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
1
對一個人的恐懼能到何種程度?
賀陽梓再清楚不過了。這就像長在他眼前的一棵樹,他看著它抽芽,成長,長得郁郁蔥蔥,遮天蔽日。
再有兩個月就要高考,那個人對他的要求變得更苛刻。那個人要求,每天做多少題,晚上幾點睡,早上幾點起,一天喝多少水,都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像軍訓一樣。那個人像極了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他則十足像個新兵。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那個人”這三個字已代替父親這個稱謂,就連母親也經(jīng)常對他說,還不趕緊把這幾份卷子做完?那個人馬上回來了。母親也用那個人這三個字嚇唬他,那個人已成為母子兩人共同的暗號。
已經(jīng)是午夜,他還在臺燈雪白的光線下泡著。臺燈給他刨出一個雪白的洞,周圍黑黢黢的,他坐在雪白處,后面是發(fā)酵了數(shù)倍的影子。他像置身于舞臺的聚光燈下,舞臺上就他一人,舞臺下滿滿當當全是那個人的眼睛。它們從不同角度監(jiān)視他,像個實時監(jiān)控的攝像頭,連他打瞌睡低幾次頭,那個人都能數(shù)清楚。屋里很安靜,母親在房間里休息。可他知道那個人一定在暗夜里瞪大眼睛,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他像個微微蠕動的蠶,那個人的目光早把他裹成一個蠶蛹,他在里面茍延殘喘。那個人不光抓他的學習,還時刻矯正他的行為習慣,仿佛他天生就是做大事的,應該是某個領域的領軍人物或者這個時代的風云人物,所以那個人必須嚴格規(guī)范他的舉手投足,讓他時時刻刻都像一尊供人瞻仰的雕像。
那個人跟他說過無數(shù)次自己的經(jīng)歷,說的他都能把那些話背下來了,仿佛自己經(jīng)歷過一般。那個人說當年插隊農(nóng)村,那么多人,自己在知青中是最能夠吃苦耐勞的,非常優(yōu)秀,便成了林場場長。為了努力工作,不斷拼搏,結(jié)婚遲,生孩子也遲。后來,調(diào)回城里,不斷努力,直到現(xiàn)在坐上局長的位子。那個人反復用自己以前的艱難求學狀況來告誡他,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很幸福了,可以心無旁騖地學習,其他的都不用考慮。那個人跟他說,要把自己變成一個有用的人,不要普通的像一粒沙子,那樣沒人會關注你,沒人理會你的感受。要做就做沙子里的珍珠,要磨礪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出色,更優(yōu)秀,讓別人只有仰視的份兒。那個人仿佛已經(jīng)看到未來的他,而且提前在腦子里看過無數(shù)遍了,未來的他已經(jīng)讓那個人提前塑造好,只等著自己一步一步朝那個方向走去。
他覺得那個人的架勢是在做一道證明題,結(jié)論是早就下好的,專等隨意拽來一些荒唐的證據(jù)強塞進去,以證明結(jié)論的正確。那個人在用放大鏡窺探他,總覺得他太完美,太好,不允許有一點瑕疵。一旦有點兒瑕疵,哪怕如螞蟻大,也被放大成一頭犀牛。那個人就會憤怒,就會扇他一個耳光。他不知道也沒想過他這么用功學習要圖啥,只知道必須學習好,必須成績優(yōu)異,只有這樣那個人才高興,只有這樣才能看到那個人眼里閃些喜悅的光澤,他就是活給那個人看的,就是證明給那個人看的,證明那個人有他這樣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就像那個人一樣有志氣,有毅力,硬是能在困境中走出一條路來。
