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宏越
當(dāng)我想把李碩明的事情記錄下來的時候,我琢磨過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不是李碩明因為打麻將欠了何胖子的錢,何胖子還會不會把李碩明的事跟我說。我琢磨的結(jié)果是,會說。何胖子不缺錢,何胖子嘴欠。
何胖子本名何金,我通常叫何哥,何胖子是私底下的叫法。何胖子是我們隊的前任隊長,年齡比我們大,但就只比我們大一歲。我們隊是由一幫我的高中同學(xué)和何胖子的一幫親屬組成的。三年前我和同學(xué)周末要到重工小學(xué)踢足球,何胖子和他的親戚們也來踢球,于是我們就認(rèn)識了,后來兩支球隊就組成了一支球隊,由我和何胖子共同擔(dān)任隊長。何胖子的親戚年齡都比較大,最大的比我們大了十四五歲,何胖子和他們是平輩人,所以我一直覺得何胖子也比我們大很多,后來在一起踢球混得熟了,我才知道何胖子只比我大了一歲。
也是因為混得熟了,我還知道了何胖子有兩大愛好,一個踢足球,還有一個就是打麻將。每周六早上何胖子跟我們踢完球,就開著他的豐田霸道去麻將社了,至于是哪家麻將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何胖子和他的麻友打一天麻將,光給麻將社的錢就不止二百塊。二百塊是我們踢一場球的場地費,平攤到每個人身上,還不到十塊錢。
何胖子當(dāng)上他們隊隊長和我當(dāng)上我們隊隊長的情況不同,我當(dāng)上我們高中班里足球隊的隊長,因為我踢得還算湊合,而且還是班里的體委,需要聯(lián)系比賽;何胖子在他的親戚隊當(dāng)隊長,純粹是因為他年齡最小,不得不為他的姐夫、表哥、表姐夫、大舅哥,甚至是姐夫的表弟、表姐夫的表姐夫、大舅哥的大舅哥們服務(wù),保證他們在想踢球的時候有球場踢球、想比賽的時候有對手。以何胖子的性格,他肯定是不愿意做這件事情的。有一年的冬天,就是因為何胖子的“消極怠工”,沒訂到室內(nèi)的場地,導(dǎo)致何胖子一大家子人都沒踢上球。對此,何胖子的表姐夫一直耿耿于懷,后來每年冬天我們隊要訂場地的時候,他都會對我說,別聽何金的,他辦事不靠譜!當(dāng)然,最能夠驗證何胖子不愿意當(dāng)隊長的,是他借著膝蓋有傷告別了足球場近兩個月,這兩個月里,他完全不管球隊的事情,專心致志地和他的麻友修長城,等兩個月后何胖子再來踢球,就完全把球隊的事情甩給我了。
也是在何胖子休賽了兩個月之后的第一個周六早上,何胖子略帶神秘地對我說,下周帶個你認(rèn)識的人來。
我說,誰呀?
何胖子說,等見到你就知道了。
我又問,何哥,誰呀?
何胖子說,李碩明。
操!是他。我說。
何胖子說,是你初中同學(xué)吧?
我說,是。
何胖子說,他下周跟我一起過來。
我說,你怎么認(rèn)識他呢?
何胖子說,我們天天在一起打麻將。
我說,哦。
我從何胖子嘴里第一次聽到李碩明的情況就是這樣的。我和何胖子在一起踢球也有三年多了,沒想到李碩明和何胖子的關(guān)系比我還近。不過也難怪,李碩明和何胖子天天在一起打麻將,用的是嘴;我和何胖子周周在一起踢足球,用的是腳;腳和腳哪有嘴和嘴容易熟絡(luò)。我的兩只腳在一起三十多年了,估計也互不相識呢!
那天踢完球像往常一樣,我還是先把小鄭捎到他家,然后就回家了。
我把何胖子跟我提到李碩明的事忘了。
下一個星期六早上,我先是去接小鄭,然后照例在重工小學(xué)門口買一份雞蛋餅。就在等雞蛋餅的時候,我想起來了,今天李碩明要來。我已經(jīng)記不得上一次見到李碩明是在五年前還是八年前了,反正不是在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而是偶然碰到。我們初中班是每年過年都要聚會的,當(dāng)然人數(shù)不多,常聚的有不到二十人,很多人在北京假期少,或是壓根兒就沒回來,每次實到的人也就是十個左右。這些人中,并不包括李碩明,就算把人數(shù)擴大到四十個,也不會有李碩明吧!正想到這兒,雞蛋餅做好了,我和小鄭就往重工小學(xué)的操場走了。
我一眼就望到了何胖子肥碩的身軀,又往他身邊看,已經(jīng)到了五六個人,王峰、林濤、海波、小強、大哥,全是熟面孔,沒看見李碩明。
我一邊咬著雞蛋餅一邊問何胖子,李碩明呢?
