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滄海玥明
幾瓣桃花飄入汾河旁一處小樓的窗內(nèi),似有感應(yīng)一般,一雙纖纖玉手緩緩掀開床帳。盡管形容憔悴,雙頰潮紅,女子眼角眉梢仍殘留著當(dāng)年的盛世風(fēng)華。見臥病多日的她好不容易起身,身邊姐妹連忙上前攙扶,她卻徑直踱到窗邊。
見汾河兩岸桃花初綻,女子眼中一閃而過的星火湮滅在洶涌而至的悲傷之中,今生至此她再沒見過開得那樣好的桃花,正如花落人去后再沒等到她要等的人。
彼年春天,汾河兩岸桃花綿延千里,賞花的游人熙熙攘攘,河面上的畫舫絡(luò)繹不絕。太原城各大秦樓楚館的舞女歌伎于往來畫舫上競相獻(xiàn)藝,爭奇斗艷,身為小館頭牌的李倩亦是其中之一。
那日她略施粉黛,身著天青色衣裙,緞子似的黑發(fā)用一支玉蘭簪簡單綰起,在一眾花枝招展的紅粉佳人中顯得分外素淡。她輾轉(zhuǎn)風(fēng)塵多年,怎會不知,盛唐氣象之下,世人多愛牡丹的富貴妖嬈,憑她的才色,只需稍作迎合,艷絕太原城指日可待。然而此生雖至淪落,她仍愿于濁世中保留一份純真,只盼有朝一日脫離娼籍,覓得良人,只怕渴望的現(xiàn)世安穩(wěn)終究是鏡花水月。
胸中惆悵化為哀婉琴音,自玉白指尖緩緩流瀉。席上的達(dá)官貴人貪戀風(fēng)月,怎會留意來自角落中的寂寥琵琶。一曲彈罷,同行姐妹都翹首以盼地等待賞錢,李倩則獨自轉(zhuǎn)身,悄然離席。
月出西山,湖面波光蕩漾,燦若煙霞的桃花如今已然落敗,殘破的花瓣隨風(fēng)而逝、逐水飄零,一如紅顏薄命,歲月易老。李倩懷抱琵琶,獨坐船尾,纖手無意識地?fù)芘傧?,零落琴音竟頗成曲調(diào)。晚風(fēng)襲來,衣著單薄的她正欲轉(zhuǎn)身離開,卻撞見一汪清泉似的目光。
十步開外,另一艘畫舫不知何時已然靠近,那人獨立船頭,周身縈繞著新月的光芒,腳下浮動著斑駁花影。本欲躲閃,男子連忙作揖,溫潤無害的模樣讓李倩心安若素。
隔著清淺河水,兩人遙遙相望。白衣公子粲然一笑,自袖中摸出一只玉笛,悠揚的笛聲很快打破了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靜默,李倩會心頷首,和著笛聲撥弄琴弦。笛聲清朗如風(fēng),琵琶幽咽似月。
未等兩人互問姓名,兩只畫舫便各自調(diào)轉(zhuǎn)方向,漸行漸遠(yuǎn),望著消失在幢幢燈影中的如玉身影,李倩悵然若失。高山流水,知音難遇,從交相輝映的曲調(diào)中,她分明感到,那位公子懂她于濁世之中的微弱堅持。
若不是再次遇見,那日琴笛相和不過是汾河旁常見的曲終人散罷了。在一次名士匯聚的宴席上,李倩與那人再次視線交錯。經(jīng)宴席主人介紹,李倩方知那人正是“開八閩文教之先”的閩南詩人歐陽詹。幾日不見,她依舊打扮得素凈,在他灼灼的目光下雙頰飛霞,神態(tài)嬌羞,在一眾庸脂俗粉中更顯清麗無雙。
歐陽詹應(yīng)友人之邀,來太原游歷,泛舟于汾河之上。酒至微醺,一陣嗚咽幽怨的琵琶聲飄然入耳。他治學(xué)多年,也曾有過指點天下、救民于水火的鴻愿,高中后雖得“國子監(jiān)四門助教”的官職,卻始終不得朝廷重用,一腔壯志終究難酬。
