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風
黃鼠(citellus dauricus)亦稱“地松鼠”,俗稱“大眼賊”。哺乳綱,松鼠科。形似大家鼠。尾短,長不及體長的一半。眼大,較突出。有發(fā)達的頰囊。毛黃色,基部灰黑色。穴居,白天活動。主食草本植物的莖葉。毛皮可利用。
——《辭海》
馬車行進在黃土大道上,尚二背挺直了坐在車前,手里的紅纓馬鞭耍著“8”字。一匹駕轅的白馬和兩匹拉套的棗馬奔跑著,馬蹄聲、馬鈴聲、馬車聲糾集在一起,發(fā)出嘩啷嘩啷的聲音。我坐在馬車車欄上,望著尚二牛逼的姿態(tài),心中像黃土大道一樣展現(xiàn)出遼闊的向往,幻想有一天也能像尚二駕馭一輛馬車,那該是多么自豪的事。
尚二是村里有名的車把式,他爹也是村里有名的車把式。尚二原來是給他爹跟車的,就是下坡的時候把磨桿拉緊,在磨桿與車瓦的刺耳的磨擦聲中讓車慢下來。后來他爹得了病,半個臉老是發(fā)麻,不能繼續(xù)趕車了,他就接替了他爹。接替的時候很是鄭重,他爹把村長請到家里,像村里的民兵授旗一樣,先把馬鞭雙手交給村長,通過村長兩個指頭被煙熏黃了的手,又把馬鞭雙手交給他。村長說:“這車呀,你爹最清楚,可不是誰想趕就能趕的。它是村里最值錢的家當,賣了咱仨也抵不上,你一定要把車趕好。”
尚二接替他爹以后,沒有辜負村長的期望,很快就像他爹一樣,成了村里的車把式,一把韁繩攥在手里,鞭花耍得叭叭的。我是在村口碰到尚二的。尚二嫌一個人進城寂寞,見我在村口無事可干,正將一面墻當靶子,拿土塊打得墻上斑斑點點,就把車“吁”地停下:
“走,臭小子,跟我進城去?!?/p>
在那個車輛缺乏的年代,趕馬車是令人羨慕的事,坐馬車也是令人羨慕的事,不亞于當時的“半蛤蟆”小車。坐在馬車上經(jīng)過人多的地方,所有的目光都會向你投來,連老母豬見了也彎眉細眼的。可惜的是,那天我坐上尚二的馬車時,村口除了我空空蕩蕩,只剩下一只公雞和一只母雞踏蛋。盡管如此,我心中還是充滿激動,因為能坐上尚二的馬車,尚二能讓我坐他的馬車,是一件非常值得榮耀的事,至少增加了我日后向伙伴們炫耀的資本。
奔跑的馬車離村子越來越遠。駕轅的白馬,是一匹部隊退役下來的軍馬,部隊拉練在村里住了半個月,臨走時贈送給了村里。軍馬就是軍馬,跑起來威風凜凜,臀部反射著陽光,緞子似的一晃一閃。車后拋下的兩行車轍,像綿延不絕的繩子。我兩手緊抓著車欄,大聲問尚二,你要進城去干啥?