何胖子說,我叫他,他死活不起來,睡覺呢。
我說,哦。
何胖子說,昨晚干得太晚了,我也差點兒沒起來。
王峰問,誰啊?
我說,說了你也不認(rèn)識。李碩明,我初中同學(xué),說今天也來踢,沒來。
王峰說,是那個戴個眼鏡長得挺瘦挺黑的不?
我說,是啊,你怎么知道?
王峰說,你忘了啊,我們上高中時,跟他班踢過。
我說,對,想起來了,是踢過。他們班踢不過我們班。我記得當(dāng)時是我跟他班另外一個我的初中同學(xué)張希聯(lián)系的。張希、李碩明和我是初中的同學(xué),張希和李碩明后來又考入了同一所高中的同一個班。更巧的是張希和李碩明還考進了同一所大學(xué)的同一個系。外人看來他倆就像是一對gay。
王峰說,他們班真不行,和我們踢過的班里,他們班是最差的。
我說,是。
王峰說,他踢得不咋地,還壞。
我沖王峰笑了笑說,你咋知道?
王峰說,我當(dāng)時帶球,都給他過了,他還從后面用腳故意勾我,一下子給我勾倒了。波靈蓋兒現(xiàn)在還留疤呢。王峰說完把波靈蓋兒抬起來給我看。
王峰說話的時候,何胖子也在一旁瞅著,沒吱聲。
我說,他就那樣,踹寡婦門的主兒。
王峰說,他可真是,絆完我還看我一眼,你就看他那眼神兒就壞。
我說,他可老壞了。
我接著說,現(xiàn)在天天和何哥在一起打麻將呢。他說話,沒一句真的。
何金說,他一天凈吹牛,我們都習(xí)慣了,說什么他爸是干工程的,說他爺爺是校長?
我說,他爺爺真是校長,是哪個學(xué)校忘了。
何胖子說,他還吸毒。
王峰說,看他那樣就像吸毒。
就在王峰對何胖子說李碩明吸毒表示認(rèn)同的時候,我也咬完了最后一口雞蛋餅,開始換球鞋了。李碩明來不來踢球?qū)ξ覀冴牄]有絲毫的影響,我們隊不缺人。我默許他來踢球也是因為他是何胖子的麻友,而不是我的什么初中同學(xué)。球隊里突然間來一個吸毒鬼對大家來說是一種隱患,何況他還喜歡絆人。我個人對李碩明來不來我們隊踢球也沒有什么或歡迎或拒絕的想法,一個住得離我家很近的許多年都不來往的同學(xué),見不見根本無所謂。
換完鞋,開踢。
這次踢完球,和前一周踢完球情況卻不同了。前一周踢完球,我把李碩明徹徹底底忘了一周。而這一次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能想起李碩明那黑瘦黑瘦的影子,就像這一周他真的來了重工小學(xué),還和我們一起踢了一場球,并且還在休息的時候吹了很多牛逼,說什么他爸的工程有幾百萬的投資,說什么他上大學(xué)時就沒怎么出過寢室,說什么他在大學(xué)里換過N個對象,個個都比我們初中的蘇小美好看,諸如此類。但不包括吸毒。
我當(dāng)然比何胖子和王峰更了解李碩明,但是我不能確定李碩明吸沒吸毒,何胖子只說李碩明吸毒,他沒有說是他自己通過李碩明身上的蛛絲馬跡發(fā)現(xiàn)的,還是李碩明在向他吹牛時說的。如果是李碩明跟他說的,這就不得不讓人懷疑了,因為李碩明的話,沒一句是真的,包括我們所謂的真話。
上學(xué)那會兒,李碩明是全班公認(rèn)的最淘的學(xué)生。初二那年,正趕上我們學(xué)校剛剛搬到新的校區(qū),學(xué)校里很多東西都未來得及規(guī)整就開學(xué)了。管生物實驗室的老師找我們班幫忙搬生物標(biāo)本。我記得實驗室共藏有由小至大八個嬰兒標(biāo)本,最大的有近一尺長。忘了是誰不小心把其中一個標(biāo)本瓶子摔碎了,福爾馬林灑了一地,當(dāng)然還有那個可憐的孩子。晚上放學(xué)的時候,在學(xué)校狹長而昏黃的車庫里,李碩明拿著揀來的木棍兒從垃圾箱里扒拉出來嬰兒標(biāo)本,掛在木棍兒上耍來耍去。等李碩明玩累了,把標(biāo)本隨手放進了身邊一個自行車的車筐里,然后大搖大擺地騎著自己的自行車回家了。
