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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15 18:41
雨花 2018年6期
關鍵詞:竹枝二伯村莊

連 亭

我記得那時他手里拿著一條細竹枝,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竹枝的一端,整個人背對陽光坐著,身子向前傾,重力壓在膝蓋上,一只手托著下巴,嘴里叼著香煙,但沒有要吸煙的意思。他拿著竹枝的手指細長蒼白,臉龐也尖細蒼白。唯有眼睛異常地黑亮,仿佛明珠落在深潭,與他菜色的臉很不搭調(diào)。那個青銅雕塑般的姿勢從中午持續(xù)到日落,也許還要更久,在我中午到來之前或者日落離開之后,他很有可能一直是那副模樣,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說不定他還想保持一輩子。不知是由于光的作用還是別的原因,那種姿勢顯得出奇地遙遠。整個下午,他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

我只能瞅著他身后黃褐色的窗簾,以避開他的視線,雖然他根本沒看我。透過經(jīng)曬的簾子,我看見了山泉匯聚而成的大湖,那是整個村莊海拔最高的湖泊,湖面閃爍著光點,微風漾起漣漪,極好地反襯我那時的心境。揮之不去的壓抑,緩慢、陰郁的老屋氣息,停滯、單調(diào)的山村背景,我覺得那個下午真是受夠了。

怪人!用不著見第二次我就這樣定義他。天色暗下來,窗外的風發(fā)出隱秘的聲音,陰影籠罩他叼著香煙的陰暗的臉。我早就聽說他跟誰都不往來,平日里沉默寡言,除了他母親幾乎不搭理任何人。我極不體面地陷入尷尬處境,當黃昏的微光把我驅(qū)逐出那個屋子,我仿佛走出一個似曾相識的夢。走出門口我站在院子盯著墻角的一株月季或者一張蜘蛛網(wǎng)看了一會兒,頭腦被奇怪的光線攪得混混沌沌,急需一碗熱茶和一頓熱飯撫慰。

我對他整個下午所給予我的冷漠升騰出黑夜般深遠的氣憤。我早該聽媽媽的話,不該到這兒來。我不遠萬里跑到這個小村落,想要加固親情的紐帶,他卻對我不理不睬,簡直是冷酷無情。我走在黑夜里,夜色中有蝙蝠撲打翅膀的聲音,草木潮濕的氣息摩挲著我的眼瞼,淚水幾乎滾落下來。我在沮喪中對他的身份產(chǎn)生了懷疑,這個人根本不是二伯,僅僅一個下午的相處,這個結論就深深印在我心上。

奶奶把我領到另一處房子。這是一處整潔的房子,半新不舊然而潔凈的飯桌上,已經(jīng)擺好我期待已久的食物。奶奶沒有虧待我這個從外祖父家回來的孫女,熱情地招呼我吃飯。她說,不要為二伯的樣子感到奇怪,更不要介意,因為他多年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在與奶奶的長談中,我漸漸感到釋然。更使我舒暢的是,夜晚的寧靜和周遭的蟲鳴,使得神秘的夜色彌散著別致的嫵媚。奶奶說二伯是個畫家,并滿含深情地細述他繪畫的天才。奶奶的話讓人難以置信,因為畫家的形象和他身后的褐色窗簾極不搭調(diào)。在我對他所有的已知信息中,他都只是這個村莊的普通居民,有著小村民無法避免的局限性和幾近夸張的木訥遲緩。

第二天,我的這個二伯終于意識到我的存在。他驀然出現(xiàn)在奶奶家里,看見我也不意外,反而極其奇怪地露出習以為常的神情,嘴里發(fā)出嘿嘿的笑聲。我極不情愿地叫他一聲二伯,他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和我講話,但從沒問起過我的父親。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這種忽略是有意為之,爸爸的一生屬于陽光,而他的一生屬于黑夜。從河床升騰而起的黑夜,帶著潮濕和水藻的氣味,網(wǎng)住他并不過多的渴念和過于矮小的身軀。他問我讀過什么書,我當時對他的問話毫不在意,因為在我心里一直把他當作沒讀過多少書的粗野酒徒,或是懵懵懂懂的鄉(xiāng)野農(nóng)夫。我自鳴得意地說讀過《基督山伯爵》《茶花女》《紅樓夢》?;卮鹜戤?,我驚愕地聽到他用自得其樂的聲音列出更多的書單,不僅如此,他詳細而又準確地講出他獨特的見解,這些見解我至今仍暗暗佩服。說到高興處,他甚至流暢自如地背出所喜歡的段落,當時,世界靜得只剩下他的聲音,清晰得在我聽來似乎帶上了嘲弄的意味。那簡直像一場夢,我在一個毫不起眼的山野村夫的面前丟了丑。

