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開春

我與那只狐的不期而遇算是個意外，毫無征兆，完全沒有準(zhǔn)備。

我和四叔坐在溝埂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面前的山坡上草葉大多已經(jīng)枯黃，卻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還在熱烈開放，藍的、白的、黃的……倒也熱鬧。秋深了，地里的莊稼都已收割，只留下幾寸長的禾根直直地戳著，像是上了年歲的人幾天沒刮的胡茬，白且硬。一時半會兒，還看不出四叔要翻耕這塊地的意思，剛剛經(jīng)過了一場秋收，人需要休息，地也需要。

四叔住在龍山深處的老虎港，聽這地名，似乎過去此地有過老虎出沒，但這實在不知是哪個年代的事了，反正據(jù)當(dāng)?shù)啬昙o(jì)很大的老爺爺說，他的爺爺?shù)臓敔斠矝]見過。倒是野物不少，現(xiàn)在還能經(jīng)常見到獾子、刺猬，有時還能看到草獐子和野豬，至于野兔、野雞之類的就更不用說了，就在剛剛，我還聽到對面不遠處的那道山梁上一片灌木叢中傳來鳥叫，四叔說那是野雞。早些年，還有人在更深的山里看到過狼，不過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人再看到了，估計已經(jīng)絕跡。人煙漸濃，處于食物鏈頂端的猛獸處境維艱，它們的領(lǐng)地在不斷縮小，直到有一天腳下再無立錐之地，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內(nèi)，留下的最多只能是個地名，就像這個老虎港，證明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時段，老虎曾經(jīng)在這里待過。老虎如此，狼也一樣。

四叔住的這個老虎港，過去是個種畜場，負(fù)責(zé)向全縣農(nóng)村供應(yīng)優(yōu)質(zhì)耕牛品種，在手扶拖拉機還沒普及的年代，耕田耙地都要用牛，所以很是紅火。不過好景不長，隨著農(nóng)業(yè)機械化程度的不斷提高，耕牛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種畜場也失去了當(dāng)年的輝煌，如今其實已經(jīng)是名存實亡，雖然名字還是叫做種畜場，但實際上已經(jīng)沒有人為了耕田再來場里買牛。買牛的還有，只是身份有了變化，由農(nóng)民換成了屠戶，他們在快要過年的時候進山，它們隨著他們走出山溝，在進城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它們就被他們分成了四大塊，當(dāng)然，如果算上牛頭應(yīng)該是五大塊，它們的四個牛蹄朝上，被倒吊在街邊肉鋪前高高架起的橫梁上。

種畜場的員工大多搬出了老虎港，有的在城里買了房子，有的搬到了仇集鎮(zhèn)上，留下的少數(shù)幾戶人家，年輕的也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殘。我去四叔家的時候，他們的那個分場只剩下了三戶人家，石頭砌的房子，牛欄與住房不分彼此。四叔年紀(jì)大了，他不想離開這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山溝，女兒們都已嫁出了大山，兒子在南京做了廚師，也沒什么好操心的了，他和四嬸老兩口住在山里，開一片荒，養(yǎng)一大群雞，再養(yǎng)幾頭牛，日子也能過得去，倒也自在。

四叔的牛散放在山坡上，我和四叔坐在溝埂上，一邊看著牛伸出長舌頭把枯黃的草葉卷進嘴里，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山里的空氣真好，天藍，有鳥叫，微風(fēng)吹拂，秋陽暖暖地照在身上，讓人身心舒暢，真想躺下好好睡上一覺。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四叔忽然推了我一下：“狐貍，快看，狐貍?！蔽颐腿灰惑@，趕緊揉揉雙眼，順著四叔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對面不遠的那道山梁的山腰處，一只渾身火紅的小獸正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要不是四叔先說了狐貍，猛一看上去，我還以為是條半大的狗，只是那條毛茸茸的粗大尾巴和那張精致小巧的三角臉顯示了它和一般家養(yǎng)的狗的不同。似乎是聽到了四叔的叫聲，狐貍稍稍停頓了一下，向我們這邊張望了一眼，大概是覺得我們離得較遠，手里又沒端著一支能夠發(fā)聲發(fā)火的長家伙，對它構(gòu)不成什么實質(zhì)性威脅，就又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直到臨近一片灌木叢，才一甩那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倏忽不見了。

