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96年9月就有緣與朱小蔓先生相遇,跟隨她學習情感教育至今已二十余年,可是我對先生的學術研究理解依舊十分有限。在我看來,先生的教育思想博大精深,若要深刻理解,必須回到先生的生命之中,透過先生的生命情懷、生命追求與生命幸福觀才可能觸及,下面以我之視角、經歷、體驗訴說一二。
一、生命情懷在學術敏銳與學術追求下彰顯
一個真正有價值的學術選題,不僅要有時代的現(xiàn)實性,而且要有時代的引領性,先生的情感教育便是如此:發(fā)端于對現(xiàn)實問題的關注,卻并非僅僅從實踐層面上回答學校德育工作應如何做,而是回到人自身,探索人心靈的奧秘,并從教育學理上進行系統(tǒng)研究,填補了我國教育研究的一些空白。
(一)生命觀照孕育情感教育研究
先生情感教育的提出并非偶然,這與她的生活和工作經歷是密切相關的。在《情感德育論》一書的自序中,先生回顧了她關于情感教育研究的心路歷程。20世紀70—80年代,先生在大學擔任團委書記、黨委宣傳部長等職務,負責學生的思想工作,并成立了大學生思想道德工作處(當時是全國高校中第二家這樣的專門負責大學生思想政治和道德教育的機構),進行系統(tǒng)化的德育課程建設。同時,又在實踐工作中逐漸意識到體系化、完全認知導向的德育的實效性并不理想,以及其對于學生鮮活生活尤其是情感的忽略,于是她開始自覺反思概念化、體系化德育和德育課程的局限性,以及道德及道德教育更為內在性的東西。因此,當先生讀到吉塔連柯的《馬克思主義感覺論原則在倫理學中的地位和作用》時,她大受啟發(fā),并與吉塔連柯通信交流,從此走上了研究情感教育之路??梢哉f,在唯理智時代,能另辟新路,關注情感之維,提出情感教育,既是先生學術敏感、學術勇氣與學術追求的體現(xiàn),也是先生對現(xiàn)實問題的生命觀照。
(二)生命追求成就一生的事業(yè)
對現(xiàn)實問題的生命觀照,成為了先生一生為之奮斗的志業(yè)。她在《情感教育論綱》自序中寫道:“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我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即個體品德形成雖然需要社會環(huán)境、輿論、規(guī)則、法律等外部力量的支持,但究竟是什么東西在人的內心持續(xù)、內發(fā)、內控地生長、壯大著品性,從而使一個人成為善人、好人、有德之人呢?到現(xiàn)在我對這個問題已經想了三十多年,我想,這是我一輩子要想的東西?!?/p>
對此,先生在2017年第五屆中國陶行知研究會生命教育專業(yè)委員會作年會報告時再一次講道:“當年我是因工作經歷強烈地意識到,培養(yǎng)一個完整的人(生命)不能只重視認知而不重視情感。而我們的心理學和教育學對此卻貢獻甚小。相反,中西哲學史倒是對情感與生命有厚重的思想和知識積累。我發(fā)愿要從教育學理上做這個工作?!笨梢?,能支撐一個人窮盡一生追求的東西,絕不會受制于外在的要求與規(guī)約,而一定有其深層的內在動力。
(三)生命精神在學術傳承中體現(xiàn)
先生學術思想與生命精神的傳承集中體現(xiàn)在她1994年以后所指導的博/碩士生論文中。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1999年9月入學后,我與先生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當時先生講了博士論文研究的定位和方法論,告訴我們:博士選題應該是未來學術研究的起點,做研究應從哲學、科學、實證這三方面展開。哲學是宏觀的方向指導,科學是論文的基礎和依據,實證是回到教育本身,應對教育實際??梢哉f,入門后的第一次談話,直接影響了我之后的學術道路,它不僅是指導我博士論文選題與研究的重要原則,而且影響著我的研究及我對學生的指導。
先生對研究生的培養(yǎng),主要體現(xiàn)在尊重每個學生學術興趣的同時,也給予他們基于情感之維的根基性、前沿性、拓展性的教育研究的指導。比如,我的博士論文《生命道德教育論》集中論證了情感、生命與人之德性形成的關系,其他人的博士、碩士論文還分別談到了人的秩序感、敬畏感、幸福感體驗、羞愧感體驗、誠實感體驗、生命內外生態(tài)和諧體驗、關懷關系及其體驗等,其中的一些研究成果還集結成多卷本《當代德育新理論叢書》出版。假如我們取得了一點成果、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的東西,那么,這里面離不開先生對我們的培養(yǎng)和指導。
