧合。”飛云安慰她。精怪潭真有那么神奇,能向人發(fā)出啟示、預言,能實現(xiàn)人的愿望嗎?這也許是一種原始崇拜給人們的心理暗示而已。飛云想,不過,還是先聽完依諾的故事吧!媽媽說過,大千世界總是有許多用普通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彝族有幾千年的歷史文化和經(jīng)驗積累,他們有自己的一套人文理論來解釋各種我們無法說清的事情。

“不管怎么樣,依諾,我相信你。請把你的故事講完吧!”

飛云握住依諾的手,誠懇地望著她濕漉漉的眼睛說。

三 天仙針

1

那一天,蝴蝶在前面飛,小鳥在頭頂唱歌。野山楂半青半紅快要熟了,這個時候的野果一般都很酸,沒什么可吃的,只有野楊梅最好吃。野楊梅酸得正,酸得香,不酸還不好吃了。依諾離開精怪潭往回走,想到野楊梅,口水就泛起來了。雖然她才五歲多一點,但她天天跟著阿媽來山上放羊,識得許多野果野菜,還能幫著阿媽采野生菌到集市上去賣呢。

精怪潭上邊的小土丘后面,就有一片灌木林,那里有很多楊梅樹。依諾就往那兒走,她又渴又餓,急需補充食物。

這片灌木林里也有一種能用來紡線織布的植物,叫做火草。偶爾,也有人來這里采火草。火草的葉子背面有一層白白的絨,像小白兔的皮毛。女人們把火草采回家,撕下背面的絨毛,搓成一根根絨線,和麻一塊紡成 “火草麻線”,再用這種線織成 “火草麻布”。這是最上乘的衣料。它越穿越軟,越洗越白,穿在身上冬暖夏涼。只是做這種衣料費工費時,現(xiàn)在沒幾個人愿意做了。當然了,除了尼莫列拉婆婆。說到尼莫列拉婆婆,羅瑪沼沒人不對她做衣服、繡花的手藝豎起大拇指的。她是羅瑪沼的老族長和六位長老共同選出來的 “天仙針?!庇腥苏f她是七仙女下凡呢,因為她做的衣服就像你天生的皮膚那樣妥貼,她繡的花能引得蝴蝶來采花,蜜蜂來采蜜。

尼莫列拉婆婆祖上是大戶人家,她住在村子東邊的向陽坡上,有好大的房子,里面藏著各種各樣的布料、衣飾、絲線、繡樣、染料、金針銀針、金泡銀泡、檀木梭子、象牙衣箱,還有無數(shù)件上一輩人傳下來的美麗而古典的衣服裙子。

“尼莫列拉婆婆脾氣大,她一般不跟人來往?!?/p>

“要是誰能請得動尼莫列拉為他做一身衣服,這人一定得送上一只羊、兩只火腿、一大袋干菌子還有兩擔木炭——這些,都不值那一套衣裳錢呢?!?/p>

“哪個姑娘能在賽裝節(jié)那天穿上尼莫列拉親手繡制的衣裙,她一定能成為賽裝節(jié)上最美的姑娘。”

“所以,尼莫列拉婆婆可是村子里最富有、最神氣的人啦?!?/p>

這些,都是依諾從大人們那兒聽來的。她并不認識尼莫列拉婆婆,可是今天,她在楊梅樹下遇見了這個被人們傳成了神話的 “天仙針”。

還是尼莫列拉婆婆先看見了依諾呢。她看見一個小小的孩子,踮著腳尖,伸長手臂,在那兒使勁夠一株熟透了的野楊梅。

“是誰家的孩子?不怕酸掉了牙?”尼莫列拉朝依諾喊。

衣諾使勁一跳,哈,夠著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摘下楊梅塞進嘴里,酸得皺起了鼻子。

“婆婆,給你吃!”她看見了尼莫列拉,就把手里的楊梅遞給老婆婆。這是一個衣著漂亮的老婆婆,一身黑色綢緞衣裙和黑布包頭讓她顯得又瘦又小,可她非常輕盈,像一只黑蜻蜓。她尖尖的下巴,高高的鼻梁,滿臉皺紋,笑容像陽光那樣溫暖干凈。依諾覺得她長得真好看,是一種讓人舒服的好看。所以她馬上就喜歡上這個老婆婆了。

老太太齜牙咧嘴皺起眉毛連忙擺手說: “我才看你吃,牙就酸了?!彼匆乐Z臉上還有殘留的眼淚,又從衣襟里掏出一塊柔軟的絲帕幫她擦臉, “臉那么臟?像個小花貓似的?!?/p>

絲帕馬上就被依諾的小臉給弄臟了。老婆婆皺起了眉頭,依諾卻咯咯地笑起來了。她覺得老婆婆皺眉的樣子真可愛!她看見這塊絲帕上繡著山茶花和布谷鳥,就說: “這塊手帕我剛才在精怪潭見過?!?/p>

“別瞎說,我沒去那邊,一直在這采火草呢?!崩掀牌诺奶峄@里裝了一大筐子火草。她用手刮了一下依諾的鼻子。

“真的,它在水里飄著。”依諾說完自顧吃了一顆楊梅,抬起頭來問: “你是尼莫列拉婆婆?”

尼莫列拉說: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依諾指指她的絲帕和提籃: “這布谷鳥,像能飛起來!還有我阿媽說,現(xiàn)在只有天仙針尼莫列拉婆婆才會去采火草來織布了?!?/p>

尼莫列拉笑了,說: “你還挺有眼光!不過話不能這么說。村子里好些女人也會繡花織布,只是她們的紡織機長久不用給澀住了,梭子也校不準了。電視看多了,眼睛不好使,繡花針自然也使不了了?!?/p>

依諾說: “人們說你是仙女下凡,但我看著不像?!?/p>

尼莫列拉就在依諾身邊坐了下來。她從小腰包里掏出一只翠玉煙斗,按上一撮煙絲,點燃了煙抽起來。

“我當然不是仙女,我又老又丑。一到雨季,腰酸背疼的,哪有仙女會這樣可憐?”尼莫列拉說。

依諾說: “你喝點楊梅泡酒吧,我爹說這個除風濕。我現(xiàn)在就給你摘楊梅去?!彼f著就站起來,可被尼莫列拉按回了原位。她拉起依諾的小手,拿在手心里端詳著。

“你不怕摘楊梅扭了腳、摔了跤、跌個狗搶屎?不過這雙小手,倒十指尖尖像蔥頭,是個巧手模子。來,說說你為哪樣哭呀?遇到什么傷心難過的事了?”

