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魯平
一
李麗娜接到那幅濕乎乎的“天道酬勤”,恨不得花處長立馬嘎嘣一下死了。即使不死,癱了也好,他倒在床上再也握不住那桿禿毛筆,給人“天道酬勤”了。然后這幅字很快在市場上一路飆升,她也能賣出個好價錢。可這么多年,花處長就是不死,也許在外面總是獲獎,心情好,活得勁兒勁兒的,比誰都健康。
這幅“天道酬勤”是在一個星期五的午后,神經(jīng)兮兮地出現(xiàn)在李麗娜辦公桌上。當時,它裝在單位常用的大信封里,特意露出一指寬的宣紙毛邊兒,李麗娜從信封里抽出疊得中規(guī)中矩的宣紙,抽到一半兒,又塞了回去。她無需將這幅字全抖落開,便知道出自花處長之手。李麗娜隨手打開抽屜,將字塞了進去,心虛地往辦公室四周瞥了兩眼,看是否有多余的目光窺視過來,沒有。王爽正趴在辦公桌上,還沒有從午睡中蘇醒,哈喇子從嘴角流出好長,堆積在桌面,如一攤清屎,根本不可能顧及她這邊的事情。趙小紅倒是沒睡,她神情專注地嗑著瓜子,看手機上的泡沫劇。她離李麗娜比較遠,在辦公室最偏遠的旮旯里。人在旮旯里待得時間久了,也就會邊緣化,沒有人注意她,她也自然不關(guān)心別人的事。
機關(guān)里寫字好的人很多,能把字寫到藝術(shù)層面上,就鳳毛麟角了,假使那字又能賣錢,當屬花處長?;ㄌ庨L在省書協(xié)還有個響當當?shù)念^銜,副主席,這頭銜就像掛在脖子上的錢袋子,能給他帶來真金白銀,能招來徐娘半老的美女蝴蝶一樣繞著他紛飛。有了這個頭銜,他的字就論尺算價,每平尺怎么也得幾千,甚至上萬,因市場行情而定?;ㄌ庨L出了機關(guān),就是社會名流,手便緊起來,給不到相應(yīng)的價錢,他不會輕易給人家寫字。字寫多了,也就爛了,他死后,價格肯定很難上來。花處長不只是寫字,他還想著生前死后的事。雖然手緊,但該出手時還是要出手的,看他那揮揮灑灑的勁頭兒,誰都看不出花處長也很拿自己不當回事,特別是有頭有臉的領(lǐng)導(dǎo)出現(xiàn),上千上億老板光顧,花處長就像打了雞血,吸了大煙,亢奮無比,甩開他那只禿毛筆,立馬投入到一派忘我境地,身子不由自主跟著桌上的字一頓一頓的。
李麗娜從沒張口要過花處長的字,他的字一旦跟金錢掛上勾,她便免張尊口。這樣一來,花處長在她面前就是一個腳踏實地,能說會干的老處長,她好像壓根兒沒想起他是個省書協(xié)副主席,用禿毛筆往紙上那么一“劃拉”,就能變成聲名顯赫的人物。
花處長很懂得公私分明,在他的辦公桌上,從來不見一支毛筆,也不見一張用來寫字的紙張,他的辦公桌上總是干凈利落——除了文件、裝訂成冊法規(guī)條文,再就是用來簽字的炭素筆?;ㄌ庨L干的工作,好像跟他追求的藝術(shù)搭不上邊兒??上铝税?,回到家里,他會變成另一副模樣。據(jù)到過他家串過門的人說,花處長家三室房子里有一間屋子當做單獨書房,書房中間,擺放著一張能躺下兩條大漢睡覺的大案板,花處長每天晚上穿著睡衣,夏天干脆光著膀子,穿著一條大花褲衩,披了一頭散發(fā),在那大書案上一寫就是兩三個鐘頭,然后一個人坐在書房里抽煙、發(fā)呆,突然起身,一把抓起案板上剛剛寫好的字,七扯八扯撕個稀巴爛,擰成一團,摔進紙簍。
自從李麗娜來到花處長手下,花處長就許諾送給她一幅字,一幅大大方方寬寬敞敞的字。那時,李麗娜的生活好像忽然有了盼頭,既想盡快得到那字,又怕得到那字,得到字無疑是拿了人家的錢,就有點手短了,關(guān)系肯定不像從前。李麗娜發(fā)現(xiàn)花處長不但姓花,人也有點色,男人色不足為奇,可花處長身體里的力必多肯定要超出正常值,只有超出正常值,他的工作才干得比常人出色,才干出業(yè)績,才在工作之余以旺盛的精力從事他的書法藝術(shù),這是優(yōu)秀男人特有的品質(zhì)?;ㄌ庨L的色,總表現(xiàn)在嘴上,有點太顯山露水,這不免讓人感覺他有些輕浮,不像是在機關(guān)混了多年久經(jīng)歷練的老處長。他的嘴也不是說什么臟話,而是特別干凈,只是見了女同事話就多,且多半是廢話,若不是女同事生硬擺脫遠離,說不上花處長嘴里的吐沫星子會一瀉千里。
花處長沒有意識到不受控制的嘴對自己有多大害處,不管他的工作干得多么出色,多么有成績,這些年始終得不到重用和提拔,所以,他把剩下過多的力必多全部投入到書法藝術(shù),順理成章。
李麗娜不怕花處長的色,他的色是他的短處,也是他的長處。有好幾次,她發(fā)現(xiàn)正是花處長那色迷迷的小眼睛,撩撥起她興奮的神經(jīng),她也像整天打了雞血,吃了興奮劑,有事沒事就往花處長辦公室跑,離開時,背對著花處長,故意將腳下長短有度的高跟鞋踩出一個個篤定之聲?;ㄌ庨L肯定被她迷得受不了了,不能自拔,顛三倒四,又不知如何處置應(yīng)對。李麗娜眨眼間就飄然而去,沒留下任何讓他施展才能的機會。如此一來,李麗娜工作上的順風順水理所當然,即使有消極怠工的小毛病,也被花處長忽略不計,花處長甚至會不辭辛苦親手代勞。李麗娜成了花處長身邊不可替代的紅人,讓同屋的王爽、趙小紅妒嫉了那么一陣兒,又無可奈何。