尚二劈頭扔過一句話來:“你小子猜呀?!?/p>
我也丟過一句話去:“猜不出來,早上我娘給喝糊糊了?!?/p>
尚二哧地笑道:“知道你也猜不出來,給村里去買水桶呀,準備灌黃鼠?!?/p>
尚二的話使我一下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春天原來在我的不知不覺中早已到來。暖融融的陽光下,淡藍的遠山懶懶散散的,遼闊的田野卻格外精神,告別了冬天的荒蕪,到處是三三兩兩的農(nóng)人,叮咚的耬鈴熱情洋溢,將深耕過的土地梳理出一道道田壟。沿途的樹木已披上綠裝,迎著我們的馬車,像迎接娶親的花轎。每當這春意盎然之時,蟄居一冬的黃鼠就會出窩,在田間地頭流竄,或者挺立在高坡上鳴叫:
“乒乒,乒乒乒,乒乒乒乒……”
那叫聲又機警又清脆,像玻璃一樣閃閃發(fā)亮。然而在春光的掩蓋下,一場災難正嗅著往年的腥氣悄悄到來,那陶醉于春天的歌唱,很快就會變成被捕殺的悲鳴。因為,春天正是捕殺黃鼠的季節(jié),否則迅速成長起來的莊稼,就會隱瞞黃鼠的行蹤,一直到秋收備受糟害。于是每年春天一到,村里就組織學生和民兵捕殺黃鼠,兩人一組三人一伙,挑上水把黃鼠從窩里灌出來,再活活打死。
我和尚二趕到縣城時日已傍午,在陽光與人擁擠的大街上,尚二到小五金商店買下幾十只白鐵皮水桶后,又到餅子鋪買了四個熱騰騰的燒餅,又用新買的水桶盛了半桶冷水,我們一路吃著喝著從縣城返回村里。尚二買桶的時候十分仔細,把挑選下的水桶反扣在地上,用指頭反復敲打著桶底,一邊敲打一邊拿耳朵聽。如果發(fā)出的聲音鼓似的,說明水桶沒有問題,如果發(fā)出的聲音爛鑼似的,說明水桶有漏氣之處,就要重換一只。
幾十只水桶裝在馬車上,像拉了一車的架子鼓,一路嘭嘭咚咚的。陽光照耀在桶的白鐵皮上,與嘭嘭咚咚的聲音一同舞蹈,在我眼前展現(xiàn)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我的情緒因此備受感染,就像即將去參加一個盛大的婚禮。
我和尚二進城回來的第三天,學校就開始組織灌黃鼠。尚二買回的水桶是給民兵用的,我們學生沾不上邊兒,需要自己解決。我們每三個人組成一組,每天輪流著帶上自家的水桶去灌黃鼠。因為黃鼠只有到了中午天熱的時候才出來,所以中午放學后我們不再回家,兜里揣一個窩頭或者煮紅薯,就成群結(jié)隊地出發(fā)了。
中午寂靜的田野上,因為我們的到來,還有身強力壯的民兵,驟然變得聲勢高漲,有水桶吱吱扭扭的歌唱聲,有前呼后應的吆喝聲。但是又很快重歸寂靜,否則黃鼠會嚇得逃之夭夭。重歸寂靜的田野上,好像空氣一下稀薄了,只剩下三三兩兩的人影,剩下窸窸窣窣的風,被陽光海綿一樣吮吸著。
由于黃鼠的皮毛跟黃土一個顏色,在地里流竄時不易被發(fā)現(xiàn),所以我們必須抻長脖子,站在視野開闊的圪梁上,目光專注地搜尋。黃鼠大都生活在干燥的坡坎上,從窩里鉆出來后賊頭賊腦的,觀察周圍確實不存在危險時,才一溜煙地跑去覓食。順著田埂,竄到已下種的地里,不是刨食種子,就是掠奪嫩草。時不時直豎起頭,注視一下周圍的動靜。
這時,若被我們發(fā)現(xiàn),就吆喝道:
“黃鼠,黃鼠!”