依諾就把洋娃娃的事和阿媽要還一只羊給木德的事告訴了尼莫列拉婆婆?!拔疑岵坏醚騼弘x開我。那些羊,天天都跟我在一起呢,我們是好朋友。”她還在有些傷心。

尼莫列拉好好盯著依諾的小臉看了看,說: “多管閑事的小丫頭。誰讓你稀罕別人的東西呢?與其去稀罕別人的,不如珍惜你自己的?!?/p>

“我……我沒有洋娃娃?!币乐Z說。

尼莫列拉婆婆自顧抽著煙,不以為然地說: “那有什么稀奇?你不是覺得摘梅很快活嗎?去摘吧。”

依諾說: “你的脾氣比精怪潭還怪!”她再次跳起來,跑到一邊摘楊梅去了。

尼莫列拉呼地吹出一口煙,哈哈哈地笑了。

天上落下了幾顆稀疏的大雨點,山那邊黑黑的云層乎乎地壓過來,要下大雨了。

依諾抬頭往家的方向看了看,啊,還遠著呢!就算她一路拼命地跑,也不會有雨的腳步快。她發(fā)愁地想,看來要被淋成落湯雞啦!

尼莫列拉慢悠悠地站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拎起提籃說: “丫頭,跟我走吧,我有馬車,馬車上有吃的。”

山風呼呼地吼叫著,慢慢地包圍了整座大山,雷聲隱隱傳來。依諾害怕了,趕緊跟著尼莫列拉婆婆走。

尼莫列拉的馬車全村有名,它是最漂亮、最舒適的。她的馬車不拉草不拉土,只拉她自己,還有漂亮的衣服。兩匹馬兒,一匹雪白,一匹土紅。兩匹馬都頭戴馬纓花,身披五彩褂,神氣得不得了。車蓬就更漂亮了,全是上好的牛皮繃制,外面刷了防潮防蛀的核桃油,再大的雨也淋不濕。車蓬上還掛著婆婆親自繡的小簾子,坐在里邊厚厚的墊子上,溫暖又舒適。

依諾早就聽大人們稱贊過這輛獨一無二的馬車,今天她竟然能坐上這輛馬車了,那可真是做夢都沒想到的福氣?。?/p>

尼莫列拉把依諾拉回了家,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給她做了一個小布娃娃。這個娃娃只有半支筷子高,胖胖的身體,粉紅的小臉。尼莫列拉又給她繡上彎彎的眉,紅紅的小嘴。最稀奇的是,這么小的娃娃,居然還頭戴雞冠帽,身穿五彩裙,那褂子上還繡了山茶花!她站在依諾面前,笑瞇瞇地望著她,像是在說:“依諾,我是你的新朋友!”

依諾高興壞了。她抱著這個娃娃回到家,興奮得幾個晚上都睡不著。

2

過了好些天,依諾還沉浸在布娃娃和那輛漂亮馬車的幸福之中。她好喜歡尼莫列拉婆婆,沒有理由,反正就是喜歡。阿爹阿媽也因為這事誠惶誠恐。

阿媽總是不信任地問依諾: “給你做布娃娃的人,真的是尼莫列拉?”

依諾嘆一口氣,已經(jīng)懶得回答阿媽已經(jīng)問了不下十遍的問題了。

“對啊,也只有尼莫列拉才有那樣的馬車,才有這樣的手藝?!卑層肿哉Z著回答自己。然后她就會親親依諾的臉蛋:“閨女,你太有福氣了?!?/p>

這天,依諾忽然問阿耶頗: “阿媽,尼莫列拉有沒有像我一樣的孫女?”

阿耶頗說: “天仙針哪來的孫女?她連兒女都沒有。她是個神仙一樣的人物,羅瑪沼沒有男人配得上她,所以,她也沒有娃娃。”

“那她怎么會做出這活靈活現(xiàn)的娃娃?”依諾緊緊抱著布娃娃。

“尼莫列拉有兩顆心,一顆用來指揮手,一顆用來指揮頭腦。她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只要是見過的東西和人物,她永遠都不會忘掉,可以用手來把記憶繡出來?!?/p>

依諾眨著大眼睛: “好神奇啊……那么,她生病了怎么辦,誰來照顧她?”

阿耶頗說: “咦,你這孩子,關(guān)心這些干什么?你咋不想想你媽我病了,你會不會來照顧我。”

依諾抱住阿媽: “阿媽,我當然會照顧你?。∥沂悄愕呐畠郝???墒?,尼莫列拉……”

阿耶頗親親依諾的小臉蛋: “尼莫列拉不是凡人,她不會生病的。就算她病了,全村人都會照顧她,用不著你這小丫頭操心?!?/p>

可是依諾想:尼莫列拉說她一到雨季就腰酸背疼呢,神仙怎么會疼呢?于是依諾認定尼莫列拉不是神仙,她只是一個需要關(guān)心、需要照顧的老婆婆。

依諾去山上采來楊梅,從阿爹那里偷來小灶酒,泡了一壇楊梅酒送去給尼莫列拉婆婆。那天,尼莫列拉婆婆高興極了,她把依諾帶到她的酒窖里,那里層層陳列著百十壇老酒。這個酒窖,是依諾見過最美、最大的酒窖,地上全是鋪著從深山采來的青石,寒涼而干燥。那些酒壇,個個華麗無比。依諾手里捧著自己送來的小土壇,心里沮喪極了。她想,大人們說尼莫列拉是全村最富有的人,真是不假。她會不會看不起我送來的這壇酒?