那個人對他的嚴加管束讓他不知所措,讓他充滿恐懼。他先是同那個人說話時變得磕磕絆絆,說話時像咀嚼半生不熟的飯,磕碰著牙齒舌頭嘴唇。他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竟像得了血栓。繼而面對那個人時,他的語言就像被那個人截流,喪失了語言能力,如同得了失語癥。他在那個人跟前成了木頭,神經(jīng)系統(tǒng)也讓人劫走,不知身體還有無溫度,連消化系統(tǒng)都不順暢了,肚子里像塞了一堆石頭,一塊一塊的,使勁磕他的肚皮。
再到后來一見到那個人,他就緊張地想發(fā)瘋,出汗,呼吸緊張,心跳加速。回到家后,如果看見那個人坐在沙發(fā)上,他竟會糊里糊涂地脫下運動鞋,又毫無知覺地換上另一雙運動鞋,而忘了應該穿拖鞋。當他打算邁開兩條腿試探著往客廳走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錯了,于是趕緊大汗淋漓地換鞋。此時他能感到腦子里一條條神經(jīng)就跟蚯蚓遇到敵人似的,在頭皮下拼命逃竄,他根本就控制不住它們。那個人變得好陌生好遙遠好猙獰。
有時他也納悶,那個人手里沒槍沒刀,哪怕一個眼神,也能切掉他的思維,斬斷他的語言,讓他渾身顫栗,讓他絕望,讓他懼怕到想自殺。他想不通個中威力,他問了自己千百遍,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想避開那個人,又做不到,他實實在在擺脫不了那個人的控制。
他記得從小到大,凡事都要一五一十地告訴那個人。那個人不允許他有一絲一毫的欺騙和隱瞞,似乎連晚上手淫都應該告訴一聲,要像小學生告狀那樣,丟個鉛筆橡皮同桌碰了一下這些芝麻大的事兒,也要像迫不及待地告訴老師那樣講給那個人聽。他的身體在轟隆隆地長大,可他在那個人眼里似乎從沒長大過,永遠都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仿佛只要那個人稍一松口氣,他就會調(diào)皮地玩去。
他愛回憶童年時光,尤其上學之前,那個時候的記憶有些朦朧,但他依然記得那時候,那個人是多么親切和藹,會把他緊緊抱在懷里,同他盡情地注視和微笑,他則像個率性而為隨意撒潑的小猴子,可以拽那個人的頭發(fā)胡須鼻子,惹哭了他可以狠命打那個人的胳膊手掌,那個人則愜意地笑著看他哭,看他笑,看他胡亂蹦跳。以至于他不想長大,老想循著自己的時光源頭而去。
燈光下,他明知自己的胳膊沒動,但他卻分明感到,胳膊不經(jīng)大腦同意還是上下晃動了一下,像是要擋住什么東西過來似的。于是他想起上小學后,那個人的臉變得越來越冰冷,仿佛臉上裹著一層冰,從來沒化開過,反而越積越厚,都能刮下冰碴兒來。那個人不再靠近他的身體,連抓一下他的手都不愿抓,像在河對岸望著他,目光里多了威嚴的內(nèi)容。只要一碰他,那一定是在揍他,無論在路上、家里還是朋友家,哪里都是那個人的管教場地。他成了一個囚在籠子里的動物,稍不留意,就會接受那個人的調(diào)教,然后又被推到前臺,當著朋友鄰居同事的面,那個人一遍遍地夸他多聽話學習多好。隨著年齡漸長,那個人對他要求越來越多,越來越細,因為一不小心掉了幾個米粒,那個人的巴掌就突然飛過來,打得他猝不及防,會毫無征兆地罵他不準公然打飽嗝不準響亮地放屁。尤其不能容忍他的考試成績,只要有一星半點的滑坡,那個人的巴掌就會帶著風扇過來,他連躲閃的勇氣都沒有。
2
賀陽梓在臺燈下直打瞌睡,燈光成了催睡劑,他快睡著了。他的頭忽然被人使勁推了一下,他知道是那個人站在身后了,他像監(jiān)獄的犯人看到獄警似的,馬上清醒,眼睛一片雪亮,去尋找那一道道早就準備好的題。那個人的臉從燈光下孵化出來,那是一張陰沉而憤怒的臉,眼里跳動著怒火和指責。那張臉只一閃,便隱去了。
