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長江
馬金蓮依舊徹夜未歸。我的心情十分沮喪,輾轉反側在床上躺到九點,終于扛不住饑餓,起身到廚房煮了一碗面條。煮面的時候,我手里始終拎著一把菜刀。煮面當然用不著菜刀,只是拿著,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面條將要出鍋的時候,馬金蓮回來了。我在廚房聽到開門的聲音,沒有回頭,但耳朵聽著。她進了臥室,打開柜子翻騰了一會兒,然后走向廚房。我回過頭,正看見馬金蓮咧著嘴似笑非笑地瞧著我。她說:咋著,煮個面條還要拿菜刀,是煮面呀,還是砍人呀!我沒有接她的話茬兒,把菜刀扔在案板上,端了鍋往餐廳走。我想:用菜刀有點太血腥,不如用這鍋剛煮好的面條,或許更痛快些。瞟了一眼馬金蓮,又想:肚子還餓著,干嗎要浪費辛辛苦苦煮的面條呢。我把面條放在餐桌上,回身進廚房拿了一雙筷子,就著鍋吃面。馬金蓮手中提著一袋裝好的衣服,拉開椅子在我對面坐下。她說:餓了哈,小心別燙著。我低著頭,吐嚕吐嚕吃面條。她又說:你說你累不累呀,咱倆都到這份兒上了,你覺得有意思嗎?我停下筷子,進廚房拿了一把湯勺,喝了幾口湯。我想:這時候我應該說點什么,馬金蓮三番五次問我有意思嗎有意思嗎,我應該明確回答她,可我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實在她第一次問我的時候,我就應該斬釘截鐵地告訴她,至少要表達我的驚訝,我的憤怒??墒俏乙恢睕]有回答。有些時候,表達想法的機會一旦錯過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我愣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回答,又拿起筷子吃面條。吃著面條,聽著馬金蓮呼哧呼哧喘著聲,我忽然有一種復仇的快感,這種快感強烈沖擊著我的心臟,一下一下,最終變成了一種無法忍受的痛。
現(xiàn)在想起來,我與馬金蓮的婚姻從一開始就缺乏激情和纏綿,像一篇索然無味的文章,毫無亮點可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們在一個適合的年齡,做了一件適合的事兒,加上家人和朋友的期待,結婚就成了一個順水行舟的事情。結婚之初,倒也還行。新婚嗎,肯定要有一些新奇感,什么事情都是一邊摸索一邊前行。后來,雙方在生活中就有了一些磕磕碰碰,也不是因為什么大事,有時候嗆嗆半天到后來都不知道為了什么嗆嗆,這也正常。再后來有了孩子,柴米油鹽的事情一多,拌嘴更不可避免了。簡單點說,兩個人的思維方式怎么也趕不到一個點上,總以為對方成心跟自己作對。一來二去夫妻間的親情都淡漠了,更甭說愛情了。本來我以為,這篇文章雖然乏味,有味兒沒味兒的也就這樣了。再怎么著也是夫妻,有過新婚燕爾吧,有過床笫之歡吧。作為男人,客觀事實是不容夠否定的??墒侨f萬沒想到,平淡如水的婚姻到二十二年頭上突然有些狗血了。想起這件事情,我的心就會揪在了一起,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用力揉捏著,如同面板上的一個面團,痛苦不堪。
半年前,馬金蓮喜歡上了交誼舞,每天晚上必去公園。喜歡跳就跳唄,反正兩個人在家里大眼瞪小眼的,誰都看不慣誰,我還落得一個清靜。但是跳著跳著,我就覺得苗頭有點不對。不說每天吃完晚飯撂下筷子就走,單憑走之前的一通捯飭,又是來回換衣服,又是對著鏡子描眉畫眼,黑燈瞎火的這是給誰看呢。我起了疑心。要是擱一般的事情,我才懶得理呢,少說一句話少惹一肚子氣,但大是大非的事情,容不得半點含糊。我想問她一個究竟,但一直沒有開口。沒開口是因為不確定,二十幾年的婚姻生活告訴我,但凡不確定的事情挑明了,兩個人掰扯起來,最終敗下陣來的永遠是我。為了證明我的判斷,我窮盡了一切手段終無所獲,最終不得不采取跟蹤的策略。之前,我對跟蹤這種套路非常不齒,鬼鬼祟祟躲在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角落里窺視,缺乏光明磊落。但事情趕到這里,又沒有其他方法,不齒就不齒吧。話說回來,馬金蓮真要干了那些不堪的事情,這點不齒又算得了什么。
