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簡
寫這篇文章,因為看了汪曾祺老先生的《多年父子成兄弟》。
男孩子與男人之間的情誼,是硬愛,剛烈之間帶點半真半假的江湖義氣;女孩子與女人之間的感情,則多半柔軟得一塌糊涂,仿佛是誰隨手種下一株未名花在時光里。
多年父子成兄弟,多年母女成閨蜜。我想這話是不假的。
我媽媽生得很美麗,這么說或許帶點魯莽的崇拜意味,但實際上,這并非只是我以一個女兒的身份輕而易舉得出的謬論。她的美并非那種耀武揚威使一切黯然失色的入侵,相反,她的美幾乎讓萬物都跟著萌生出嶄新的色彩。我猜那大概是因為她骨子里烙印著無比濃郁的書卷氣,這樣的氣息像雋永的泉,從來只會孜孜不倦地涌流,卻很少鋒利地刺穿大地、直入海洋。
我呢,其實每次翻到小時候與她一起拍攝的照片,總會在心里偷偷感嘆一句“我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比起她和爸爸,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更像誰一些。她優(yōu)雅,爸爸帥氣,而我……唉!
她是語文教師,粉筆字和鋼筆字一樣好看。她把一生中最清澈的二十多年,全部種進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三尺講臺,并努力耕耘出一片散發(fā)著清香的梔子花。她勤奮、上進,甚至可以為了什么事,不惜付出些在我看來只能用“愚蠢”形容的努力。但每每看到她取得的所謂“業(yè)績”我又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曾經寫過爸爸,寫過姥爺,用最煽情的句子,寫到結尾自己都跟著哭起來??墒菋寢屗坪跖c他們都不同。她當然愛我,可理所當然地寫出“媽媽愛我”四個字竟使我感到難以形容的害羞;她不像我媽,倒像個伴我多年的女朋友,我跟她沒什么秘密,沒有代溝,所以“歌頌”她倒更像毀了我們的關系。
女生與女生間的友誼,超過半數(shù)都是從“分享秘密”這一環(huán)節(jié)開始的。我與她分享的第一個秘密,是“不想和現(xiàn)在的好朋友玩了”。那時的我很小,她也年輕,至于她是順應我的心意讓我干脆和那小朋友一刀兩斷還是語重心長地教導我學會包容他人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羞澀而勇敢地對她打開心門的神奇感覺,那是一種形容不出的激動,可以與媽媽交流,讓媽媽給自己出謀劃策,聽媽媽的故事,是多么令人驚訝的事情!我那么小,卻可以和比我大好多的媽媽像好朋友一樣交談,又是多么興奮,多么感動。我從她那里來,混沌地看這世界,遇到幼稚的煩惱,又清醒地回她那里去。多奇妙,多美麗。
再后來,隨著年齡變大,“秘密”也由少變多,小到“今天走在路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朵藍色的花”,大到“現(xiàn)在我在和我們班誰誰誰戀愛”,凡是我的生活,她無一不知,無一不曉。當然,她的回應也不大相同,對于“藍色的花”,也許會回答“我小時候家里邊有許多,是矢車菊吧”。而談起“男朋友”,又會給出“人怎么樣,為什么喜歡他,會不會影響學習,”這樣的回復。她總能充分理解與她相差28歲的我的心思,無論有多么怪異,她也能從博大精深的中國字里抓出幾個拼湊給我一個淡定的答案。中國家長總在不停擔心的“成績”“早戀”“上網”等問題,似乎從來沒有成為影響我們之間關系的絆腳石。也許因為這份充分的信任,該嘗的我沒少嘗,卻沒因此痛苦不前。
她信任我,連買衣服、出席社交場合之類的活動也愿拽上我。她常常一連換三套衣服,似乎只是為了尊重我的意見而把西裝外套換成風衣。我其實對電腦不怎么在行,但在她這個“只會用Word碼字再上傳博客”的菜鳥的哀求下,竟也成功修復了幾個電腦里較大的漏洞。家里一般是姥爺做飯,偶爾姥爺出門,她便硬拉我出去“改善生活”,起初我以為她是懶得做,幾番軟磨硬泡,終于等來了她的驚人廚藝——清湯面和涼拌番茄。她常網購電影票,在我難得的周末休息時間故作豪爽地請我看電影,末了還要加上一句:“你爸不在家就咱倆也挺好,是吧?”油嘴滑舌的諂媚樣幾度令我笑到抽搐。
她是我媽,我的拙筆寫不出她萬分之一的好。我也僅能從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挑出幾幕較為鮮活的畫面,期待我的描述及得上它們百分之零點一的美好。這文章依然不成樣子,不過既然是閨蜜,她只有被感動的份。她肯定與我一樣,會慶幸我文章里的她不是只有外貌、心理、神態(tài)等描寫湊成的“媽媽”。我沒寫,但她一定讀得出,知道她讀得出,我就敢明目張膽地省去那多余的——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