他不敢偷窺那個人藏于何處,只管看下面。眼皮底下是浩蕩的數(shù)學題與他的眼睛對峙,無聲地對峙。這些題盡管五花八門,但在他眼里,那不是一道道面目猙獰毫無溫度的題,他其實在每道題后面都能看到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是他們搜腸刮肚地把心里記住的那些公式錯綜復雜地嫁接在一起。他甚至能看到出題人躲在每道題后面得意地笑。他知道,其實每道題都繞不開那些公式。他看到每道題,就能把這道題祖宗八代的模樣想出來。這些題無非是他做過的好多題的親戚或者朋友,他總能從中想到出題人的意圖。更多的時候,他覺得出題人總有一種炫耀自己擁有很大知識儲存量的心態(tài),于是就把好多公式建構在一起,架起一座結(jié)構復雜的建筑,尤其是最后一道題。他則像庖丁解牛那樣,看到的是每道題的骨架,順著骨架下手,那道題就被無聲地瓦解了。往往此時,他嘴角便晃出些得意的笑。看著紙上的豐碩戰(zhàn)果,他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名得勝的將軍。
那個人出現(xiàn)后的一剎那,他的思緒就會有短暫的空白。他能感到那個人犀利的目光像刀一樣剜過來,把他的大腦挖空了。那個人的目光、氣息還有細微的走動動作足以讓他忐忑半天。在這種忐忑中,他已渾然不覺地做了一道題,完全用不著思考。燈光為他鑿出一大片雪白區(qū)域,他真希望燈光也能為他鑿出一個洞,他好隱于洞中,從此遁去。
不知過了多久,背后的黑暗中傳來那個人的命令,該睡覺了。他像得到大赦似的,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身,回房睡去。
新的一天剛把這個世界切開模糊的小口,他便定時醒來。每天睡得晚,早上還得早早醒來,時間緊迫地都來不及做夢??此扑X,實則像急行軍趕夜路。時間長了,他體內(nèi)像按個鬧鐘,自動醒來。
家里很靜,直覺告訴他,母親和那個人都不在。他起床要開門上學時,才想起來今天是周日。他把家門的把手往回拉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如此地力不從心。他的身體開始僵硬,像一條凍僵的蛇。大腦開始出現(xiàn)大片空白,所有的記憶和思緒都被抽走。在這一瞬里,他本能地要拯救自己,他的頭和四肢機械地挪動,轉(zhuǎn)向房門對面,在殘存的一絲記憶里,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爺爺,接著嘴邊便是洶涌冒出的白色泡沫。對面的房門猛然打開,一個清瘦的老頭兒拄著拐杖努力跑過來。在似乎聽到對面房門打開的聲響碎片后,他徹底昏迷過去。
當記憶再次老馬識途地跑回賀陽梓大腦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雪白的床單上。眼睛剛疲憊地睜開一條縫,那個人的臉就拼命擠了進來。能看出來,那個人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一絲詫異和失望,那古怪的眼神像是審視一件不合格的瓷器。兩個人的目光剛一對接,那個人就把眼睛撤回來,轉(zhuǎn)身出了病房。賀陽梓似乎能聽到那個人鼻子里哼出一絲氣體。
自從癲癇第一次找上門之后,就安營扎寨不打算走了。賀陽梓開始頻繁嘔吐,往上翻眼白。癲癇發(fā)作時,他都不知道自己從一個清醒的人怎么就失去了知覺。也就那么七八分鐘,他會自動醒來。蘇醒后的他又同原來健康時銜接上,仿佛中間的這幾分鐘只是小憩了一下。有時候略微不同的是腦袋上或者身體某個地方有些擦傷,抑或讓人把人中掐得出了血。
他半病半健康地上完高中。高考結(jié)束后的一剎那,他就已經(jīng)明白,他肯定考上了,且一定能上了名校。他簡直能看到閱卷老師在給他批閱卷子了。果然在其后的一個月,他收到了一所名校的錄取通知書。他看著手里的信封,簡直是在看一枚早已熟透的果實,早就預測到會掉落到自己手心。他一時想不得意都不行。