那天晚飯后,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該干什么干什么。馬金蓮也如往常一樣,捯飭一番出了家門。房門一關,我立刻就緊張起來,按計劃先到陽臺窗戶前,暗暗地看著馬金蓮出了單元門,又出了小區(qū)大門。然后,回身穿上準備好的便于隱藏的衣服,悄悄地跟了出去。我心里“咚咚咚”直跳,感覺像拍電影一樣刺激。我跟在馬金蓮后面,保持一定的距離以防被她發(fā)現(xiàn),閃閃躲躲地進了公園。馬金蓮怎么也不會想到,剛才還在一個桌子上吃飯,無半點語言和眼神交流的我,正在神不知鬼不覺地盯她的梢。毫無警惕性的馬金蓮,在我遠遠地注視下,徑直走向舞池。我看見,一個男人從角落里走出來,臉上掛著微笑,迎向馬金蓮。馬金蓮伸出一只手,和男人的一只手扣在一起,另一只手搭在男人的肩上,隨著音樂的響起兩個人慢慢滑向舞池。動作嫻熟,默契萬分。我的心像炸了一樣,羞愧、屈辱、憤怒、惡心。這個叫馬金蓮的女人,我的合法妻子,竟然喜歡上了其他男人。我雖然不確定他們兩個人到了什么程度,但至少已經(jīng)心生曖昧。馬金蓮面對那個男人展現(xiàn)出的笑顏,是我記憶中久違了的,今天再次看見,那笑容居然給了我之外的一個男人。我站在暗影里,痛苦得在眾多舞者中捕捉兩個人的身影,眼睛不知不覺模糊了。
舞池中的馬金蓮笑意綿綿,優(yōu)雅大方,在那個男人的懷里時而旋轉,時而曼舞。我無法看清兩個人的臉,但能感覺得到他們的肢體語言散發(fā)著無限的溫情。兩個人跳了一曲,又跳了一曲,像一對纏綿的戀人。我努力抑制著沖進舞池的沖動,回身大步走出了公園。音樂聲在我身后慢慢消失,眼前卻是馬金蓮幸福的微笑。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沒有方向,只是走著,內心無比沮喪。一路走,一路想,一路痛。想著我與馬金蓮二十余年婚姻,如何就走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想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還想,如同一團亂麻。不知不覺到了城外,面對漆黑的夜色,我的心生出無比的寒意,回頭看著燈光璀璨的城市,如此陌生,恍如隔世。
時間過了十二點,我的心情仍然無法平復。有幾次,我下意識掏出手機,總感覺馬金蓮會來電話,但是沒有,什么都沒有。心里經(jīng)過數(shù)次掙扎之后,我無奈選擇了回家。有什么辦法呢,盡管內心充滿凄涼和屈辱,但那里畢竟是我的棲身之地,除了那里我想不出來有什么地方可去。回家的路上,我內心的屈辱逐漸化作了一種憤怒,想象著進了家門直奔廚房,抄起菜刀手起刀落,來個一了百了。但是當我打開房門,正要摸索著開客廳燈,臥室燈亮了,里邊傳來馬金蓮懶懶的一聲:你去哪兒了,怎么才回來。我沒有回答,一聲不吭的上了床。馬金蓮沒在問什么,甚至連眼睛也沒睜一下,抬手關了燈,不一會兒就起了鼾聲。黑夜里,我睜著眼睛,聽著馬金蓮的鼾聲,腦袋里像放電影一樣,今天的事情,以前的事情,一幕一幕的,亂七八糟的,翻過來掉過去的,想得腦袋都木了,也沒想出個原由。天快亮的時候,馬金蓮忽然掉過身子,把手搭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她是睡著還是醒著,想移開她的手,卻被她一把抓住。她猝不及防的鉆到我懷里,解開我的睡衣,臉在我的胸膛上滑來滑去。我木然地任她動作。這一刻,我的激情一下子被她點燃,像一個燃爆的油桶,炸得驚天動地。一場久違了的酣暢淋漓的碰撞,令我恍惚。