這只火狐的出現(xiàn)似乎讓四叔有點緊張，他說，今晚要把雞圈門給關(guān)好了。這個東西好幾年不見了，怎么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呢？是不是住的人少了的緣故呢？他嘴里嘀咕著，像是在自問自答。他沒法不緊張，許多年前，他們家散養(yǎng)的雞經(jīng)常莫名其妙就少了幾只的事讓他至今想起來還心有余悸，有一年冬天，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一只狐貍潛入他家的雞圈，二十幾只雞被滿門抄斬，一個活口都沒留下?，F(xiàn)在，消失多年的狐貍又出現(xiàn)了，仿佛當(dāng)年被打跑的胡漢三又回來了。

我卻有點興奮，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看到一只活著的狐貍（后來也沒看到過），雖然是隔著一條山溝，雖然是一閃而過。

但我對它卻一點都不陌生，相反，還很熟悉，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因為，在很多年以前，在我還是個孩童的時候，當(dāng)年，我甚至連在圖畫書上都沒有見過它的模樣，它就像一粒種子一樣種進了我的心里，漸漸地，生根、發(fā)芽，長成了一棵大樹。

種下這粒種子的是位老人，他叫老葛大，住在廢黃河邊一個叫做時莊的小村子里，我的童年就在這里度過。這里一片平原，野生動物種類不是很多，僅有野兔、黃鼠狼等少數(shù)幾種，偶爾會有豬獾、刺猬等出現(xiàn)，卻沒有狐貍，但我卻就是在這里第一次聽到了狐貍這種動物的名字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就出自這位叫做老葛大的老人的口。

老葛大是我外公的遠房堂兄，按輩分，我該喊他大舅爹，他的真名叫時心葛，因他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同輩的人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老葛大。這個外號一出，反倒是他的大名沒多少人叫了，我們小時候也只知道他叫老葛大，時心葛這個名字是后來長大以后問了大人才知道的。

老葛大識字不多，不算是個知識分子，但他在我的心目中絕對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有這樣想法的還不止我一個，至少時莊的孩子都是這樣認(rèn)為的，因為他有兩手絕活，很讓我們佩服。其一是治療風(fēng)火牙，有時我們牙疼得厲害，媽媽就會帶我們?nèi)フ宜委熝捞鄣姆椒ㄅc眾不同，是在門口的空地上，就著太陽的影子用一根小樹枝畫一個類似于人頭的簡筆畫，眼睛鼻子耳朵都很潦草，只有牙齒畫得很認(rèn)真，精確到顆，他讓我們張開嘴巴，找到那顆疼痛的牙齒，就在地上的那個頭像牙齒根部的相應(yīng)位置扎上一根針，嘴里還念念有詞，也不知道他在咕噥什么，至于療效到底怎樣，因為時間太過久遠，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只是這個過程至今記憶猶新，因為當(dāng)時覺得很是神奇。另一個讓我們佩服的地方是他的肚子簡直就是個百寶囊，里面藏了無窮無盡的新奇的故事，好像永遠都說不完。

對于時莊的孩子來說，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永遠都是最好的去處，一年四季中，春夏秋都可以在場上瘋玩，斗雞、摜鱉、捉迷藏……有時還要模仿一下剛剛看過的電影，扮演一下自己喜歡的角色——潘冬子、李向陽、黃繼光……過把英雄癮。冬天來了，西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白天還好，可以在背風(fēng)向陽的那面墻邊玩“擠油炒干飯”的游戲，晚上就不行了，外面自然是待不了，但打谷場上還是有好去處的，那就是牛屋。掛著用荻柴編成的厚厚門簾的牛屋內(nèi)燒了一火盆旺旺的火，堆滿了半屋子的柔軟的麥穰，還有臥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悠閑地反芻著的老牛，無一不是勾引我們的最好的理由，但真正吸引我們的其實還不是這些，是人，是老葛大，是老葛大那一肚子無窮無盡的新奇的故事。