黃鼠迅速順原路往回逃,行動已不再是流竄,而是松鼠一樣背弓了,揚起尾巴一蹦一跳。于是黃鼠在前邊奔逃,我們在后邊緊追,腳下塵土飛揚。被追趕的黃鼠回到窩邊后,如果發(fā)現(xiàn)只是虛驚一場,就蹲在窩邊打洞時留下的土堆上,將頰囊里儲存的食物吐出來,用兩只前爪抱著咀嚼起來。那神態(tài)無比愜意,有時嚼著嚼著會人一樣站起來,向遠處的我們發(fā)出得意洋洋的,甚至是挑釁的鳴叫:
“乒乒,乒乒乒,乒乒乒乒……”
如果發(fā)現(xiàn)我們緊追不舍,就把頭一閃鉆進窩里。緊追過來的我們,先把窩口鏟出一個坑來,然后拎起水桶一陣猛灌,被水涌堵的窩口像沸了,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這時一個人把手卡在窩口上,等被水沖暈了的黃鼠,昏頭昏腦地爬出來后,一把擒住濕淋淋的脖子,揮起來摔死在地上。每當此時,我們歡欣鼓舞,把帽子紛紛拋向空中,一個比一個拋得高,在田野上拋出一片騷動。然后把捕殺到的黃鼠,用細繩拴住兩條后腿,雄赳赳氣昂昂地提上,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但是,讓我們沮喪的時候也很多,不少黃鼠是曾經(jīng)灌過的,因為有了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變得格外老奸巨猾。它們被追趕到窩里后,要么將洞口迅速封堵,使水無法進入洞里,要么事先就準備好了逃跑的路線,我們在這個洞口灌著,它們從另一個洞口逃跑了?;蛘甙迅C跟古墓打通了,水灌下去就像灌進下水道,呼隆隆地充滿嘲笑,使我們一個個垂頭喪氣,白白浪費掉了來之不易的水。
因為野外找水很困難,每天出來灌黃鼠之前,我們必須先尋找好水源,然后兩個人抬著一桶水,從水源地到發(fā)現(xiàn)黃鼠的地方,有時要往返很遠的路,常常把肩膀都壓腫了。假如運氣不佳,真遇上兩三只老奸巨滑的家伙,一中午的辛苦就白搭了,只有這個時候才會明白,黃鼠為啥又叫“大眼賊”。
民兵們跟我們大不同了,專門有車給他們拉水,每人挑著一雙尚二給買回來的新桶,神氣十足地行走在田野上,衣襟一擺一擺的。由于用水方便,加上比我們技高一籌,每到下午收兵時,他們總是滿載而歸,把一串死黃鼠掛在扁擔上,一進村就炫耀:
“瞧瞧,瞧我灌下多少?”
然后把手一張,槍似的比劃著:
“八個,八個呀!”
尚二就是專門給民兵拉水的。每天中午,尚二把拉水的馬車趕到田野上,就躺在陽光散漫的坡上悠閑起來,仰望著天空的流云,把一棵青草嚼了又吐,吐了又嚼。馬車停在不遠處,一面紅旗插在馬車上,嘩嘩地一望便知。車上載著幾只裝滿水的汽油桶,民兵們需要水的時候,就挑著水桶過來,擰開汽油桶的水龍頭接上。有時我們?nèi)彼矔デ笊卸?,遇上他心順的時候便會幫忙。他依舊躺在那里,反復嚼著一棵青草,并不跟我們說話,只是拿腳向我們示意。脫了鞋的腳丫,十個老二像下煤窯的,一扇一扇的很臭。那種傲慢不屑的神態(tài),純粹把我們當小屁孩,讓我們既謙卑又感激,立刻為他山呼起來:
“尚二,萬歲!尚二,萬歲!”
尚二起初無動于衷,直到我們不呼喊了,才慢悠悠直起身:
“不行不行,毛主席才喊萬歲,怎能喊我萬歲?叫大爺,要叫大爺!”
于是,我們又趕緊高呼大爺:
“尚二,大爺!尚二,大爺!”