入學報到,進教室上課,然后就是吃飯,去圖書館,賀陽梓總是平靜地穿梭于校園里。可是,他總是犯病,癲癇如同牛皮癬一樣,趴在他腦子里,像個十足的無賴,隨時都有可能耍潑。這讓他恐懼,他知道這種病的根子上系著那個人。是那個人把這種病養(yǎng)肥了,給它養(yǎng)分,讓它在他身上像魂魄一樣出沒。一方面他拼命把醫(yī)生開的藥轟隆隆吃下去,像抓救命稻草似的,以圖能斬草除根,還自己一個健康的身體。可沒用,它該來還來,厚顏無恥地不請自來。另一方面他把高中時候就有的想法像影子似的帶進了大學。他以前早想過,等高考完,等拿上大學錄取書之時,就是他結(jié)束生命的時刻。他就是要像世人證明,他是有能力考上大學的。他只是不屑于茍活于人世而已。
雖然才活了十八年,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活到了八十歲,已經(jīng)活夠了,每吸一口氣都是帶著疼痛進去的,就連每走一步,關節(jié)都像老年人,費力,虛弱,看來自己提前衰老了。他對生已無眷戀,活著反而成了一種痛苦和極度的恐懼。他要讓自己的生命進入倒計時,用實際行動證明給別人看,他不怕死。走到這一步,都是那個人逼迫的,逼得他幾近崩潰。他就是要讓那個人傷心一輩子,痛苦一輩子,讓那個人精心培養(yǎng)的成果化為灰燼。想到這些的時候,他心里很滿足,似乎已經(jīng)看到那個人抱著他的尸體痛心疾首地慟哭,拼命捶打自己的腦袋,好后悔不應該強逼苛求自己的兒子。他自打高中時候起就給自己編織下這個秘密計劃,因沒人知道而一直心生得意,仿佛揣了個獨享的寶貝。
3
賀陽梓一面慌亂掙扎,企圖拯救自己;一面又絕望至極,盼著離開這個世界。他這會兒想著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精彩。那會兒又聽見體內(nèi)有個聲音喊,找個地方,快跳下去。他在這種矛盾和糾結(jié)中讓時間拖著往前爬,終于,后者戰(zhàn)勝了前者,一咬牙,一跺腳,他覺得是該做自己早想做的事情了。但他表面顯得愈加平靜,沒有人能覺察到他平靜的表面之下,正暗流涌動。他幾近迫不及待,他都為自己暗暗歡呼起來。都已經(jīng)開學三個月了,他還晃悠在世界上,這已經(jīng)算是多活下了,他難免有些激動,仿佛已經(jīng)賺到了。
在猶豫的這三個月里,他就是在做勸自己的最后一點努力??墒堑攘巳齻€月后,他還是想走那一步,只為報復那個人,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報復。該行動了。那天半夜,校園里很靜,他一個人悄悄爬上樓頂,他像完成一項特殊任務,不但沒有絲毫倦意,反而感到很是興奮,沒有觀眾簡直是可惜了。上樓頂還是很順利的,因為他在白天已經(jīng)觀察過好多次路徑了。他站在城市這座教學樓的頂層,悲憫地看著下面的人間煙火。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偶爾三兩個行人如螻蟻一般在車輛間穿梭。他聽到身體里有個聲音說,跳吧,快跳吧,跳下去就了卻一切痛苦和莫名的恐懼了?,F(xiàn)在即便那個人不在身邊,他都能產(chǎn)生莫名的畏怯。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班級,甚至同學間不太熱情的話語這么一件小小的事情,都能給他帶來畏懼的理由,都能讓他腦袋里充滿膽怯的氣體。那膨脹的氣體橫沖直撞,把大腦撞擊得疼痛不堪。
秋天的夜風襲來,劃過他的臉頰,他感到眼淚帶著溫熱滑下去,掉在腳上,他的半只腳已經(jīng)懸空。有更多的眼淚掉下去,他在想,那些帶著溫度的淚花能否到達下面冰冷的地上?不會在空中就蒸發(fā)光了吧?他的身體微微向下傾斜,他趕快控制住自己的身體。