一鍋面條全部吃掉,一滴湯也沒有剩下。我仰起頭,沖著屋頂打了一個飽嗝。我想:憑什么,憑什么你叫我離婚就離婚,莫名其妙給我扣了一頂綠帽子,反而舔著臉跟我離婚,還有沒有道理可言,還把我當不當一個男人。做夢去吧!馬金蓮把我這種憤怒的沉默稱作無賴。我想:無賴就無賴了,我就是一堆狗屎,你又能把我怎么著!馬金蓮一臉輕蔑瞧著我,算是對我這種不配合的態(tài)度的一種嘲諷,然后拎起衣服繞過我,就像繞過一堆狗屎,走了。馬金蓮和我關于離婚的談話又一次無疾而終。
我臉上露出一絲冷冷的笑,在客廳里走了兩圈,又轉到廚房,看見案板上的菜刀。我拿起菜刀在案板上用力剁了兩下,案板劇烈地跳動著,又剁,還跳。我想,如果我右手拿刀,左手放在案板上,然后一個指節(jié)一個指節(jié)的將手指剁掉,像剁一只雞爪,接著把手掌手腕小臂統(tǒng)統(tǒng)剁掉,案板上會不會流淌很多的血呢。我試著舉起菜刀,電話響了。雷子說:干啥呢,大禮拜天的過來喝兩杯吧。我說:沒空兒,正忙著呢。雷子說:有狗蛋事兒可忙,趕緊的,二山國頭都在,王小燕也在,過來吧,北房小笨驢。我說:真不行,最近胃有點不舒服。雷子說:胖子你別廢話,趕緊打個車過來,都在這等著你呢。我說:那……那行吧。
來到飯店,幾個人都坐好了,我擠出一點笑容,算是打了招呼。雷子說:過來胖子,今兒你挨著小燕坐,國頭去一邊去,小燕是胖子的初戀,沒有你這么辦事的,專揀哥們兒喜歡的下手,一點人性沒有。國頭眼一瞪,說:滾蛋,有你啥事呀,管得著嗎。王小燕不說話,低著頭咯咯地笑。二山說:行了,都上仨菜了,趕緊喝吧。
我跟雷子二山國頭是發(fā)小,小學和初中都在一個班,形影不離如同穿一條褲子,屬于不學無術又調皮搗蛋那一類。王小燕是初三轉學過來的,長得挺漂亮,一來班上我就瞧上了,因為膽兒小沒敢表達。初三快畢業(yè),眼見前途未卜,我下了很大的決心,撕了一張作業(yè)紙寫張紙條,讓國頭轉給她。國頭屁顛屁顛去了,一會兒又驚慌失措的回來,說:麻煩了麻煩了,王小燕看完哭著就跑了。我聽了如五雷轟頂,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接下來就是班主任找我談話,校領導找我談話,弄得我膽戰(zhàn)心驚。初中畢業(yè)后,我讀了職高,再后來參加工作。突然有一天,國頭通知我他要結婚了。我問:媳婦是哪的,認識不?國頭呲牙一笑,說:你認識,王小燕。我一聽就傻了,說:我操……我操……你干的叫什么事呀!國頭笑說:沒辦法,情到深處,情到深處,也怪你小子不專一。我用憤怒的眼神兒砸向他,說:屁,你跟我玩兒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說歸說,鬧歸鬧。這么多年,哥幾個關系一直不錯,隔三差五地聚聚,喝喝酒,聊聊天,過往的事情已為笑談。更重要的是,在他們面前我才有一種生活的情趣,覺得生活中還有一點點美好存在。喝著酒,雷子提起了馬金蓮,說:那娘們兒還鬧騰呢,能過就過,過不了拉倒算了。我說:就是憋氣。二山說:你還是應該跟她好好談談,沒準就是一時糊涂,說開了沒準就沒事兒了。我說:我看著她是鐵心了,沒有復合的余地,再說她真要是復合,我心里這坎也過不去。國頭說:好好掂量掂量吧,離婚哪那么好離,離一次婚等于脫一層皮。雷子笑說:你瞧,國頭有危機感了。又說:離就離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早瞧那娘們兒不是正經(jīng)玩意兒,還有那姘頭,不行我找人弄他一下子。我瞟了一眼雷子,說起話來像個流氓,聽著不舒服。二山趕緊說:算了算了,兩口子的事還得自己解決,咱們能幫就幫,幫不了也別瞎說。我們接著喝酒。喝完第二杯,王小燕說:行了行了,今天就喝到這兒吧,心里有事兒喝多了就更不痛快了。我說沒事兒還要喝,被他們攔了。