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泉
我絲毫沒有猶豫我的抉擇。
在北山的林野中自由的穿梭,這是一片自由的天地,飛鳥與山蜂各得其所。蝴蝶,蠕動的爬蟲,飛速的游蛇,我能感知他們的存在,我能聽到草木的呼吸,因我已經(jīng)是北山的一部分,猶如一棵行動的草木。
孤寂的童年,眼前這座巍峨蜿蜒的北山,就是我兒時最大的玩伴。雖然,他像我一樣不善言辭,彼此間沉默的坐落,即可體味到一座山的靈魂。
那些深藏在林間的道路,是可以用肉眼分辨出來的。若干年前,人們與山野的關系密切,時常回到山上來尋找?guī)椭??;蛘呤遣烧麑?,或者是放牧牛羊,或者是砍柴燒荒,山是人們的依靠,人們的家庭成員,山是人們心靈的依托。
我在北山的懷抱里長大了,可以獨立行事。例如,面對一座層巒疊嶂的山谷,如何穿越如需多的陰翳、孤獨和黑暗?
我像是一只剛剛學會捕獵的獸,穿越層層的荊棘,攀爬高大的石頭,趟過泛著藍光的河流。我聆聽每一片樹葉的聲音,望斷云煙和兀自流過的風。
那時,我是的心是揪著的,我害怕遇到狼或者熊。早些時候,聽大人說,山上有兇猛的動物。因為村子上的牲畜總是在夜里或者凌晨被狼扒子背走。我沒見過狼扒子,但我看到過沿著村頭出村的血印,帶著梅花瓣一樣的蹄印。聽哥哥說,狼扒子其實就是金錢豹,早些年頭經(jīng)常在山林里面活動。因為山里面的野豬絕跡,不得不到村子里來尋找獵物。
野豬也是經(jīng)常有的,三哥小時候說他的同學在山里面住,經(jīng)??吹揭柏i。野豬每年秋天就在漆樹上蹭,身上裹了一層厚厚的油漆,刀槍不入。同學的父親是個好獵手,每年總要在山里面捕獲野豬。打野豬時,槍法要穩(wěn)準狠,對準野豬的肛門,一槍斃命。
穿越山谷陰暗的地方時,我的內(nèi)心是揪著的。雖然并沒有看到野豬,也沒有看到狼扒子,但是林中的動靜常常會讓你在一只從未見過的動物面前驚慌失措。我最害怕聽到腳下樹葉簌簌的響動,如果是蜥蜴,就是虛驚一場。如果是長蛇,內(nèi)心就心跳加速,一心想逃離。
小時候,蛇是一種常見的動物。因為她無腳而飛,讓你感覺到一種超越人的力量。我看到蛇的眼睛是淡漠的,玩世不恭的,她的舌蕊左右擺動,讓你有一種眩暈的感覺。每次上山,幾乎都要遇到蛇。各種顏色的,青色的,黑色的,藍色的,灰色的,紅色的,黃色的。聽說被蛇咬的人,必須在第一時間,吸出毒液。父親說,如果蛇咬了你的指頭,必須迅速用無風而自動的茅草綁住指根,才能防止毒液彌漫。
我終究是幸運的,沒有遇到攻擊的毒蛇。一般在山中,與大蛇相遇,我都是靜立不動,等待大蛇走遠。人間大概都是這樣子,相安無事即是對彼此生命的尊重。
北山漸漸被我熟悉,他的每一處樹木的茂盛或者貧瘠,我的心里都留下了深深的影子。我知道那一條路口盛開著海棠,那一條路口生長的葡萄,哪一片山洼生長著靈芝,那一片山洼蘭草遍地。仿佛知悉我房間的物品擺設一樣,我感知他們的存在,因我已與他們?nèi)谌朐谝黄稹?/p>
無論走到哪里,北山永遠是心中最偉岸的山,而令我念念不忘的是那片深沉的櫟樹林。
再也沒有更多的緬懷之物,他們的后代與我一樣不斷的延續(xù),帶著無法割舍的親情。煙靄繚繞之處,遠遠望見蒼翠的山野,深埋在內(nèi)心的疼痛很快就會減緩幾分。
我像多年前一樣出發(fā),上山。不帶干糧,不帶遮陽傘,不帶任何食物和水。我相信北山上,這一切都不需要,只需要到他跟前看看他,他會無償?shù)慕o予你一切。
兒子從小在城市長大,對山的概念幾乎沒有,櫟樹更不知何物。不像我,熟悉北山的高高低低,每一條山路,每一塊石頭,每一座山頭,每一陣林濤,我都牢記在內(nèi)心,他們仿佛親人的音容笑貌,在我的內(nèi)心珍藏。
山路更加的崎嶇,常年的雨水已經(jīng)將道路沖出了更多的溝壑,兒時曾經(jīng)熟悉的道路幾近荒蕪?;牟輳耐昴切┏39忸櫟牡胤缴L出來,遮擋住了視野,讓我?guī)缀蹼y以辨別眼前的景象,體味到了自然輪回的力量。