看著塵世間時明時滅的煙火,賀陽梓心里開始倒計時,十、九、八、七、六,他的心跳慢慢加快,他把另一只腳往前挪了半步,他立刻感到身體開始隨風擺動,他覺得此時自己就像一枚風中的枯葉。他把眼珠睜大,又一次看看下面,好高啊,下去一定會摔成一攤?cè)饽?,自己的骨架會像瓷片一樣碎開。他甚至都能看到他血肉模糊地躺在血泊中,周圍圍滿了好奇的老師同學,他們會驚訝地相互詢問,這是怎么了?當然,他更會看到那個人痛哭流涕地趴在自己身上,哭得死去活來,會懊悔地使勁捶頭,發(fā)瘋似的拽頭發(fā)。這是他最想看到的,也是迫不及待要看到的。他為他的杰作而竊喜。
他的兩只腳又往前挪了一點兒,他覺得自己已站在懸崖邊,下面是萬丈深淵,走到今天這地步,就是那個人一步步推至懸崖邊的,已無路可走。只等縱身一躍,他就可以用行動告訴那個人,看他多勇敢,連死都不怕,別以為他是懦弱不堪的。想想在他死后那個人悲傷慟哭的生動表情和瘋狂姿態(tài),他就暗自得意,仿佛為自己報了仇,解了恨。
他的身體劇烈晃動起來,只需再稍稍一動,他的身體便會飛起來。他趕緊撤回腳,回到樓頂中間。他狠狠捶了自己一拳,傷心地閉上眼睛。他忽然就明白了,他其實還是很熱愛生命的,還是很怕死的。
這后來賀陽梓又上去兩次,每次都灰溜溜地下來。像打了一場敗仗,灰頭土臉地狼狽逃竄下來。雖然沒有觀眾,他也覺得沒臉再上去了,他能感到就連樓房都恥笑他了。每次站在樓頂,看著下面如螞蟻般的人,想想自己下去也會變成一只變形的螞蟻,然后痛苦地掙扎死去,他就猶豫,便考慮吃安眠藥,可以悄無聲息地死。但他手里握著一把白色藥片時,又不忍心塞進嘴里。試了幾次,又全吐了出來,甚至連唾沫都吐得一干二凈,還漱了幾次口。他終于看明白自己了,看來他還不想死,他骨子里有一種生的渴望。他內(nèi)心嘲笑自己,一直嚷嚷著要死,可就是下不了手,看來以往只是騙騙自己,安慰自己而已。
賀陽梓最終放棄輕生的想法了,他要活下來。他戰(zhàn)勝了自己那方面的想法,他原以為他會吃安眠藥,會跳樓,總之會選擇某種方式離開這個世界,不成想自己求生的欲望更強烈。他為自己歡欣鼓舞,雖然沒人給他喝彩,但內(nèi)心里已經(jīng)給自己鼓過好幾次掌了。接下來的日子里,他主動和同學們交往,請他們吃飯,同他們一起逛街。盡管交往起來他還感到有些手生,但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
一個學期眨眼即過,寒假來了。一想到回去要再次面對那個人,賀陽梓身上一陣顫栗??蓻]辦法,不回去能去哪兒?大家都回家了,宿舍里空蕩蕩的。再不走連樓管都看不下去了。
他提前想象和那個人見面后的情景,會是個什么情況呢?是需要虛情假意地和那個人客套幾句,還是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遠遠躲著呢?他在腦子里折騰了半天,甚至還把這兩種方案提前排練了幾次。他是下午到家的,那個人不在,只有母親忙前跑后給他準備吃的。他有一腳踩空的失落感,同時也有了一種輕松感。
整整一下午那個人沒回來,賀陽梓心不在焉地坐在沙發(fā)上,時刻準備著迎接那個人,像個時刻準備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身體在客廳,耳朵卻系在門外,他無時無刻不在捕捉外面樓道的響動,捕捉那熟悉的腳步聲一步步走近,然后擰開鎖孔打開門。
到晚上九點時,賀陽梓等得有些累了,開始看電視。電視劇很精彩,他甚至還笑了一下。就在他還沒笑完,還有些殘留的笑意蕩漾在臉上時,他的眼角突然瞥見那個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門里面了,正在嚴肅地換鞋。他的本能反應是趕緊收斂笑容,馬上想要站起來,像軍訓那樣來個標準的立正姿勢。他的屁股剛離開沙發(fā),在空中停頓了一下,又坐下來。他克制住了自己。他把視線放出去,試圖同那個人溝通一下。那個人卻沒理他,眼睛連斜他都沒有,仿佛不知道有他這個人存在,那個人徑直走進洗手間,嘩嘩嘩地洗了一下,然后出來進了臥室。兩個人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像馬路上的陌生人。賀陽梓一時有些失望,想象了好多次見面時的情景,想不到是這樣,真是白演練了。