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文化生活極其貧乏，每年除了在西邊小學(xué)操場上放幾場電影之外，就是郝橋大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幾場小戲了，偶爾，也會有遠處的說書人在時楊隊逗留幾日，說上幾天大鼓書，其余的農(nóng)閑時間就只有聚在一起吹吹牛，說說各自聽來的一些小道消息自娛自樂了。這個時候，老葛大看牛的牛屋無疑就成了時莊大人小孩冬天晚上吃過晚飯以后最好的去處了。

老葛大的故事會總是在來了一大圈人之后開始，開講之前，他先要吧嗒吧嗒地飽飽吸上一袋旱煙，然后，在孩子們不斷催促的央求聲中，不緊不慢地在老棉鞋底上磕磕他那碩大的黃銅煙袋鍋，咳上一聲，清清嗓子，開始“話說……”。

老葛大說整本“大書”的次數(shù)很少，在我的記憶中只有一次，一直講了整整一個冬天才說完。那個冬天，他的牛屋每晚都是人滿為患，受歡迎的程度一點都不亞于那些有大鼓書的夏日夜晚時楊隊的打谷場。因為時間太過久遠，書名以及書中大部分的情節(jié)都已淡忘，只是還有一些零星片段記憶猶新，其中有一把寶劍的名字至今我還記得，叫做紫光紅霞劍，劍一出鞘就能發(fā)出奇異的紫紅色的霞光，射到敵人身上立馬叫人身首異處，很是厲害，現(xiàn)在想來其威力應(yīng)該不低于現(xiàn)今的激光武器。另外我還記得兩個很有特點的俠客，一個叫做閃電手曹錕，這人好像是正派人物中的一個頭領(lǐng)，出手速度極快，百步之外取人首級有如探囊取物；另一個叫做大小眼福彪，也是正派人物，兩只眼睛長得很是奇怪，一只大如雞蛋，一只小如綠豆，雞蛋大的眼視力和常人別無二致，綠豆般的小眼視力卻很超常，能看清十里之外的一只螞蟻。還有一種功夫也讓我難以忘懷，名叫十三太保橫練功，練成之后不但能夠開碑碎石，還可以經(jīng)受得住油錘灌頂，渾身上下銅澆鐵柱一般，刀槍不入，就像金鐘罩鐵布衫，大小眼福彪就有這樣的一身功夫。這種功夫進可攻退可守，既可以致敵于死地，又可以保全自己，看上去似乎十分完美，但世間事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如此，功夫也一樣，練這種功夫的人身上都有一個或者幾個練不到的地方，叫做練門或者罩門，雖然極小，卻很脆弱，是個致命的所在，據(jù)說那個地方的皮膚薄如一層透明的膜（可能有點夸張），不要說抵不住刀槍等銳器及練家子的重?fù)簦灰粋€平常小孩子用手指一戳都有可能廢了他的武功，讓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辛苦毀于一旦。所以練有橫練功夫的人對于練門的保護是放在首位的，除了在與人交手時要特別小心保護之外，它的位置也是練家子的最大秘密，一般會選在既不易受到攻擊又易于保護的地方，十分隱蔽，除了自己和授業(yè)的恩師之外，即使是親兄弟也不能輕易告知，因為對手一旦知道你的練門所在就會有很大的危險。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武俠故事，橫練功夫的實際情況是不是這樣我不知道，只是書里這么說，覺得很是神奇，所以印象深刻。無獨有偶，類似的情況國外也有，后來長大以后我讀希臘神話故事遇到一位名叫阿喀琉斯的英雄，如電光石火般，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的竟然就是大小眼福彪的形象。這個遠在希臘的半神的英雄，剛出生就被他的女神母親倒提了雙腳浸在冥河中，所以除了母親手握的腳踵之外，阿喀琉斯渾身上下不懼刀槍，他的腳踵也如中國古代有著一身橫練功夫的俠客的練門一般，成了他唯一的弱點，果然，到了最后，他就是因被敵人用暗箭射中了腳踵而轟然倒地的。

話扯得有點遠了，本來是寫狐貍的，卻不知不覺拉拉雜雜寫了這么多跟狐貍無關(guān)的閑話，但請列位看官原諒我的語無倫次不知所云，一提到這位老人我就有點激動，不能自已，下面我們言歸正傳。

