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鄒冬萍
一腳踏入落葉的柔軟里,仿佛踏入了斑駁的時光隧道中。陽光,躲在了云朵的后面;云朵,隱在了石灰山的后面;路徑,藏進了芭茅與枝葉橫生的灌木叢;被時光遺棄的小屋,在寒風中站成了大地的一道傷疤。
蒙太奇般的魔幻,拼接出過往的黑白膠卷。芭茅帶著隱喻的使命,為銹蝕的時光上鎖。雜亂的灌木叢,繁蕪的枝葉,就如久遠的故事,無法用一個簡單明晰的脈絡去表述。
我,迷失在同行者羅籮和姚過往的小悲喜里,成為舊時光的一位聆聽者。
天地為經(jīng),時光做緯,落葉,化為敘舊的蝴蝶,在我耳旁細語呢喃。我如一位迷途者,跌入了時光的窖藏里,試圖以文字的溫度,去補白那一段與我無涉的歲月。
失去了門窗的舊屋,直如失去了靈魂的軀殼。我們默哀、感慨,長吁短嘆,卻找不到一把開啟通往舊時光的鑰匙。只能,站在狹小的空闊里,憑吊這一段青蔥過的年華。
時光如水,老去的不僅僅是歲月。
誤入梅巖村,與一泓池水相遇。波光,瀲滟著鄉(xiāng)音,在浣衣女子的明媚中,泛濫成問路者眼底的漣漪。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弊蠊铡⒂肄D(zhuǎn)。村莊與少女,還有那匆匆一瞥的老井臺,就此成為這個冬日里一晃而過的記憶,溫暖筆尖的流年。錯過與路遇,想必也是大自然最慷慨的贈予之一吧?
千回百轉(zhuǎn),百轉(zhuǎn)千回,終于來到茶山前。
朱家村,如空城一般寂靜。我們遇見的是新房、舊屋,一棟又一棟的屋子,如大大小小的棋子,散落棋盤。一畦畦蔬菜,在田地里招搖。白蘿卜,如一對對排列整齊的士兵,舉著綠櫻槍向我們致意。真想,乘上時光機回到童年,可以毫無顧忌,偷拔一顆蘿卜,解解饞。
能夠證明這個村莊存在的,不是山上郁郁蔥蔥的茶林,不是地頭零星綻放的油菜花,而是三兩聲犬吠。在它虛張聲勢的狂吠聲里,我聽出了和村莊一樣的虛空。和無數(shù)個村莊一樣,這里的青壯年大都外出務工。在這大寒將至、年關(guān)逼近的日子里,他們的歸期懸掛成家人眉睫上的期盼。
泄露這個村莊秘密的,是黛山之下的一泓流水。它沒有語言,卻在每一圈脈動的漣漪里,吐露出對遠方親人的思念。
如果,你豎起耳朵和我一起傾聽,一定能聽懂這個村莊的語言:“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請不要擔心田園將蕪,因為他們的根在這里。山川田園可以作證,小河流水可以作證。油菜花和芭茅也一樣可以作證。他們不過是候鳥,到了該回來的季節(jié),自然會回來。
菜園與芭茅,互成水火,各自搶占山頭。一畦畦青翠欲滴的蔬菜,在低處孕育著蓬勃的生命;一叢叢生命旺盛的芭茅,在路頭野火般蔓延。
在同樣蓬勃的生命力面前,我們看到的是大自然的慈悲與寬廣。萬事萬物,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盡管,蔬菜見證的是人類的勤勞與文明;芭茅,抒發(fā)的是大自然野性與蒼涼的衷腸。其實,存在,何嘗不是最好的理由?
藍天下,兩座石灰山互為犄角。一半呈現(xiàn)出石灰應有的白色質(zhì)地,一半在類似青苔色的褶皺里光禿著晚冬的心思。
這條路,是鋪滿同行者羅籮童年時光的小路。工廠、父親、小溝、姐姐的黃色背帶裙,在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里還原卅年前的模樣。
時光,在這里得到了延伸。通向過往,也通向未來。
尋舊的路上,天空不僅做舊了路旁小屋,也做舊了穿過芭茅、菜地踽踽而行的我們。蒼耳藏進了裙裾,光禿禿的枝條摩挲著我們的衣襟,柚子黃了熟了,墜落枝頭,回歸大地。
被時光深鎖的小院,在芭茅與野百合的狎昵中沉沉入睡。仿佛只等一縷月光,喚回背井離鄉(xiāng)的游子。
等待羅籮的,是愈發(fā)殘敗的小屋。星空取代了屋瓦,蝸牛占了鵲巢。容留過她童年時光的故園,已成為苔蘚與爬藤植物的故鄉(xiāng)。記憶之船,帶著她在溫潤如玉的辰光里航行。我知道此時不宜打擾,因為她的過往里不該有我。她需要的,或許并不是一雙傾聽的耳朵。
人生,需要留一點位置給內(nèi)心的獨白。鳥鳴,在不遠處發(fā)出輕柔的低鳴。溫柔而輕暖,喜悅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