不過,我知道李碩明的膽子是很小的,李碩明很少因為和別人打架被老師罵,班里很多男同學(xué)都敢罵他而他不敢還口,最多就是碰一下眼鏡,然后瞪一瞪對方,而這對李碩明來說已經(jīng)是很大的進步了。我曾聽過李碩明的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親口告訴我,李碩明上小學(xué)的時候,他們班同學(xué)因為看了《戲說乾隆》,班里流行了一陣子點穴。同學(xué)們之間互相“點穴”,而被點穴的同學(xué)通常也會配合點穴的同學(xué),身子一動不動挺一陣子。李碩明班里有一個愛打架的有點社會氣的男同學(xué),只要他點穴,別人就必須保證在他的視線里一直不動,至少也得挺三五分鐘,待他親自解穴才能活動。有一次,中午放學(xué),李碩明被他點了穴,結(jié)果他忘記了解穴,李碩明就在教室里待了一中午不敢動彈。直到下午這哥們兒回來,才為李碩明解了穴。
因為李碩明被全班公認(rèn)為最淘的學(xué)生,所以李碩明干的所有壞事都能夠被全班同學(xué)所理解并接受,就比如李碩明愛撩蘇小美。(初中生李碩明畢竟還小,所以我只能用撩閑的撩,而不是調(diào)戲)蘇小美在我們班不是長得最漂亮的,不過胖瘦適中,屬于那種瘦不露骨、豐不余肉的身材,嘴邊還有一顆美人痣。而且性格挺隨和,無論你怎么撩她,她都不生氣,當(dāng)然就只有李碩明一個人撩她。對于蘇小美,我比其他人知道的還多一些,蘇小美她爸和我爸都是建筑公司機械廠的工人,家離得也近,關(guān)系不錯,常在一起喝酒。我后來想,他們這種看似很近的關(guān)系反而讓我和蘇小美比普通的同學(xué)更遠了一層,我常有意識地躲避蘇小美,也從來不和我爸提起蘇小美。李碩明和我不一樣,他每天上學(xué)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撩蘇小美,抓蘇小美的辮子,搶蘇小美的東西。就像阿Q伸手去摸小尼姑的頭皮,班里的很多男生也跟著哈哈大笑。
臨畢業(yè)的時候,在班里我可能是最后一個知道,李碩明和蘇小美好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也可能是李碩明天天吹牛逼忽悠住了蘇小美。李碩明跟蘇小美說過,我爺爺能讓你當(dāng)老師。李碩明和蘇小美好了,課間休息的時候,他還是抓蘇小美的辮子,還是引得班里同學(xué)哈哈大笑。如今,蘇小美她爸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了,當(dāng)年機械廠買斷,她爸把廠子買斷所賠給他的五千塊錢都換成了“黃牌”啤酒。喝完最后一瓶的時候,她爸就死了。蘇小美她媽也是工人,賠的錢還不如她爸多,還不夠給她爸買墓地。
李碩明他爺爺確實是校長,而且好像還是區(qū)里一個重點學(xué)校的校長,也在教育局干過。我們初中班主任曾在公開場合多次表達過對李碩明他爺爺?shù)淖鹁矗?dāng)然這些場合多是在批評李碩明的時候。本來有這樣一個在區(qū)教育界德高望重的爺爺,李碩明只要稍稍給一點兒勁兒,他也不至于在班里男生中人見人欺。據(jù)說孔子的孫子叫孔伋,日后也成了孔子那樣的人,而李碩明的爺爺?shù)膶O子李碩明就真是孫子了。
其實,李碩明比蘇小美強不了多少,他有一個可以用來吹牛逼的爺爺不假,但李碩明他爸當(dāng)年也是工廠工人,掙不了幾個錢。李碩明他媽是小學(xué)老師,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李碩明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跟人跑到南方去了。很可能是再也不想見到李碩明了。
李碩明的媽媽不想再見李碩明了,我們這一竿子同學(xué)就更不想見他了。你跟他打撲克,他偷牌耍賴;你跟他踢足球,他故意絆人拽衣服;你跟他打群架,他先認(rèn)慫跑了。除非你看上了哪個女生,讓他去幫你撩騷,他樂此不疲。所以一畢業(yè)我們和李碩明就失去了聯(lián)系。
