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黃 鉞
一頁從我蔚藍(lán)色草稿本上撕下、被揉皺的紙。一次失敗的、小小的寫作,暴躁的成分,帶著大海動蕩不安的氣息。
風(fēng)已無法,將它一一撫平。
一只上下翻飛的鷗鳥,猶如一枚叛逆的詞。不斷尋找著最新的位置。終于有人看見,一艘艘漁船,從夕陽沉落的大海深處,打撈起一兜兜的標(biāo)點(diǎn),和文字。
鹽在大海,像不像不動聲色的鐵,活在人間。我,像不像那個與眾不同的曬鹽人,一次次把蔚藍(lán)囚禁,一次次只得到嘗不盡的苦咸,和一地白花花的雪。
礁石被浪花,反復(fù)敲打、叩問。
船骸,在離大海不遠(yuǎn)的地方,始終可貴地保持了癡心與眺望……
不用削,它的腦袋已是尖的。上帝特批。
泥土之下,最嫩的觸角,讓我等饕餮之徒,垂涎欲滴。
老子云:剛者易折,柔則長存。
蘇軾云:好竹連山覺筍香。
它,都又愛又恨。即使突破地表,對命運(yùn)的理解,依然是:防不勝防。
雨后春筍,所以都如一支支利箭。抽枝、長葉、脫殼,三五天的時間,風(fēng)吹竹林,便仿佛有一支輕騎,已越過春天的防線,冷不防,就出現(xiàn)在我家,原本數(shù)目稀疏的竹林上。
火的溫度與水的柔情,狂熱的噴發(fā)與長久的沉默,孰輕孰重?
一面明鏡,照天照地,照日月。
左邊白衣庵,右邊和尚寺。
罄聲與木魚,觀音與菩薩,孰輕孰重?
時間如流水,可是這個湖,始終不溢不滿,波瀾不驚。
湖中的落葉與青蛙,無影無蹤。
湖中無蛇,卻有龍的傳說。
望海樓上俯瞰,一部十幾萬年地球演變留下的“天然年鑒”和“自然博物館”,還在酣睡。
山中有藤蔓如夢,野鳥幽啼。
下到山腳,巖壁上李剛的手書“湖光巖”三字,筆劃淳樸、原始,那個活在宋代的人,仿佛剛剛,才悠然離去。
比如流水,比如明月。比如蛙鳴,比如鳥啼。
比如風(fēng)中的一枚野果,突然墜地。
比如那只謎一樣的蝴蝶,終生保持了謎一樣的沉默。
在山間,一只怯生生的松鼠,突然溜下枝丫,對著剛剛離去的我,久久悵望。
時間不明,地點(diǎn)不明。
大雪就像一道減法,讓人間積壓了一年的恩怨情仇,歸零。
再重新開始。
一個獵人卻在雪中,伏下身來,并舉起獵槍,一擊即中。
雪,依然下著。
沒膝。
那么多年,雪松樹冠上的碧綠,始終比沉默的遠(yuǎn)山,還要滯重。
有一團(tuán)烈火,每天升起一次,把我們照耀。每天下墜一次,讓我們重回黑暗。
上升是真,即使風(fēng)雨如晦,它也會說,紙包不住火。下墜卻是假的。不管墜到山里,還是海中。
包括,漸漸冷卻的光芒。
有一團(tuán)烈火,就這樣,每天騙我們一次。從呀呀學(xué)語騙到滿頭飄雪;從牙齒出來騙到全部掉光……我記得父親走時,最后睜開渾濁的雙眼,他肯定還想,被那一團(tuán)烈火,再騙一次。
我們家的公雞,在被宰之前,黎明時分,依然狂呼不已。它肯定還想,被騙一次。
如今我也越來越?jīng)]脾氣,越來越?jīng)]要求,但被騙的欲望,卻越來越烈。
這千萬把刀子最危險,最鋒利,最讓人無法接受的部分。
直接、感性、彰顯。
風(fēng),輕手輕腳,大氣也不敢出……
一塊好好的玉,為何被雕成了一條苦瓜。
從那個剛剛逝去的詩人的詩中,從遙遠(yuǎn)海峽的對岸,一次次地闖入,我無意的夢中。
因?yàn)樯袼?,而苦味四溢?/p>
因?yàn)閺娜?、圓潤、酣睡,而得大自在。
人人都希望從蜜罐里泡大,甜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一塊好好的玉,為何不雕成一只蜜罐呵。
白玉苦瓜,它讓我一次次想起一生酷愛苦瓜的父親,想起半生波折的自己,想起無數(shù)衣食無著的百姓。那條白玉苦瓜,在無邊的暗夜中,竟發(fā)出冰一樣冷靜的光。
起伏的褶皺,和一張又一張溝壑縱橫的臉,多么神似。
好好的一塊玉,原本清白而無味,從此卻陷于人間,無法言說的深度。
在食物鏈的頂端,獅子是王。
獅子吃肉,似乎天經(jīng)地義。
成群結(jié)隊的王們,羚羊、角馬、斑馬已不在話下。豹子、水牛、長頸鹿,甚至大象,也常常慘遭毒手。
可是奇怪,獅子們卻常常,要餓肚子。
更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同情它們。
當(dāng)一群獅子又圍住一頭老牛,一口一口地啃咬……
在食物鏈的頂端,獅子是王。
但我,恨它們。
蹄聲噠噠,一群終于聞聲趕來的非洲水牛,揮舞著利角,復(fù)仇的怒火燃起塵煙滾滾,我,不敢肯定,我是否也身在其中。
三百六十行,這一行大概最二律背反。
時間被萬物拆解,真相被演員混淆。
看完一部熱血沸騰的戲,竟沒有一人懂得:冷汗直冒。
而形形色色的你我,戴著面具,已經(jīng)行走江湖多年。
只是有的人,到死都不知,自己是演員。
有的人,則至死,也不肯承認(rèn)。
人間無非苦甜,男女無非愛恨,大地?zé)o非生死。
最后獲得奧斯卡大獎的,往往,卻可能是你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