尼莫列拉撫摸著依諾的頭發(fā),說:“孩子,你看到了嗎?我有那么多酒?!?/p>

依諾點點頭,眼睛都不敢看尼莫列拉。

尼莫列拉從依諾手里接過她的小酒壇,雙手將這個小土壇放在那百十多個華麗的大壇子正中。

“孩子,你看,我有那么多酒,但你今天送我的這一壇酒,我認為是最珍貴的。天底下還有什么比一個孩子的天真和愛更珍貴呢?”尼莫列拉說。

就這樣,五歲的依諾與六十歲的尼莫列拉一見投緣,成了好朋友。依諾隔三差五,就偷偷跑到列莫列拉家的大院子里玩,尼莫列拉會拿出各式各樣依諾見都沒見過的好吃的食物招待她。她說,她喜歡冷冷清清的大院子里充滿依諾清脆的笑聲。依諾總是吃得肚子飽飽,滿面紅光。她看著尼莫列拉繡花,眼睛都看直了。她小心翼翼地撫摸那些繡品,把繡在衣服上的花拿到鼻子底下深深地聞,像喝了酒一樣陶醉。

“我聞到花香了。不過,香氣里還有一點點汗味,一點點香樟味。還有……”

依諾指著一朵花: “這里,有一點血的味道?!?/p>

“狗鼻子嗎?”尼莫列拉驚異地看著依諾。繡那朵花時,她的手指被針刺破,流了血,染在了花朵上。

“婆婆,我為你做點什么吧,我不能總是白吃你的?!币乐Z偎依著尼莫列拉說。

尼莫列拉說: “我的田有人耕種,老太婆肚子又小,倉庫里的糧食吃都吃不完。村里人還經(jīng)常給我送來瓜果疏菜,酒呀,煙呀,肉呀,都不缺。每隔幾天,村里也會來幾個人,幫我打掃院子。你說,你還想為我做什么呢?”

依諾想不出來。她最后說: “讓我?guī)湍阆词窒茨_吧。我聽我阿媽說,用花朵和艾草煮水洗手洗腳,能讓雙手靈便,雙腳活絡(luò)。你是天仙針,手靈便了才能繡花,腿腳好了才能去采火草啊。”

依諾說到做到,第二天就采來艾草、玫瑰花和野姜花,踮起腳尖到鍋灶上煮來一盆熱水。

尼莫列拉沒有拒絕。她聽依諾的話,把手和腳都放在熱水里泡著,讓依諾幫她洗。

小依諾忙得一頭汗水,可她笑得真開心。尼莫列拉就定定地望著五歲的依諾說: “孩子,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一定能看清最細的針線?!彼f。望著望著,她的眼里就流出了亮晶晶的淚水。可她流著淚,卻呵呵地笑了。

尼莫列拉把依諾抱在懷里,緊緊地抱著說: “你這孩子,回去問問你阿媽,愿不愿讓你當我的徒弟?你不是在精怪潭看見過我的絲帕嗎?那是神的旨意?。 ?/p>

這個天大的喜事降臨在魯木匠家,親戚朋友們都上門來祝賀。他們說,學習繡花是彝家姑娘一等一的大事,拜得名師出高徒,依諾一定是被天神眷顧的孩子,才能成為尼莫列拉的徒弟。

阿旺帶著木德也來了。木德還抱著她的洋娃娃,它又會說話了。

“我阿媽把它修好了。你手欠,這次不讓你抱?!蹦镜律駳獾貙σ乐Z說。

“你別騙我了,上次洋娃娃根本就沒壞,是沒電池了。這個根本不用修,換對電池就行了?!币乐Z說。

木德漲紅了臉: “誰說的?你連電池都沒見過,懂什么!”

依諾挺起小胸脯,從屋里搬出一個亮閃閃的小盒子。打開盒子,一個身穿白紗裙的小人立刻隨跟著優(yōu)美的旋律跳起舞來,把木德眼睛都看直了。

“這個會唱歌的小盒子,就是裝的電池。電池用完,就不會唱歌,換一對新的就好了。這跟你的洋娃娃是個道理?!?/p>

“你哪來的?”木德不相信,依諾居然有這么稀奇的東西,甚至能把她的洋娃娃比下去。

“我?guī)煾附o的。我還有更好的呢!”依諾一臉燦爛,把尼莫列拉送她的布娃娃拿出來了。 “你知道嗎?這個布娃娃身上的衣服,全是尼莫列拉婆婆親手繡的,我阿媽說,這種娃娃就算擺一百年也不會壞,她不用裝電池,永遠會朝我笑,陪伴我!”

“依諾,尼莫列拉做了你師父有什么了不起?我根本不用學繡花,我阿媽能給我買更漂亮的衣裳!”木德扯著阿旺的手,大聲催促著要回家。

阿旺責罵木德: “木德,你自己沒有依諾的本事就莫在這亂講!要是尼莫列拉肯教你,你爹我給她磕頭都行?!?/p>

阿旺罵完木德,轉(zhuǎn)身又告訴魯木匠,他們家的新房子已經(jīng)蓋好了,他們就要搬到村子中心去,跟那些大戶人家住在一處。木德呢,也要送到縣城里去念書。

“我家木德,將來要去省城上大學的。留在村子里只會繡花放羊,沒多少出息的?!彼f。

“真是好福氣啊……”魯木匠站在那兒搓著雙手,跟阿旺客氣著,一邊習慣性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舊衣服。

阿旺看見了,說: “上次來你家是什么時候?怕有一個多月了吧?你還是穿著這件舊衣服?!?/p>

魯木匠的臉色就很尷尬,不知道說什么,只能不停地扯著衣角,一不小心,竟把衣角扯破了。

阿旺啊了一聲,拍拍魯木匠的肩,嘆口氣帶著木德走了。

阿旺既然說要是尼莫列拉肯教木德,他就愿意給她磕頭,為什么他又說繡花沒出息?依諾搞不懂。不過阿爹那尷尬的表情和被扯破的衣服,讓她心里很難過。

“阿爹,你衣服破了,讓阿媽給你縫上吧。以后我學會了制衣繡花,一定給你做最好的衣衫。”