酒沒喝盡興,幾個人商量著去二山家打牌。我說:打牌我就不去了,有點困,想回家睡一會兒。站起身,王小燕說:你等會兒,跟你說幾句話。我瞇眼瞧著國頭,說:放心不?國頭一擺手,說:懶得理你。待幾個人出去,王小燕說:勸你的話他們也都說了,對與不對你自己心里應該有數(shù),我的意思,人這一輩子誰都不容易,奔五十的人了,能將就就將就,再說你兒子都二十多了,馬上面臨找工作結婚什么的,好多事兒呢。我說:明白明白。她說:光明白不行,得好好琢磨琢磨……我說:知道了,怎么做我心里有數(shù)。馬金蓮事發(fā)之后,哥幾個雖然還是常聚,但氣氛大不如前,我總提不起精神,也不是提不起精神,就是覺得特別沒面子。好在哥幾個也不是往我傷口上撒鹽的主兒,實在瞧我憋氣,嚷嚷幾句也就算了。
打車回家,睡了一覺,醒時天已經(jīng)黑了。腦袋還是蒙蒙的。上了一趟廁所,想起早晨的鍋還沒刷,又奔了廚房。來到廚房,一眼就看見了那把菜刀,心里就一沉。我想,我應該做點什么。
華燈初上,大街上一片祥和的景象。我穿著風衣,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闊步向公園走去。一路上,來來往往的人與我擦肩而過,他們或是歡快的,或是沉穩(wěn)的,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各自奔往各自的目的地。我也一樣。
進了公園,我選了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遠不會被人輕易發(fā)現(xiàn),近可以將一切盡收眼底。我點燃一支煙,一口一口地吸著,臉被煙頭的光亮一次一次映紅。后來覺得不妥,公園里是禁止吸煙的,趕緊滅了煙,將煙頭扔進了垃圾桶。再回來,位置已經(jīng)被人占了。我用憤怒的眼神與坐在那里的人對視,警告他那個位子是我的,趕緊離開。那個人卻無動于衷。不得已,我撩開風衣,讓他看了看我的腰部。那個人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跑了。我又坐回了我的位置,靜靜地等待著。
舞池里的人越聚越多,有人開始調試音響。遠遠地,我看見那對男女挽著胳膊走過來,走進舞池。奇怪,此時此刻看到他們,我心里居然沒有了往日的憤怒,沒有了那種被撕裂的感覺。我又拿出一支煙,在鼻子下面聞了聞,沒有點燃。一支舞曲接著一支舞曲,兩個人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盡情的舞蹈,旁若無人,如同第一次我看到的一樣,眼睛里都是滿滿的溫情。我看了看手機,覺得時間差不多了,起身走向舞池。
馬金蓮!我對著舞池里喊,喊聲被音樂聲淹沒了,沒有反應。我加大了聲音又喊。那個男人聽到了,把目光投向我,臉上掠過一絲驚恐,轉臉看著馬金蓮。馬金蓮轉過頭。我沖她招了招手。
和馬金蓮跳舞的男人姓陳,全名不知道叫什么,馬金蓮只是老陳老陳地稱呼他。從第一次看到他們一起跳舞開始,我心里就涌動著一種仇恨,仇恨馬金蓮,也仇恨那個老陳。本已索然無味的日子,又憑添了一種仇恨,可想而知是多么地壓抑。后來,馬金蓮從我冷冷的表情中看到了什么,問我拉著臉子給誰看。我沒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她說:你愛說不說,以為我愛聽呢。我說:我要說的,肯定是你不愛聽的。她說:你說呀你說呀。我說:我看到你和一個男人跳舞了。我怒視著她。我想象過很多次,如果我說出那天我看到的事情,馬金蓮會是什么反應,狡辯?抵賴?大發(fā)雷霆?沒有,一切都沒有。馬金蓮聽到我的話,往后退了一步,頭也低下了,輕聲說:看到了就看到了,怎么樣!馬金蓮的回答讓我心一下沉到了底,我徹底絕望了。原本我想,萬一是我錯怪了她呢,萬一他們只是簡簡單單的舞伴呢。她的回答,讓所有的萬一化作了泡影。之后的事情更讓我始料不及,馬金蓮竟然轉守為攻,毫無廉恥的跟我提出離婚,還搬出去和那個男人住在一起。他媽的,還有沒有天理了!我憤怒至極。
