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晞 昨
圖/高夢雪
當柳葉抽出新綠,江風也褪去冷意,又到了江南的好時節(jié)。商人帶著從西南采購的上好石材走進臨安城,成塊的石綠在臨街的作坊里被研成細粉,再兌上特制的膠,經(jīng)畫家妙手,一筆回轉(zhuǎn),紙上就有了春天的模樣。
就在這年春天,梁楷和無數(shù)畫師一起,歷經(jīng)重重考核,終于進入皇家畫院。
梁楷南渡后流寓錢塘,靡靡南風沒有讓他的筆墨沾染綺麗繁華。許是越走近江南,他也就越遠離江南,遙遠的北國在記憶里沉眠,卻主宰著他的筆墨,讓他的畫擁有遍歷寒冬的韌度。
既是畫院便有法度,大多畫師很快便形成了一套模式,他們自幼習畫,帝王和文臣們慣愛的那些東西,自然再熟悉不過。松樹的虬枝、人物的姿態(tài),還有山石花鳥,一遍遍畫去,都是同樣的題材。梁楷覺得,那些雅致光景背后,不過是面目模糊的空虛和死寂,而他慣愛流動、掙扎和蓬勃的生機。
后來,梁楷拜在賈師古門下學畫,賈師古的白描人物極為精深。進入賈門,諸生畫僧道,畫仙佛,畫神鬼,不看前代名畫,不循古法常例,只從日常中參透無常至理,而梁楷是其中最出色的學徒。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感受力,他能輕易捕捉普通人身上突然閃現(xiàn)的神圣氣息。
漸漸地,他的作品已經(jīng)和老師齊名。一幅畫流出,就能在臨安城里掀起小小的波瀾,預訂,搶購,轉(zhuǎn)手,再到仿品迭出。雖然此時已聲名鵲起,但他常憶起第一次看見龍眠居士的畫時,那種灌透身心的冷意,讓他好幾日癡纏在夢里,沒幾天就央求父親讓他學畫。最好的作品即使在最溫柔處,也有凜然的殺氣,那是只說給同道者的密語,而他仍然太過軟弱。
一年秋天,梁楷約幾個僧友去附近的山間游賞。時季末而無急風,厚重的云靄籠于湖面,但見眼前山石壁立,云山深處探出雪白的峰頂,摧折心魄。
如此風光,合該入畫。但梁楷深知描摹山水也有特定的俗例—松下賞月,落瀑沉思,目擊游云,平遠江山……他腦中閃現(xiàn)著這些年來爛熟于心的程式,玩笑般地執(zhí)起筆,蘸淡墨,用一條墨痕將畫上原定是山峰的地方從中間截斷。那是一條厚重的云靄,雖名為云,卻有凜然的森寒。如此,眼前的崩崖巨石便只能蜷居于殘留一角,雖身姿不顯,但恰是這一角,讓磊磊巨石仿佛從云海中生長出來,破空而至。長袍執(zhí)杖的旅人,在畫面下方縮成螻蟻般大小。天地浩然,如此而已。
最后一筆落成,梁楷心中也涌起萬千難言的情緒。仿佛是徘徊許久,天光突亮,那一瞬,只留下被永恒襲擊的心跳。僧友見了,笑著走近,但見畫中山水與眼前景色全然不同,雖形象殊異,但凜冽恣意更勝一籌。“施主頓悟了”,僧友不禁撫扇大贊。
后來,他愛上了畫云。那時身旁的同僚都在增添細節(jié),而他有時就畫一朵小山樣的白云橫亙在紙上,云下有舟子半臥,吹笛平江。沒有水鳥,沒有河岸,沒有遠山,更無惱人的書童。他把畫面清空到了侘寂,于是虛空也就成了實景。
梁楷懂得,如同蠟梅在與朔風對抗,他也在與時間抗爭。不是記錄眼前的色彩和形態(tài),而是要讓時代里最敏感的聲音停止流動,甚至不只是停止,還要在畫紙上達到氣勢的頂峰。于是,他懂得了削減,唯有削減不重要的人物、建筑,狠心裁去他們的線條,才能讓刪無可刪、減不能減的東西凸顯出來。這種東西,就是比復制常例更加重要的精神,那是畫師的精神。
于是,他的作品在畫院越發(fā)格格不入。新進的學生想拜在他門下,卻又被他的粗糲畫風嚇退。梁楷倒自得其樂,時而買上幾壺好酒,在熱鬧的街市上一待就是一天。醉眼迷蒙處,行人來來往往,行走坐臥皆是好畫。靈感到了,展紙用墨,轉(zhuǎn)眼又成一幅佳作。
嘉泰年冬天,寧宗皇帝下詔賞賜金帶給梁楷,這是畫院待詔的最高榮譽。接受封賞那天,他卻一如往日般沉醉酒鄉(xiāng),不分南北,待到受賞時,只高呼三聲以謝圣恩,轉(zhuǎn)身便把那燦燦生輝的金帶往壓滿大雪的枝頭上一掛,就一去不再回頭。
人們都說,梁楷是瘋了,癡了,許是去哪座不知名的山谷里采風,被猛獸吃了也說不準。漸漸地,就連這樣的閑談也停息了。時而,市面上會流出一兩幅蓋著梁楷鈐印的畫作,有禪宗人物,也有浮云江山。不知是他醉臥何處的紅塵新作,還是那善變的藏家已經(jīng)厭棄了這過時的舊人,不愿再收藏他的畫作?
倒是臨安城里的繁華喧囂一如昨日。初上的華燈照亮了春日里的秦淮河,波光瀲滟,綺羅弦管,少女的嬌笑和著習習暖風吹入誰家門苑,風流不言。仿佛是一場盛大的樂曲剛剛開頭,他們不知道,這一年,距離那烽火飄搖的尾音已經(jīng)沒有多少光陰可以虛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