在我們的呼喊之下,尚二的一張臉燦笑了,對我們的照顧更加慷慨,只要缺水就可以去找他。從此,每逢春天灌黃鼠的時候,我們就叫尚二大爺,連個“二”字也不敢多加,而且盡可能叫得響亮,四下里都能聽到。尚二也仿佛真成了我們的大爺,大爺就得有大爺?shù)淖雠桑谑俏覀內(nèi)彼粌H幫水,還幫我們灌黃鼠。像他趕馬車一樣,尚二也是村里灌黃鼠的把式,可是尚二很少去灌,只是趕著馬車給民兵拉水。
尚二灌黃鼠非同一般,用我娘的話說“神了”。他根本用不著站在圪梁上守望,而是支棱起耳朵去聽,只要附近有黃鼠活動,就逃不過他的耳朵,耳朵里像鉆進賊一樣。他能從平靜的田野上,從悄悄的風中分辨出來,然后指住遠處一個地方說:
“臭小子們快去,那里有黃鼠!”
或者領上我們?nèi)ゲ炜匆粋€個洞穴,那些洞穴有黃鼠打下的,也有不是黃鼠打下的,尚二只要抓起窩邊的土捏一捏,把鼻子湊到洞口聞一聞,就能斷定是不是黃鼠打下的,里邊有沒有黃鼠。如果里邊有,甚至不止一個,就激動地指揮我們:
“把坑挖大點兒,再挖大點兒,這窩里藏著一老家子呢。”
一聽說“一老家子”,我們既興奮又緊張,一個人把手卡在窩口上,另外兩個人舉著鐵鍬和舁水的棍子。一瞧我們那陣勢,尚二就開懷大笑,肚皮一鼓一塌的:
“哈哈哈,還叫我大爺呢,大爺?shù)膶O子就這么球勢?”
他把我們推到一邊,但等黃鼠出來一個,就用腳踏死一個,像在給我們做表演。被水沖昏了頭的黃鼠鉆出來后,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葬身于尚二腳下??粗卸娜葑匀绲臉幼?,看著地上死下的“一老家子”,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以前還有懷疑的話,這時打消得一干二凈,心悅誠服地認他作大爺了,而且是準備一輩子。
更讓我們五體投地的是,尚二灌黃鼠可以不用水,若碰上他心情不錯,有興趣露一手的時候,他會拿出一個小小的油瓶,折上一根長穗的青草,沾上油伸到黃鼠窩里。然后讓我們圍成一圈,耐心地盯著露在洞穴外面的半截青草,當看到青草窸窸窣窣地動了,尚二就把一個指頭豎到嘴邊,“噓”地一聲說:
“小子們,有戲了?!?/p>
待在窩里的黃鼠,很快經(jīng)受不住油香的誘惑,將青草小心地往窩里拉。黃鼠往窩里拖一拖,尚二就往外拽一拽,像逗蟋蟀似的。被逗的黃鼠越逗越急,全然忘記外面的危險,跟尚二展開拉鋸戰(zhàn),一個洞里一個洞外,爭奪著一根青草。眼看青草就要爭斷了,尚二猛地往外一拉,洞里的黃鼠猝不及防,跟著青草撲了出來。就在黃鼠撲出來的一刻,尚二拿起鐵鍬插進窩里。黃鼠一看上當受騙就往回跑,可是窩已被插進去的鐵鍬堵住。這時,尚二讓圍成一圈的我們拍起手來,他喊一聲“一、二”,我們就“啪、啪”拍兩下巴掌,同時把腳踏得驚天動地。被圍在中間的黃鼠左沖右突,直到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或者尚二覺得玩得差不多了,一腳踩住黃鼠的尾巴,一腳在黃鼠腦袋上猛地一踏。
那情形,簡直就像是一場游戲,看著死掉的黃鼠,我們長久地沉浸其中,而且事后添油加醋,把尚二灌黃鼠的本領傳得神乎其神。