之后的幾天我很少在白天見到他,總是在傍晚或者夜色完全籠罩大地時,他才短暫地出現(xiàn)在奶奶家中。農(nóng)忙時節(jié),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從那褐色窗簾遮起的住所出來,十分熟練地擔負起農(nóng)夫的職責。那是一個雨后的清晨,他來到奶奶家扛起犁耙,走上了田埂。他扛著犁耙的背影,精瘦,佝僂,走動的時候像極了被風拉扯的稻草人,不動的時候又像極了一段被打歪了的木樁。走到自家田地時,他貓腰背著風,小心翼翼地用打火機點燃一支煙,風把他的頭發(fā)吹得凌亂,把火苗吹得歪斜,也把煙頭吹得紅亮,他在風中凌亂而又極其享受地與煙草不停地親吻。直到煙蒂快要燒到手時,他才依依不舍地丟掉。抽完煙,他近乎討好似的吆喝那頭吃草正酣的老牛。

在他的周圍的每一塊田里,都有農(nóng)夫在耕作,那真是一個繁忙而令人感動的畫面,農(nóng)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把一年的希望播撒到土地上,他們勞作的身影成了鄉(xiāng)村生活恢弘的背景。這些盛大而熱鬧的畫面,安撫了我漂泊異鄉(xiāng)的憂傷以及城市積攢起來的乖戾。我靜靜地看著二伯扶著犁耙、趕著老牛在田里來來回回,他和老牛趟過的地方,攪起田里的濕土,在水中漾起褐色的波痕。許久之后,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耕作的路線一直是不斷繞著水田轉圈,這個圈從靠近田埂的地方開始,然后不斷向著中心縮小,那真是一種不斷收緊而又無法掙脫的循環(huán),我到現(xiàn)在才懂得在這循環(huán)的背后,是一代代農(nóng)民堅忍的意志和一個陰差陽錯做了農(nóng)夫的人的無可奈何。

不勞作的時節(jié)我見到的他多半是靜止不動的,就像我第一天下午所見的那樣。他要么閉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要么呆呆地瞅著前方,似乎在看什么東西。那種長久不動的姿勢依然使我吃驚,仿佛他是大自然真正而清醒的觀察者。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花那么多時間去干這種對農(nóng)夫來說是沒用的事,這種無所事事簡直是對時間可恥的浪費。那時的他不曾擁有過真正的畫布和畫筆,農(nóng)民的出身使他沒資格享用這些奢侈的玩意兒,被撫摸得平滑的竹枝是他唯一的法寶。

有一天我們到河邊的沙地上閑坐,他用竹枝在沙地上畫了一幅畫。隨著竹枝的移動,沙地上依次出現(xiàn)葡萄藤的枝條、果實、葉子,那么紛繁,那么清晰,那么豐盛。每一個細節(jié)和每一處紋理都那么接近于真實而又充滿夢幻,逐漸沸騰的風和紛至沓來的美震撼著我的感官。我感到痛苦,因為我前幾天還輕視甚至討厭這個人。令我感到痛苦的還有沙畫的轉瞬即逝和他沙上作畫的愚蠢,以及不斷吹動的風沙和背后隱藏的寒意。他畫了那么多年,被風擦去了那么多次,那無數(shù)被抹掉的痕跡,比河邊的沙粒還多!這種徒勞的繪畫方式,猶如他蒼白柔弱的身軀,堪比那默默無聞的畫名。其實抹殺他的不只有風,還有夏季從不失約的洪水。流經(jīng)老家的是一條喜怒無常的河流,每年夏季河水會隨著上游的雨水上漲,漫過河岸,漫過沙地,漫過水田,甚至漲到外婆家的院子。這時候,莊稼、水禽以及院子里鞋子、木棒、水瓢、臉盆都會被沖走,更別提他的沙畫。這就是波濤洶涌、渾濁涼薄的現(xiàn)實,一如那悠久亙古的鄉(xiāng)間隱秘,容不下藝術的沸騰和詩意的棲息。