“好,那我就好好等著?!濒斈窘嘲岩乐Z抱起來親親她的臉。

后來,木德真去城里念書了。依諾呢,正式拜師學藝。

那天,尼莫列拉照村里的規(guī)矩,請了老族長、大畢摩和六位長老還有依諾的父母去她的院子里吃飯。她是羅瑪沼的天仙針,她的技藝是整個村子的財富和榮耀。她是個公眾人物,她要收徒,得由村里的長老們做個見證。

這種酒席,自然是由老族長派人來做的,長老們各自從家里也出一些食材。依諾的父母不敢怠慢,牽了一只羊、兩只雞去。可尼莫列拉說,她第一次見依諾,就見她因為舍不得一只羊而跑到精怪潭那兒哭呢!而且她家里不殺生,讓魯木匠趕快把羊和雞都收回去。魯木匠只好把雞抱回去殺了,再取了一只火腿,一起送來。

弄到很晚,好不容易菜上齊了,依諾看著那些肉啊菜啊,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山裉熳雷由隙际切┐笕宋?,她哪敢放肆。依諾年紀雖小,卻明白老族長的眼睛像錚亮的劍一樣盯著自己呢。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每位大人盛好飯,站在一邊,聽憑自己的小肚子咕咕響。

老族長端起酒杯先敬魯木匠和阿耶頗,說他們養(yǎng)了一個好閨女。接著他又敬幾位長老,說他們庇佑和維護著羅瑪沼的風調(diào)雨順長治久安。然后他敬尼莫列拉,一字一句地說: “你這般神仙似的人,要收一個弟子不容易,這個弟子也肯定能成大器。這個娃娃今天我也瞧見了,懂禮數(shù),有節(jié)制,難得?!?/p>

魯木匠和阿耶頗聽了老族長的話,都繃著臉皮笑,很緊張的樣子。依諾想,他們是怕我學不好嗎?老族長的話,既是說給尼莫列拉聽,又是說給阿爹阿媽聽,更是說給我聽的,一句話說給那么多人聽,自然是顯得重重的、沉沉的。

從此,依諾有了正經(jīng)事做,再也不怕孤單了。她跟尼莫列拉同吃同睡,像跟自己的奶奶一樣親。

3

時間一晃,十幾天就過去了。尼莫列拉也不提繡花的事。她捏捏依諾瘦小的肩膀說: “黃皮寡瘦的,先學會過日子吧?!?/p>

“我天天都在過日子。”依諾不解。

“日子得慢慢過,精細的過。就像繡花一樣,快了什么都整不好?!?/p>

依諾似懂非懂。不過,她覺得尼莫列拉過日子太講究太細致了,她一時還習慣不了呢。

尼莫列拉每天起得很早。她坐在火塘前抽完一鍋煙,公雞才叫。聽到雞叫,尼莫列拉就去廚房。過一會兒,就會有糯米糕和小磨豆?jié){的香味把依諾從夢中喚醒。

尼莫列拉吃個飯可講究了。杯盤碗盞要么是純銀,要么是漂亮的土陶,這些餐具會被她擺得像一朵花那樣好看。她是不用塑料制品的,家里幾乎沒有塑料的東西。吃飯的桌子,她也分著用。核桃木小圓桌是專門吃早餐用的。褐紅色的小桌子,會在清晨的陽光下擺上乳白的小磨豆?jié){、米白的糯米糕、淺紫的松花醬、金黃的煎雞蛋、粉紅的煮花生、一青二白的薄荷蘿卜干。熱氣在陽光里冉冉升騰,色香味全齊了。依諾的家里,阿爹阿媽是不吃早餐的。他們頂多啃一口頭天晚上剩下的冷粑粑,喝一口冷開水。她從來不知道早餐可以這么好吃,這么講究。

香樟木大方桌,是吃午飯用的。午飯菜就多了,每天花樣還有變化。就是素菜,也能做出四五個來,擺了一桌子,就跟過節(jié)一樣。晚飯在哪吃呢?在火塘邊那只雕龍刻鳳的大理石茶臺上。她的晚飯就太簡單了,火塘紅紅的灶灰里埋一個紅薯或者土豆,一小會兒再刨出來,就噴噴香了。加一小杯米釀,再或者一碗小米粥,烤著火,閑閑地吃一點東西,喝一小杯酒,然后就半睡半醒了。

依諾不喝酒,尼莫列拉把她的米釀?chuàng)Q成青菜湯或者蘋果醬。蘋果醬是婆婆自己做的,她的后院里,種著三棵蘋果樹。可晚飯吃得太少,依諾常常在半夜餓醒。尼莫列拉不給她在夜里吃東西,讓她繼續(xù)餓著。她說晚上的食物叫 “鬼食”,只有鬼才在夜里吃東西。依諾可不敢吃鬼食,餓著餓著就習慣了,到了第二天吃早飯和午飯,她就會吃得更多更香。

尼莫列拉說,這就叫搭配和調(diào)和。搭配調(diào)和,不僅是過日子、吃飯的秘訣,也是繡花制衣中最基本的道理。葷和素,紅和白,軟和硬,濃和淡,多和少,圓和方,粗和細,都要用心去搭配、組合,讓它們協(xié)調(diào)起來。你捉摸一下,繡花難道不也是這個理么?

依諾覺得有道理。難怪婆婆做的飯,怎么都好吃。婆婆繡的花,怎么都好看??粗剖遣唤?jīng)心,其實那是因為火候全都了然于胸。

“我知道了,一桌飯菜,全是肉肯定不好吃,全是濃的味道也受不了。衣裳上紅花綠葉也要搭配得當才好看?!币乐Z說。

尼莫列拉微微點了點頭,又指指自己的臉: “喏,人的這幾樣東西——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手指,它們很挑剔,都要求美的東西好的東西,它們都跟你的心是聯(lián)通起來的。看,吃,聞,聽,還有手指,是用來摸的。在過日子的過程中,它們就學會和發(fā)現(xiàn)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它們會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你的心,你的心才會記住一朵花的顏色,一碗湯的味道,一首歌的腔調(diào),一顆星星的亮光,和一根針的粗細。所以,學繡花之前,先學過精致的日子,從生活中悟出美的道理。這就是我先要教你的?!?/p>