城市與山野的較量如此的激烈,山林的影像仿佛已成為時光的底片,洗出來的是面目全非。山野之上不見了耕作或者砍柴的山野莽夫,只能看見隨風起伏的荒草和灌木叢,高一聲低一聲雉雞的鳴叫,低沉的激蕩在山野之間。
存在與荒蕪,當我們不再閱讀這片壯麗的山河,當我們遠離這座生我養(yǎng)我的家園,我們看到什么?看到了無邊的陌生,順著北山的肌膚向我的內(nèi)心滲透,讓我的嗓音發(fā)出了痙攣。
櫟樹林曾經(jīng)給我遮雨,給我遮蔭,給我陰涼和呼吸的深邃。我常常漫無目的攀爬在櫟樹林中,仰望濃厚的葉子縫隙中滲漏進林中的陽光,他們是那樣的淳樸與透明,他們彌足珍貴,給予我前行的力量和戰(zhàn)勝林野荒蕪的勇氣。
櫟樹林有他們自己的語言和歌聲。在風的無形之手下,林后的櫟樹林開始了他們每天的舞蹈,林梢整齊的向著山下起伏致敬。他們發(fā)出了令人愉悅的雨聲,從天而降的清涼。在陽光下,在白茫茫的云海之下翻騰,讓你記不清自己是清醒還是沉醉。
我常常在午后忘記了回家,同時忘記了饑餓和焦渴。我坐在山崗的巖石上,面前是一叢叢黃背草,她們苗條的身影,在石頭的縫隙里揮動手中的金穗。一叢格尼麻帶著紅色的果實在陽光下羞澀的等待成熟。我透過山谷的溝壑,望見了山野中的村莊,望見了云霧飄渺的山后的山,望見了自己的夢境和靈魂。
那時候我在想些什么?我的身影孤獨無依,像是與這些山石相依為命。我靜候著陽光走過眼前的石頭和山林,我安靜地傾聽,傾聽者櫟樹林的深情呼喚。他們有的茂密,有的高大,有的瘦小,有的生長在山腰的柵子壟里,有的生長在懸崖上,有的孤獨的守在山谷的陰暗處。但他們在風中相互呼應,在一座又一座山頭,傳遞著內(nèi)心的心事,傳遞著對命運的追尋。
我的皮膚變得黑了,像是山石一樣的顏色,他們在風雨中變得那樣的粗糲,幾乎很難讓人覺察到他們夾雜的閃光的堅硬。我更像是一只野獸,在櫟樹林里尋找出山之日,像是一只雛鷹,等待著從林海中汲取起飛的勇氣。
櫟樹林的氣息是清純的,他們的葉子厚實帶著光澤。我喜歡櫟樹葉子背面的白色,迷茫而又忠實。這些白色,像是心靈上經(jīng)歷的風霜,感覺到了歲月的力量。這些白色,在低沉的午后,白茫茫的呈現(xiàn)在你的眼前,表明,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暴雨來臨時我也毫無所懼。櫟樹林的厚重,只有在暴雨的季節(jié)才能體味深刻。走在林中,你并未覺察到雨滴,只有風吹落的雨,很快的從樹梢滑落,而樹下的陳年的積葉,依舊帶著干燥和溫暖。
我在雨中行走在櫟樹林,更多的像是傾聽一場雨與櫟樹的交談。他們交談到激烈處,灑落一地的雨珠,讓我的渾身發(fā)出了清涼的顫抖,驚醒處那些雨珠,白色的帶著鋒芒,像是動人的眼淚。
我懷疑自己再也不是自己,我是一棵行走的櫟樹,我不再孤獨,櫟樹林每一棵櫟樹都是我的親人,他們友善的向我招手,他們?yōu)槲姨峁┍幼o的處所,他們?yōu)槲页鹆肆譂琛?/p>
林濤之歌是他們的心靈之音,是他們對生命的吶喊。只有我聽得清晰,記得清晰,所有的詩句,所有的詩行,都是自然的杰作,不帶絲毫的嬌柔,不帶絲毫的裝飾,清晰的呈現(xiàn)在你的眼前,落在你的內(nèi)心,讓你行走的每一步都無比的堅實。
我一直懷疑白櫟洼就是上帝的音樂大廳。
因為少年的貧窮,我與北山的白櫟洼發(fā)生了十分緊密的關聯(lián)。在十幾年的時光中,我把自己的腳印深深的印刻在了白櫟洼每一片山林松軟的土地上。
白櫟洼是白櫟的世界,他們以標準的站姿,無比忠實地守護著這片蒼茫。風在這里盤旋、停留和居住。在一片葉子上,都仿佛站立著鳥翅一樣的風,他們翻動著樹葉的羽毛,輕輕地搖響,仿佛是溫柔的掌聲,一陣一陣回旋在山谷。到了夜晚,月光會把朦朧的月色均勻地傾灑在山林之上,安靜的撫摸著山坡上的每一寸土地,陪伴他們進入夢鄉(xiāng)。