此次前來太原,也是想借晉陽山水一解心中苦悶,不料竟能由一段琵琶聽出貼心曲調(diào)。為覓知音,他循著琴音來到船頭,水波之上,女子信手輕撥琵琶,仿若一枝暗自吐露心事的青蓮。
李倩以為再次相遇是偶然,卻不知自初遇后,歐陽詹便處處打聽她的下落,得知她今日也會前來獻(xiàn)藝,才應(yīng)了主人之邀。
不過兩面之緣,可對有情人而言,是千百個回眸修得的緣系三生,脈脈情意在兩人之間流轉(zhuǎn),不需多余言語。自此,他時常前往她所在的小館。
是日晴好,風(fēng)清月朗,他們徜徉于汾河之濱,他對她訴說抑郁不得志的苦悶,她向他傾吐脫離風(fēng)塵、覓得良人的心愿,身份迥然的兩人更加惺惺相惜,情意甚篤。
每日對鏡貼花黃,讓她嘴角噙笑的不是天生麗質(zhì),而是他在一旁為她描眉的認(rèn)真模樣。若遇見對的人,無須驚天動地的浪漫,只要那人在身邊,歲月就已靜好,然而世上好物不牢堅,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他只是個過客,終究不是歸人。
歐陽詹因事要奔赴長安,臨行前許下永不負(fù)她的誓言。李倩緊緊擁住眼前笑容清澈、神情真摯的男子,別過頭不讓他看到她洶涌的淚水。她不疑他的情深意重,只是見慣了歡場中的露水情緣,不敢相信命運會對自己網(wǎng)開一面,只愿此刻歲月忽已晚,他們剎那終老,她便可永遠(yuǎn)沉溺在他透著桃花香氣的溫暖懷抱中。
往事紛至沓來,思緒上下翻飛。李倩從窗邊幽幽轉(zhuǎn)身,自枕邊拿出一個精美的雕花木盒,俯身輕輕摩挲。從別后,濃妝淡抹不相宜,寒來暑往又一春,一寸光陰,一寸相思,她知道他會回來,只是自己等不到了。伴隨著劇烈的咳嗽聲,置于唇邊的絲帕滲出幾點鮮紅,宛若剎那綻開的桃花……
汾河旁的一處小樓內(nèi),女子抱著雕花木盒靜坐床邊。伴隨著一陣急切的腳步聲,虛掩的門被推開,男人逆光走來,然而等待他的卻不是記憶中的容顏。
小姐妹眼圈泛紅,將李倩生前留下的金縷箱交給他,箱中除了她多年積攢的金銀細(xì)軟,還有一縷青絲和一張信箋。“自從別后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識舊來云髻樣,為奴開取縷金箱?!毙偶堊运澏兜闹搁g滑落,等待的日子有多難熬,她是怎樣在漫長如水的黑夜獨自細(xì)數(shù)更漏,癡癡流淚?又是怎樣拖著病體一邊怨一邊念,直到最后還盼著見到他,再次為他梳妝打扮?歐陽詹將李倩的青絲緊貼在胸前,感受她殘留的氣息,然而青絲落地,相思成灰,佳人已逝,芳華不再。
慟絕直沖靈臺,黑暗滅頂而下。天旋地轉(zhuǎn)之際,歐陽詹分明見李倩笑意盈盈地向他走來,身后是一望無際的桃花。這樣也好,他終究沒有辜負(fù)桃花樹下的傾情一諾,忘川離淵,黃泉碧落,他們最終攜手同歸。執(zhí)起她伸出的手,他微笑著再也沒放下。
歐陽詹逝于同年冬,據(jù)說那年太原下了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雪花自天空飄落,如同很多年前汾河邊那場罕見的桃花雨,芬芳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