李麗娜老公程林在北京常年做汽車銷售,一年也回不來兩次,她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想法情有可原,也在情理之中。她與程林結(jié)婚一直沒要孩子,跟單位里單身女人沒什么區(qū)別,甚至比單身女人多了一層保護傘,這一點花處長心知肚明,只是他不知道如何體面地在李麗娜身上打開缺口,讓她昏倒在他烈火中燒的懷抱。有那么一段時間,花處長愚蠢地自掏腰包,召集處室的人員聚會吃飯。每次吃飯,花處長都要喝酒,喝得他摸著樓梯扶手才能走出酒店?;ㄌ庨L很享受這樣的感覺,他就像是這伙人中的皇帝,被人擁著,抬舉著,吹捧著,雖然言不由衷,但還是讓他陶陶然。他還會借著酒勁兒給每個人指點江山,表現(xiàn)出諸多真知灼見,且語出不凡。這樣的機會,李麗娜不能溜邊兒,她會恰到好處地挽起花處長的胳膊,提醒花處長腳下每一個臺階,這一提醒,花處長腳下反倒踩不實了,身子有些飄,直往李麗娜這邊撞,看似無意,其實每一次撞擊都充滿了蠱惑和蓄意而為?;ㄌ庨L心里一點也不糊涂,而且滿是小伎倆和小聰明,他用他那常握禿筆的大手,緊緊箍住李麗娜的纖細無骨的小手,以防倆人隨時在臺階上摔倒。李麗娜很會順勢而為,反倒把花處長粗大的硬手握得更牢更緊,兩個人的手心與手心無縫連接了。她比誰都清楚,自己決不能在這個時候給花處長潑去冷水,澆去他心中熊熊燃燒的火焰。花處長的手心開始出汗,濕涔涔,在她的手心生滿了蛆,胡亂地爬,實在受不了,就喊王爽,喊趙小紅,讓兩位一左一右扶住花處長,說自己要去衛(wèi)生間方便一下,算是脫身了。
走到酒店門口,大家欲作鳥獸散,各自叫出租車,花處長要送李麗娜,李麗娜哪能給他這樣的機會,這是原則,也是底線,不能動搖。她拽起王爽或趙小紅,像什么都沒聽見似的上了出租車,留下在寒風中孤苦伶仃的花處長。
二
十一長假,花處長要在北京搞一次個人書法展覽,這是他半年前策劃好的事情。在這之前,李麗娜從來沒聽說花處長有這樣的舉動。花處長在半年時間的醞釀中,將此事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保密意識何等了得?這回,花處長告訴全處的同事,能抽出時間去的,盡量去,往返飛機票、住宿吃飯全都由他個人承擔,大家去了,也是給他撐個面子。這樣的面子,誰都不會不給,況且是白吃白住,也算假期里一次旅游。王爽和趙小紅格外興奮,花處長的話音剛落,兩人馬上舉手報名,大家雖不懂書法,但熱情高漲。李麗娜也參與到了報名的喊叫聲中,這一喊,辦公室里不免有些亂套,花處長樂不可支,告訴大家把身份證號碼統(tǒng)一寫在一張紙上,他要提前訂機票。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
其實這次出行,李麗娜另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可借此跟老公程林見上一面,讓程林陪她在北京轉(zhuǎn)上幾天,至于參不參與書法展覽,臨時再定。但又一想,為了對得起花處長那兩張機票,她怎么著也得參加開幕式,等看過領(lǐng)導(dǎo)剪彩,給予應(yīng)有的足夠掌聲,再悄悄跟王爽或趙小紅打個招呼,離開。
一切都按部就班進行。
處室人員的機票訂在了十一的前一天,因為放假前,單位的工作基本松懈,已經(jīng)沒什么事可做,也沒心做事,一切都推到了節(jié)后,他們莫不如抓緊時間,趕到展覽會現(xiàn)場,處理一些應(yīng)急的事情。
四個人登機牌是挨著的,登機前花處長選擇了靠窗的座位,剩下三個座位可不分你我隨便坐了。李麗娜責無旁貸地坐在了緊靠花處長身邊那個座位,她心里明白,這是王爽和趙小紅跟她耍的小心眼兒,她倆表面抬舉她,實際上是為了避免與花處長肌膚碰撞。李麗娜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跟花處長說著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就有了很長一段時間沉默。沉默中,花處長漫不經(jīng)心地抬起手指,在空中有意無意地比劃起來,練上了書法。練著練著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又有話要說了,他嘴巴緊貼李麗娜的耳朵,噴出一股強勁有力的氣流,李麗娜耳孔開始癢癢了,又不好躲閃,任憑氣流攜帶著諸多雜菌的吐沫星子長驅(qū)直入。別以為花處長跟她談什么藝術(shù),花處長從來不跟手下的人談工作之外的事情。他談最近他對工作的打算和設(shè)想,談他現(xiàn)在亟需在處室里培養(yǎng)一個助手,也就是副處長?;ㄌ庨L的話娓娓道來,步步推進,然后停頓一下,好像有意吊起她的胃口。李麗娜眼里長時間發(fā)起了亮光,經(jīng)久不息。要知道,哪個在機關(guān)工作的人不想在升遷這條路上飛黃騰達呢,即便你沒有野心,沒有太多的欲望,但一輩子總不能在那一張桌子上蝸牛一樣原地不動吧?李麗娜深諳此理,又泰然處之,此時不免惶惶然了。這時,空姐分發(fā)飲料的車到了跟前,花處長的嘴離開她的耳朵,李麗娜迫不及待伸出小手指,摳向耳孔,攪動幾下,耳孔里真就灌滿了水分,在快速的攪動中嘩啦啦作響。李麗娜就想,如果今天王爽或趙小紅坐在她這個位置,花處長會不會也道出這番心思呢?李麗娜憑直覺,這種可能性不大。