馬金蓮看到我叫她,遲疑一下,扭頭和老陳說了什么,向我走過來。老陳隨后也要跟著,被馬金蓮推了回去。我微笑著向馬金蓮伸出手。馬金蓮愣了一下,猶豫著抬起胳膊,任我拉著她的手。也許對我的出現(xiàn)毫無準備,馬金蓮少有的配合著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牽過馬金蓮的手了,摸起來居然是那么的柔軟。我拉著馬金蓮,走到一個昏暗的地方坐下,坐下來的時候,我特意把她的手在我腰上按了按。馬金蓮一驚。我準備著開始我們之間的談話,和馬金蓮談完,還要和老陳談。怎么說呢?正當我為第一句話發(fā)愁的時候,突然看見遠處有兩個警察走過來,身邊還跟著一個人,對我指指點點。我心想:這個人是誰呀,指我干嘛。沒等反應過來,兩個警察沖我就撲了過來,一下子把我壓在身下。我高喊:干什么,你們這是干什么!……
混亂之后,一切歸于平靜。公園逐漸安靜下來,跳舞的人也已散去,只有老陳依舊遠遠地站在那里。我和馬金蓮并肩坐著。我說:你就這么死心塌地跟他了,萬一他是個人渣呢。馬金蓮說:事情到這地步,只能接著往下走了。我說:姓陳的真的比我好嗎,當然我知道我并不好。馬金蓮說:你對我有過怦然心動的感覺嗎,沒有吧,當然我對你也沒有,但是我對老陳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怦然心動。我說:真的假的,當我是小孩子騙我吧!馬金蓮說:你瞧你不信,你這是還沒遇到,等遇到就明白了。我說:也是,活了四十多年,好多事情還是糊涂著,瞧不明白呀!又說:要不叫老陳過來聊聊,一個人站在那里挺孤單的。馬金蓮說:別扯了,剛才你還要砍人家呢,現(xiàn)在又讓人家一起坐。我嘆口氣,瞧了一眼老陳,伸手摟了一下馬金蓮的肩膀,胡嚕幾下她的頭發(fā)。我最后一次行使著丈夫的權力。馬金蓮竟也溫存的將頭靠在我的肩上。我想:我這不扯淡嗎,媳婦跟了人家,怎么還有一種嫁女兒的感覺。我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土,剛才警察撲我的時候弄了一身土。馬金蓮也站起身,幫我撣。我說:行了,就到這吧,明天早晨民政局見。馬金蓮說:行,明天見。走了幾步,我回頭問:菜刀呢,明天做飯還用呢。馬金蓮呵呵笑著,在遠處的草叢里找了半天,拿過來遞給我,說:藏好了,別又讓人家看見了。我說:行了,不會了。
現(xiàn)實生活就是這么殘忍,任何作家也不會寫出我這樣的故事,老婆因性格不合另尋他人,那么義無反顧,那么大義凜然,作為男人卻無能為力。這話聽起來有點沉重,其實也沒那么沉重,本來兩個人的日子過得有一搭無一搭的,分手不過早晚的事兒,只不過是她走先,令我很沒面子。即便如此,我還是要感謝馬金蓮,她在我做出愚蠢的事情之前拯救了我,也讓我清醒地認識到感情不是說拯救就能拯救的。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思考二十幾年的婚姻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就那么不堪一擊,昨天還在一個床上睡覺,今天卻各奔東西,無半點留戀。人性是多么的可怕。思考讓我渾渾噩噩,如行尸走肉。
到底是哥們兒,看在眼里急在心中。離婚之后,為了防止我破罐子破摔就此頹廢下去,雷子他們一有空就叫我過去吃飯,或是下館子或是在家里,無論在哪兒,都會營造出一種溫馨的氣氛,讓我倍感溫暖。他們關心著我,愛護著我,同時也縱容著我。以至于每到吃飯點兒,我都不急于做飯,總盼著電話鈴能夠響起,里面?zhèn)鱽碣N心的問候:吃了嗎,沒吃過來吧!但是好景不長,一段時間以后,叫我吃飯的電話越來越少,我不得不主動打過去,問他們:今天家里吃點啥呀?那邊多是冷冷地回答:你要不要臉呀,吃起來沒完沒了了!