一段時間后,依諾原本瘦小的身體長得壯壯的,黃黃的小臉變得白里透紅,衣服干干凈凈,見了人有禮有度。阿爹阿媽見了喜歡得不得了,都說尼莫列拉把依諾教好了。

尼莫列拉抽著煙,笑瞇瞇地說:“知道了把日子過精細的好處,就可以開始學習繡花的基本功了?!?/p>

什么是繡花的基本功呢?婆婆也沒有說。轉(zhuǎn)眼到了初秋,天氣涼爽,楊樹和銀杏的葉子黃了,楓樹和清香樹的葉子紅了。羅瑪沼的山野森林從綠色變得五彩繽紛。滿山的秋海棠都開了。尼莫列拉開始帶著依諾上山去挖野山藥和白芨,教依諾制作粘圖樣用的天然膠水。上了山,她又開始教依諾識別各種山花樹木。她說比如青松、翠柏、修竹、蘭草都是彝繡里常用的圖案。花就更多了,我們最喜歡的馬纓花、山茶花、牡丹花、鳳仙花,一定是少不了的,你得仔細記下它們的顏色長相,到時想繡什么,閉著眼睛都能畫出來。馬纓花是一種開放在寒冷季節(jié)里的花,她的顏色有如鮮血,花型有如火焰,是一種有力量、有骨氣、充滿生命力的花。為什么?因為她是見證彝族人傳宗接代的花神!所以在繡這樣的花時,你心里要想到她就是一個笑傲寒冬的女神,容顏艷麗,奔放狂野……

依諾聽得熱血澎湃,說: “婆婆,你的意思是說,不僅要記住各種東西的色彩、形狀,還要了解它的氣質(zhì)和故事,繡出來才能傳神,是嗎?”

“對啊對啊,聰明的小依諾!”婆婆笑著摟住了她。

膠水制好,婆婆就讓依諾學著裱花樣,把她描好的圖案粘在底布上壓平,放到陰涼通風處風干。她說到了冬天就少出門,是把這些花樣繡出來的好時候了。

裱花樣一做就一個月。這是細活,依諾從原來每天只裱得幾件,到后來可以輕松地裱好十幾件,用的膠水越來越少,粘得卻越來越牢,越來越平整。

然后婆婆又拿出各種顏色的線,叫依諾辯認、識別。 “線是死的,你得把它看活。只有活線才能繡出活花。怎么看活?你要先學會識別和記住活的東西?!?/p>

依諾張著嘴,眼神懵懵懂懂。婆婆笑著塞給她一塊麥芽糖說: “從明天起,你就仔細觀察你身邊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棵樹,每個路過的小動物和牛羊家畜,還有天空、云彩、星星。用心記下它們的名字,形狀、顏色、動作、味道。一天分三個時段,早、中、晚,它們都有些什么變化,也要記下來。”

依諾說: “婆婆,人們說你有兩顆心,所以你見過什么都不會忘記。我只有一顆心,要是我記不了那么多怎么辦?”

“傻孩子,如果你特別熱愛一件事,你也會有兩顆心。一顆叫真心,一顆是用心。”尼莫列拉眼睛亮亮的,皺紋也在閃閃發(fā)光。

依諾暗暗想,我是特別熱愛繡花的。我也要有兩顆心,像婆婆一樣,做一個神仙一般的人物。她開始認真地觀察花草樹木,人畜動物,天光地色??伤庞浟藥滋欤桶l(fā)現(xiàn)這一點也不簡單。比如院子里那棵八角花,早上是大紅色的,紅得像能溢出血來。到了下午,那紅中就帶上一點紫色。到了晚上,它的紅就透出幽幽的藍。白色的花變化就更大。在月光下,白花會顯得比白天更白更亮,更仙氣。再比如那只虎斑小貓。它眼睛里的瞳仁兒,一下藍,一下綠,一下又是灰的,一天中有多少次變化?要是不記下來,她真是數(shù)不清呢——它變得可快了。

依諾一點兒也不敢怠慢??伤吘固。劬Χ伎椿?,心里也記不住那么多。她靠在一棵紫薇樹下就睡著了。夢里像有什么著急的事,還皺著小小的眉頭。

這時,總是婆婆把她抱回去,輕輕為她蓋好棉被,又為她點燃一支安神香。

就這樣過了三個多月,冬天已經(jīng)來臨。

這天早上,尼莫列拉把依諾帶到了一間用鐵鎖鎖起來的大房間。她打開門,屋子里黑乎乎的,安安靜靜的。依諾心里怦怦跳,不知里面有什么東西。

她跟在尼莫列拉身后走了進去。就著從門口射進來的光,她看見屋子里全是一排排黑沉沉的影子,頂天立地,占據(jù)了所有墻壁。尼莫列拉把屋子里的窗簾一道一道地拉開了,陽光嘩地灑了進來,依諾才看清這些黑沉沉的東西,都是一些柜子。它們從地上就一直立到屋頂,中間分成兩層。

柜子沒有鎖。尼莫列拉說: “依諾,從今天起,你把這些柜子里的東西全都看完,然后告訴我你看見了什么?!?/p>

婆婆說完就走了。依諾一個人站在這些高大的柜子中央,覺得自己像一只小螞蟻一樣小。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其中一個龐然大物,輕輕拉開了一扇柜門。

哦!她驚嘆了一聲。里面,整齊地掛著幾十件絢麗無比的衣裳。她再打開旁邊的門。哇,里面是裙子!就這樣,她把所有的柜子都打開了。高處的柜子怎么辦?柜子側(cè)邊都有梯子。原來,這些柜子是專門為貯藏這些珍品而制作的。她興奮地爬到了上面一層打開了柜門,忍不住叫了一聲:我的天!里面全是鞋子,男式女式,小孩的老人的,繡花鞋草鞋麻布鞋皮鞋,高幫的小靴子,低幫的小棉靴,還有最古老的樹皮鞋。

啊……依諾完全呆住了,同時心中狂喜——一個巨大的彝繡博物館呈現(xiàn)在她的眼前!