除了那部武俠，老葛大再沒講過長篇，他的故事大多很短，有的甚至只是片段，但卻很能吸引人，一晚上講上一兩段就結(jié)束，我甚至疑心他年輕時候拜過專業(yè)的說書人為師，要不怎么那樣會吊聽眾的胃口？他的故事內(nèi)容多以鬼神狐妖為主，這在當(dāng)時算是一個忌諱，一般人特別是像我外公那樣的人要是說這樣的內(nèi)容，肯定會被立即制止并且還要被揪出去批斗，說這些就是宣傳迷信，是與人民為敵，那還得了？但老葛大卻可以說，他是標(biāo)準(zhǔn)的貧下中農(nóng)。即使是反對迷信最最積極的生產(chǎn)隊長王新文也不會說什么，有時，他甚至?xí)d致勃勃地出現(xiàn)在牛屋的人群中，蹲在一個角落，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老葛大說古，一邊吧嗒吧嗒默默地抽著煙。出身不同，境遇就不同，這是那個時代的特征。后來我想，即便是老葛大這樣的貧下中農(nóng)，大白天的在大庭廣眾之下講這樣的故事也會被人制止吧，生產(chǎn)隊長王新文這樣的人也不會無動于衷的，黑夜真是最好的保護色，也是最有效的鎮(zhèn)靜劑，它能使人放下面具露出本真，也能使人繃得很緊的神經(jīng)得到徹底的放松。

狐仙的故事是老葛大講的所有故事中除了鬼神之外排名第二的種類，在他的講述中，我對這種來自民間的神奇的動物有了初步的了解，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甚至，影響到了我的一生，以至于在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對來自于民間的東西依然是那么地有興趣?？梢哉f，是老葛大那些冬夜里的故事，給了我民間文學(xué)的最初的營養(yǎng)。曾經(jīng)久遠的記憶，并不會因為時光的流逝而變得印象模糊而面目不清，即便是在幾十年后的今天，我也每每會在一天緊張的工作之后，夜深人靜之時，或者受到某種觸動，比如這個與狐貍的真身偶遇的下午，突然想起過去的往事，那些曾經(jīng)的舊時光就會在腦海中漸漸清晰。

在老葛大的故事中，我知道了這種叫做狐貍的動物有一種是有九條尾巴的，叫做九尾狐。最有名的九尾狐有兩條，都在遙遠的古代。一條是在大禹治水時期，據(jù)說大禹路過涂山的時候與一位女子結(jié)婚，后因為治水事務(wù)繁忙留下了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千古佳話，涂山女生下了兒子啟，就是這個啟后來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被公認(rèn)的帝王，開創(chuàng)了奴隸社會的新時代，據(jù)說，這個涂山女就是一條九尾狐。無疑，這條九尾狐對中國歷史的發(fā)展是有貢獻的，我們可以認(rèn)為她是一條好的九尾狐。另外一條著名的九尾狐出現(xiàn)得比涂山女稍晚，是在商紂王時代，就是后來封神演義中很有名的妲己，她用美色迷惑紂王，殘害忠良，荼毒婦孺，干盡了壞事，以至于讓紂王丟失了天下。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是和涂山女形成鮮明對比的形象，算是一條壞的九尾狐。但是平心而論，我有時又覺得這條九尾狐也挺可悲的，一開始，她也是在執(zhí)行女媧娘娘的指令，只是到了后來，事情做得有點過分，才讓女媧娘娘雷霆大怒，送了性命。

老葛大講的狐仙故事，我后來多在一些書籍中找到了原型，最多的是出自蒲松齡先生的《聊齋志異》和紀(jì)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還有一些志怪書籍，如《搜神記》等。我因此很懷疑老葛大是個讀過書的人，不然光憑耳朵聽他不一定就能聽到比時莊其他的跟他同齡或者年長的人更多的新奇的事。我后來回憶，老葛大講的狐仙故事多是有選擇的，在他的故事中，狐仙大多很善良，聰明美貌之外，還肯幫助人，這些典型可以參看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這里就不作過多贅述。

