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紅梅
半年時間,只要空閑都選擇到山中月棧居住。每天或看他們練功、學(xué)習(xí)、勞作,或與他們一群堅守古人的方式度過端午、七夕、中秋等傳統(tǒng)的節(jié)日,一起喝茶、彈琴、聊天、打香篆,吃著山中的簡餐素食,靜觀山中清風(fēng)明月,一草一木。在這里的每一天清靜富足,身心呈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真實、舒坦的狀態(tài)。
那日,第一次入山,山腳下石徑邊站立著一位年輕的道人,清瘦,束長發(fā),袍子一角扎在腰間,露出一身素白的褲子。他并不說話,只是默默拎了行李箱,向山上走去。到了木屋青鷹廬,他放下行李,轉(zhuǎn)身,遂消失在山林間。進屋前,我不禁又回頭望了一眼,那離去的身姿頗有幾分山野僧人的況味。
吃飯時又見他,坐在一角,全身心投入地吃飯。他是我平生見過吃飯最認真的,心無旁騖,吃得出奇地認真,也出奇地慢。眾人已經(jīng)放下碗筷,他撩起袍子悠然起身,繼續(xù)續(xù)菜細品。仿佛他吃的并不是地里那些尋常小菜,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隨后上月疏習(xí)琴,入門又看見了他,挺拔頎長的背影,向著窗外的山澗流云,渾然不動。一股子靜氣,一時間竟讓我不忍打擾,輕手輕腳走入室內(nèi),還是驚動了他,他轉(zhuǎn)身向我頷首,古銅色的臉上露出非常干凈單純的笑容。
坐下來,我練琴,他喝茶,各自什么不說,無聲相處了半日倒也不覺尷尬。
離開那天還是他幫我拎的行李箱,那時我忍不住問了他的名字,他輕聲答我——子貧,再無話。
第二次上山,趁著吃飯的功夫?qū)ふ液谝屡圩拥纳碛?。在月棧,不吃飯時人都各自散在角落里,只有吃飯時才能見的齊全,然幾番尋而不見,詢問妙香,才知他是全真觀的道人,并不是月棧人,因為整座山的人都是朋友,所以大家閑時常會彼此走動走動,來了便來了,吃住兩天,說走也就走了,不究緣由。
想起那日他說“心的寧靜超越一切外相,天下無處不是棲隱之地。其實我們本質(zhì)并無任何差別?!彪m無深交,卻讓我印象深刻。
兩次入山來都是午飯時間,流末說:“紅梅姐,我給你留了飯菜”。一時間,腳下的路便有了回家的感覺。
來了便纏著她學(xué)琴,然而她也不是閑人,上午要灸艾養(yǎng)生、要學(xué)習(xí),下午有琴課、養(yǎng)生課,晚上還要練劍,教我學(xué)琴得專門抽出時間。她特意將她的琴抱來給我彈,每天上午手把手地教三四句,讓我一天有了練習(xí)的內(nèi)容,便自忙她的去了。第二天檢查前天所學(xué)的是否熟練,接著再教。五天時間一曲《臥龍吟》竟也能磕磕巴巴地彈下來了。開心之余,我叫她師傅。她不應(yīng),只是看著我笑,純凈而羞澀。
間閑的功夫她會來月疏泡上一壺茶,和流之她們輕聲說話。我則喜歡坐在角落里默默地聽,看著她一舉手一投足,享受一種簡單純凈溫和的氛圍。
“笑容就是笑著包容一切,茶如此,人亦如此。”
“茶味,苦盡甘來,就如人生里的峰回路轉(zhuǎn)和柳暗花明,回味里卻沒有一絲苦味?!?/p>
她溫和地笑,眼睛晶瑩透亮。爐上正煮著茶,那“咝咝”的水沸聲,令我沉浸在樸拙的回味之中。
來的幾日都是繁星滿天,她讓我坐到月疏的臺上去看星星,說那里看星空最敞亮明凈。
按她所說來到月疏臺。滿天繁星,清風(fēng)徐徐,山中夜靜,獨鳴蟲絮語,影子貼著草木,也有了草木的芬芳與脈絡(luò)。心腸一動,想到她必是經(jīng)常在這里看星星的,獨自一人看星空明月,回省來時路,從都市走到山林自有著無法言道的心緒與機緣。好在,無論甘苦,她終于尋到了靈魂的歸宿地,天大地大,終于有了她清心修度的地方??v然離家千里,身邊終歸還有這幫志同道合的師兄師姐師弟,如親人一般互愛互助扶持走來。相對世間多少浮躁疲憊被欲望捆綁的靈魂,心簡如素,守著一座青山與草木為伍,何嘗不是福祉。