她快速下了樓梯,重新一件一件、仔仔細細地看起來。

百褶裙、大擺裙、闊腳褲、大襠褲、長裝、短裝、坎肩、雞冠帽、貓頭帽、虎頭帽、繡花鞋、披風、斗蓬、圍腰、挎包……在尼莫列拉婆婆的繡花針下,山川河流奇峻雄偉,奇花異草層層疊疊,飛禽走獸騰云駕霧,傳奇人物神仙眷侶高歌漫舞……依諾像一粒小小的石子,完全沉浸在這片魔幻般的彝繡海洋里了。

這樣一直看了七天,總算全部看完了。尼莫列拉問她: “你看到了什么?”

“婆婆,我看到好多衣服和鞋子。”

尼莫列拉說: “那你再看幾天吧?!?/p>

依諾一件一件地又去看??戳宋逄?,她這次說: “婆婆,我看到了時光?!?/p>

尼莫列拉微微一怔,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為什么?”

“那些美麗的衣裳和鞋子,跟你的白頭發(fā)一樣多?!?/p>

“啊,你終于明白了。依諾,跟我學彝繡,你怕不怕也變成我這樣一個孤老太婆?沒有伴侶,沒有子女,最后只有一頭白發(fā)?”

“你有我,婆婆!我以后變得像你一樣,還會有另一個依諾來陪我的?!?/p>

尼莫列拉抱住了依諾,無言地笑了。

這天吃過晚飯,尼莫列拉坐在火塘邊,多喝了一杯米釀,臉上顯出紅暈,笑容也比平時多了。她說: “基本功,你已經(jīng)學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就可以教你平繡法了。這是刺繡中的一種,是最古老和常用的技法之一。堆繡、滾繡、鎖繡、扣花繡、單雙面繡、素繡、彩繡、十字繡、都屬于刺繡,都是在平繡的基礎(chǔ)上演化出來的。另外還有插繡、鑲繡、扣花繡、鏤空繡、扣邊繡,盤花和貼花……這些,得等你學會構(gòu)圖、畫花樣和配色再慢慢學。今年你就先練習平繡,平繡繡得好,學起別的就不會太難……”

依諾驚訝地張大了嘴半天合不上。

尼莫列拉捏一捏她的下巴: “這是什么表情?怕啦?”

“婆婆,單是這些技法的名字就聽得我頭暈了。繡花那么復雜,我什么時候才能給阿爹縫一件新衣服呢?”

“哈哈哈,孩子,心急吃不得熱豆腐。要不人人都可以當天仙針了?!?/p>

依諾認真地點頭。她親昵地依偎著尼莫列拉,聞著她身上的煙草味和淡淡的酒香。 “婆婆,你真了不起!”依諾由衷地贊嘆。

這一晚,依諾睡得很香,睡了很長時間。醒來時,她看見尼莫列拉坐在火塘邊的草墩子上繡花。清晨柔和的陽光穿過窗欞,斑駁地印在她的臉上。她高高的鼻梁和微微瞇起的眼睛,顯出一種高貴慈祥的氣質(zhì)。黑色的大擺裙在她身下攤開,層層褶皺優(yōu)美起伏,猶如一朵黑色的曼陀羅在馱著她。她的手指那么修長靈活而又柔軟,飛針走線,氣定神閑。依諾忽然想,那根針和那些線,就像在她的手指間跳舞一樣,跳著跳著,就開出一片美麗的花,它們一定很快活,很開心。

4

轉(zhuǎn)眼兩年過去了。依諾七歲,要上小學了。魯木匠和阿耶頗牽著馬來接依諾,馬背上馱著時鮮瓜果疏菜、宰好的雞鴨、火腿還有核桃。尼莫列拉只收下果疏,其它一樣也不要。

“你們要把我撐死嗎?我聽說現(xiàn)在鎮(zhèn)上好多人家都買了冰箱,把吃不完的肉拿去凍成冰。那樣的東西,我一輩子也不會用的。我只喜歡發(fā)熱的,不喜歡發(fā)冷的?!彼褞兹怂统鲈鹤?,頭也不回地關(guān)上門。

依諾戀戀不舍,她看見婆婆的背影好孤單。她雖然沒說什么舍不得的好聽話,可依諾明明看見她的眼角掛著淚。

走出好遠,依諾還不停地回頭望。她問阿媽: “不上學行不行?尼莫列拉婆婆的手藝,我才學了一點點皮毛呢?!?/p>

阿耶頗說: “那怎么行?你喜歡繡花,可以周末來學,還有寒假和暑假,你都來和尼莫列拉婆婆住,這樣行了吧?”

依諾撅起嘴: “為什么非要去讀書?學繡花一樣是學本事。尼莫列拉婆婆沒上過學,可她懂得那么多!”

阿耶頗說: “尼莫列拉是個特殊的人!沒幾個人能跟她比呢。不讀書你就不識字,就像村頭的瑪沙奶奶一樣不識數(shù)。她去賣雞蛋,本來應該收人家四十塊,人家遞一把零票子給她,她也數(shù)不清楚。要不是好心人提醒和幫忙,她次次都要被那些沒良心的欺負。還有,不讀書,就不能看書不會寫字,以后你要想給阿媽寫封信,那該怎么辦?”

“我為什么要給你寫信?我們天天都在一起吶。”依諾不解地問。

阿耶頗嘆了口氣,一路走一路說:“唉,現(xiàn)在種地養(yǎng)羊都掙不了多少錢——你還小,不知道錢很重要。依諾啊,前幾天我去了一趟縣城,城里變化好大啊,城里的小姑娘,穿得都像電視里的人一樣的,我們這樣的衣服,在城里根本看不到?,F(xiàn)在看個病也很貴,沒有錢真是不行了,生病了怎么辦。我有個親戚在縣城的賓館當領(lǐng)導,他說能幫我找到工作呢,一個月的工資,我們賣兩只羊都賺不回來……要是阿媽真去了城里,你不是要給阿媽寫信的嗎?”

“不!你不準去!”依諾一把拉住阿媽的手。

魯木匠也責怪阿耶頗: “你跟娃娃說這些干什么?她還那么小。我們這日子又不是過不下去,何必去跟那陣風?瞧瞧那些留守兒童,多可憐……”

阿耶頗笑了笑: “我開個玩笑嘛。我只是想一想。想一想都不行么?”