一個周末,我正在為吃什么發(fā)愁,電話竟然響了。我興奮地捧起電話。國頭說:呦,還活著吶,走動道兒了嗎?我說:能說點人話嗎,我的心在流血。國頭說:行,流吧,能堅持到我家嗎,小燕燉了紅燒肉……我忙說:好好好,馬上到。
跟我想的一樣,進了國頭家,雷子二山早就圍著桌子坐了。小燕忙著往桌子上端菜。見我進來,幾個人呵呵呵直笑。愛笑不笑,我也不搭理他們,問小燕:紅燒肉燉好了嗎,趕緊端上來吧!雷子說:胖子你臉皮真厚,這陣子老上我們幾家吃飯,一根菜沒帶過,吃得我們快揭不開鍋了,一點不覺著。二山我倆兒還好點,國頭滿嘴直起泡,生怕引狼入室再把媳婦搭進去……小燕端菜上來,說:雷子,別說著說著就滿嘴胡唚,今天叫他過來吃飯,我是有事跟他說。我問:啥事兒,不會是鴻門宴了。國頭說:先喝酒,喝完酒小燕跟你說,好事兒。說完瞇瞇笑。我沒當回事兒。吃完飯,幾個人坐在沙發(fā)上聊天。小燕叫我。我端著茶杯跟著她去了陽臺。
小燕說:瞧你這陣子緩過點了,怎么樣,還行吧!我說:還行,自我調節(jié)唄,人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小燕說:那就好,甭瞧他們幾個嘻嘻哈哈的,其實心里還是挺關心你的,私下里我們也聊過你的事兒,覺得還得自己走出來,別太糾結過去,多想想以后。我說:你說得沒錯。小燕沉吟了一下,話鋒一轉,說:你……還記得咱班的學習委員嗎,劉菲菲,咱班最漂亮的女生。我說:記得,美女嘛,上學時國頭我們幾個看見她就流哈喇子!小燕說: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怎么老是滿嘴跑火車,哎,我最近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油嘴滑舌,變了一個人似的。我說:原本如此,可能這么多年跟馬金蓮一起過日子,把原本的我過沒了,現(xiàn)在離婚了,原本的我又回來了。小燕有點不耐煩,說:得了得了,不跟你貧了,剛才跟你說劉菲菲,前幾天我在街上碰到她了,十幾年不見還是那么漂亮,我們一塊聊了幾句,她說她兩年前離婚了,現(xiàn)在是一個人,我的意思你們倆能不能聯(lián)系一下,沒準能走到一塊呢。我嘿嘿笑了,說:是國頭主意吧,這小子不會心里真犯嘀咕了吧。我扭頭看了一眼客廳,正瞧見國頭伸著脖子向外看。我舉了舉手中空著的茶杯。國頭把頭一偏,不理我。
我知道小燕是好意,好意歸好意,可是我現(xiàn)在沒這個心思,沒心思不是因為還惦記馬金蓮,是因為心里還沒過去的這個坎,甭聽我嘴上說沒事兒沒事兒,瞎扯!再者說,劉菲菲是什么人呀,上學時長得漂亮,學習又好,這么多年雖然沒見過,也時常聽同學們說起,說她是一個銀行高級白領,月薪過萬,雖然離婚了,在我這里仍是遙不可及。我們倆能走到一起,講笑話呢吧!我和小燕打了個哈哈,沒接這個茬兒。
過了不久,國頭又給我打電話,說:周六有時間嗎,小燕說燉紅燒肉,請你過來吃。我說:你們兩口子沒安好心吧,紅燒肉紅燒肉,要吃死我呀,就不能換點燉羊排油燜大蝦什么的。國頭說:行,只要你來,就給你做。國頭的回答讓我感覺蹊蹺,平時說話都橫著出來,這回是怎么了。管他呢,有好吃的不去是傻子。
進了國頭家,桌子上已經(jīng)擺了幾樣菜,我習慣的走過去,捏了一樣送進嘴里。一個女人端著一盤菜從廚房出來。我以為是小燕,再一看不認得。女人沖我一笑。我心理咯噔一下,心想:不會是劉菲菲吧!我尷尬的笑了笑。女人也笑了笑,回身又進了廚房。我小聲問國頭:劉菲菲,是她嗎?國頭壞笑著點點頭。我的心臟開始“噔噔”地打鼓。