飛機降落時,接站的主辦方顯然跟花處長早已相識,他們在一起有說有笑說個沒完笑個沒完,她們?nèi)慌阅蛔髀暤禺斊鹆伺杂^者和傾聽者,無形中被冷落了。上了一輛面包車,李麗娜想的是應(yīng)不應(yīng)該給老公程林打個電話。當然,她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過,她沒必要在這狹小的空間說自己的事。車走走停停,不知開出了多遠。王爽和趙小紅倆人誰都沒問起程林,這很不正常,她倆是那種最愛把自己老公和別人老公掛在嘴邊隨意咀嚼的人。
賓館房間早就提前安排好了,一個人一個普間。李麗娜打開房門,拖著拉桿箱走進去,打量一眼,還算稱心如意。第一件事要做的,是打開窗戶,拉上窗簾,脫掉外衣,從箱子里扯出睡衣,穿上,到衛(wèi)生間打開熱水,扯下鋼管上的毛巾,打上浴液,將浴盆刷洗一遍。做完這些,也不急著沖澡,她要走出衛(wèi)生間,拿起座機,給程林撥電話,告訴他,她正在同他一起呼吸著同一城市的空氣,吃同樣的水,沖同樣水的熱水澡。電話接通了,程林氣喘吁吁,好像正在進行著無法停止的馬拉松,他不耐煩地喂喂,努力放平喘息,又喂喂了兩聲,憤怒地按掉電話。
也許程林身邊還有一個陪跑者?剛才這個電話,無疑打亂了他們奔跑的步伐。李麗娜掂量著還用不用繼續(xù)撥程林的電話時,竟不知不覺走進了衛(wèi)生間。她打開水龍頭,一股噴槍似的水柱,發(fā)泄一般沖向了浴盆。
后來,她再次撥了程林的手機號碼。
“是我。”
“我現(xiàn)在很忙,正在跟客人簽單,晚上還要吃飯,明天我去看你?!彼f話的口氣,像是撞上了一個想急于擺脫的難纏客戶。
“好吧,明天再見?!?/p>
不知怎么放下了電話。李麗娜脫下睡衣,走進衛(wèi)生間,想把自己痛痛快快沖洗一通。
房門鈴意外響起,她抱住自己,原地不動。
房門鈴又響了,她關(guān)掉水龍頭。
“誰?”
“是我!”花處長的聲音。
李麗娜松懈下來,嗓音柔和地問:“有什么事嗎,花處長?”
“不方便開門嗎?沒什么事,你準備一下,盡快下樓,跟我去機場接王局長,我在一樓大堂等你,盡快?。 ?/p>
房間里的氣溫要比衛(wèi)生間冷三四度,像有涼風吹拂在她的身上,她馬上收緊肩膀,感覺身上的水珠剎時凝固了。快速擦干身子,準備穿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從里到外,不斷地添加,那些衣服一層層包裹起她隱蔽的身體,無比得體。長時間在機關(guān)工作,李麗娜知道這世界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能因為自己的事情耽擱別人太多的時間,你必須盡快穿好衣服,梳理頭發(fā)。但不管怎么快,衣服也得一件一件地穿,手頭的事還得有條不紊地做,慌張不得,急不得,不然露出慌亂的馬腳,引出外人的竊笑,那臉面可就丟盡了。李麗娜絕不允許自己的身體每個角落生出是非,盡管急,必要的時間還是要花費的。衣服穿戴整齊了,她又到衛(wèi)生間沖著那張大鏡子照了照,重新整理衣領(lǐng),抻抻前襟,確保萬無一失,再轉(zhuǎn)身照身后,后腰直挺挺,衣服也筆直,在腰部明顯地凹陷下去一塊,又在臀部凸起,翹翹的,很吸引人,但這個部位最容易露怯的,稍微整理不好,里面的內(nèi)容就呈現(xiàn)出來,最要命的是翹臀上的衣物不能扭歪,不能出褶,扭歪了,出褶了,就會在緊繃繃的外褲上透露出來,所以她必須重新解開褲帶,將兩只手伸到翹臀上,摸摸里面每一層衣物是否有不當之處,是否很理順地包裹住她的臀部,好了,她的雙手從翹臀上抽離出來,對著鏡子系好褲帶,拿起梳子梳頭,她的發(fā)質(zhì)無可挑剔,盡管頭頂百匯穴有三根白發(fā),也早就剪掉了,上個星期天,她還將滿頭黑發(fā)染成棕色,不易被人察覺的顏色,那顏色只會在太陽光下才能分辨出來。李麗娜現(xiàn)在全部心思都停留在自己的一張臉上,經(jīng)過熱氣騰騰沐浴過的臉,白里透紅,紅中生艷,鮮嫩無比,像正在盛開的桃花,讓自己百看不厭。她沖著鏡子抿了一下嘴唇,張開,這時外面的門又被敲響,還是耽擱時間了,讓花處長等不及了。李麗娜應(yīng)聲走出衛(wèi)生間,還在確認自己的判斷,多余地問了一句:“誰呀?”
“收拾完了嗎?”
果然是花處長。花處長的聲音不緊不慢,但他肯定是心急得火燎,又以足夠的涵養(yǎng)控制住自己。
“馬上完事。”
李麗娜不知怎么嘴里就隨便溜達出這么一句。其實,這也不算什么隨便,每當她遇到忙亂的催促,總是這么習慣性地回答。
“我們馬上去機場,時間快到了?!?/p>
再不開門,就不禮貌了,你是何人,讓花處長反復(fù)敲門催促,李麗娜反正收拾妥當,她隨手打開房門,然后回身取包包。
可是,她的身子還沒轉(zhuǎn)過去,一雙臂膀張開在了門口,那臂膀張得太大,完全堵住了門口,李麗娜想重新關(guān)門,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雙臂膀收攏了一下,伸進了門框,橫在她的跟前,向她的身體圍攏過來。事出突然,李麗娜本能地架起了胳膊,抵擋住那雙臂的合攏。也許那雙臂并沒急于合攏,她很快掙脫了。
花處長跟進了房間。
李麗娜的忤色和花處長笑逐顏開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花處長落下雙臂,手伸到了背后,摸到了房門板,吧嗒,房板不緊不慢輕輕關(guān)上。
李麗娜問:“你想干什么?”