第二天一大早,那個人就走了,賀陽梓知道那個人忙于工作,忙于應酬,每天實在太忙了,以往能在工作的罅隙里,把他管束的那么嚴,真是不容易。直到他得了癲癇,他發(fā)現(xiàn)那個人就不多理他了,甚至不在外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仿佛他成了那個人的羞恥和累贅,是萬萬不能讓人知道的。接著是母親也走了。屋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此時有人敲門,當當當,三下,遲鈍而衰老的敲門聲。
4
賀陽梓打開門,是對面那個精瘦的老頭兒。孩子,在家呀,我想和你坐坐。說著身體就打算往里挪,手里拄的拐杖已經(jīng)迫不及待塞進門里了。他叫他孩子。賀陽梓看著這個老頭兒,心里一陣溫暖。
進來吧,爺爺,還得感謝您上次救我。賀陽梓讓開身子,把老頭兒放進來。老頭兒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跌坐在沙發(fā)上,然后把拐杖豎在兩腿間。那拐杖讓老頭兒磨得烏黑發(fā)亮,賀陽梓看見自己和老頭兒像兩只弓腰的大蝦擠在那片狹窄的黑亮里。
和他說話時,老頭兒注意到,一個大學生了,竟然像個小學生似的一邊摳指甲一邊羞怯地說話。他摳得饒有興趣,仿佛做這種事情是在玩網(wǎng)絡游戲,能從里面挖出無窮樂趣。
孩子,別太心重了,老頭兒說,別太看重別人的眼光,別太苛求自己了。說這話時,賀陽梓吃了一驚,他覺得在這個老頭兒跟前,自己就像脫光了衣服。他忙低下頭,真想找個地方鉆進去。
腦子里不要裝太多東西,孩子,腦子也像腸胃一樣,要消化掉,要排出去,否則時間長了,會產(chǎn)生垃圾。那些垃圾在腦子里發(fā)酵,變質(zhì),會傷害我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忘記,能盡量忘掉的都忘掉,好好地睡覺。
我聽過一個偏方,不知管不管用,我一個朋友因為刺激得了精神病,一直看不好,后來有一次讓他睡覺,一連昏昏沉沉斷斷續(xù)續(xù)睡了好幾天,結(jié)果就好了。你這個癲癇也是因為刺激的,我覺得你也應該好好睡睡覺。
賀陽梓抬頭看了老頭兒一眼,老頭兒正用深邃的眼睛打量他。他看見對面那雙昏黃的小眼睛隱藏在深陷的眼窩里,似乎已經(jīng)穿透他的頭皮,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了。一個太了解他的人讓他坐立不安起來,讓他近乎發(fā)狂。他強按住自己的身體,不讓自己亂動。
你父親是管你很嚴,但你所謂的磨難其實算不得什么。我經(jīng)歷過的磨難比你多百倍,我小時候從河南逃難,生病,身上發(fā)黃,父親不要我了,趁我昏迷時,把我丟進臭水溝里。我醒來后,大哭,被回來找我的母親聽到,把我救出來。為了證明我還有用,我一路拼命打蓮花落,為家里人討點吃的。我們輾轉(zhuǎn)來到蒲縣,晚上不敢進村,怕人家打。我們就睡在村外,晚上來了一群狼,把我們嚇壞了。幸好沒上前來,狼群很快就跑遠了。第二天我們趕緊住進一家破廟,算是安了家。新中國成立后,我招工到了太原的東山煤礦,全礦沒幾條工作服,大家輪換著穿,有時候光著身子就下礦了。直到后來塌方砸壞了腿,才辦了內(nèi)退。多虧了新中國,要不我這條命還不知道咋樣哩。
老頭兒啰里啰嗦地說了半天,仿佛好幾年沒說過話了,要一下子把積攢已久的話全掏出來。賀陽梓聽得很認真,他很是感激老頭兒這么熱心地安慰他,還替他考慮,于是哪怕裝他也得裝成認真傾聽的表情??墒菨u漸的,他感覺不對勁兒了,是哪里出問題了呢?他琢磨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了,他覺得老頭兒看他的眼神不對,仿佛心里默默計算著他何時癲癇發(fā)作,一,二,三,看能數(shù)到幾,他的病就發(fā)作。似乎老頭兒心里裝了個鐘表,那時鐘嘀嗒走過的聲響賀陽梓都能聽到,他一時感到恐懼萬分。