到了九月,依諾跟其它小朋友一樣,背上新書包,去羅瑪沼小學報到。收到新書的同時,依諾還收到了一套新衣服,那是一件白襯衣和一條藍褲子。老師說,這是校服,開學第一天,新上任的鎮(zhèn)長會來參加開學典禮,那天一定得穿這套校服。老師對依諾說: “你這些花花綠綠的衣服,就別穿了?!?/p>

依諾說: “這可是尼莫列拉婆婆親手做的呢?!?/p>

“尼莫列拉是誰?”老師一臉茫然。

回家的路上,依諾問阿媽: “為什么老師不知道尼莫列拉?”

阿媽說: “老師是城里來的大學生,他當然不知道尼莫列拉。時間久了,他自然會知道的,尼莫列拉大名鼎鼎,你可是她的徒弟,老師都會羨慕你呢!”

依諾開心地笑了。

第二天開學典禮,依諾和全班同學被老師們帶到操場上,一排排小凳子擺好,坐得整整齊齊,等候鎮(zhèn)長來講話。鎮(zhèn)長來了,依諾一看,那不是阿旺叔叔嗎?依諾這時也才知道,羅瑪沼由一個大村子,變成了一個鎮(zhèn)。木德的阿爹當上了羅瑪沼最大的官。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這不是一個小孩子需要關(guān)心的。她希望的是在人群中能看見木德啊,她們倆過去可是最好的朋友。雖然為了洋娃娃的事打過一架,可在依諾心里,她們已經(jīng)和好了。因為洋娃娃換了一對電池就好了,阿媽也沒賠一只羊給木德,她們誰都沒有過錯也沒有損失,這不就是和好了嗎?

當然,她并沒有看見木德,因為木德早就去了城里。

依諾很快就適應了學校生活。不過,她不喜歡穿那身校服,她對阿媽說那衣服料子又硬又冷。最快樂的時間,自然是每個周末。一到星期五,依諾就迫不急待跑去找尼莫列拉婆婆了,一直呆到星期天下午,魯木匠才騎著自行車來接依諾回去。

當然,寒假和暑假更別說了,依諾幾乎整個假期都住在尼莫列拉婆婆家。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依諾已經(jīng)三年級了。她一如既往,周末和假期都去尼莫列拉那里學習彝繡,手藝已經(jīng)大有進展。白天,尼莫列拉教她繡花,晚上,一老一少坐在火塘邊,依諾給尼莫列拉講學校里的趣事,給她背唐詩。尼莫列拉雖聽不懂,可她卻很喜歡聽。 “像我們的梅葛調(diào)一樣好聽?!彼戎拙疲腴]著眼睛說,還搖頭晃腦很沉醉的樣子,把依諾逗得大笑。

到了假期快結(jié)束時,尼莫列拉說過的那些繁雜的彝繡技法,依諾大多已經(jīng)掌握。從開始學平繡技法起,每學會一種繡法,她就用那種方法來完成一件繡品。在她的小柜子里,整齊地陳列著她的作品,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件新的作品放進去。在這個午后,小柜子里又添了一個新成員:她以縷空繡法為主,做了一件小褂子。衣服兩襟、肩部,用玫瑰紅、桃紅、淺粉、銀白四色的絲綢縷空成山茶花瓣,層層遞進,繡在天空般深藍的底布上。領(lǐng)子是別致的小立領(lǐng),黑色為邊,里面用金銀絲線以平繡法繡出星星和月亮。這件小褂子一放進去,就像一顆燦爛的星星掉進了柜子里,亮麗的光芒照得依諾面泛紅光。她輕聲數(shù)著: “一、二、三……我有二十件作品了!”她拍著手高興地跳起來。從最早的一塊小手帕、一雙小鞋墊、一雙小鞋幫,一個小荷包,到一頂小花帽,一塊花圍腰,一個小挎包,再到一條長褲、一條裙子……直到剛繡好的這件褂子,它們像一份比一份完美的答卷,記錄著依諾的成長和進步。

尼莫列拉走過來敲了敲她的腦袋:“還早呢,別自滿!”

“婆婆,到了下個假期,我就要給自己繡一條大擺裙!”依諾興奮地抱住尼莫列拉。

“好好好,下一步,我就教你裁剪。一個合格的繡娘要做一套衣服,得從頭到尾不依賴任何人。從設(shè)計樣式、選衣料、量尺寸、裁剪、縫制、配色、繡花,到最后完成盤紐扣、藏線頭……全都是自己親手做——甚至,連衣料都是自己織。這樣的人,才能配得上天仙針這個稱號,這樣的衣服才稱得上妥貼舒服!”

依諾無限神往地睜大了眼睛: “婆婆,要學到這種地步,我還要多長時間?”

尼莫列拉又敲敲她的腦袋: “如果只想做個三流貨,十天就夠了;想做二流貨,一個月就夠了;想做一流貨,十年都不夠。想做天仙針,那得一輩子!”

“我知道了,婆婆已經(jīng)是天仙針了,但你自己還在不停地學習。我常常見你對著一塊布料冥思苦想,對著一個圖案磨來磨去。 ‘精益求精’這個詞,說的肯定就是婆婆您!我一定要做婆婆一樣的人,老師說過,學海無涯,學無止境……”

依諾激動地跳得老高,她對自己的領(lǐng)悟能力挺自信的。

尼莫列拉笑了,說: “對呀,就是這個理。依諾啊,明天把你阿爹阿媽都叫來,我請他們喝酒?!?/p>

依諾知道,尼莫列拉只有在特別高興的時候,才會請人喝酒。而且能跟她喝酒的人,也不是一般人。跟著她這幾年,只見過老族長、大畢摩、還有村里兩三個比較尊貴的人來她家里喝過酒。

