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戈
武小漢似乎猜到了父親的心事,到另一間屋子給在上海的兒子打電話,讓他們一家三口馬上就來武漢。
武小漢回到父親身邊,父親睜開眼?!笆遣皇墙o家偉打電話了?”武小漢點點頭。父親吃力地說:“你還是給他打了,跟你說了我這兒沒事!”
母親在一旁說:“你就別管了!你不是想看看沫沫嗎?你總叨咕你這個當太爺爺?shù)倪€沒見過重孫女呢!怎么小漢讓他們來,你倒不高興了?”
父親躺得不舒服,武小漢趕緊過去扶起他,母親在他身后墊上被子,父親坐直,咳嗽了幾聲,說:“我沒不高興??!就是怕家偉和傅里秋耽誤工作,沫沫還不到一周歲,經不起折騰!”
武小漢拍著父親的后背。“他們也想你!”
母親嘮叨:“家偉結婚咱們就沒能參加,沫沫都快一歲了也沒見過面。你不想孩子,我還想呢!”
“我咋不想……”
父親不再說話。
父親嘴硬,但心里想的啥,武小漢知道。他總想跟別人炫耀四世同堂,在一起才算同堂,哪怕幾天也成。武小漢不想讓父親留下這樣的遺憾。
幾小時后,手機短信提示。武小漢見是家偉發(fā)來的航班號和起落時間,拿給武小陽看。武小陽說:“我和守江去接?!蔽湫h說一輛車就夠,武小陽說那怎么行?你和大嫂不去么?
武小漢看看楊琪。父親聲音挺大:“小沫沫第一次來,你們當爺爺奶奶的怎能不去?小沫沫不需要照顧嗎?我好著呢,都守著我干啥?”
武小漢趕緊告訴武小陽:“那就楊琪跟你們去。”
父親不再說話。
武小漢和楊琪是前幾天來的。父親祖籍武漢,當年轉業(yè)到北方一個偏遠的縣城。后來就娶妻生子,有了兒子武小漢和女兒武小陽,再后來兩個孩子先后考上了大學,一個留在了哈爾濱,一個留在了武漢。
退休后,父母用大半輩子精打細算攢下的錢在武漢買了房子,根本沒用孩子們操心。父親跟老伴兒打趣:“上半輩子我適應你,在冰天雪地里活著。下半輩子你適應我,跟我烤烤火爐吧!”母親這輩子無怨無悔:“我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孩子不用咱操心,咱也不用孩子操心,在哪不是過日子?”父親葉落歸根,武小陽還在身邊,逢年過節(jié)武小漢一家就來探望,日子平淡而愜意。
這兩年生活發(fā)生了變化。父親被確診得了肺癌。那段時間武小漢領著父親治病。住院、檢查、手術、化療,像其他癌癥病人一樣,程序化地進行著治療。結束一個療程,父親的病情穩(wěn)定了一些,武小漢回去上班,忙著兒子的婚事。父親生病,苦了母親也苦了妹妹一家,他這個做兒子的,卻不能全身心地陪伴在身邊。父親的病情幾次反復,每次都是住院治療一段就回家調養(yǎng)。這一次更重了,卻遲遲不愿意去醫(yī)院。
父親要起床。讓老伴兒拿來衣褲,幫他穿戴整齊。那套合體的衣褲寬大了一圈兒,父親抻抻衣服上的皺褶?!拔胰ド嘲l(fā)上坐一會兒!”武小漢扶著,往客廳走。又想起什么,跟老伴兒說:“你別忘了,給孫媳婦和重孫女包兩個大紅包!”
父親一直等待著門外有聲響,不怎么說話。母親問看不看電視,父親搖頭。平時他喜歡看電視,看新聞聯(lián)播、看體育比賽。
窗外暗下來了,父親坐下,又站起來,在客廳里挪幾步,又坐下。
終于有了聲響,父親起身急,趔趄一下。武小漢和母親過去扶,剛站穩(wěn),韓守江推開門,家偉、傅里秋抱著沫沫就進來了,奔向了爺爺。老爺子終于見到了重孫女,咧開嘴笑了。視頻里見過,可拉著孩子的手,才覺得踏實。老伴兒拉著傅里秋仔細地端詳,嘖嘖地夸贊,想抱抱沫沫,又不太敢。
“媽!沒事的,我?guī)湍阃兄?!”楊琪接過沫沫抱過來,沫沫特別懂事,見到生人不哭不鬧,看著滿頭白發(fā)的太奶奶,怔怔地,特別安靜。
“十一個多月了吧?”