二、生命價值在學術成就與學術貢獻中實現(xiàn)
在我看來,先生的情感教育研究有兩大走向:一是生命內部,深度探索生命情感的事實之維,包括道德情感的特性、功能,這是情感教育的基本理論,也是生命教育基本理論的重要構成;二是教育領域,探索情感在德育、教師教育、基礎教育、教育管理中的位置與價值。先生從人的情感這一更深層次的生命現(xiàn)象出發(fā),對教育中過于看重認知、輕視情感,將認知與情感對立起來,甚至是由此造成了生命的殘缺、傷害等諸多的理論命題與實踐問題提出了她自己獨到的認識,為教育學理論的豐富、多彩貢獻了她獨特的思想。先生及其團隊在這一領域的研究和實踐進入國家課程標準、國家統(tǒng)編教材中,在課標、教材及教師專業(yè)化等領域發(fā)揮了一定作用。不僅如此,先生的學術研究成果還被譯為多種語言在海外發(fā)行,為中國原創(chuàng)教育理論走向世界作出了重要貢獻。
(一)不觸及和開發(fā)人的情感資源很難有真正的德育
先生認為,情感、體驗和踐履在道德教育中尤為重要。道德情感不僅僅是道德認知的產物,它還關乎人的那些與社會性發(fā)展特別是德性形成有關的情感的形成。道德教育在本質上講是人格、生命、完整生活質量的教育,它是整個教育的靈魂,統(tǒng)攝并滲透在全部教育過程之中。
從1989年起,先生把對道德情感的關注擴展到了教育的全領域。1989—1992年,先生完成了《情感教育論綱》,里面系統(tǒng)論述了情感教育,它以感受體驗為基礎,以情感態(tài)度的養(yǎng)成為表征,以情感性道德人格為目標。她認為,不觸及和開發(fā)人的情感資源很難有真正的德育、真正的素質教育。情感是人生命態(tài)度的重要表征,情感的存在、表達方式及其質量反映著人的精神面貌,情感教育關乎人的生命質量和生活質量,所以教育的全程都應當關注人的情感。
(二)情感教育是道德教育的內在性支持
在道德教育領域,先生的研究通過追問與回答“什么是道德”“什么是道德教育”“學校道德教育旨在達到何種目的”等一些本源性問題,為當代中國道德教育的時代轉型奠定了理論基礎。
先生對這三個問題的回答,一是從人類發(fā)生與發(fā)展的歷史、人的腦結構與功能、亞里士多德的“德性論”道德哲學、加德納的道德智慧等視角綜合而論,提出尊重和公正是道德的兩個核心范疇。所謂尊重,主要指尊重生命,包括尊重自己的生命、他人的生命以及其他物種的生命。人人都想過得美好和幸福,所以,道德必須要關注人怎樣去追求一個好的、善的生活秩序,這就需要公正。二是將道德教育的內涵界定為“指向人的德性培養(yǎng)的教育”,突破了以往人們對道德教育的理解。三是基于上述兩個問題的回答,明確道德教育是學校教育的靈魂,學校教育應立足于完整生命的塑造和健全人格的培養(yǎng)。她在《情感德育論》中指出,學校道德教育從根本上說是為了人的發(fā)展、著眼于人的發(fā)展,道德教育應統(tǒng)攝人生命的完整性。
先生認為,道德是人的素質的核心與基石,而情感則是道德的基礎。道德情感不是道德認知的衍生物,也不是與人的社會性和非社會性情感沒有關系的存在,它們是密切相關的。人類的很多情感都和道德有關系,重視和關注與人的道德發(fā)展、德性相關的情感有助于找到適恰的教育方式。情感教育是道德教育的內在性支持,情感教育輻射教育活動的全程、全域,情感培育就是在一個人的心中播下道德的種子,埋下善根。情感教育與道德教育相互聯(lián)系的主要原因在于,道德教育若要真正成為一種抵達心靈的教育,一定要訴諸情感,只有這樣,才能激發(fā)生命內在的活力。
(三)情感教育研究實乃生命教育研究
先生從教育的現(xiàn)實問題出發(fā),認為教育活動要遵循生命時序及生命個體的差異,建立積極的情感應答,使人正面、積極的情感經驗得以積累,形成對真善美的認同。她認為,情感是人類精神生命的主體力量,只有情感才是真正屬于個體的,它是內在的、獨特的,是人類真實意向的表達。從這一意義上講,情感既是生命內在的重要活動機制、人之生命最具基礎性的“內質性存在”,也是生命現(xiàn)象具有某些身體表征、最有意義線索的可能“外顯性存在”,情感與生命現(xiàn)象相互纏繞、互為表里。情感既是一個人發(fā)生并支持其道德性的內部動機系統(tǒng),又是整體性地表達人的精神發(fā)育的外部表征,從人的情緒、情感可以觸摸到一個人的整體精神面貌。