張希是個例外,可以說是一路躲避,又一路追隨。我們?nèi)蘸笏苈牭降年P(guān)于李碩明的一切可能都來源于張希的口述。張希的QQ名叫大騙子,在我印象中張希從來沒說過一回假話,說話辦事也都非常實在。他的QQ名更像是為李碩明起的,或者說是提醒他身邊的人,百分之二百地提高警惕,因為李碩明在他附近。張希屬于我們畢業(yè)后常聚的不到二十個人中的一個,起初我們都很同情他,也像聽笑話那樣聽他說起李碩明的事情。
張希的講述,從來都只限于李碩明本人,張希一次都沒有提過蘇小美。
張希是個厚道人。
張希告訴我們,李碩明進了高中不久,為了搶一個女生,跟他們年級另一個班的男生干了一仗,還引得兩班男生紛紛動手,最后李碩明竟占了上風(fēng),抱得美人歸。這是我們所無法預(yù)料的。李碩明敢打人?而且打的還是外班的不知底細(xì)的學(xué)生。
張希還告訴我們,李碩明現(xiàn)在也可以放學(xué)后和幾個人在校門口站著抽煙了。
后來李碩明竟然都敢直接進別的班里罵別的班學(xué)生了。
這些話如果不是張希說的,換了另外任何一個人,我們都不會信。我們本來以為,張希如果被他們的高中同學(xué)知道了他曾和李碩明是初中同學(xué),不僅李碩明在他們班會被瞧不起,張希也會??墒聦嵣希畲T明變得牛逼了,用張希的原話說,李碩明的脾氣現(xiàn)在可大了。
我從沒說過李碩明腦子不夠用,李碩明是考北大的料。不知道哪個傻子說過,能夠到達金字塔頂端的只有兩種動物,一種是老鷹,它有一雙有力的翅膀;還有一種是蝸牛,它有那種無聊而執(zhí)著的精神(大意)。如果說北大是金字塔的頂端,那么李碩明只要拍一拍翅膀就能到達,可他從來就沒想過要張開翅膀,還壓死了很多蝸牛。
我上面廢了一百多個字,就想說,李碩明也考上了大學(xué)。張希寒窗苦讀了三年和李碩明在高中泡了三年妞打了三年架一樣都考進了陽城大學(xué)計算機系。對李碩明來講,他考大學(xué)的唯一目的是再找個舒適的地方混幾年,如果他覺得校園里舒服,他甚至還能考上碩士、博士。
張希說,李碩明在大學(xué)四年,基本沒怎么上過課,可能他們班的人他還沒認(rèn)全。李碩明在寢室里每天打網(wǎng)絡(luò)游戲,每天上午十一點準(zhǔn)時起床,餓了就吃方便面或者讓同學(xué)幫他把飯打回來。
李碩明在陽城大學(xué)計算機系打了四年游戲,還比其他同學(xué)提前拿到了畢業(yè)證。他花了二百塊錢做了一張假的,張希說。買假文憑,這符合李碩明一貫的作風(fēng)。李老校長一定不知道他們老李家的獨苗并沒有大學(xué)畢業(yè),滿面紅光地繼續(xù)讓他的大孫子忽悠得團團轉(zhuǎn)。有時候那些造假證的販子也積了很多德。
隨著李碩明拿到了這張假文憑,他和張希的十年同窗關(guān)系也就斷了,自然我們從張希嘴里也就再也聽不到李碩明的事了。
第三周,李碩明還是沒來。
第四周,李碩明還是沒來。
第N周,李碩明依然沒有來。
第N周的早上,我和何胖子閑聊。
我說,何哥,李碩明咋樣了?
何胖子說,別提了,他最近輸慘了。每天都能輸個兩三千,然后沒錢了停幾天再干。再干還是輸,就開始借錢,跟麻將社老板借,借了兩回就不借給他了。再跟我們玩,帶的錢輸沒了就開始耍無賴,不給了。
我說,他不說他爸搞工程嗎?
何胖子說,搞雞毛啊。
我說,那還咋玩?
何胖子說,那也得玩??!要不咋整。
我說,他結(jié)婚沒?
何胖子說,早離了?,F(xiàn)在這個沒結(jié)婚,給他生了個兒子。
我說,操。
何胖子說,你別跟別人說,他讓他對象去當(dāng)小姐了。
我說,真的假的?
何胖子說,他跟我說的。
我說,你見過他對象沒,長啥樣???
何胖子說,見過,長得倒是還行,就是嘴邊長了個大痣。
我說,你知道她姓啥不?
何胖子說,好像姓蘇。
我說,操,這個傻×!
李碩明說話,沒一句真的。但愿這一次他騙了何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