跟枯燥無味的學習相比,灌黃鼠實在是其樂無窮。每天下午歸來,我們也顧不上回家吃飯,就聚集到一個同學家里,給滿載而歸的黃鼠剝皮。剛開始我們并不熟練,剝皮剝得慘不忍睹,割掉頭劃開肚子,雙手沾滿了毛血。如果黃鼠還活著,會發(fā)出凌遲般的慘叫。后來就熟能生巧了,我們先把黃鼠的頭剝出來,然后一手拽住黃鼠的頭,一手揪住剝開的皮,兩手嚓地用勁一拉,黃鼠的皮就扯下來了。被扯掉皮的黃鼠,赤條條血淋淋的,一滴滴的血像露珠,綴在暗紅色的肉上。
我們把剝下來的皮,張貼到屋子的白灰墻上,或者裝上谷糠,制成一個個標本。張貼在屋壁上的黃鼠皮,毛茸茸的尾巴被風一吹,就像活著一樣生動。那些制成標本的,堆放在學校的一間教室里,在月光被樹木搖曳的晚上,有人曾看到滿屋的黃鼠鬧事,發(fā)出老鼠一樣吱吱的尖叫聲。
被剝掉皮的黃鼠,我們最初不是喂了貓狗,就是當作肥料,挖個坑埋到果樹下面。有天聽一個外來人說,黃鼠的肉是美味佳肴,我們就把內(nèi)臟掏干凈,每天輪流著煮上享用。外來人說得沒錯,幾只十幾只黃鼠,撒一把鹽煮到鍋里,將熟的時候香氣四溢,我們急不可待地圍著鍋,饞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大人們一開始還裝腔作勢,后來見我們吃得香,也放下架子參與進來,吃得比我們還不顧頭臉。一邊撕扒了吃,一邊大聲贊嘆:
“香呀,就是香呀!看見惡心,其實一點也不惡心?!?/p>
在那段日子里,黃鼠成了村里最好的美味,一到下午家家煮黃鼠,煮起來的香味飄滿村子。在那個嘴巴渴望葷腥,像當今男人渴望口紅一樣的年代,能天天吃上黃鼠肉,無疑是十分幸福的。甚至有的人家把黃鼠肉用鹽巴腌過,一串串地懸掛到屋檐下風干了,等到過年的時候吃或者用來招待客人。
因為有了大人參與,我們每天捕殺的黃鼠,就難以獨自享用,于是到了下午收兵時,我們就不再回家,在地里把黃鼠皮剝了,用樹枝把黃鼠穿上,找一個背風處攏一堆火,像烤兔子一樣烤了吃。午后的田野上,燃起一縷縷青煙,帶著縹緲的肉香,被風一吹彌漫開來。在火的燎烤之下,穿在樹枝上的黃鼠冒著油泡,每啪地爆裂一個,就釋放出一絲香氣。黃鼠被烤熟以后,肉吃起來非常細嫩,比煮上吃要香多了。我們圍著火堆,一邊津津有味地享受,一邊淡論著家里的大人,為我們的做法自鳴得意。
然而,那繚繞的炊煙與飄逸的香味,卻在以招搖的姿態(tài)出賣了我們,我們的行動很快就被家里的大人發(fā)現(xiàn),他們對我們的行為大為不滿,不滿我們不應該背著他們偷吃,甚至有的家長怒氣沖沖地找到地里,一把拎起我們的同學:
“好啊,老子把你養(yǎng)活大了,養(yǎng)得你有了好吃的,懂得一個人偷吃了!”
每當此時,我們就像逃學被老師抓住一樣,拿著沒吃完的黃鼠肉垂首而立,接受家長無休止的訓斥。好像我們都成了他的兒子,把我們的種種不是抖出來。有的是事實,有的完全是道聽途說,但此刻都成了我們偷吃的罪證,并且威脅要告訴我們父母。那指著我們鼻尖的手指,因具有了威脅的把柄,比老師的教鞭都可怕。然后,一把拉上我們嚇得渾身哆嗦,臉上早已露出哭相的同學說:
“走,老子讓你回家去偷吃!”
