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大中
馬烽、西戎合作的《呂梁英雄傳》是寫抗日戰(zhàn)爭的,但人們不說它是歷史小說,而說是抗戰(zhàn)題材的長篇小說;而李駿虎的新作《共赴國難》,是一部有大視角、高境界、新寫法的長篇小說,這是一部歷史小說。它們之所以不同,在于作者的視角和展現(xiàn)的題材面有廣狹之分,《呂梁英雄傳》截取了抗戰(zhàn)期間呂梁山一小塊地區(qū)人們的抗戰(zhàn)生活畫面,是大海里的一滴水。李駿虎的這部小說,作家的描寫重點,是幾個抗日力量的指揮機關,以及它們相互間的各種關系,是全景式的掃描。讀了小說之后,讀者也就了解了那一時期的中國社會,了解了抗日戰(zhàn)爭的大體進程和經(jīng)歷的曲折。
這部小說里沒有單一的主人公。在諸多的抗日力量之中,共產黨居于核心地位,它主宰著抗日運動的發(fā)展,要說主人公,共產黨就是這部小說的集體主人公,毛澤東是它的代表,其他各種社會力量都圍繞著它發(fā)展、前進、演變。從張學良的東北軍把抗日愿望、抗日意志化為抗日行動,到蔣介石改變“圍剿”紅軍的策略、走上跟共產黨及其軍隊聯(lián)合抗日的道路,這中間曾發(fā)生多少曲折,多少斗爭,作者都有仔細的描寫。有朋友變成敵人,也有敵人變成朋友;有前后一百八十度轉變,也有小角度調整;有表面示好背后捅刀子,也有真心實意的幫助、協(xié)商。如果說抗日戰(zhàn)爭的歷史有外部的歷史和內部的歷史之分,那么,我們從這本書中看到的,主要不是外部的歷史而是內部的歷史,它把各派力量在抗日問題上的不同主張和路線分歧作為描寫的重點。
像戰(zhàn)略決策這類大事,在這本書里,都不是靠作者敘述,而是由人物的言行表現(xiàn)。互相之間的說服、辯論,或者說互相間的接觸,乃是正確路線形成的過程。如周恩來跟張學良談判就把原先擬的“抗日反蔣”改為“逼蔣抗日”。此前,寫到洛甫所擬《討蔣令》。由“討蔣”到“逼蔣抗日”,看似一個漫長過程,卻在短短幾天時間里完成。在這部小說里,作家站在歷史的制高點上,有時用望遠鏡,有時近距離地觀察各抗日力量是如何看待戰(zhàn)爭進程和指導戰(zhàn)爭進程發(fā)展的。讀這部小說,像看到作者站在高高的空中,鳥瞰著一支支抗日隊伍,看他們的走向,研究他們何以那樣做。
這部小說把那一段歷史作為表現(xiàn)內容,把路線的形成過程作為描寫主線,就深入到抗日戰(zhàn)爭的骨子里去了。小說的題目是《共赴國難》,關鍵在“共赴”二字上。寫了策略上的交流、商討、演變,就使原來各自為政、互不聯(lián)系的分散狀態(tài)扭成一股繩,真正變成了一種合力,使“共赴”二字得到了有力的表現(xiàn)。
這部書作為歷史小說,重點在小說不在歷史,即無論怎樣寫,你必須讓它呈現(xiàn)出小說的面貌,而不是歷史著作。或者說,這是小說,不是歷史。是寫歷史,卻不可當歷史讀。在這點上,作者做了很大的努力。
首先在著力塑造人物性格。作者寫毛澤東,著力刻畫毛的幽默和風趣,如在嚴肅場合跟其他領導人或其妻子開玩笑,等等,并且越是形勢緊張的時候越不忘刻畫毛的這種性格特征,使人看到了毛的領袖風采。蔣介石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只做不說,他的心思只能由人們去猜想。他的談判兩條線,也是各自獨立執(zhí)行,互不聯(lián)系。這是古今中外大獨裁者慣用的手法,蔣介石熟練運用,表現(xiàn)突出。比較起來,張學良顯得直率,容易沖動,在控制感情上缺少歷練。閻錫山是民國政壇的不老翁,面對日本侵略者的脅迫、蔣介石的大軍壓境和紅軍東渡三種勢力的困擾,他以圓滑的手腕應付,是一副政客嘴臉。對晉綏軍旅長溫玉如請戰(zhàn)的處理,表現(xiàn)最為突出。在所寫主要人物中,除去毛澤東,數(shù)閻錫山最有哲學頭腦,閻錫山創(chuàng)造的“中”的哲學,在山西人中產生過很大影響。在這部小說里,作者寫到閻錫山,幾次使用哲學語言,如說閻錫山“黑下臉來,左右看看,清清嗓子說:‘我常說,什么可怕,不如自己不明白可怕;什么沒法子,莫若趕不及沒法子……’”這使閻錫山的獨特形象畢現(xiàn)。