“是的奶奶?!奔覀セ卮??!霸蹕層浀脺?!”武小陽對大嫂說。
“你奶奶在家總念叨!”老爺子的聲音虛弱。武小漢和家偉、傅里秋趕緊扶他坐下,卻不肯,盯著小沫沫看。老伴兒知道他的心思?!澳阋蚕氡П??”
“我別?!崩蠣斪宇D了一下?!拔疫@個樣子別把孩子嚇著!”
“怎么會呀?”老伴兒的鼻子酸了。
“不會不會!”武小陽說?!靶∧J親呢!在機場,我一張手她就過來了,因為我是她的姑奶奶!”
哈哈!一家人都笑了。老爺子也露出了笑容。楊琪把沫沫往前湊湊,老爺子試探著伸出手,傅里秋把著沫沫的小手遞過來,沫沫懂事地讓太爺爺握著,安安靜靜地看著太爺爺,又左顧右盼。
老爺子很欣慰,一家人也舒了一口氣。武小漢事先還有些擔心,怕沫沫在太爺爺面前哭鬧,讓太爺爺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老爺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跟老伴兒說:“你快把紅包拿過來!”
老伴兒拿來兩個紅包,老爺子的手有些顫抖,塞給傅里秋和家偉。兩個孩子推脫著:“爺爺奶奶,我們結婚時都收到你們的紅包了!”
“那不一樣,這個是見面禮!”老爺子語氣虛弱但很堅定,指著家偉手里的紅包?!斑@個是給小沫沫的!”
大家都笑了,老爺子不糊涂。
本來打算這頓晚飯到外面吃,但老爺子的身體實在虛弱,就決定在家里做。楊琪去廚房幫著妹妹妹夫忙活,家偉一家到另一間屋子。沫沫本來有些困,進到全新的環(huán)境,見到這么多陌生人,馬上又沒了睡意。
武小漢攙扶著父親從衛(wèi)生間出來,回到床上休息??蛷d里,沫沫把著媽媽的手搖搖晃晃地站著,又蹣跚幾步。傅里秋對奶奶說:“這些天沫沫總是這樣,把著我的手總想抬腿走,有時候還能邁一步兩步的?!?/p>
“十一個多月!”奶奶瞇著眼睛想想:“小沫沫是快要會走了,才十一個多月呀!可是走得早!這孩子,一看就比別的孩子結實!”
“是的奶奶,沫沫比同齡的孩子大不少呢!”
奶奶笑著夸:“是你們伺候得好!”
老爺子和武小漢、家偉說了幾句話,武小漢就扶著他躺下。看得出來經過剛才那一陣子熱鬧,有些疲憊,話也不多,也不像他以前說話那樣有條理。人老了,本來記憶就像是一塊塊碎片不連貫,這兩年一病,似乎更嚴重了。父親昏昏沉沉,小沫沫也安靜下來,只有廚房里三個人在忙著,輕手輕腳地,怕驚動了這一老一小。
母親過來,坐在兒子身邊,輕輕地嘆了口氣。武小漢握著母親的手,看見她眼睛有些濕潤,自己的鼻子也酸。這兩年母親真的蒼老了很多,父親的病,對母親的折磨最大,本該是子女們擔當?shù)?,因為不在身邊,工作忙,都讓母親承受了。武小漢對父親的病情發(fā)展有一定心理準備,就怕母親再被拖垮,那真是他們做兒女的罪過了。
晚飯豐盛,武家四世同堂的第一頓團圓飯,自然其樂融融。家偉把手機調到自拍模式,一家人圍著兩個老人拍下了難忘的瞬間。老爺子要過手機,回看照片,摸摸自己松弛干癟的臉,挨個看看照片上的人,夸大家照得好。武小陽說:“老爸照得也好,大家圍著你和我媽,緊緊地團結在你倆周圍!”老爺子笑著,又想起了什么:“把照片給明明發(fā)過去,就缺他!”明明是老爺子的外孫子,在國外讀書。武小陽趕緊說:“老爸你放心,我現(xiàn)在就發(fā)!”
吃完飯,老爺子對家偉說:“坐飛機折騰,早點兒休息,明天領她們娘兒倆逛逛?!奔覀フf:“爺爺,我們哪也不想去!”
“也別都悶在家里?!?/p>
武小漢看出父親累了,扶著他回屋。楊琪扶著沫沫去另外的屋子,一老一小,被引領著往不同的方向走。老爺子停下腳步看著沫沫的背影:“快會走了!”
沫沫聽見,也停下來,從大人的腿邊伸出小臉兒怔怔地看著,稚嫩的小臉蛋兒滿是好奇。一老一小對視幾秒鐘,老爺子笑了,特別慈祥,像是自言自語:“嗯!小沫沫不怕生了!時間多快呀!”
