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趙 琳
發(fā)黃的線裝書被風翻動,翻出斑駁的回憶。馬頭墻、古井,隨回憶一次次飄過童年上學放學的嬉鬧,飄過廢名先生走過的路。
這就是南街。井水鎖月,奶奶悠長的呼喚從幽深的鎖孔泛出,漸行漸遠。榨油坊的香味、糖廠的甜蜜、街頭巷尾呼朋引伴的快樂,折疊在記憶的書簽里,悄悄泛黃。
彈指二十余載,相遇和離別,滌蕩與遺忘并未徹底顯影。我仍走在南街,仍見鄉(xiāng)愁在月光下嘆息,晚歸的蜻蜓盤旋,向芭茅深處的菱蕩隱藏,護城河清澈流淌。小南門、五萬里、義井巷如一部辭典,仍在游子的夢中,衍生出咸澀的液體詩行。
在時光的下一個針孔,我看到繁華,看到商鋪林立、熙來攘往。而苦竹仍在繁花似錦的夢里,生長盛世昌明,也生長從未流失過鈣質(zhì)的荊楚風骨。
最早的龍感湖沒有湖,沒有音樂。在墾荒人到來之前,在天鵝飛來之前。后來,墾荒人締造美麗的濕地家園,有了湖,有了音樂。再后來,感恩的天鵝從北方寒冷地帶飛來。
說是筑巢,生兒育女,其實是在潔白的羽毛上翻開一本無字的書,教授另一些失去翅膀的物種,如何脫胎換骨,化身天使。
音樂在每年冬季響起。純粹的天鵝舞以純粹的單純,演繹傳說中的純粹愛情。
人類的模仿,再出神入化,腳尖承載整個身體重量的旋轉(zhuǎn),也飛不起來。
天鵝能飛,雙棲雙宿,一旦認定,就是一世。起飛時,每一片羽毛,在空中都是一個傳奇,都是驚艷的山盟海誓。
想毀掉一個美輪美奐的愛情故事很簡單,一聲槍響就足夠。槍響,另一只喪偶的天鵝長長悲鳴后,一定會收起雙翅,墜下山崖。
我,站在龍感湖畔,看著成雙成對游弋的天鵝,心里,祈禱著寧靜地久天長。
我害怕殘忍的槍聲,從斜刺里沖出,沖向正在孵化中,滿眼癡情,禁食的天鵝母親……幸而,槍聲從未響起,音樂依舊流淌。
天鵝仍在自由自在游弋、飛翔。
小秋菊開著,彌漫樓上樓下,深秋將成熟與死亡夸張地折疊。蝴蝶感染霜花,兩片失去動力的螺旋槳正在垂直墜落。
借助樓梯的上升,四樓以下,蝴蝶的謝幕與孕婦的平靜構成反差,新生即將開幕,太陽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挺著大肚子。
三樓,一對老年夫妻剛剛謝世,女兒女婿剛剛退休,麻將成為時光的主角,填補無所事事的空洞。越填,越空。
一天一夜,螞蟻爬到二樓,帶來的消息激動人心。它在樓下產(chǎn)下的卵,正在進化成炮彈,每發(fā)射一枚,就能轟醒一名夢幻者。
現(xiàn)實——我半夢半醒,記錄著一些迷亂的景象,也忽略了一些細節(jié)。
樓下,那一片不再生產(chǎn)糧食的荒地,老去的面孔正在減產(chǎn),野花野草正在增產(chǎn)。
站在院墻邊,想著父親每次嘴唇張合,發(fā)出響聲。一些響聲遠得模糊了,另一些響聲挾持零星的記憶,復活。墻的破損,無可挽回。
站在院墻邊傾聽父親,他半天吐不出來的那口痰,來來回回,在喉嚨里滾出風聲。
一些風聲被后來的風聲刮走了。站在院墻邊,再一次甄別院墻的年代。風,夾著父親的舊時光,從天上落到地下。徹底吶喊:讓秋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雨水滲進院墻,我看著墻,如同看著那永不再來的童年。
母親,天已黑了,我無力撥開這團濃墨。
我抓到的螢火蟲光亮太微弱,刺不透凝固的哀愁。我是你眼里沒有出息、沒有鄉(xiāng)愁又時刻把鄉(xiāng)愁掛在嘴邊的女兒。我的鄉(xiāng)愁,來自成長,來自與母體分離之后,對萬物的惶恐。
天,就這么無情地黑了,鉛塊壓暗天穹。
牛羊找不到牧草,猴子摘不到果實,貓頭鷹瞎了一只眼,只捉到半只田鼠。你送給我的小燈籠早就熄滅了,最后一滴可以燃燒的蠟汁,也遺失在荒原??晌疫€是想回家。因為你還在等待,屬于女兒鑰匙和鎖眼的摩擦聲。
于是,我就一邊流著恐懼黑夜的淚,一邊夸張性地增強嗅覺功能,一寸一寸,分辨眾多衰老氣息,從中找出你的溫暖,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