對情感的探索,實乃對生命的研究。情感與生命一體,唯有生命才有情感,對情感的關注就是對生命的關注,對生命的關注就是對人的感受的關注,感受是基于情感的,唯有情感才能生發(fā)感受,生命教育一定是關注人的情感的。先生對情感的本體性與應用性研究,實乃生命教育研究,用她自己的話說:“我從事的是情感教育視域下的生命教育研究,或曰指向生命完整發(fā)展的情感教育研究。”
三、生命幸福在學術志趣與教師培育上成就
幸福,是人的終極渴望與追求。那么,人應該具有什么樣的生命狀態(tài)才是幸福的呢?我們從先生的學術志趣以及她對教師的培育中可以找到答案。
(一)學術志趣讓先生的生命之光綻放
魯潔先生曾這樣評價朱先生:“讓我欣慰的是,她做了三十幾年行政,似乎不在乎‘官位,更不善于‘權術,保持著教師、學者的本色和天真。”
在我心中,先生有著很高的學術研究天賦,學術研究是她生命中的一大樂趣、興奮點。長期的、繁重的行政工作并沒有“泯滅”她的學術志趣,相反,她幾乎把工作之余的時間全都用在了學術研究上。
我跟隨先生攻讀博士學位時,她正擔任南京師范大學副校長。那時,每當我走進先生的辦公室,總能看見她那忙碌的身影,一天的行政工作使得她疲憊不堪,可是當我們開始討論學術問題時,她總能立刻變得神采飛揚:她的眼睛慢慢放光、面部表情漸漸生動、思維越來越活躍,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這時,我心底的敬意就會油然而生,更加感受到了先生的生命幸福之所在。
(二)情感教育之魂流淌在教師教育的探索之中
先生的生命幸福還體現(xiàn)在她對一線教師的指導上。她十分關注現(xiàn)實教育場中教師的生命狀態(tài),并積極探索教師“情感—人格素養(yǎng)”提升的教師教育。早在20世紀90年代,先生就開始注重教師的專業(yè)化發(fā)展問題,力圖突破傳統(tǒng)的教師教育模式,改變那種僅以提高教師學科水準和培養(yǎng)“效率型教師”的目標追求,倡導以發(fā)展教師的“情感—人格素養(yǎng)”為核心的教師教育模式。同時,她還創(chuàng)建了情感師范教育,倡導在各級師范教育中,加強對師范生情感素養(yǎng)方面的培養(yǎng),使師范生不僅在認知、技能水平上達到師范教育目標,而且在未來的師范職業(yè)中,能夠與學生順利進行情感交流,勝任對學生情感導向的教育工作。
在《教育職場:教師的道德成長》一書的總序中,先生闡明了她的教師教育研究之重心與價值追求。她指出,在理論探索中,我們凸顯了師范教育中起關鍵制衡作用的“人之生命關系”,重視開發(fā)教師的職業(yè)認知、情感和態(tài)度,重視教師創(chuàng)造熱情的激發(fā)、審美能力的生成以及教師自身生命成長的價值追求與生活體驗的過程??梢?,對人的關注,對人生命成長的關注,是先生教師教育理論的根基。
(三)情感教育之行體現(xiàn)在師愛中
先生的生命幸福更體現(xiàn)在她指導研究生的學術生命成長中,她用情感教育之魂與行證明了情感教育的價值。有一次在南京開會,一線校長分享自己的教育思想與經驗,他們的發(fā)言有理論有實踐,特別專業(yè)。先生希望我們幾個博士生也談談看法,并點名讓我們說說,可是我們的理論積淀還很有限,更是缺乏實踐經驗,真的不知說什么好,也就沒有接先生的話。回去時我們坐在車上,都覺得很尷尬,不敢說話,但先生并沒有責怪我們。之后又有一次跟隨先生去南通開會,路上,先生叮囑我說:“劉慧,這次可要準備發(fā)言了。”我說:“是?!钡v什么呢?我心想:作為朱老師的學生可不能講得太一般了。在現(xiàn)場觀摩時,我發(fā)現(xiàn)人的需要與教育的關系問題可以講一講,于是,向先生匯報了自己的想法,得到她的肯定之后才在討論會上發(fā)言。這次經歷讓我更真切、深刻地體會到了真正的師愛,它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在師生互動的具體情境中,由教師的言行表達出來的。先生的情感教育理念早已化作了行動,無形中影響了我們的成長。
可以說,但凡卓有成效的學術研究一定深深投入了研究者的生命,先生的學術研究就是最好的說明。她的情感教育為我們樹立了新的價值目標,讓我們以一種新的視角更好地認識教育。
【劉慧,首都師范大學初等教育學院院長,兒童生命與道德教育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李 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