劉菲菲的突然出現(xiàn)令我措手不及。說實話,上次小燕和我講的時候,我表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卻突然像裝進了一只小兔子,一想到劉菲菲就突突亂跳。那天回家,我翻箱倒柜找畢業(yè)照,怎么也沒找到。后來打電話給二山,問他有沒有。二山說有,隨即微信給我發(fā)過來一張。我睜大眼睛,在模模糊糊的照片上扒了半天,也沒找出哪個是劉菲菲。第二天,國頭也給我發(fā)過來一張照片,是張個人照,一個清純無比的小姑娘,劉菲菲。我似乎看到兩個小子在手機那邊的壞笑。然后,便不斷有劉菲菲的信息傳到我這里,她的形象在我面前逐漸清晰起來。劉菲菲參加工作不久,就和單位一個男同事結了婚,據(jù)說男的是個不入流的業(yè)余作家,經(jīng)常有文章在報紙上發(fā)表,久而久之就有了一些仰慕者,仰慕者中不乏女性,男的定性不足,偶有桃色事件發(fā)生。劉菲菲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無可忍離了婚。在婚姻這一點上,劉菲菲和我可謂同病相憐,我對她更有惺惺相惜之感。但相惜歸相惜,我們之間差著十萬八千里呢。離婚了又怎樣,她還是天鵝。
兩個女人在廚房里忙活,我和國頭在客廳聊天。我說:你們兩口子什么意思,先斬后奏啊!國頭說:小燕這幾天一直忙這事兒,就瞧你小子有沒有福氣了。我說:先吱一聲呀,我也有個心理準備,硬往一塊撮呀!國頭說:還沒完了你,不吃飯滾蛋。我就不言語了。
菜全部上齊,四個人落座。小燕打了一瓶紅酒,給劉菲菲倒上,又給自己倒上。我和國頭喝白酒。要不說酒是好東西呢,沒喝酒之前,幾個人多少有點不自然,尤其是我,都不好意思正眼瞧劉菲菲,話也不知道怎么說。三兩酒下肚,我心里一下子坦然了,也不打鼓了,和劉菲菲說話也隨意起來。我問劉菲菲:你對上學時候的我還有印象嗎?劉菲菲說:真是沒有一點印象,我那時候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我說:不會吧,記得有一次我給你寫了一張紙條,讓國頭遞給你,你看了哭著就跑了,一點印象沒有?國頭和小燕一聽就噴了。劉菲菲臉紅紅的,說:不會吧,是不是在騙我呀!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瞧瞧,國頭和小燕還記得呢。說完,自己也低頭嘿嘿地樂了。
我的心情很愉快,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高興過了。吃完飯,我主動提出送劉菲菲回家。一開始說打車,后來我說要不就走走。劉菲菲說也好,正好消化一下。我們邊走邊聊,一路說笑不斷。快到劉菲菲住處的時候,我有點蠢蠢欲動,想著總要做點什么才行,不然就白白浪費了這次機會。于是,我借著酒勁兒,壯著膽子,猝不及防的拉了一下劉菲菲的手,旋即松開,忙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劉菲菲一驚,說:沒事的沒事的。我不敢看劉菲菲的臉,生怕這種酒徒的把戲被她看穿。后來,每次想起那次魯莽的舉動,我心里就會狂跳不止,有一種盜得一件心儀已久的珍寶而未被發(fā)現(xiàn)之后的狂喜,更有一種從未體會且抑制不住想要吶喊的幸福。這難道就是馬金蓮所說的怦然心動嗎,四十幾歲的我如夢初醒,再次感謝馬金蓮。
把戲終歸是把戲,一旦被人看穿,就沒意思了。之后很長時間,劉菲菲一直沒理我。我一天到晚抓耳撓腮,寢食難安,心里如同長草。國頭打電話問我進展的如何,有沒有繼續(xù)交往的意思。我說夠嗆,人家可能沒那個意思。國頭有點著急說你完蛋,你完蛋了。聽得出來他挺著急。我笑說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想想也是,可能有點兒操之過急了,讓男人抽不冷子拉了手,擱哪個女人也不會泰然處之。我試著用微信和劉菲菲聊過幾次天,有時聊得多有時聊得少,也聽不出她是高興還是反感。我越發(fā)心急如焚。