望著同學跟著他老子離去,我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大半天緩不過神來,因為同學回去以后遭受的懲罰,也說不定是我們回去要遭受的懲罰。但是在縷縷肉香的襲擾下,我們的懼怕很快土崩瓦解,同學老子怒氣沖沖的表演,成了我們繼續(xù)快樂的佐料,一邊吃一邊嘲笑他的笨拙與無能。而事實上,我們同學跟著他老子回去以后,他老子黑著的臉已經(jīng)放晴,只要他做出不再偷吃的保證,把帶回去的黃鼠肉分給弟弟妹妹吃,一切都既往不咎。
家里的大人表現(xiàn)出來的小氣,根本無法阻止我們偷吃,我們常常串通一氣對付他們。我們不再明目張膽地在田野上烤黃鼠了,而是選擇十分隱蔽的溝溝洼洼,齊心協(xié)力地把火燃起來,享受我們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并且越吃越會吃,像今天吃烤羊肉串一樣,等黃鼠烤熟以后,把從家里偷來的鹽巴,最好還有辣椒面撒上,吃起來異常過癮。
在那個難忘的季節(jié)里,民兵們每捕殺一只黃鼠,大隊獎勵一個工分,但是剝下的皮要上繳大隊。而我們學生毫無獎勵,但剝下的皮歸我們所有。一張黃鼠皮在墻壁上貼干了,拿到供銷社能買八分錢到一毛五分錢,于是我們不僅有肉吃還有錢花,不管大人們怎么煞費苦心,都免不了我們從中貪污幾個。我們把貪污下的錢都買了零食,比如高粱糖、柿餅、果干、炒花生,都是我們平時不敢奢望的東西。我們的胃口因此變得如狼似虎,無論什么時候吃東西,都能保持一種香甜的狀態(tài),而且與嘴配合得相當默契,哪怕是晚上在被窩里偷吃,也不會被大人輕易發(fā)現(xiàn)。
因為有了錢,我們在野外烤黃鼠吃的時候,還會提前到供銷社,用瓶子打上幾兩散酒,學著大人的樣子一邊吃肉,一邊拿瓶子輪流喝酒。有好幾次,我們喝得昏頭昏腦,圍著火堆手舞足蹈起來,像多年后電視中的濟公一樣:“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他笑我,你笑我,一把傘兒破……”
那一年春天,灌黃鼠的形勢前所未有,縣里派來了駐村干部,公社派來了駐隊干部,決心要把黃鼠趕盡殺絕,保證糧食增產(chǎn)增收,為全縣“過黃河,跨長江”做貢獻。安在老爺廟大殿屋上的高音喇叭,從早到晚叫驢似的叫個不停,講消滅黃鼠的重大意義。有時像一個口齒不清的醉鬼,能想得見喇叭背后的人唾沫四濺。春耕幾乎停了下來,我們學校也放了假,田野上到處是灌黃鼠的人。幾座頹敗的烽火臺上紅旗飄揚,每一面紅旗下站著一個瞭望的民兵,一旦發(fā)現(xiàn)哪里黃鼠出現(xiàn),就一個接一個地傳遞指揮:
“一隊的民兵,快到酋長坡!二隊的民兵,快去蓖麻地!”
