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鵬程
(長春建筑學院 基礎(chǔ)教學部,吉林 長春 130000)
相對于奉俊昊的《殺人回憶》(2003)、羅泓軫的《追擊者》(2008)這類根據(jù)切實可查的真實刑事案件改編而成的電影而言,韓國導演鄭秉吉自編自導的犯罪電影《我是殺人犯》(2012)中的案件類型盡管接近《殺人回憶》的原型,但是卻是鄭秉吉虛構(gòu)的。電影也因此有了更大的娛樂性。而只要對韓國影壇近年來的整體創(chuàng)作趨勢稍作了解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以當代社會為背景的罪案驚悚懸疑電影每年層出不窮,甚至已經(jīng)擁有了較為成熟的量產(chǎn)模式。這也就導致缺乏真實案件支撐的《我是殺人犯》在思想性上無法與《殺人回憶》等嚴肅犯罪電影匹敵,而在藝術(shù)上又不可避免地因為同類電影的大量涌現(xiàn)陷入了“俗套”。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是殺人犯》只是一部無法超越同儕的平庸之作,否則電影也無法獲得百想藝術(shù)大賞和大鐘獎最佳編劇和最佳影片的提名?!段沂菤⑷朔浮返牧咙c就在于,電影拋棄了同類電影“真兇是誰”這一慣用的以懸念為推動力的敘事模式,而是設(shè)置出了層層反諷,電影中的正反雙方、圍觀者,甚至銀幕之前的觀眾,都有可能成為電影諷刺的對象。電影正是借助這些反諷,實現(xiàn)對社會的控訴以及對人性弱點的揭露。
在具體分析《我是殺人犯》中的反諷之前,有必要明確何為電影反諷辭格。反諷是與滑稽有所區(qū)別的表達方式,相對于滑稽往往是對愚蠢的行為進行直接的嘲笑,反諷所要達到的目的則是通過某種巨大的反差或矛盾來發(fā)人深省。在電影藝術(shù)中,它有著特有的修辭特征。電影中的反諷主要是通過劇情的表象和內(nèi)涵來體現(xiàn)的,其基本要素就是必須存在對立。觀眾在電影中能看到如“情”與“理”、“說法”與“真相”等的尖銳對立,這些對立造成了人和人之間的沖突。而主創(chuàng)的意圖就隱含在這些對立之中。在電影中,主創(chuàng)者一旦擁有了反諷意識,開始營建反諷情境時,他與他所要批判的對象就是需要保持一定距離的,只有有著清醒的心智狀態(tài)和超脫的眼光,反諷辭格才能較好地完成,促進接受者進行反思或檢討。
正如《殺人回憶》的批判直接指向的是當時韓國警察系統(tǒng)低下的工作效率以及混亂的社會治安狀況,《我是殺人犯》將批判的苗頭指向了韓國法律存在的漏洞,即韓國死刑犯的訴訟期限只有15年,如果警方不能在15年內(nèi)將真兇緝拿歸案,那么真兇在15年之后就可以逍遙法外。在法律為一切行為的準繩的當代社會,任何法制的不完善都有可能對社會帶來巨大的傷害。針對這短暫的15年訴訟期,韓國一度有國會議員在提案中建議將其延長至20年。對于這一問題,韓國電影人也拍過不少類似題材的電影,如鄭根燮的《抓住那個家伙》 (2013)等。死刑訴訟時效在許多國家都是存在的,其存在有著減少訴訟成本、提高訴訟效率、節(jié)省司法資源等頗為無奈的原因,是人們在執(zhí)法力量有限的情況下對罪惡做出的一種妥協(xié)。然而這又在客觀上造成了部分人可以逃脫恢恢法網(wǎng),這又是與追求公正公平的法制精神、懲惡揚善的主流道德精神相違背的。尤其是對于個別罪大惡極的案犯,他們不受到法律的制裁,甚至出來自認犯罪挑釁社會,則更是為人們的道德所難以容忍的。在討論法律對于罪惡不得不“網(wǎng)開一面”的這一內(nèi)容上,與《我是殺人犯》類似的還有格里高利·霍布里特的電影《一級恐懼》(Primal
Fear