當他長久地蹲在沙地上而忘記回家吃飯時,總是被奶奶聲嘶力竭地呼喚回家。在母親的影子中站起的他,真是狼狽不堪,只能心懷愧疚地嘿嘿傻笑。在母親的呼喚聲中,他得到了包容,也積攢了愧疚。那么他為什么還要不停地畫呢?他的兄弟姐妹嫁人的嫁人,娶媳婦的娶媳婦,全都搬到別處去了,他為什么拖著他母親死守在這里呢?那個暑假,我守著深深淺淺的疑問,一次次跟在他身后看他在沙地上作畫,有每一片樹葉的紋理都清晰可見的荔枝樹,有每一條裂隙都突顯而出的房屋,有青黑的、密實的山巖……它們讓我目不暇接、浮想聯(lián)翩,內(nèi)心涌起一種絲絲入扣的驚羨與絕望。

在我陷入難以置信的驚愕之后,二伯再一次顛覆我對他的認知。鄉(xiāng)村是沒有不透風的消息的,芝麻綠豆大點的事都能在一天之內(nèi)傳遍村莊。在村莊盛行的傳言中,少不了二伯的逸聞趣事,我都不用開口問,就在眾人口中耳聞他許多事。人們說起這些傳聞的口吻,沒有奶奶特有的親切和慈祥,倒是有幾分消遣嘲弄的意思,對我又是一波波威力十足的沖擊。

二伯既然是在沙上用竹枝作畫,就沒資格沒機會傳揚畫名,更何況村民們對畫畫這種事興趣索然、毫不關心,那個遙遠村落中的每一個人都不知道二伯是個畫家,在他們眼里他只是個如假包換的農(nóng)夫,一個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在村民看來,二伯實在其貌不揚。首先,身材矮小,與鄉(xiāng)間崇尚的牛高馬大相去甚遠。其次,塌鼻梁,小眼睛,窄額頭,沒什么福相。再次,尖嘴猴腮,胡子拉碴,加上臉色暗沉,實在丑得不同一般。若論穿著打扮,十足的窮酸樣,總是一兩件褪了色的棉麻上衣、幾條皺皺巴巴的滌綸褲子,頭發(fā)長長的,幾乎蓋住眼睛,草帽斑斑駁駁的,被雨水浸染得泛黑。洗不掉泥巴氣味的手和腳,確鑿無疑地標注他生來就是在田間地頭讓風吹日曬雨打的。上起白發(fā)老翁,下至放牛娃兒,誰會認為一雙沾著牛糞的手會畫畫呢?

一個人有了這樣的一個出身,這樣的一副尊容,所受到的待遇,所面臨的命運,可想而知。他的渴望、意志、生死所能發(fā)出的聲音,在世人眼里恐怕還不如一只蒼蠅。那么,人們對他的古怪行為愛理不理、嬉笑嘲弄也就在所難免、見怪不怪了。

在村子里,壓根兒沒有人把他當回事兒,他們對待他像對待一個平常農(nóng)夫一般,甚至由于他長得矮小、丑陋而失之尊重,冷心冷面背后似乎藏著類似小孩子家無聊的惡意,以此來打發(fā)緩慢、悠久、沉滯的鄉(xiāng)村時光。他們滿臉壞笑地上下打量他邋遢的頭發(fā)、破舊的布鞋,然后嗤鼻一笑,說你怎么不讓你娘幫你洗干凈呢。他們?nèi)我獾貙λu頭論足,不加掩飾地取笑他古怪的性情,我聽了十分生氣,二伯卻從不動氣。他對村民們的惡意嘲弄全然不覺,我恨得在心里直罵他窩囊。