花處長再次抬起雙臂,張開,像是暗影中的特大蝙蝠。
李麗娜倒退幾步,退到床邊,她感到那只蝙蝠很快撲過來,把她撲倒在床上。
李麗娜頭腦異常清醒,她斬釘截鐵地說:“別過來,再過來,我就喊人了!”
那雙臂膀頹然落下,花處長收起笑容,一本正經(jīng)地說:“看你嚇成這樣,跟你開玩笑呢,你怎么就經(jīng)受不住了呢,走吧,我們下樓去接機?!?/p>
李麗娜仍然警覺地注視著花處長每個動作?;ㄌ庨L感覺到了,行為舉止開始小心翼翼,摸索著向后退起腳步。他的腳步在地毯上表現(xiàn)得深淺不一,有些踉蹌了,他說:“跟你開玩笑呢,你還當真了,我真沒發(fā)現(xiàn)你是個不愛開玩笑的人。走吧,我們一塊去接機?!?/p>
李麗娜心情稍稍有了緩解,但她必須生著氣,給花處長看的那種氣,她說:“我不去!”
花處長整個人坍塌了,他說:“你不去,我怎么向王局長交代,他特意點名讓你去機場接機?!?/p>
李麗娜仍在生氣,她說:“我不管,反正我不去,明天我提前回去!”
花處長急起來,他說:“我跟你說了嘛,開玩笑呢,要知道這樣,我不跟你開這玩笑,好了,現(xiàn)在我收回?!?/p>
李麗娜說:“你可真會收放自如!”
三
在去機場的車里,李麗娜一句話也沒說,她不是沒話,而是不想說。這并不是因為剛才花處長對她虛晃一槍給她造成的傷害。那樣的虛晃算不了什么,她似乎在很多年前就預(yù)料到他會對她有什么動作。讓她難以接受的是,花處長的動作搞得太突然,沒有任何征兆和鋪墊,讓她始料不及,所以尷尬在所難免。李麗娜感覺車里憋悶得很,她伸手去開車窗,車廂是全封閉,空調(diào)也不十分好。她想叫司機是否調(diào)整一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車里坐著花處長、王爽和趙小紅,如果他們都沒感覺到憋悶,那大伙都挺著吧。無聊之中,她拿出手機,像無聊的人犯了煙癮,手機是她的癮,她的癮犯了,不拿出手機心就癢得難受。程林連一個短信都沒發(fā)過來,看來他那邊忙得已經(jīng)顧不上她了。
接到王局長才知道,他們這一干人被折騰出來,不僅僅是接機,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工作,陪王局長喝酒。王局長是下班時乘坐飛機趕來的,他一個人形單影只地承受旅途勞頓之苦,也真夠難為他了。王局長下了飛機不管有多晚,花處長都要為他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讓王局長從旅途疲憊中振作起來,興奮起來,所以這頓酒必不可少。
王局長看到李麗娜,眼神倏地一亮,握著她的那只手長時間忘了松開,有失領(lǐng)導(dǎo)身份了。好在誰都不好挑剔領(lǐng)導(dǎo)的小節(jié),相反,這可以看成是領(lǐng)導(dǎo)對你的恩惠,對你的偏愛,這樣想,輪到誰,誰心里都會有些小激動,釋然了。最終王局長的手還是被王爽搶去,王爽那雙細小的手緊緊握住王局長的那只粗大的手掌,不知深淺高低地來回搖晃,晃得腳跟也跟著顛起來。王局長很是沉穩(wěn),不管心里怎么高興,都努力克制自己不動聲色?,F(xiàn)在,他太需要喝一頓酒了,假使花處長不安排酒局,他也要主動提出。到了賓館酒店,李麗娜感覺肚子有些空落,來北京已經(jīng)五六個小時了,她還沒吃一頓飯,她以為今天這頓晚飯免了,以為身心輕松地在賓館入睡,想不到她還是逃脫不過去,而且還要大吃大喝一頓。豁出去了,別再想什么血脂高低,別再想肚皮肥油如何堆積,王局長能跟大家坐在了一起,是對大家最大的恩賜,難道他不知道血脂和肥油的事嗎?他肯定知道,只是在今天這樣的夜晚忽略不計了。偶爾放縱不是不可以。
也許王局長旅途過于孤寂和疲勞,需要酒精的刺激,才能使整個人精神抖擻起來,昂揚起來,他大老遠趕到北京,不是為了打盹,不是蔫頭蔫腦聽人擺布,他要不失局長的身份與體面,在短時間內(nèi)聚攏起強大的氣場,屬于王局長特有的氣場!菜還沒上兩道呢,王局長跟前上了一小碗醬油泡尖椒,尖椒有紅有綠,看著就有胃口,李麗娜以為桌上每個人都有一份,其實不然,這是花處長特意給王局長安排的,王局長就喜歡這一口味。王局長急不可待了,桌上剛上來兩盤菜,就不自覺地端起酒杯開喝了,喝了第一杯,就想喝第二杯,有些剎不住閘的意思,那架勢就有點嚇人了。要知道,大家都空著肚子呢,這樣的喝法兒,沒等菜上齊,人就會撂倒幾個。李麗娜看出,今晚王局長有點饞酒了,他在飛機上肯定吃了些食品,不覺得肚子空,他沒有想到大家為了他,已經(jīng)空了五六個小時肚子。