雨季毫無征兆的來臨了。先是劇烈的狂風,卷來了大片的烏云,迅速籠罩在山谷。白櫟洼的天空暗了下來,每一棵櫟樹都肅立,靜候一場風暴的到來。而后他們猛然的爆發(fā)出瘋狂的抖動,扭動著身體上的枝條,樹梢與樹梢緊密的貼在了一起,白色的葉背被翻卷到上面,露出了一片片綠海中的巨大浪花。
一些樹葉被風吹向了山谷,他們像是先祖的靈魂,經(jīng)歷了多年的陳腐,又獲得了新的生命,在山谷中逡巡和游蕩。紅色的閃電從云層中擊穿,帶著鋸齒的尖利與鋒銳,響起一片巨石坍塌般的轟鳴。
我看到白櫟洼,不再是安靜的白櫟洼。他們仿佛有了更多與人相同的脾性。她們在這片土地上顫抖、怒吼、嘆息或者狂舞,她們不再滿懷柔情,開始爆發(fā)出了內(nèi)心狂烈的熱愛、親吻、擁抱,表達她們滿懷激情的內(nèi)心。
一些白櫟的枝條早已被風吹斷,懸垂或者跌落在林中。一些生長在空曠地帶的白櫟被風吹彎了腰肢,依然企圖迎風站立。所有的狂暴,演變成了波蕩起伏的林濤,在白櫟洼的上空翻滾,卷積,從一個山頭到另一個山頭,從山腰到山頂,再到山谷,樂此不疲地滾動,翻折,像是沖鋒陷陣的娘子軍,帶著無比的朝氣和勇氣,向著敵人沖殺。
我的身體在不斷的失去溫度,風吹得我不斷地發(fā)出寒噤,身體打著冷戰(zhàn)。一些陳年的橡殼被風吹落,不斷地跳躍在眼前的灰色的天空。松鼠早已從枝頭上溜到了低處的樹叢或者石頭下面,驚恐地打量著眼前的世界。我企圖站在一片高地上,透過眼前的空曠探望整個白櫟洼。巨大的山石更加黑暗,酸棗樹叢帶著自己青澀的棗子,也在不斷的上下?lián)u動。
山下的村莊早已湮沒在一片黑色的云層里,河流在山谷中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響。除了樹葉的摩挲,新生般的呼喊,再也聽不到任何鳥類的鳴叫,聽不到任何雉雞那孤獨的呼喚。我只有安靜的躲在樹叢中,靜候一場急雨的到來。
雨滴是粗狂的,在山風的挾裹下,帶著蒼涼和匆忙的步伐,重重地砸落在樹葉上,山路的砂石上,砸落在我的衣領和頭頂。我感覺到了蒼天的撫摸,他應該是一位嚴父,用如此巨大的雨珠,馬蹄一般行軍的步幅,粗糲地拍打我的頭和肩膀,讓我感覺到了山野之雨的滋味。
我甚至感覺到了腦后勺上的響聲,在我的腦海里回旋著一滴雨落下的回音。那種聲音帶著沉悶,帶著溫良,帶著無法預料的驚懼,在身體上傳遞。
迅疾是更大的雨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上山來。白櫟洼已經(jīng)進入了一場狂雨的視野和懷抱。風逐漸地消退,只剩下了粗大的雨注,仿佛珠簾掛在了山前。我蹲在了樹叢下面,樹葉的茂密阻擋住了雨的灌溉,我在樹下面享受著白櫟樹的守護。她們用自己的身體組成了山林的雨傘,聽任雨水浸濕了她們的身體,掠走她們的溫度,開始了她們雨季的沉思。
再也沒有比白櫟洼的雨中清閑了。坐在樹下,窺探著樹葉上狼狽的蚱蜢或者天牛,在驚慌地尋找落腳的地方。山蜘蛛則不知逃往何處,只剩下被急雨打破的蛛網(wǎng),兀自還在風中飄搖。每一根蛛絲上都因為掛滿了雨珠而變得蒼白,八卦圖一樣的蛛絲,猶如老人的白發(fā),在樹叢中閃閃發(fā)亮。
仰頭看那白櫟樹,在黑暗中更加的安靜。更多的雨珠順著葉脈,滲透到枝干上。林中更加黑暗了,我的視力只能看到一百米開外,林中的陳年樹樁,仿佛是動物的身體,靜候在陰暗的世界。
暴雨持續(xù)了幾個小時,很快煙消云散了。山中彌漫過帶著濕氣的白霧,絲絲縷縷糾纏在林梢。烏云向著遠處的山頭飄去,陽光從云層后面照射出來,點亮山谷。陽光透過葉子的縫隙落在林中的空地上,蒼黃的陽光仿佛已經(jīng)離開我們太久,帶著和藹的面色,帶著溫暖的力量,讓我們的心頭重新的晴朗起來。
這時候我走出白櫟洼,他們的樹梢開始發(fā)亮,每一片葉子經(jīng)過洗濯,更加的嬌嫩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