更有甚者,有些小孩拿他惡作劇,拿他的相貌當笑料,在他旁邊吹口哨、吐口水,把牛糞從別處弄到他跟前,學他講話的聲調(diào),模仿他拿竹枝的姿勢,他卻對這些嘲弄全然無動于衷,至少在我看來渾似無動于衷。不論村民們說什么小孩們做什么,二伯臉色都不變一下,依舊歪著頭一副有所思的樣子,走他該走的路,做他該做的事。他的靈魂脫離這個村莊,他留在村民們之間的只是一副行尸走肉。這個血肉軀殼和我血脈相連,讓我不可名狀地去捍衛(wèi)這副皮囊的尊嚴,我氣憤地追逐那些小孩,把他們驚嚇得四處逃散,我為我的英勇義舉洋洋得意,他卻不管我這個侄女為他所作的抗議。此后的日子,二伯窩囊的形象在我腦中盤旋不去。那張陰暗邋遢、帶著菜色、隱忍遲鈍的臉,實在可惡至極。

盡管如此,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好農(nóng)民,也是個孝子。田間地頭的活他干得相當不錯,那股麻利勁兒表明他的確是貨真價實的農(nóng)民。會干活兒不會使農(nóng)夫在農(nóng)村突顯而出,卻可以安身立命,這些年二伯能自食其力正因于此。那些日子,我看著他穿著洗得泛白的短褂、褲管卷得老高地趕牛耕田,兩條細腿堅實有力地踩在水田里,心底也涌起過多虧了他照料家里才讓我們得以自由的感激。他吆喝青牛的賣力,揚起趕牛鞭子的恰如其分,不用一個上午耕好一畝田的效率,著實算得上一把好手。他的短褂子、褲腳耕作之后,全都濺滿泥巴,更顯得土里吧唧的,與沙地上的畫家形成了滑稽的映照。那時的我從沒想過,這種映照的背后布著一張什么樣的命運之網(wǎng),網(wǎng)住的又是多么深久的遺憾。這個土里土氣的農(nóng)民,卑微地隱藏起他畫家的身份,耕耘著一兩畝水田,贍養(yǎng)包容他一生的母親。這背后是命運捉弄的無可奈何,還是自我選擇的犧牲,我不得而知。

那個暑假一結束,我就回到城里上學,之后很少見到二伯。歲月就像潮水般來去,使人無法估量它的深淺。在河水無數(shù)次漲落之后,二伯的沙畫和枯槁的面容在我腦海中漸次模糊。

多年后,奶奶走了,那個村莊也被卷入時代的浪潮。青瓦黃泥的土屋變成高大的水泥樓,羊腸花徑變成康莊大道,草木被埋進石磚、水泥的褶皺里,花朵被碾進車輪的縫隙中。那些故作惡作劇的小孩長大了,成了廣東的農(nóng)民工。那些帶著慵懶表情嘲弄過二伯的人老去了,漸漸變成顏色深黑的樹干。一些外來的新媳婦,站在了新修的水泥路邊,討論各自的家長里短,不斷生下喜愛智能機器的小孩。而二伯,他走動的時候,依然像被風拉扯的稻草人,不動的時候,仍如當年那段被打歪了的木樁。

村莊在時代浪潮中開始了另一種面目,村莊的人也開啟了另一種身份。起先只是一些人,后來是很多人,丟下了鐮刀,拋下了鋤頭。越來越多的人源源不斷地朝一個方向而去,在新的世界里做螺絲釘,在流水線上模擬機器的程序,然后躲在盒子般的房間里數(shù)著花花綠綠的鈔票。那些人把村莊背后的冷寂留給了二伯,任他隱沒在他們的背影里。在這個逐漸擴大的背影里,二伯默默地替他們收藏過去的聲息,讓他們疲憊時總能回去飲一杯鄉(xiāng)愁,撫平一些來自鋼筋水泥的疼痛。