下得月疏,竹影朦朧,看見了月棧平臺上練劍的身影。雖是夜,我依然能分辨出她的身影,束起了長發(fā)挽著劍花,白日所見那個羸弱瘦小的她恍然成了女俠?!皠δ懬傩摹?,讀了那么久的詞終于在現(xiàn)實中找到對應(yīng)。
獨自站在桂花樹下,一山清風(fēng),星光劍影,這清涼景況、岑寂之美,使我生出恍惚之思、如水輕愁。所謂“清宵易惆悵,不必有離情”,想來“愁”也是常常沒有著處的。自己原本是個沒有慧根的俗人,只不過為盡量不使自己的心蒙垢而誤闖進來,悠游山水,以凈俗腸,而與他們終歸是隔著遙遠的距離的。
劍影攪動了清風(fēng),一時間思緒又起。
循著山路回去木屋,遠遠回望見月棧的燈,與伊人舞劍的身影,想起昨晚暮色中,見她隱在月疏臺前草叢里鼓搗什么,近前問她,說是在種菊花。說話間,她將纖細瘦弱的菊扶在手中,一身白衣恍若一朵盛開的素淡的菊。
山里沒有信號,有時為發(fā)一條消息拿著手機在山林到處晃悠,四處尋找信號。前晚十時,山人多半回屋入睡,星光下只聽得腳踩落葉的聲音,沙沙地由遠而近,是一個白衣人的身影,只是夜色里看不清面容,問我:
“找信號嗎?”“這塊大石頭這里有信號。”
我點頭,換了位置一試,果然好,不由十分感謝,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鶴心。
第二天吃飯,遇見了他,古銅色的膚色,獨自一人坐在一邊低著頭慢慢吃。吃完后看見他開始從后山來回不停地提水。山中好久沒下雨,嚴(yán)重缺水,為了節(jié)約用水,他會盡可能地提來山后的水為沖洗衛(wèi)生間備用;完后又在柴房邊劈柴,隨后拿了浐湯剩菜喂食看守大門的狗九兒。他蹲在專心吃食的狗跟前,也不出聲,狗兒和他都很安靜。
下午照例來到月疏習(xí)琴,回頭發(fā)現(xiàn)他正在門外做竹籬笆。見他籬笆扎得精致,不覺從屋里走出來,開始蹲在一邊看他忙。他恍如身邊無人,只是專心致志地忙著手中的活計。終于還是我忍不住開口了:
“你也是月棧人嗎?”
這時他才略微抬起頭沖我點了一下。
“可我上次端午來怎么沒看見你?”
“出山辦事去了?!?/p>
“平時山里除了做事你還做什么?”
“學(xué)習(xí)。”
“學(xué)什么?”
“學(xué)拳,學(xué)養(yǎng)生?!?/p>
我問一句他就答一句,絕不不多說一句,不問他也不說話,只是悶頭做自己的事,像身后的幾桿青竹,風(fēng)來葉動,風(fēng)不來便一動不動。
我由衷夸贊他竹籬笆做的精致,他才抬起頭露出純凈羞澀的笑容,繼而繼續(xù)埋頭。
他的過于沉默與安靜,讓我終是不忍繼續(xù)打擾,咽下了許多想問卻沒能問出的問題,回到屋里繼續(xù)練我的琴。間歇時回頭,他還在全神貫注地扎著竹籬笆。日頭西斜,一枝竹影上了他的白衣,他仿佛也成了山間的一枝竹。
妙香擅長香道,第一次見她卻不是做香。
那日立秋,晨時上月疏練琴,只見一幅背對晨光的剪影圖,伊人挽著長發(fā)低著頭,在一塊素藍的布上繡著什么。
湊上前細看,原來她在繡字。問她繡得什么字,她也不抬頭,只是輕聲抿唇一笑:“天真”。一時間我的眼睛竟不在那塊繡布上了,盯著她的笑容,幾分天真,幾分嬌憨。
在她的身邊坐下,練習(xí)《臥龍吟》,分明心不在焉,眼睛總不覺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繡完最后幾針,她將布平鋪在桌上,從桌空里拿出一個竹匣,里面有各色零布針線。她拿出畫粉和剪刀,開始在布上畫線,隨后沿線細致地剪下來,這時候才知道她是要做香囊的。我頓時興起,也撿了塊豆綠的素布要隨她一起做。
喜歡聽她在我耳邊說話,風(fēng)一般柔和,不時溢出輕笑,陪她坐在光陰里一針一線,喜悅自不必細說。只覺最好的東西,一定是在無聲無息中打動人心的,萬物美好,而我在其中。
再幾次在月疏,總見她捧著一本書,專心的在筆記本上抄啊抄。一次好奇地拿起那本筆記仔細翻閱,摘抄都是四書五經(jīng)其中《禮記》的部分,字跡干凈娟秀,一字一字,竟不見有絲毫潦草之處。
從小最怕讀文言文,好好一句話非得說的那般晦澀難懂?!斑@些舌頭打結(jié)的文字,抄下做什么?”