有這樣的一個故事，后來我也在《搜神記》中找到了它的原型：

有個姓夏的人母親病重，危在旦夕。忽然跑來一只狐貍對著他家的門大聲嗥叫，姓夏的人非常害怕，趕忙跑到當(dāng)?shù)刂乃忝壬抢镎埱蟠鸢?。算命先生告訴他：你家的災(zāi)禍來了，而且十分緊迫，你趕快回家，就在剛才狐貍嗥叫的地方，手拍胸脯，放聲大哭，要讓家里人感到吃驚和奇怪，全家大小都出來，只要有一個人不出來，你就別停止哭泣。這個姓夏的人急忙返回，對著門，頓足捶胸，嚎啕大哭。家里人都出門來看，連他母親也撐著病體出來了。就在全家人剛跨出屋門到達安全地點的一剎那，就聽轟的一聲巨響，五間堂屋一下了就倒塌了。狐救了他們一家。

這個狐貍救人的故事與另一個老鼠救人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出自另一本叫做《廣異記》的書，其文為：“崔懷嶷，其宅有鼠，數(shù)百頭于庭中，兩足行，口中作呱呱聲，家人無少長，盡出現(xiàn)，其屋轟然而塌?！?/p>

當(dāng)然，狐貍也不全是善良的，也有敗類，這像人一樣，有好人，也有壞人。老葛大講過這樣一個故事，說是有個獵人在山上狩獵，忽然聽到一個人的聲音：“怪！怪！怪！今年的運氣不好！”于是近前一看，在前面一座已經(jīng)塌陷的古墓里，一只老狐正蹲著翻看一本書，還屈指算著什么。獵人的狗一下子沖上去，把老狐咬死了（這個老狐也是神算，算到了運氣不好，卻沒算到大禍已經(jīng)臨頭）。獵人拾起老狐的書一看，上面全是周邊村莊女子的名字，已經(jīng)被它玷污的，就用紅筆打了勾，共有一百多人，獵人的女兒的名字也在書里。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老葛大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說了這么一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壞事干多了總是要得到報應(yīng)的?！?/p>

我很感激老葛大，在我心靈成長急需養(yǎng)料的那段時間，他向我灌輸?shù)氖窍蛏舷蛏频恼芰浚幢阒v的是狐仙的故事，說的也多是做人的道理。所以對于狐貍這種動物，雖然后來也聽別人講過許多它們魅惑人禍害人的故事，卻一直都是好感多于惡感，這恐怕是與小時候聽過的老葛大的故事有關(guān)，也可能得益于在我生活的環(huán)境中，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狐貍這種動物吧。

讀初中時，我離開了時莊老家，一個人去父親工作的地點上學(xué)，父親因為經(jīng)常下隊，有時晚上回不來，就我一人住在他在公社大院的宿舍里。公社大院原來是一座大廟，叫做普濟禪寺，前段時間還能在院中看到那塊刻有廟名的石碑，現(xiàn)在不知哪里去了。大院的周圍有水圍繞，稱作廟溝，院子的后面有片竹園，很大，白天是我們玩耍的好去處，我們在竹上刻字，還在竹林里抓過一只鵓鴣。竹園里有許多洞穴，孫再銀說，那是獾子洞，也有蛇洞，說不定還會有狐貍，但是我一直沒有看到過獾子和狐貍，倒是蛇常有。一到夜晚，院子里就空蕩蕩的，住的人很少，院墻外的竹園里竹影婆娑，風(fēng)吹竹響，聽著有點瘆人。其時我剛學(xué)過魯迅先生的那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晚上從教室里上晚自習(xí)回來，進入空蕩蕩的大院，總是不敢往院墻外看，我生怕在某個有月亮的夜晚，一位美女從院墻外伸出頭來叫我，當(dāng)時，我的潛意識里會以為那是一條美女蛇，卻從來沒有想過她也有可能是只狐貍精。

山里的夜很靜，除了偶爾遠方的山林里傳來幾聲尖厲的鳥叫聲外（四叔說那是貓頭鷹），就剩下秋蟲的鳴唱了。四叔家的幾條看家狗安靜地趴在門外，夜里偶爾有過幾聲吠叫，很快也就不作聲了，估計是有野物經(jīng)過，狗們看它們沒什么企圖，也就沒有不依不饒，象征性地警告一下也就算了。第二天天明，四叔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過去檢查雞舍，門關(guān)得好好的，雞也沒受驚嚇，更沒少個一只兩只，看來，那只久違的火狐半夜并沒光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