,1996)和陳思誠的《唐人街探案》(2015)等,電影中真正操縱了犯罪的人都因為警方搜集的證據(jù)不足,加之其駭人的智商對自己行為能夠自圓其說而沒有受到法律的懲罰,盡管辦案者已經(jīng)洞悉了真相也無能為力。只是和《一級恐懼》與《唐人街探案》中警方獨自默認了不公正的結(jié)果不同,《我是殺人犯》中提出了另一種伸張正義的方式,即私刑復仇。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守法公民而言,他們至多只能在道德上譴責,在情感上畏懼、遠離這一類人。而只有飽受創(chuàng)痛的受害者家屬才會選擇以私刑復仇的方式來“彌補”這一法律的漏洞。在《我是殺人犯》中,斗赫等受害人家屬便組成了一個“復仇者聯(lián)盟”組織,自己來對兇手實施報復。最早這些受害人家屬是以單打獨斗的方式尋找真兇的,如斗赫便因為捅錯了人而被關(guān)入監(jiān)獄中多年。在意識到個人力量的弱小后,他們彼此聯(lián)系,建立起了一個小小的基地,綜合了每個人的長處,如鄭秀妍母親的財力、少女崔江淑的箭術(shù)以及江淑父親的養(yǎng)蛇術(shù)等,并且在每次行動前都會做出周密的計劃。從目的上來看,遺屬聯(lián)盟的目標當然是為了維護正義,為了不讓真兇能夠以無罪的身份大搖大擺地存在于這個社會上,然而他們的做法又是違背法律和程序正義的,甚至有可能是違背結(jié)果正義的。如當遺屬們認定真兇就是李斗西的時候,就對他實行了綁架,在綁架失敗后,崔江淑選擇了帶上弓箭,在天橋上李斗西巨大的廣告牌后,從李斗西巨幅畫像的眼睛中對李斗西本人射出復仇之箭。然而與此同時,其他遺屬已經(jīng)從電視中確認了李斗西并非真兇,痛悔崔江淑不但殺錯了人還將身陷囹圄。如果說,法律對于犯罪者的制裁無力是電影進行的第一重反諷,那么代替法律完成制裁的遺屬反而違背法律,這便是電影的第二重反諷。如在電影的最后,同樣身為遺屬的崔邢久就因為殺死了兇手而服刑五年??梢哉f,電影在他們身上寄托了某種對于殉道者的情感。
在《我是殺人犯》中,鄭秉吉以存在反諷的方式考量了人們的生存現(xiàn)狀,包括受害人、受害人家屬和警察等。存在反諷是“表達主體對存在本身的悖謬性具有明確意識的一種文學表達,是敘事主體在面對世界的悖謬、荒誕以及面對自我的生存困境所持的哲學思考和生存態(tài)度”。如前所述,《我是殺人犯》中的法律缺陷讓遺屬們承載了最大的痛苦,他們秉承著復仇的信念,甚至不惜為了給親人復仇而觸犯法律。在電影中,遺屬們的親人因為兇手的作惡連續(xù)逝去,其中有的人因為不堪忍受這種痛苦而自殺。如電影一開始就表現(xiàn)了認崔邢久為哥哥的年輕人玄植當著崔邢久的面跳樓自殺,原因是在取得了那么多的拳擊榮譽后,被殺害的母親卻再也看不到了。玄植的自殺一方面是為了后來的情節(jié)埋下伏筆,另一方面也是在影片伊始就奠定了悲痛的基調(diào)。而最后一個受害人鄭秀妍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鄭秀妍的母親和男友崔邢久心中存了鄭秀妍依然還活著的一線希望,在鄭秀妍的白骨被挖出來,并且這個過程還被電視臺轉(zhuǎn)播時,崔邢久等人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如果說僅僅是批判韓國社會治安狀況的惡劣,抑或是兇手J先生本人的喪心病狂,那么存在反諷是不能成立的。電影中的反諷就在于“存在本身的悖謬性”。部分悲劇的發(fā)生在某種程度上是與無辜之人有關(guān)系的。鄭秀妍之前被崔邢久送回家,而崔邢久在獨自返回的路上遇到了鄭秀妍的母親,鄭母因為嫌棄崔邢久只是一個窮警察而不愿意女兒和他交往,責怪崔邢久那么晚還跟鄭秀妍在一起,崔邢久解釋是因為太晚了怕鄭秀妍不安全才送她回家。然而在電影的結(jié)尾,觀眾才知道,崔邢久一直無法忘懷他最后一次和鄭秀妍分手時的情景,女友希望他送她回家,然而崔邢久卻因為想起了上次和鄭母的偶遇婉拒了鄭秀妍,說“媽媽又要不高興了”,結(jié)果導致無人陪伴的鄭秀妍落入了J先生之手,在被囚禁了兩年,甚至懷上了J先生的孩子之后,慘遭殺害。女性的生存困境在此被電影放大了。鄭母出于對女兒的愛而阻止崔邢久和她交往,結(jié)果卻導致更為悲慘的后果。她對女兒的關(guān)愛反而導致女兒的悲劇,這種悖謬然而又合理的情節(jié)讓人看到了鄭秀妍人生的慘淡。觀眾也由此更能理解,為什么在整個警方系統(tǒng)和遺屬聯(lián)盟中,崔邢久和鄭母是復仇心態(tài)最為堅定的兩個人,因為他們都對于鄭秀妍的死有著深深的自責,然而也正是這兩個人,由于崔邢久對自己計劃的保密,他們在李斗西的問題上幾乎刀兵相向、自相殘殺。此時現(xiàn)實出現(xiàn)了悖謬之上的又一重悖謬。在這種存在反諷中,情節(jié)的內(nèi)在張力被孕育了出來。