她再次抿嘴輕笑:“禮經(jīng)三書是十三經(jīng)中的一部分,古代學(xué)子必學(xué)的,包括《周禮》《儀禮》《禮記》,古代的禮官是掌管香事的,是當(dāng)時國民素質(zhì)道德水準(zhǔn)的典范。學(xué)香的人知禮守禮是應(yīng)該學(xué)習(xí)的基本素養(yǎng)。我摘下來便于隨身帶著看看?!?/p>
她說的一板一眼,像個老夫子,原想打趣她迂,眨眨眼還是咽了回去,畢竟她的迂也著實虔誠可愛。
第三次上山才見過妙香做香打香篆,凝神靜氣,心不外放,一件簡單的事情被她做出了儀式感。最記得她身著白衣將香爐虔誠地擎過額頭的情景,幽微的香在寂靜光陰里裊裊成線,無聲無息,漸漸融入清風(fēng),融入自然,融入空山。看得久了竟分不出哪是她,哪是香了。
有人說女人是花,如果把一種花比作一種女人的話,那每一種也當(dāng)有屬于自己的香息。高雅者如沉香,淳樸者如龍腦香,開朗者如麝香,多情者則如檀香。妙香當(dāng)屬沉香吧,守著純凈素淡,裁一尺月色為布,剪一縷花影為線,光陰穿針,量心而作,終在光陰里凝結(jié)沉積而出了自然幽長的心香。
“聞香識女人,也識人生”,她說這句話時,我心怦然一動,只見她的身后遠山如墨,恰好花影浮動,月光如水。
白露后進山再上月疏室,竟看見一位一身中式白衣,比中國人還有中國范的外國人。我進門他抬頭沖我微笑,笑容很紳士很干凈。然后我就在他對面練琴,他就在我對面啪啪敲擊鍵盤。
后來聽說松溪堂有課,好奇地跑去聽了一下,正好是他和幾位四川秋季養(yǎng)生營學(xué)員在互動交流關(guān)于夢想的話題,很有趣很走心。那時候才留心打聽知道了他是一名幸福教練,叫羅昂(Nicolas),法國人。
晚上我們吃飯,羅昂正好坐在了我們對面,女兒李菲凡好奇,悄悄問我:“媽媽,他是美國人還是英國人?”我說你自個問唄。
面對羅昂很友好的笑容,李菲凡開始在那里搜腸刮肚用英文組織語言“My name is Li Feifan. This is my good friend, Deng Yixin.……”
羅昂笑著聽她用英文磕磕巴巴,一直微笑頷首,繼而很紳士很字正腔圓很調(diào)皮地回答李菲凡“不好意思,我只懂說中文,不懂說英文”李菲凡第一次聽見外國人說中國話,傻乎乎的嘴巴呈O形,一時忘記塞飯,讓我笑場。
這也是我數(shù)次來月棧第一次遇見外國人,但是因為我知道來月棧的人都不是無緣無故而來的,大多都是因一種精神和情結(jié)的指引下而來,這樣就造成了這些來的人,無論來自哪里多少都共有相通的精神世界,所以有心交流應(yīng)該不存在太大生疏感。
羅昂說他喜歡自然,非常喜歡武當(dāng)山,第一次來武當(dāng)山差不多住了一年。他喜歡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喜歡養(yǎng)生,也擅長太極,很多中國人未必精通的傳統(tǒng)文化他都精通。趁著空閑我們竟然很相投的交流起中國的國學(xué),最后談到中國的詩詞時,他很坦率,說目前還讀不懂,無法理解。于是我就跟他講唐詩,拿王維做例,講王維詩中的山水自然,講他的精神世界,筆下呈現(xiàn)的空與寂,他聽的很認真很有興趣。第一次和一個外國人交流詩詞的意境本就奇妙,再加第一次切身感受一名外國人對中國文化傾聽的模樣如此認真如此專注,并不禁流露出肅然、神往的表情,不由分外打動。