早飯后,傅里秋給沫沫喂著輔食。武小漢用勺一口一口地給父親喂著稀粥,偶爾加一點煮爛的葉菜。父親已經沒有幾顆牙了,吞咽食物困難,半倚在墊起來的枕頭上,慢慢地咀嚼,吃了一小碗就不再想吃。兒子喂他,他多少有點兒難為情。前些日子吃飯,老伴兒就想幫他,他不讓,再后來自己拿碗動筷常常脫手,老伴兒和武小陽都喂他吃,他雖然不情愿,但又能怎樣呢?
父親擺擺手:“先不吃了,說說話!”
“嗯!”武小漢答應著,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從哪說起。他知道父親的話題離不開他的病,不可能不沉重。但又不能不說。父親是個開明的人,對自己對老伴兒的事都安排得有板有眼。上次武小漢來,父親就召集母親和孩子專門說了自己的后事,這樣的事不用避諱,趁著明白安排清楚反倒省去了許多麻煩。
孩子們當然按照父親的意圖去辦。但眼前,關于父親的治療,武小漢還是想說說自己的意思:“爸,我看還是住院一段時間,畢竟有專業(yè)的護理,大夫也有治療方案,效果會好很多?!备赣H聲音很輕:“去當然要去,也到了這個步驟。我想再堅持兩天,一是家偉他們來了,四世同堂親人團聚,家里的氣氛好些。二是這一次住進醫(yī)院,和上幾次不一樣,怕是出不來了!”父親緩緩地說,看不出一點兒情緒上的波動。
武小漢搖搖頭。“不會的,還會像前幾次一樣,從醫(yī)院回來,在家調養(yǎng)一段?!?/p>
父親輕輕地搖搖頭:“我心里有數(shù)。”他想想自己也笑了:“就聽我一次!我尊重你們幾個的意見,只是晚兩天去。”
武小漢點著頭:“我們聽你的!”眼淚在眼圈兒里打轉。
父親看著兒子。“你是家里的老大,堅強點兒!”
武小漢的眼淚奪眶而出,抽泣著,半晌才平靜下來。
“家偉他們什么時間走?”
“昨天才到,你今天就攆!”老伴兒抹了一把眼睛,嗔怪他。
“那倒不是!他們工作忙,帶個孩子不容易,請假也難,別給領導添麻煩,耽誤工作!見到了就行了!”
家偉把沫沫抱進屋,坐在床邊。老爺子往里面挪挪,去握沫沫的手,沫沫不吱聲,盯著太爺爺看。
“其實,你們也別總在家陪我,屋里的空氣不好,多到外面轉轉。去黃鶴樓看看!唉!我要是沒得病,我?guī)?!?/p>
屋子里靜下來。武小漢問:“爸,可是好久沒去黃鶴樓了。”老爺子看著窗子,若有所思?!昂镁煤镁昧耍 ?/p>
“我記憶最深的就是你第一次帶我去看黃鶴樓。那時我才上小學,你休探親假,回來看爺爺奶奶,我纏著你去黃鶴樓,倒了好幾趟車才到的。”老爺子說:“嗯,那時候車少。”
“我剛學會說話時你就教我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蔽湫h情不自禁給父親背誦:“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崩蠣斪游㈤]著眼睛,輕輕地點頭,像是和著兒子背詩的抑揚頓挫。兒子背誦完,老爺子睜開眼,望著兒子,沒有說話。
家偉看著爸爸。“我剛學會說話時你也讓我背這首詩!”武小漢笑了,老爺子也笑了。
武小漢繼續(xù)回憶:“我是興致勃勃去的,到地方卻失望了。哪有什么黃鶴樓?不過是一片廢墟,也沒有什么人。爸爸領我爬到一處高崗,說這就是黃鶴樓的位置,李白當年就是在這兒寫的詩!讓我大聲地背誦一遍,體會一下詩人的意境。說實話,我憧憬了好久的美好愿望一下子都破滅了。就覺得這詩和眼前的景色差距真是太大了!”
“爺爺也領我去過!”家偉接過話茬兒。
“你看見的可不是廢墟了,是重建起來的黃鶴樓?!崩蠣斪勇曇艉茌p。
“是呀!要說黃鶴樓的命也是真夠苦的。多次被毀多次重建,我看到的是最不像黃鶴樓的黃鶴樓了!”