其次是加強心理描寫。寫林彪,小說中強調不是路線分歧,而不過是林彪一心想著到陜南去打游擊,是他的個人愿望。林彪在申述他的作戰(zhàn)方略時,又幾次說他不懂得政治,只知道打仗。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對晉綏軍陜北“剿總”司令部少校參謀齊鳳周陪同天津日本駐屯軍司令部參謀平田中佐一行參觀黃河碉堡防線時的心理活動。對這個日本人,他既“心生敬意”,又“憤恨不已”,這兩種情緒像兩條毒蛇一樣咬嚼著他的心。他很想把那個日本人殺掉,“滅一滅他們的威風”,也使自己“落個抗日英雄的美名”,同時“為國人出一口氣”。沒有機會得手,他不得不裝出一副笑臉帶著那些鬼子去參觀黃河岸邊的碉堡。在領袖人物中,如果說蔣介石的心理最隱蔽,是隱的,那么,毛澤東的心理就不怎么隱藏在人們視線之外了。這是毛澤東當時平易作風和能夠跟同志打成一片的表現(xiàn)。
再次是注重細節(jié)描寫。這本書寫的是戰(zhàn)略路線上的分歧,夠得上軍國大事,大到不能再大。即使這樣,作者還是寫了不少細節(jié),使讀者看到的,不是干巴巴的路線爭論,而是不同人物間的親切討論,互相啟發(fā)和交流。毛澤東在紅軍東征動員大會上講話,“趁著大家鼓掌”,毛澤東端起茶缸來喝了一口水,這時,“臺下前排坐著的一個戴眼鏡的指揮員突然跳起來,兩步躍上戲臺,端起毛澤東的茶缸,嘿嘿笑了兩聲說:‘主席,聽你講話太激動,口都渴了,借你一口水喝?!坏让珴蓶|同意,仰起脖子就灌了幾大口,抹抹嘴把茶缸放下,又跳了下去……”這個細節(jié)表現(xiàn)了當時紅軍內部,或者說共產黨內部官兵不分、官兵一致的平等氣氛和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第二部第一卷寫毛澤東在張家塌村欣賞雪景,細致入微。正是這場雪景,導致毛澤東著名作品《沁園春·雪》產生,為緊張的渡河東征大戰(zhàn)增加了詩意。寫林彪,有這么一段話:“紅一軍團駐地,林彪按照大戰(zhàn)之前的習慣倒騎著椅子,雙臂交叉在椅背上,歪著脖子望著墻上軍事掛圖出神。林彪把多年養(yǎng)成的這個習慣叫做‘讀地圖’……”劉少奇是這部小說中用筆最少的一個人物,也是作家全力歌頌的一個人物。在不到千字的描寫語言中,僅用戴先生(劉少奇)傳達中共精神,河北省委的王林“眼睛越來越亮,看得出他曾經(jīng)迷惘的內心和渙散的信心正在重新凝聚”一個細節(jié),就把劉少奇的形象烘托出來。這些細節(jié)描寫,不僅是塑造人物性格的手段,也是以小見大,以微觀表現(xiàn)宏觀。表面是人物的活動,背后是抗日戰(zhàn)爭的全景,是全景和特寫鏡頭的結合。也正是這些細節(jié)描寫,使這部小說具有了濃濃的詩意和如詩如畫的圖景。
寫真實人物難于寫虛構人物。這部小說雖然是寫真實人物,卻能使人讀下去,跟采取以上寫法是分不開的。
讀這部小說,我們還看到,有不少細節(jié)游離在小說所展開的抗日歷史的情節(jié)之外,是所謂的趣聞軼事。如何把這些趣聞軼事穿插進來,增強小說的藝術性和趣味性,是擺在此類小說作者面前的一項不可忽視的任務。
在“中央軍入晉”一節(jié)寫葉劍英施行“空城計”和打“地道戰(zhàn)”,就屬于這一類。在葉劍英的“空城計”下,一邊是葉劍英指揮部隊休息,“有抱著槍睡覺的,有吃干糧的,戰(zhàn)士們嬉笑著在隱蔽處看熱鬧”,一邊是“邢家驤舉著望遠鏡觀察,看見中彈的‘紅軍’都燒成了灰燼,這才發(fā)現(xiàn)上當了,趕緊命令停止射擊……”使一愚一智兩種打仗方法對比分明,也使小說增加了閱讀趣味。
在渡河作戰(zhàn)中,紅軍抓到了一個誤傳軍令的晉軍傳令兵,“押著去見指揮戰(zhàn)斗的師長賀晉年,賀晉年一看那份軍令,大驚失色”,得知敵人正在偷襲我軍總部指揮所,于是及時地派出兵力參加救援總部的戰(zhàn)斗。這場誤會反使我們好像有了千里眼和順風耳,毛澤東對此夸獎不止,又說:“要是閻錫山知道這是他的兵送的情報放跑了毛澤東,肯定氣得吹胡子呦!”誤傳軍令這類事,在通訊工具不夠發(fā)達的抗戰(zhàn)初期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卻不一定發(fā)生在跟紅軍總部有關的戰(zhàn)斗中,現(xiàn)在作者把它拿來一用,既使小說增加了閱讀的興味,也為表現(xiàn)毛澤東性格的豐富性創(chuàng)造了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