說實話,對這種不期然的偶然相逢我越來越喜歡,見面不問來處,分別不問去處,但憑一個緣,有緣坐在一起盡可各自坦誠傳遞對生活的觀感,哪怕時間有限,交流不算多,也一定有值得自己去思索和借鑒的地方。
我一直相信釋迦牟尼說的一句話:
“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你生命該出現(xiàn)的人,絕非偶然,他一定會教會你一些什么”。所以我也相信:“無論我走到哪里,那都是我該去的地方,經(jīng)歷一些我該經(jīng)歷的事,遇見我該遇見的人?!?/p>
這句話,羅昂也認同。
在山里不再趕時間,便習(xí)慣忘記時間。醒了讀書習(xí)琴散步,唯一需要關(guān)注的飯點也有人喊,每到鐘點山下長長的一聲“吃——飯——咯”,山上山下的人都能清晰聽見。每天早中晚三次,拉長的聲調(diào),帶著溫度,回響山間。
在月疏時喜歡站起來,隔著竹影望著山下的炊煙,幾分恍惚,這樣的畫面,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每次如果不見我及時下來,女兒會在山下繼續(xù)補上幾聲呼喚:“媽媽——吃——飯——啦!”清甜稚嫩的聲音好像兒時的我,站在故鄉(xiāng)的禾場,炊煙中,面對田野扯著嗓子喊爹爹回家吃飯的情景。只不過,這一次任風(fēng)兒來回奔波,再也捎不回那位放牛老人的聲音,只有我放開嗓子應(yīng)著女兒的回聲。
聽到聲音的人,來到廚房,各自拿自己的碗取食。
適逢夏日,大家都喜歡端著飯碗菜碗,圍坐在門前的那棵桂花樹下,一邊吹著山風(fēng)一邊吃飯。云南來的小魔怪打開家鄉(xiāng)寄來的腐乳,一個個跟前送去,讓各自的碗中又添了一縷綿長的滋味。
桌上有人隨口說話,有人隨口答話,有人說今天練功學(xué)習(xí)有新收獲,有人說今早窗前的鳥叫得好聽,也有人說發(fā)現(xiàn)路邊又開了一朵野花,好看!
有人專心致志吃,有人邊聽邊吃。比如我,聽到笑點,剛夾了一顆花生米,笑得幅度大了點,咕嚕一下滾落桌子空。山里的一粥一菜來之不易,大家都格外珍惜,連三歲的冒承影每每都將碗里吃得干干凈凈,不留下一顆米飯一片菜葉,衣上掉了一粒米飯也要撿起來放入嘴巴里。這一幕偏讓眼尖的小家伙看見,揪著小嘴嚷嚷道阿姨浪費,讓我老臉一紅立馬鉆桌空里撿了起來,搓點皮,看著小家伙,老老實實地丟進嘴里。
小家伙拍拍肚子,換了口長氣,心終于放在肚子里了,繼續(xù)認真吃飯。
山里無非都是簡餐素食。早餐是自己做的饅頭,小米粥或玉米糊,蒸玉米蒸土豆和咸菜;中餐晚餐總歸都是豆角炒肉、炒黃瓜青椒、苦瓜炒雞蛋、炒青菜、炒冬瓜。有些菜是地里自己種的,也有自己打的油,吃得放心。
廚娘阿姨心巧,數(shù)的清的小菜每天換著花樣做,有時還會給我們做土豆?fàn)F飯,將土豆切小塊,用油炕得金黃松軟,再將米飯覆蓋在炕好的土豆上燜,燜得米飯清香焦黃。但逢有土豆?fàn)F飯,我和姑娘從來不用吃菜,光著飯也能香香地吃上兩碗,完后再喝上一碗綠豆南瓜湯或紅豆南瓜湯。那湯用了地里自己種出的老南瓜,清簡,無油,卻不知道怎么煮得,那么清甜可口。喝完后心底說不出的舒服。
南懷瑾先生曾說,三千年讀史,不外功名利祿;九萬里悟道,終歸詩酒田園。千山萬水游遍,踏破芒鞋,最終發(fā)現(xiàn)生命的真味依舊在自然田園的平常境界里。
那是因為心簡單了,生活也簡單了,一簞食,一瓢飲,也知足。簡餐淡湯滋養(yǎng)出的是一個真實的自己,心靈素淡,精神富足,身體舒坦,何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