李麗娜趁大家說話的空當,不管不顧狠狠夾了兩筷子菜,在饑餓面前,她顧不得應(yīng)有的體面,先把肚子填上東西再說,不然她的胃就會火燒火燎,像個滾燙的小炭爐,把全身從里到外都烤紅了。當然動筷子的不僅她一個人,王爽和趙小紅也行動了,大有大快朵頤之勢。李麗娜發(fā)現(xiàn)王局長由始至終沒有對跟前那只小碗里的尖椒動一筷子,原來那尖椒只是一個擺設(shè),是他與他人區(qū)別的特權(quán)。如果誰不知好歹也要一小碗醬油泡尖椒,無疑是對王局長的沖撞。最可憐也最忙活的還是花處長,他的心思不在吃上,他的嘴只是用于灌酒和說話,變著法兒跟王局長說話。王局長聽得心不在焉,可能他還想喝酒,冷不丁地叫花處長提酒,花處長不提酒話就多,提起酒話匣子更止不住,王局長不耐煩了,說:“你先把手里的酒喝完了再說!”花處長很知趣,一揚脖子,手里的酒就沒了。杯里再次填上了酒,花處長不能再說了,他只能稍稍休息一下嘴巴,才討王局長喜歡,才深得人心。這回,沒等王局長提示,花處長主動請纓,又迅速干掉一杯,干得王局長心花怒放,與花處長勾肩搭背起來。
就因為這次飯局,李麗娜知道王局長也搞書法,還是全國書法評審委員會委員,只是他在機關(guān)里從來不顯露山水,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說起書法的輩份來,花處長還是王局長的學(xué)生,花處長因為王局長才搞起了書法。十幾年前王局長一直練智永和尚的字,已經(jīng)爐火純青了,花處長也跟著練智永和尚,十幾年,不曾改過。這幾年王局長專攻張旭的草書,花處長也練起了懷素的真跡?;ㄌ庨L的人和字都頗受王局長的賞識,兩人貼心貼肺,已成為難得的知己,不然王局長不會大老遠不辭辛苦跑來為花處長擂鼓助威撐腰捧場,他很像個護犢子的老家長。
嗯?花處長不知什么時候嘴巴子閉住了,他怎么蔫了呢?可能是酒起反應(yīng)了,讓他不舒服了,可他還以頑強的意志頂住那迅猛攻擊的酒勁兒。看來花處長也不是什么鋼鐵之軀,他好像挺不住,潰不成軍了,李麗娜頭一次看見花處長出現(xiàn)這種狀況,真是奇怪了!
越看,花處長越曬臉了,只見他旁若無人地眼皮一瞌一睜,總想把自己從醉酒中掙扎出來,沒想到,這一舉動最終徹底掙斷了自己,在大家的眼睜睜中噗通一聲從桌面上消失了。所有的人都驚呆,“噗通通”站起來,拉開花處長的座椅,掀開桌簾,花處長躺在桌子底下已經(jīng)不醒人事。王局長本來還四平八穩(wěn)呢,想處亂不驚,看見桌底下死豬一樣的花處長,不得不起身推開坐椅,貓腰將自己伸進桌底,去拉拽花處長。
“快叫服務(wù)員?!?/p>
“快叫120!”
王爽、趙小紅嚇得早已不會動了,連操作手機打120的能力都沒有,她倆只會用嗓子眼兒發(fā)出一陣陣刺耳的尖叫。李麗娜覺得自己還算可以,她沒有參與到尖叫聲去,而是快速地幫助王局長把花處長從桌底下拉出來,隨手扯過椅子,讓花處長重新體面地坐上去。
“叫通120了嗎?”
這時,花處長奇跡般地睜開眼睛,他顯然聽見了有人要叫喊的聲音,奮力擺手說:“沒事,沒事,再給我五分鐘,我就起來,千萬不要打!”
事已至此,酒沒法兒進行下去,飯也無法兒吃了,王局長說:“先把花處長扶回房間。”花處長似乎聽懂了王局長的吩咐,掙扎著起身,王局長伸手幫他使了一把勁兒,花處長居然晃晃悠悠站起來了,站得很不穩(wěn),好像隨時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李麗娜趕緊攙扶住花處長,花處長感覺到了李麗娜的存在,死死抓住李麗娜的手不想放開了,身子不住向她這邊傾倒,那身子好沉,李麗娜根本支撐不住,她就喊王爽,喊趙小紅,讓她倆替換下王局長,可心里想著的是替換下自己。王爽和趙小紅從驚慌中醒過神兒,腦子還有點木,很聽話地奔過來。李麗娜的手用力從花處長手里掙脫,花處長不明事理地還要伸過來,正好趙小紅走到跟前,李麗娜抓住了趙小紅的手,像抓住了一根稻草或救生圈,狠勁兒地塞給花處長,花處長的手踏實了,抓住趙小紅的手怎么也不放開,李麗娜突然有一種嫁禍于人的幸災(zāi)樂禍。
其實,這時王爽和趙小紅都忽略了一個重大問題,這兩個不長腦子的女人做事太感情用事,被花處長這出洋相折騰得完全忘記了王局長的存在,這使王局長再次陷入孤獨,好在李麗娜手疾眼快,從花處長這邊騰出手來,立馬奔向王局長,她幫王局長察看手機是否落在飯桌上,衣服是否穿好。王局長還有一只包掛在衣架上,李麗娜隨手摘下,送到王局長跟前。王局長也需要保護的,他若是像花處長那樣一不小心摔倒了,事情可就鬧大了,不可收拾了。
服務(wù)員匆忙趕過來,張嘴第一句話是:“誰埋單?”
王局長腦袋還是清楚,說:“我來?!?/p>
李麗娜順手拿過賬單說:“等一會兒我來!”