賀陽梓都不敢見老頭兒了。后來他在小區(qū),在外面,在陌生的人群中,他都感到惶恐,感到不安,似乎到處都是那個老頭兒,那老頭兒正把他的事情當緋聞傳得沸沸揚揚。大家都認出他來了,仿佛他臉上刺著癲癇的字,或者他前胸后背印有癲癇的字眼。無論他走到哪里,別人在背后都對他指指點點,投來鄙夷的目光。那些如森林般重疊的目光讓他無助,讓他絕望,讓他無處遁逃,讓他發(fā)瘋。他成了被沙礫聚攏起來的人,稍不留意,他就會坍塌流走的。
偶爾在樓道里遇見老頭兒,總感受到老頭兒奇怪的眼神靜靜看他,似乎不再耐心地看數(shù)到幾他能病情發(fā)作,而是開始倒數(shù),三、二、一,發(fā)作!好像在老頭兒眼里,他是注定會癲癇發(fā)作的,只稍加等待就能看到笑話。他仿佛能捕捉到這個老頭兒的獰笑。
這天上午,家里沒人。當當當,又是那熟悉而讓人恐懼的三下。他知道老頭兒又來敲門。他把耳朵貼在門邊,捕捉外面的聲響,他不想給老頭兒開門。當當當,老頭兒很執(zhí)著,仿佛早知道他就躲在門邊。賀陽梓打開門,門后出現(xiàn)他早已猜到的那張臉。老頭兒邊進邊問,仍然是熱心地問他睡眠咋樣?癲癇多長時間一次。那走姿像進自家房子,連語氣都像是在關心一個親戚的病情好點了沒。賀陽梓不說話,機械地關上門,像個木偶似的站在原地不動。老頭兒已經(jīng)穩(wěn)妥地坐定,繼續(xù)問昨晚幾點睡的,今天多會起的,一天喝幾次藥,喝得哪幾種藥。賀陽梓越聽越膽戰(zhàn)心驚,這分明是對他赤裸裸的嘲笑和歧視。他覺得自己徹底瘋了,他再也呆不下去。他徑自跑向廚房,緊握一把寒光閃閃的菜刀,瘋狂朝老頭兒身上頭上亂砍一通。老頭兒試圖拿拐杖抵擋,拐杖沒幾下,就被賀陽梓切斷了。失去拐杖保護的老頭兒都來不及躲閃,就掙扎著倒在血泊中。血光四濺,賀陽梓只知道揮刀不停往下砍。直到看見老頭兒一動不動,他才停下來,疲憊至極地癱坐在地上。鮮血模糊了他的雙眼,他已顧不上洗臉了,唯有雙手痙攣地亂顫。
此時,門打開。那個人回來了,賀陽梓一下像找到了救星,他哭喊著,我殺了對面那個爺爺,咋辦呀?他拼命抱住那個人的腿,不斷重復著這幾句話。那個人一看地上就他一個人像小孩似的又哭又鬧,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快速跑出去,使勁敲打?qū)γ娴蔫F門,雙眼緊張地盯住那道門的響動,仿佛鐵門后面的一具死尸就是現(xiàn)成的,專等被人發(fā)現(xiàn)。是瘦老頭兒開的門兒,蒼老干枯的臉上寫滿詫異。那個人道歉說沒事后,又羞又惱地跑回家,重重關住了房門。
賀陽梓還癱在地上哭喊,嘴是一下也閑不下來,鼻涕涎水到處飛濺,叫嚷著殺人了,殺人了!他固執(zhí)地指著地上給那個人看,像個千辛萬苦搭起積木卻被人推倒的小孩兒,好不容易找到個大人急于要訴苦似的。
那個人不耐煩了,叫他閉嘴??墒撬2幌聛?,那個人使勁捂住他的嘴,怒吼,不要再丟人現(xiàn)眼地叫喊了。他不聽,拼命反抗,他看到那個人滿臉憎恨的表情,像一頭從瓶子里放出來的惡魔。那個人先是掐他的脖子,見掐不牢,便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條繩子,緊緊勒住他的脖子,越勒越緊。他的雙手本能地想撤掉繩子,可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勞。
他看見眼前的墻壁沙發(fā)茶幾開始扭曲變形,像云彩一樣,不管不顧地向上飛去。接著眼前漸漸漆黑,大腦每一秒都在飛快轉(zhuǎn)動。他又回到了童年,看著自己變成少年長成青年,然后結(jié)婚生子,再看著孩子們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