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蘇 揚(yáng)
泥巴墻靜寂的時候,蒼黃的草泥巴,斑駁的光影,把我的臉摩挲得粗糙而蒼涼。
北野用手機(jī)對著我的側(cè)面,樵夫則將鏡頭對準(zhǔn)了我的五官,咔嚓,咔嚓,亮光在他們指間連續(xù)閃爍,我知道他們都拍成功了。
這是在館陶這個小縣的意外發(fā)現(xiàn),鄉(xiāng)愁街的泥巴墻與我的關(guān)系,竟比母親還要親密。
大自然物以稀為貴,物以稀為奇,泥巴墻也不例外。
一些漸漸消隱的舊事物被仿制,或被重新布局,詩人稱之為精神涅槃,政客稱之為推陳出新。
遇見,是命中注定,也是一種血緣。
泥巴墻特別寬容卑微者的落寞心理,庇護(hù)和慰藉那些啃著泥巴逃生的靈魂。
此時非彼時,此地非彼地。
母親還站在我出生的地方,而我站在她陌生的方向。
我覺得我是應(yīng)該離開的,也不該掉淚的。
從我記事開始,母親就將我鎖定為訴苦的對象,這是她對勞累的發(fā)泄,對塵世的怨尤。
我像被念了緊箍咒,常常感到眼冒金星,頭疼腦脹,但從來不向她說痛,也沒有心情說痛。
捏不動的泥巴,硬如石頭。
硬,是疾癥。
在沒有旁人的時候,母親會聲淚俱下,似乎她這一輩子的不如意都因為我的出生以及長大。
水可磨石,也可穿石。
淚,難道要磨爛泥巴的日子和陳年舊事?
有幾次,母親在我面前嘮叨,見有鄰居來串門,立刻,悲苦換成了笑顏。
我驚愕母親的瞬間變化,無法理解她為什么把自己的生活與我對照。
母親的喋喋不休促成了我的漂泊,我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但想家的念頭越來越強(qiáng)烈。
我以為,故鄉(xiāng)是泥巴捏的,故鄉(xiāng)的姓氏也是泥巴捏的。母親與父親都是泥巴,哥哥與我也是泥巴。
如果失去體面的外公經(jīng)受住放牛和饑餓的虐害,不讓年輕的外婆守寡,母親對貧窮的懼怕也許會輕一些。
但母親的腳39碼,她天生不是坐花轎的千金小姐,只能卷起褲腿與泥巴朝夕相處。
泥巴能改變母親么?
母親的腳越來越大,越來越粗,每個腳趾都鼓起泥巴的骨頭。她不得不小聲地問我,城里有沒有42碼的布鞋?
在魯迅小說里,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
我要講,在窮困土氣的西河,母親是喊著號子而戴眼鏡的唯一的女人。小時候,母親在煤油燈下念過兩年書,這讓她與一般的泥巴有了區(qū)別。
孔乙己輕視勞動,穿又臟又破的長衫是要刻意擺一副讀書人的架子。而母親熱愛勞動,且以勞動為榮,戴眼鏡,是識字造成的深度近視。
幾年前,我曾在一首小詩里描寫過年輕力壯的母親:
蘆葦灘茂盛的時候/母親的肩膀很結(jié)實/結(jié)實得可以扛起一百多斤重的蘆葦/母親的腰桿很硬/硬得可以拉動四百多斤重的碌碡/母親的腳板很厚/厚得可以赤足在蘆葦灘里行走
母親的力氣不是天賜,而是從號子里喊出來的,是從泥巴里長出來的。
母親對命運(yùn)不敢、不愿,也不能去抗?fàn)?。號子成了她的吶喊,也是她的人生唱詞。號子,把母親男人化了,遮掩了女人的逆來順受。
所以,母親勞累是命,嫁到西河是命,就像父親的苦難。
但父親從來不提他的經(jīng)歷,他對他的命運(yùn),包括母親的脾氣,始終緘默。
在西河生產(chǎn)大隊,父親的才氣、品貌和聲望,以及哥哥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像母親的號子一樣,受人尊重。
所以,無論我漂泊到哪里,母親都會用號子竭力維護(hù)著家的尊嚴(yán),對父親的苦難卻諱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