更令人驚奇的是,那一年黃鼠也發(fā)瘋了,并不像以往一樣,一有風吹草動,就躲進窩里不出來。而是鼠膽包天,存心要與人作對,在圍追堵截之下,有時不但不懼怕,還立在窩邊自鳴得意:
“乒乒,乒乒乒,乒乒乒乒……”
包括我們學生在內(nèi),村里所有的人仿佛被激怒了,揮舞著鐵鍬和棍棒,把田野搞得殺氣騰騰。被圍追堵截的黃鼠,只有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與人作對的可怕,在一片呼喊廝殺中,要么鉆進窩里被水灌死,要么死于鐵鍬和亂棍之下。其狀慘不忍睹,發(fā)出的尖厲叫聲,在田野上久久不滅,晚上在地里守夜的羊倌,都說半夜三更的時候,能聽到黃鼠的哭叫。
那一年春天,為了捕殺黃鼠,人們極盡手段。除了用水灌,縣里還給運來一車煙炮,也就是將鋸末摻上硫磺,用廢報紙卷成一棒一棒的,點燃后塞到黃鼠的洞穴里。一股嗞嗞的白色濃煙,便順著洞穴迅速彌漫開去,被熏出來的黃鼠懵呆呆的,要么就嗆死在窩里。村里還雇了一輛75馬力的推土機,村長坐在推土機上親自指揮,哪里發(fā)現(xiàn)黃鼠就開到哪里。像殺雞用宰牛刀一樣,不管黃鼠藏得有多深,推土機只要一吼,黃鼠就被挖了出來。
也就是這一年,負責給民兵拉水的尚二,又發(fā)明一種捕殺黃鼠的手段,讓我們再一次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把一只捕捉到的黃鼠,屁股里塞上一粒鹽巴,然后用線縫住,放到另一個黃鼠的洞穴里。被鹽巴折磨的黃鼠,一時間發(fā)瘋了似的,將躲藏在窩里的同類驅(qū)趕出來,在后面窮追不舍,直到把同類血淋淋地咬殺。隨即又尖叫著,將自己咬得遍體鱗傷,最后奄奄一息地倒斃。
尚二捕殺黃鼠的新手段,受到了村里下鄉(xiāng)干部的大加贊賞,尚二也因此被評為灌黃鼠的標兵,激動得他老娘擰著一雙小腳,在街上逢人就說,俺兒有出息了,俺兒有出息了,不愁再找不下媳婦。在村里下午召開的現(xiàn)場會上,披紅掛綠的尚二又進行了一次現(xiàn)場表演,把一只屁股里塞上鹽巴的黃鼠,放進一個關著幾只黃鼠的鐵籠里。在鹽巴制造的疼痛下,那只黃鼠兩眼暴突地撲向同類,咬得一個個血肉橫飛,籠子的鐵絲都被染紅了??粗求@心動魄的廝殺,民兵們爆發(fā)出一陣陣歡呼:
“咬啊,咬啊,狠狠地咬啊!”
我至今記得,現(xiàn)場會是在村里的老爺廟召開的,院墻上張貼著好多標語,一根根橫跨半個廟院的鐵絲上掛滿捕殺的黃鼠,滿院的死氣和血腥味兒。本來十分嚴肅的會場氣氛,被民兵們的歡呼聲攪亂了,到后來完全變成了慶賀,把大隊的鑼鼓從庫房里搬出來,整整喧鬧了半天一夜。在那夜的睡夢中,籠子里黃鼠自相殘殺的場面,一次次呈現(xiàn)在我面前,一次次把我從夢中驚醒,一想起來就心有余悸,比電影中的廝殺還要殘酷。
那一次現(xiàn)場會,使我童年灌黃鼠的快樂大打折扣,無論往后的歲月如何煩惱,都給我留下不滅的記憶。那一年春天,我們幾乎沒吃到一口黃鼠肉,也沒有賣過一張黃鼠皮。所有被捕殺的黃鼠,都懸掛到了現(xiàn)場會的會場上,經(jīng)過幾天展覽臭氣熏天,然后集中到村外挖個大坑埋了。從此以后,我再沒有灌過黃鼠,第二年我就上中學了,直至永遠離開村子。
當我參加工作再回去的時候,田野上已經(jīng)聽不到黃鼠的叫聲,村人也將灌黃鼠的事早已淡忘,因為化肥和農(nóng)藥的大量使用,黃鼠幾近滅絕。偶爾見到一兩只,也像寵物一樣養(yǎng)在籠子里,供孩子們玩耍。提著籠子玩耍的孩子,因為擁有了一只黃鼠,表現(xiàn)得十分得意,見我看他的黃鼠,就把眼瞪圓了問我:
“你知道這是啥嗎?這是黃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