四
李麗娜從王局長房間出來,隨手輕輕帶上門,就聽見側(cè)門開動的聲響,然后擠出王爽和趙小紅。賓館走廊燈光黯淡,籠罩起深夜的闃寂,每個細微的聲音似乎都被放大數(shù)倍,嗡嗡作響。最先見到的是王爽,她顯得無比窘態(tài),轉(zhuǎn)身要把趙小紅推回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李麗娜清晰看到她倆慌張的表情,一時語塞。她遲疑了一下,反倒不想馬上回到自己房間。是的,她要下樓,將飯費結(jié)算一下。
剛才,她扶王局長進入他的房間,打算放下王局長,幫他脫掉鞋,往他身上蓋上被子,就離開。這天晚上王局長也喝了不少酒,李麗娜有點高估了王局長的酒量,大意了。王局長雖然不像花處長那樣丑態(tài)百出,但他的腿也在地上畫起了8字形,嘴也像沒個把門的絮叨婆兒,若不是有李麗娜攙扶,他想摸回自己的房間肯定要費一番周折。進入房間,王局長超乎尋常地睜了睜眼,醒過來了。也許他喝得并不那么嚴重,只是看到花處長那出洋相,心里過意不去,有意畫出8字步。李麗娜看著王局長,不知下一步該如何動身離開,只見王局長興致勃勃打開背包,掏出一卷黃不拉嘰帆布卷,放在桌面上。桌面早已鋪好了毛氈,備好了墨汁、毛筆和宣紙。王局長推走那些備用品,展開帆布,現(xiàn)出一排毛筆。原來那帆布卷是個大口袋,大口袋外面套著小口袋,小口袋里有印泥印章,還有一瓶跟雪糕一樣大小的“一得閣”墨汁。王局長是個有心人,他又回身從包里抽出一張宣紙,鋪在桌面毛氈上,伸手上下左右撫摸著,似乎在手上尋找著宣紙的感覺,又似乎在撫平多皺的折印,然后端起茶盤里兩只水杯,壓在宣紙上邊左右兩角,將一只杯蓋掀起,反扣在杯口上。王局長再次審視宣紙,手不自覺地擰開“一得閣”瓶蓋,將黏稠的墨汁倒入反扣的杯蓋上,從帆布里抽出一只毛筆,向反扣的杯蓋里的墨汁舔了舔,問:“我給你寫什么?”
李麗娜不知寫什么。
王局長說:“我一定要送你一幅字!”
李麗娜想起花處長送給她的那幅“天道酬勤”,難道這次王局長還來一次“天道酬勤”?她可不想咒王局長早死,怎么說王局長在她心中還有一定的位置,她希望王局長能夠健康地活著,他活著不一定對李麗娜有什么好處,但至少沒有壞處。
猶豫當口,王局長默默揮毫了,他不再征求李麗娜的意見,而是按著自己的套路和習慣,在宣紙上一揮而就:“天道酬勤”。李麗娜差點兒暈厥過去,王局長居然跟花處長如出一轍。在她幾乎要驚叫的同時,王局長卻一把團起宣紙,他對這幅字很不滿意,那團“天道酬勤”不停地在他兩只手里擰動著,恨不能擰得粉身碎骨,然后甩手扔進垃圾筒里。王局長又從包里抽出一張宣紙,在桌面上展開,撫平,壓上茶杯,端詳片刻,屏住呼吸,氣沉丹田,猛地揮腕,宣紙上呈現(xiàn)出“上善若水”。這回,王局長比較滿意了,從帆布包里拿出印章,打開印泥盒蓋,將印章在印泥上不停擠壓,小心翼翼按在落款下面。
王局長放下長毫說:“水如女人。水潤萬物。水滴穿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在機關(guān)待久了,我愈發(fā)品出水的妙處!《易經(jīng)》中曾說,水火相濟,乃成大器!”
王局長的酒還是喝多了,說起話來顛三倒四,不分條理,他由水聯(lián)想到單位,由單位說到人和事,由人和事說起機關(guān),單位里可是暗藏著各種機關(guān)的,就看誰有本事找到,誰找到了,會開動了,誰的所有問題會迎刃而解。
李麗娜無法從王局長跟前脫身了,王局長好像無形中在給她施定身術(shù),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生硬地進行掙脫。她耐心傾聽著,恭恭敬敬傾聽著。她忽然覺出王局長很害怕她提出離開,她要是離開這里,真就是給王局長一個最大的打擊。王局長是否與花處長一個腥呢?她感覺王局長沒有花處長那么色,可現(xiàn)在王局長種種表現(xiàn),很是黏人,這跟色沒什么區(qū)別。王局長要是真跟她色起來,怎么辦?還用問嗎,很簡單,這正是投懷送抱的好時刻,不要不識時務(wù),不要錯失良機,更不要不知好歹。李麗娜咬牙切齒等待王局長膽子大起來,色起來,她甚至有了鼓勵王局長的沖動,來吧,沒問題,勇敢一些,不要唯唯諾諾,不要瞻前顧后,我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剩下的,只靠你向前邁一步,只要你稍微欠動一下身子,我就毫不猶豫撲到你的懷里。空氣有點窒息,驟然緊張了,王局長不會看不出李麗娜的暗示,他思想肯定斗爭得利害,身子似乎顫抖了,好像一不留神,眼前的格局就會被打破。這是不是花處長有意為她和王局長騰出這樣一個空間,一個屬于王局長和李麗娜獨有的空間?要不,他怎么醉成那樣呢?李麗娜在暈眩中突然為自己的想法錯愕不已,怎么會這樣,這樣?她的腦子一陣清醒,醞釀已久的感覺轟然坍塌,身子奮力一躍而起,如同一陣細風吹醒了醉酒的人。她說:“王局長,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休息!”
從王局長房間出來,李麗娜記得當時是半夜十二點。她看見王爽和趙小紅鬼鬼祟祟退回了房間,知道她們在想什么,她不需要掩蓋,不需要躲避,更不需要解釋。穿過燈光黯淡的走廊,她急火火下樓。
寂靜的夜晚,風來路不明,出租車也異常詭秘而安靜地滑到她的跟前。
李麗娜知道程林住在今典花園,那是個讓她產(chǎn)生無數(shù)聯(lián)想的地方。出租車行駛四十多分鐘,終于摸到準確位置,她下了車,走到了他的屋門口。是的,就是這個門口,不會錯,樓棟、門牌號有著清晰的標注。在這樣的夜晚,敲門是件討厭的事,李麗娜拿出手機,號碼呈現(xiàn),她按下了綠鍵。
“是我?!?/p>
“我知道是你?!?/p>
“你在哪兒?”
“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
“那你給我開一下門?!?/p>
“別鬧了,這么晚了,你不會專程到我這里!”