村莊的主體被拆遷了,唯獨二伯靠近河灘的老屋因過于臨水而幸免于難。他固守在那里,蹲在過去的世界里,和草木雜居,與河流相伴。水田被征后,他開始打魚,買了一條小木船,織了幾張青綠色的漁網(wǎng)。他在水上蕩來蕩去,不遠處的高樓和大路都與他無關。只要他愿意,隨時可以同鳥兒一起唱歌,同魚兒一道游玩,在太陽下勞作,在黃昏后飲酒,在日與月的間隙里大笑、悲傷。他唱歌,因為陽光如此美好。他勞作,因為河流如此潺湲。河岸上,總有人免不了告別這世間的冷暖,大路上,還有著那么多的迷惘與哀傷,于是人們走過河邊時,忍不住欽羨地望一望河中的漁火,忙碌之余忍不住想象漁民的悠閑,可奇怪的是,他們當中沒有人真正愿意走到一條船上去,走到河流上去。河水太搖晃,江風太潮濕,他們寧可不停地奔波在干巴巴的大道上,在塵世的紛紛擾擾中打腫臉強撐面子,也不愿意去打撈一張籠住鮮魚的網(wǎng)。偶爾放個假,他們也會買來高檔的智能魚竿,裝模作樣地坐在河岸邊釣魚,可他們從沒用心傾聽過魚兒歌唱的聲音,用心觀察過任何一道水的波紋。對于過去的村莊,他們偶爾也會聊起,卻總是想不起二伯的老屋還保留在原地。對于二伯的漁船,他們偶爾也會停下來拍幾張照。照片中,二伯從未能清晰地浮現(xiàn)出面容,他總是也只能是那個模糊的背景。

家鄉(xiāng)巨變的消息在我心中勾起極不舒適的魔幻似的感覺。我努力回想那個在沙地上畫畫的傻子,回憶卻顯得遙遠而軟弱無力。有一次他給我打來電話,說話十分謙恭、禮貌,甚至帶著幾分討好和諂媚。他請求我給他寄點書看,并說道老屋的孤寂,需要一些書抵抗冬天的漫長。我心情復雜地給他寄了幾本外國小說。

我想象那些書在霉?jié)竦睦衔堇铮趽u晃的木船上,被一雙沾滿魚腥的手撫摸。于是總會有魚的氣味留在書頁上,浸潤在字里行間,變成永久的污漬。照亮書的是豆大的寂寞的燈火,籠罩燈火的是無邊的黑夜,偶爾有水鳥從蘆葦叢中飛起,掠過船頭和河邊樹,在月色里溫柔地叫幾聲,勾起船上人恍惚的欲念。河水的聲音總是從船底傳來,鉆進人的耳朵里,然后一直在那里回響,把二伯的晚年拉成一支悠長的充滿水汽的漁歌,鼓噪著嘩嘩的聲樂牽動我的心魂。

此外,再也沒有什么了。分隔的歲月,我無從知道他更多的消息,老屋、沙畫、小船、魚蝦,都被山河隔在氤氳的水汽里,我看不見也摸不著。我們的身上流動著相同的血脈,卻仿佛成了毫不相干的人。

妹妹結婚那年,從老家來了許多人參加婚禮。我很自然地問起老家親人的情況,最后也問到了二伯。親戚告訴我,他在一個喝醉酒的黃昏跌下河灘,斷了一只手。那個還沒來得及被人認知的畫家的手殘廢了!

又過了幾年,我回老家處理父親交代的事務,才再次見到二伯。他的背已經(jīng)彎下去,從背后看活脫脫的像個魚脊。那只廢掉的手鋸掉了,空空的袖管無力地耷拉在腋下,冗余且滿含委屈。我問他日子過得可還好,他說手廢掉之后,還能釣魚,靠著嘴的輔助甚至還能撒網(wǎng)。說著他給我比擬撒網(wǎng)的樣子,牙齒咬住一頭繩子,一只手張開把網(wǎng)撒出去。嘿,網(wǎng)果真撒開了!我不由得贊嘆,連連說:“厲害厲害!真了不起!”的確了不起,這只殘損的手拾起了捕捉他命運的網(wǎng),不是什么人都拾得起這種擔當?shù)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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