如果說,《我是殺人犯》對于法律制度的指責還是較為溫和的,那么對于現(xiàn)實中的一些悖謬現(xiàn)象的批判則采取了一種極為有力的否定態(tài)度。觀眾也能感受到,電影進行的是一種持續(xù)不斷的,對一個群體的追問,而欣賞電影的觀眾也有可能成為電影反諷的看客之一。
在電影中,一個重要的戲劇沖突就在于,李斗西當眾承認自己是15年前的連環(huán)殺人案兇手,并且在眾聲喧嘩的各大媒體的包裝之下,不斷作秀,包括將自傳《我是殺人犯》所得的版稅兩百億捐給福利院,到受害者遺屬面前下跪謝罪等,加上李斗西長相英俊,成為一時炙手可熱的明星。由于觀眾是從崔邢久的視角觀影的,李斗西的囂張氣焰更是將崔邢久的生活推向了一種極為尷尬的局面。最為荒誕的是,在李斗西風光無兩的時候,J先生卻打入熱線電話,直接聲稱自己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原本可恥的殺人兇手身份卻成為爭搶的對象,這正是社會異化帶來的后果。
這種異化一是反映在推波助瀾、如蠅逐臭的媒體上的。在J先生打入電話后,電影中的當紅節(jié)目“國民討論”馬上不惜代價地組織崔邢久、J先生和李斗西三方來做一場關(guān)于到底誰是真兇的討論。顯然,對于媒體來說,真相究竟是什么,被害人是否能死而瞑目,法律的尊嚴能否得到維護并不是他們考慮的,最大限度地抓住觀眾的眼球獲取收視率才是他們想要的。因此電影專門設(shè)計了一個情節(jié),在崔邢久忍不住將手中的杯子砸向前來挑釁的J先生后,主播趕緊插播了一條講述友情的奧利奧派廣告,而導演則抱怨主播插入廣告會導致降低收視率,寧可出演播事故也要將這一“火爆”場景直播出去。電影的反諷達到高潮。由此可見,媒體人的職業(yè)操守是值得擔憂的。電影中還有一個細節(jié),即在李斗西的新書發(fā)布會上,女記者問的問題居然是李斗西的皮膚保養(yǎng)經(jīng)驗。
而媒體的受眾也對于這一悖謬現(xiàn)實的形成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由于李斗西外形俊朗,對自己的犯罪經(jīng)歷能面帶微笑地侃侃而談,他坐擁大量擁躉,女學生甚至組成后援團在電視臺外揮舞標語齊喊口號表示李斗西哥哥才是真正的殺人犯,而J先生只是個“詐騙犯”,當李斗西承認鄭秀妍不是自己殺的以后,女學生們淚流滿面地互相鼓勁“前幾個人一定是哥哥殺的”等。在公安局時李斗西和崔邢久對峙這一情勢嚴峻的時刻,女學生們卻能在旁邊如追星一般渴慕著李斗西的手碰到她們。李斗西完全成為一個偶像,對于這些民眾而言,沒有什么是不可以極盡追捧的。唯利是圖的其他人,如渴望崔邢久也出書的書店老板,李斗西的經(jīng)紀人和電視臺等所看到的李斗西身上的商業(yè)價值正是這些民眾賦予的。在媒體和網(wǎng)絡(luò)日益開放的當今社會,這種亂象無疑是值得觀眾反思的。
當代韓國犯罪電影可以說是在特定的時代以及政治文化背景下,出現(xiàn)并且蔚為大觀的一種具有批判現(xiàn)實主義品格,直指韓國現(xiàn)實生活與人性深層道德、情感困境的電影類型?!段沂菤⑷朔浮繁闶沁@一片熱鬧繁榮的創(chuàng)作景觀中的一部佳作。電影以一種亦莊亦諧的敘事方式,運用了大量反諷,表達了鄭秉吉對韓國法律漏洞的質(zhì)疑,對人們荒誕、悲慘人生的關(guān)注,以及對在商業(yè)時代悖謬現(xiàn)實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