“我現(xiàn)在就在你門口!”
程林無聲了,是驚駭讓他思維短路。
“如果不方便,我走了?!?/p>
“別別!”程林終于張口了,“你稍等我一會兒,就一會兒,我給你開門。”
“不方便就算了,別硬撐著?!?/p>
“沒,沒撐著,就一會兒,就一會兒?!?/p>
這一會兒,李麗娜按秒計算,時間以五六分鐘度過。門打開,程林手扶門框,瘸著一條腿,那腳著不了地,包裹著厚厚紗布。
這是李麗娜無法想象的場景。她的心好像被沉重的物體猛烈地撞擊了一下。
“怎么回事?”
“你進屋再說吧,前幾天被車輪碰了一下,沒多大事。”
“你為什么不早跟我說!”
“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說也不解決問題?!?/p>
這天晚上,李麗娜決定留在這里。
五
這次書法展覽真忙壞了花處長,他根本沒精力注意到李麗娜是否由始至終光顧那個展廳。在他們返程中,李麗娜發(fā)現(xiàn)花處長對她的行蹤一無所知。書展的主辦方是一家不出名的房地產(chǎn)公司,老板對書法一竅不通,卻很愿意搞這類活動。展覽結(jié)束,公司以三十萬元的價格將花處長展覽作品全部收購。這是個精明的老板,他知道怎么跟花處長相處,下一步公司將到東北發(fā)展。更讓老板喜出望外的是,他們結(jié)識了王局長,他準備在春節(jié)前后為王局長舉辦一次更大規(guī)模的書法展覽。王局長是個謹慎的人,他客氣地一笑,留下幾張墨寶,婉言謝絕了。
李麗娜回家第二天,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女人在電話里哭訴道:“那天晚上,你害得我在廚房陽臺蹲了一宿,我要是早認清他這個人,就應(yīng)該勇敢地站出來,可我那時為什么那么軟弱?”
李麗娜問:“你們吵架了?”
女人說:“他的腳根本沒壞,他怕我黏住他,才做出那樣拙劣的表演,被你看見,只是一個意外?!?/p>
李麗娜掐斷了電話……
從北京回來不到半年,機關(guān)舉行一次副處級崗位競選,副處長崗位三名,副處級調(diào)研員三名,此消息三個月之前就哄哄出來,方案正在擬訂當中,不過有一條消息比較準確的,就是公開競爭,群眾投票占相當大的比例。有人開始蠢蠢欲動了,平時同事之間有愛搭不理的,這會兒總有人向你主動搭話,跟你說外面的空氣,說路上怎么堵車,反正都是一堆廢話,廢話體現(xiàn)對方跟你不陌生不見外,跟你沒有敵意。正式文件下來那天,李麗娜認真閱讀上面的條件、競選的每一步驟,越看越覺得這文件是為自己量身定做,她想起那次花處長在飛機上那陣耳語,想起噴進耳孔里的吐沫星,心里一陣顫抖,臉上不自覺地有些微微潮熱。她不能按兵不動傻等了,必須行動,馬上行動,她首先去了花處長辦公室,讓花處長幫助她解讀文件上的字句,雖然此法多此一舉,但她可以摸清花處長的口風?;ㄌ庨L十分坦誠真誠了,對她推心置腹地說:“機會難得,你一定好好準備準備,雖然這次競選程序復(fù)雜了些,筆試,面試,上臺演講,群眾投票,領(lǐng)導(dǎo)班子集體討論,但更規(guī)范了,更有力于優(yōu)秀的人才脫穎而出,你千萬不能掉以輕心,認真走好每一步!”花處長的話,也就是一錘定聲了,給了她一個定心丸,那三個副處長的位置,明顯是必有一個非她莫屬!李麗娜心潮澎湃著,身不由己地離開花處長的辦公室,腳下的高跟鞋又再踩得篤定有聲,腰肢和臀部還扭出動人的波浪,肯定饞得花處長痛不欲生。為了保險起見,她有必要拜見一下王局長,探聽他的口信,李麗娜在王局長那里得到如花處長同樣的答復(fù),甚至比在花處長更確切更讓她心潮澎湃,這還有什么說的?李麗娜勝券在握,胸有成竹,剩下的就是對群眾們實施行之有效的攻略,比方什么人肯定能投她一票,什么人肯定不會投她,什么人又可以爭取拉攏得到一票,她都作了一一甄別和盤算,比方王爽和趙小紅,是最不穩(wěn)定的分子,稍不小心就會被對手拉過去,她必須把這兩人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在行動上,又不能太明顯,讓人家一下看出她的企圖和破綻,必須做到順水推舟潤物細無聲。她先是在一個上班的早晨送給王爽一只唇膏,是有人從歐州帶回來的那種,過幾天,她上街順便給趙小紅的七歲的女兒買了一件連衣裙,在下班的時候塞給她。沒過幾天,李麗娜又在中午請王爽和趙小紅吃了一次西餐,在餐桌上,那兩個女人一中午不是講自己的老公,就是講孩子,再就是誰誰又在淘寶店淘到好看的襯衫胸罩和內(nèi)褲,全都胸無大志,聽得李麗娜都有點膩歪,還要裝作饒有興趣參與其中。兩人吃相也有可數(shù)可點,王爽一邊吵吵減肥,一邊又管不住自己,將切成一塊塊牛排不停地送進嘴巴,趙小紅呢,盯著眼前三文魚一個勁兒揮動著筷子,吃得李麗娜不得不又為趙小紅單獨點了一份。這兩人好像前世都是餓死鬼,今天終于抓到了李麗娜這個冤大頭!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進行。能爭取的都爭取了,不能爭取的,見面了也給人家一個笑臉,表示一下客氣,什么事都心知肚明。靜下心來,李麗娜想想自己還有什么做得還不到位的地方,盤點還有哪處有所遺漏,沒有,該想到的都做了,做不到的盡管放棄!