一天夜里,突然接到劉菲菲的電話,她說:不好意思大半夜打擾你,你能幫我一個忙嗎?我激動地說:啥事兒你說吧。她說:你幫我打一個車,到我家樓下等我。我說:行行行。立馬穿好衣服,打了車來到劉菲菲家樓下。車還沒停好,就見劉菲菲佝僂著身子,搖搖晃晃走下樓。我趕忙下來把劉菲菲攙上車,直奔醫(yī)院。車上我想,真是喜從天降呀,電視劇里的橋段還真讓我趕上了。女主生病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一下子想起男主,而且撥通了他的電話。正想著,車到醫(yī)院,我扶著劉菲菲下車往里走,邊走邊問:掛哪科?劉菲菲痛苦地瞧我一眼,說:婦科。我說:好,婦科。掛了號,把劉菲菲送進診室。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想:婦科,婦科瞧什么毛病呀,不會是懷孕了吧,不能,她離婚都兩年了,懷的什么孕呀,要不就是腫瘤什么的,否則她不會那么痛苦。正想著,劉菲菲叫我進去。醫(yī)生拿著一大堆單子遞給我,讓交錢去。剛要出去,劉菲菲叫住我,從包里拿出一張卡遞給我。我說不用不用,我這里有。拿著單子,到收費窗口一算,好家伙,五千多塊,我又不得不回來拿了劉菲菲的卡。交了錢,上上下下一通查,快天亮了結果才出來,果真是子宮出了問題。
接下來的十幾天,我一直在醫(yī)院跑前跑后,責無旁貸的擔起了照顧劉菲菲的任務。我一直想,劉菲菲能夠打電話給我,肯定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它有多種選擇,父母呀,前夫呀,閨蜜呀,但是電話最終還是打給了我,什么意思不言自明。做手術那天,劉菲菲的父母、同事,甚至前夫都來了,一波接一波,跟要上刑場似的。我躲在人群的后邊,淡定地看著這一切,心想:不就是一個子宮肌瘤嗎,割了就完了,出院以后仍是一個健健康康的人。人群的縫隙中,我看見劉菲菲搜尋我的目光,四目相對,撞出一片柔情。我知道,馬金蓮眼里的這堆狗屎要走運了。
還有一件事情不能不提,一出欲擒故縱的把戲。劉菲菲出院以后,我消失了一段時間,也不是真的消失,只是刻意回避著和劉菲菲的接觸。劉菲菲微信我,我也是有話則多無話則少。終于有一天,劉菲菲耐不住性子,說要請我吃飯,以示對我表示感謝。我應了。這天,我早于她來到飯店。劉菲菲進來的時候,看見我,笑盈盈的問:等多久了?我回答:不太久,才四十幾年。她詫異的問:四十幾年?我說:是的,四十幾年。我拍了拍肩膀,這里也等了你四十幾年。劉菲菲淚眼婆娑。
事情就是這樣的順利,我和劉菲菲很快確立了戀愛關系。我們一起散步,一起去游玩,像年輕人一樣拉著手,眼睛里注滿柔情。這一切的一切,在我與馬金蓮的婚姻里想都是不敢想的,一下子出現(xiàn)在眼前,多多少少讓我感到不真實。有時候,我不得不停下來思考一下,我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相貌平平,家徒四壁。劉菲菲呢,工作得體,四十幾歲仍貌美如花。從哪個方面說都不搭呀!我曾經(jīng)下意識的懷疑,這會不會是哥幾個串通好給我做的一個局,調戲我一下。但這種想法很快被否定,劉菲菲傻呀,能干舍身飼虎的蠢事兒。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如同想馬金蓮為什么毅然決然離我而去一樣。想不明白無需在想,世界上有那么多不明白的事情呢,哪能事事明白。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突發(fā)奇想,搜腸刮肚的為劉菲菲寫了一首詩。
沒有了青春的純粹
有的
只是生活濾過后的醇香
愛情
進入到了羞于啟齒的階段
四十歲的愛情
是兩個人的獨享
它浸潤在縫隙里
彌漫在空氣中
把擲地有聲的愛情留給年輕人吧
我們的愛情 是溫溫的白水
但是
只要愛情還在
我就會心甘情愿化作一灘新鮮的牛糞
讓它在我的身上
幸福地搖曳
劉菲菲看后淚流滿面,我以為是感動。她說:不是,是因為想起了那頭豬。我說:那頭豬已經(jīng)消失了,忘了他吧,你將是我今生今世永遠的白菜!她破涕為笑,說:你也是頭豬呀!我立刻“哼哼”了兩聲。
此后,哥幾個仍然叫我吃飯,我多次婉拒,說:家里有美味佳肴,不稀罕吃你們豬狗之食。他們罵我重色輕友。我說:我就是一個視朋友為衣服,視愛人為手足的人,怎么著吧!劉菲菲笑說:不要太過分啊!我說:那是那是,以后要多請他們吃飯,尤其是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