依諾美美地在心里構(gòu)想著她的大擺裙,夢也變得五彩繽紛。

她每天早晨都去精怪潭采火草,雨季是火草長得最好的時候,這時多采一些,等秋天就可紡成火草麻線,再染了色,就是最理想的衣料了。

尼莫列拉對依諾說: “過去,彝族女人都是自己做衣料的。這也是成為天仙針的重要條件。雖然現(xiàn)在去城里的商場就能買到各種衣料,可火草麻布,那是彝族人獨有的技藝。這套有七十四道工序的紡織技術(shù),是祖先們留給羅瑪沼人的財富,已有一千三百多年歷史了。嚴格按此法織出的,是最上乘的衣服。柔軟伏貼,冬暖夏涼不生蛀蟲。現(xiàn)在的人呢,都喜歡穿那些化纖衣料,因為它們順滑艷麗,花色繁多,穿在身上閃閃發(fā)光,蒼蠅都站不住腳,風流倜儻。還有蘇杭一帶的絲綢,印度進來的紗料,不過那些比較難得,要去到省城才能買到。我認為還是火草麻布最好,但織布時若是火草的成份少,顏色就會發(fā)黃,質(zhì)地也不夠柔軟。因為捻火草線費工費時,一般人是沒有足夠的閑功夫去弄的。所以這個古老的紡織術(shù)現(xiàn)在很少有人完全照著老祖先的辦法來做了。但這可是祖先留下的智慧,要是丟了,那就太可惜了。”

依諾一邊聽婆婆講述火草麻布的歷史,一邊用手指尖小心地將火草背面的一層火絨撕下來,細細地捻,一片接著一片,慢慢捻成一條細線。被撕下白絨的火草葉子就堆在腳邊,越堆越多。它們會被曬干,變成小兔子過冬時最舒服的窩墊。

當火草與萱麻交溶在一塊兒日漸變成了紡車里一米又一米的布料,尼莫列拉帶著依諾進入了更深的山林。這次,她教依諾去認識藍靛、薯莨、首草、蘇木和楊梅、梔子,這些東西將成為染料,為布料做最后的華麗變身。

可老天不作美,火草還沒采夠,就開始下雨??棽家仓荒茏鲆惶旄魞商斓?,進度很慢,讓依諾心里著急。眼看假期快要結(jié)束,依諾想要盡快積累到更多的火草。

這個陰沉的早晨,依諾吃過婆婆做的早餐,就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背上小竹籮出門去。

“依諾,天氣不好,今天別去了?!蹦崮欣谠鹤永镄藜裟强美厦窐?,對依諾喊。

“不怕不怕,就去一小會兒,一下雨我就回來了?!?/p>

“那我等下就來找你。”尼莫列拉又說。

“嗯?!币乐Z一邊回答,一邊跳過門前被雨水沖出來的一條小水溝。

依諾根本想不到,她這一去,竟然就跟尼莫列拉婆婆分開了。因為她去精怪潭后沒三天,老天就像是破了一個窟窿似的,瓢潑大雨下個不停。那雨一直下了幾天幾夜,下得整個大山都轟轟響,像有千軍萬馬要沖到村子里來。然后,聽說河流邊的荒山發(fā)生了山體滑坡,山腳下的幾戶人家損失慘重。

下雨這些天,依諾都被阿媽關(guān)在家里,不準她出門。

等雨停了,也快要開學了。依諾終于求得阿爹阿媽的同意,去看尼莫列拉。可是,那個院子已經(jīng)鎖上大門,空無一人。

尼莫列拉不見了。

阿媽給她的回答是:尼莫列拉是引起這場大雨和災難的災星,她已經(jīng)被老族長派人送出了村子,永遠都不得再回到羅瑪沼……

5

依諾的故事講到這里,太陽已經(jīng)曬到了精怪潭。白霧散開,碧波蕩漾。飛云出神地望著那一片池水,他已經(jīng)聽得入了迷,忘記了原本打算要問問精怪潭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這回事。

依諾停下了講述,長長地嘆了口氣。她打開小背包,取出兩個蕎餅,分一個給飛云。飛云搖搖頭。

“你不餓嗎?”她問。

“不餓?!憋w云的神情恍恍惚惚。

“不餓也得吃,都已經(jīng)中午了?!币乐Z偏過頭,微微撅起嘴。

飛云笑了笑,接過餅咬了一口:“真香,是你做的嗎?”

“不是。我做的才不給你吃?!币乐Z故意氣他。

“他們有什么依據(jù)說尼莫列拉是災星?她明明是神仙樣的人物,倍受尊重啊……”飛云咬著蕎餅,百思不解。

“聽說,是有人指控尼莫列拉在精怪潭看見了蟒蛇出洞。在羅瑪沼古老的風俗中,看見蛇進洞是好事,看見蛇出洞就是壞事。蛇出洞,表示它把它的洞穴讓給人,也就是說,有人要進洞——要死了。而親眼看蛇出洞的人,就是災星。尼莫列拉看見了蛇出洞,引來了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雨,害死了兩個人,所以她被趕走了?!?/p>

依諾靜靜地為飛云解釋。飛云看了依諾一眼,發(fā)現(xiàn)她不僅口氣冷靜,連表情也是冷靜到讓人吃驚。像是講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像是這事跟自己沒關(guān)系??墒?,這事明明很奇怪,很重大,很詭異,跟她也很有關(guān)系?。?/p>

又是一件難以解釋的事。他想。

“什么災星?山體滑坡是因為水土流失,水土流失是因為人們對森林草地的破壞……”他脫口而出。他終于想到這件事的重點了!

“你以為我不明白這道理么?”依諾微微一笑。她說, “我無法接受的是,這種連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卻跟那些大人們說不通!這才是令我感到失望和無助的事……”

依諾掠了掠額前的頭發(fā),抬一抬臉,定定地望著飛云。然后兩顆晶瑩剔透的淚珠慢慢滑下她白皙的臉龐。

“依諾……”飛云不知所措。

依諾站起來走到湖邊,清風吹動她的裙擺和頭發(fā),她的背影依然孤單倔強?!帮w云,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奇怪的女孩?”

飛云想了想,實話實說: “是有那么一點。不過,我不覺得奇怪。我的意思是——你是個奇怪的女孩,但我并不覺得奇怪。因為我沒有經(jīng)歷過你經(jīng)歷的事,可我相信每個人的經(jīng)歷都是獨一無二的,那是他自己的人生財富。不管這個經(jīng)歷是苦,還是甜?!?/p>

依諾背對著飛云,緩緩地說: “那我們還是繼續(xù)講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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