競選的日子說到就到,單位里夠條件的人都動員報了名,王爽和趙小紅這兩個沒長腦子的女人,也參加其中。筆試,面試,上臺演講,群眾投票,所有的人猶如過五關(guān)斬六將,活剝一層皮,整個辦公樓剎那間猶如山呼海嘯,又雷霆萬鈞的,人們都拼紅了眼。每一環(huán)節(jié)下來,李麗娜都打探到一點消息,自己發(fā)揮得很好,效果不錯,票數(shù)也與事前的估計沒多大的出入。她狠狠攥了一下拳頭,憋著勁兒對自己說:“程林我是沒什么指望了,要想出人頭地混出個樣來,必須靠自己,命運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边@幾天,副處長官職的競選像一劑春藥一改李麗娜從前的形象,她落落大方,雷厲風行,打扮得又是那么精致得體,如同單位里橫空出世一位鐵娘子,真正掌握了單位這部偌大機器的重要機關(guān)密碼的人。
競選結(jié)果不到一個星期出來,張榜公示消息傳開那天早晨,李麗娜坐在辦公室里沒有急于下樓去大廳看結(jié)果,此時,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想跑到樓下,但她好害怕。倒是王爽和趙小紅活蹦亂跳沒心沒肺地奔出辦公室,擠到那些看熱鬧的人群里了。
后來,李麗娜還是下樓,看了公示。那副處長三個位置,被王爽和趙小紅占據(jù)了兩個,李麗娜的名字被列入副處調(diào)那一欄目中。
晴天霹靂嗎?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王爽由副處長很快晉升為處長、副局長,趙小紅升為處長后,不知什么原因,跟花處長發(fā)生過不愉快的摩擦,傳到領(lǐng)導(dǎo)耳朵里去了,她在處長那個位置上一干就再也沒有挪動過窩兒。那次競選后,李麗娜調(diào)離了這個單位,她在新單位里一路順風順水地走上了副局長的位置。
六
李麗娜工作單位的那個副局長辦公室,雖不寬大,但很是敞亮,辦公用品每天上下班前后都有人過來整理,整個房間窗明幾凈,一塵不染。窗臺上擺滿了花盆,種著不同樣式的花草,茉莉花、水仙、吊蘭,工作疲乏時,她總要起身,來到花草跟前,手指挑剔地收拾著枝葉。當然,這些花是有人定時定期幫著澆水修剪的,不用浪費她太多的時間。去年,她的下屬幫她搞來裝裱好的名人字畫,準備掛在她的辦公室墻壁上附庸風雅,她毫無來由地生氣了,告訴下屬把這些全搬走,她辦公室的墻絕不允許掛任何東西。閑暇時,她還能跟王爽通通電話,保持著那么一點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后來手機微信普及,她跟王爽相互加了微信。兩人都是同一級別,過去又在一個單位同一辦公室,關(guān)系自然比一般人親近一些。
幾年后,李麗娜有一次到省里開會,從眼前不斷向前涌動的人堆里,她一眼見到了花處長。花處長頭發(fā)有些花白,背也駝了,除此之外,他的模樣一點沒變。她看著花處長,不自覺地笑了,真是有些年沒見著花處長了,她很懷念和花處長相處的那段時光和花處長那些年真真假假的玩笑,尤其是花處長那勾人的眼神,看著多有趣??!李麗娜忽然有了一種親切的沖動,她上前緊趕幾步,沖了過去,伸手在花處長后背狠狠拍上一巴掌?;ㄌ庨L一縮肩,趕緊停住腳步,雙目對接中,李麗娜熱切地展開手臂,準備做出一個大大的熱烈的擁抱!就在她雙臂張開的那一瞬間,花處長驚愕不已,他笨拙地退縮著腳步,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李局長,您好!”
李麗娜放下雙臂,興奮地問:“你現(xiàn)在還搞書展嗎?”
花處長緩過神兒來,說:“我是來替王局長開會!”
李麗娜問:“我知道,我知道,幾年不見,你怎么不會開玩笑了?”
花處長漲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自從那次北京醉酒,我腦子一直不太好使!”
兩人進入會場,李麗娜陪著花處長找到了座位,花處長旁邊有一個位置還空著,她干脆坐在了花處長身邊,聊起天來,聊得兩人之間氣氛活絡(luò)了,花處長漸漸原型畢露,嘴巴又湊到她的耳朵旁。她沒有躲閃,而是打聽起王局長,打聽王爽,打聽趙小紅。李麗娜對過去的事情還耿耿于懷,那是她心里無法消失的一個痛點。她試探又好奇地打聽當年王爽和趙小紅當年是怎么人不知鬼不覺橫空殺出來的?花處長閃爍其詞著,岔開話頭問:“你聽沒聽說,王爽這些年的一些事?”
李麗娜問:“什么事?”
花處長說:“怪事,都是一些你想不到的怪事?!?/p>
李麗娜胃口被吊了起來,問:“什么怪事?”
花處長說:“我先不說王爽,我跟你講講趙小紅。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我搞書展?咱們從北京回來的當天,是我的生日,在飛機上,趙小紅讓我晚上去她家,她要給我過生日?!?/p>
李麗娜好奇地問:“有這事?”
花處長說:“你別不相信,當時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回到家放下東西,就去了她家里,你猜怎么的?她正在家等我。我進了屋,高興得不得了,她讓我坐在她家大廳沙發(fā)上,沏了茶,就神秘地回她的臥室去了。我坐在沙發(fā)上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她出來,我以為她不好意思,就決定親自去她的臥室。她的門居然沒上鎖,我輕輕推開門,竟見臥室里點了一堆蠟燭,里面居然還有幾個什么人,她們一起為我唱起了‘祝你生日快樂’!”
李麗娜問:“有這等好事?”
花處長說:“好什么好,當時我把衣服脫了個精光,站在那兒,都不會動彈了!”
李麗娜一拳捶向了花處長,大笑起來,笑得差不多了,緩了口氣問:“那你說說王爽吧,王爽肯定跟趙小紅不一樣!”
開會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四周座位坐滿了黑壓壓的人,領(lǐng)導(dǎo)都端坐在臺上,會議馬上就要開始,花處長清了清嗓子,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