老爺子點點頭。這樣的話題聊著高興,老爺子想下床走走,家偉把沫沫抱給傅里秋,武小漢幫著父親起來??蛷d里,武小漢和家偉扶著老爺子蹣跚地走,楊琪和傅里秋領著沫沫蹣跚學步。一老一小又是目光對視,傅里秋把沫沫抱起來,走近老爺子,“跟太爺爺握握手吧!”沫沫主動伸出小手,老爺子輕輕地握著,眼睛瞇成一條縫,開心得不行。“小沫沫越來越友好了!”
孩子們不肯出去玩兒,老爺子便是一塊心病。他和武小漢說:“離咱家不遠有個小公園,推我出去走走!小沫沫第一次來武漢,總不能就在家里悶著吧?”
大家七手八腳把輪椅支開,要扶老爺子坐上。老爺子阻止:“我還是走進電梯吧,到了外面再坐這玩意兒!”
武小漢和家偉攙扶老爺子往外走,楊琪和傅里秋把沫沫抱上童車,母親和武小陽拎兩件外衣,拿上水瓶。韓守江到門外按電梯。
出了電梯,坐上輪椅。一老一小被人推著,并排前行。老爺子扭頭看看沫沫,“蓋上腿,有風!”
武小陽拿著外衣給沫沫蓋上,又給父親蓋上。沫沫抬頭,一臉的笑嘻嘻。老爺子開心了,臉上的笑容一直散不去。
初秋的武漢清靜宜人,西墜的陽光灑在林蔭道上,斑駁陸離。街道兩旁的樹木還沒有完全染上秋色,卻也沒有了夏季的郁郁蔥蔥。銀杏的黃、梧桐的綠、楓葉的紅、水杉的香交織在一起,多彩絢麗。樓宇靜靜佇立,枝葉隨風拂動,少了生氣,卻多了一點兒秋天的蒼涼。一家人從來都沒有這么齊全過,老老少少九口人拉著長隊,慢慢悠悠地走。
“明明有啥消息么?”老爺子問。
韓守江緊走幾步:“昨天我們還視頻了,挺好的,就是課程挺緊的,今晚明明想和姥爺視頻聊天。”
老爺子點點頭。“視頻方便,有時差,別讓明明耽誤功課。”
“不會的!”
推車的武小陽眼圈紅了,看看丈夫,看看大哥大嫂,突然發(fā)現(xiàn)大家都老了不少。這段時間伺候病重的父親,對每個人都是煎熬。盡管天天在一起,卻忙碌得不行,很少能清閑下來,放松心情。武小陽記得有一句歌詞:讓我們一起慢慢變老。其實很多時候,衰老還真不是歌里唱的那樣,只是一瞬間。
到了公園,老爺子說:“我在這樹蔭下待會兒,你們都去玩兒,我看著!”
沒人動,武小漢說:“我在這陪著,你們都轉轉,難得公園這么清靜?!?/p>
大家繼續(xù)往前走,留下了老爺子和武小漢。武小漢看得出父親的狀態(tài)比昨天差了很多,時而咳嗽,松弛的臉皮失去了血色,眼窩也更加深陷。只是那渾濁的眼神里還透著一絲光亮,體現(xiàn)出一個老兵骨子里的倔強。武小漢為父親整理一下靠背,輕輕地揉著他的肩膀,硬硬的骨頭。父親看著遠方,語氣里略有遺憾:“這個公園不如武漢大學,要是能去小陽的武漢大學轉一轉就好了!”
在父親眼里,武漢大學似乎只是武小陽的武漢大學,武小陽是他一輩子的驕傲。那時候他無法返鄉(xiāng),女兒考上了武漢大學,就好像他自己回到了家鄉(xiāng)一樣。他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女兒替他實現(xiàn)了。武小漢到大學報到他只送到了縣城的火車站,武小陽去學校報到他一直送到了大學校園。他把在武漢能通知到的親屬都通知了,在學校附近的飯店里張羅了一大桌,那一天他喝醉了。
武小漢記不清父親提了多少次了,反正每次都津津有味,開心得不行。在他的記憶里父親也確實很少喝醉。小時候他在照片里看過父親年輕時的戎裝,英俊威武。在平常的日子里他更多的是感受著父親的沉穩(wěn)和執(zhí)著。兩代人之間就是這樣磨礪著歲月和時光,他和妹妹長高長大了,父親和母親卻漸漸地瘦弱了。
天色漸漸暗了,父親坐在輪椅上打著盹兒。武小漢沒有叫醒他,把蓋腿的外衣拽拽掖掖,怕父親著涼。
沫沫在童車里坐著,東張西望,不時用腳蹬著童車的前沿兒。太奶奶穩(wěn)穩(wěn)地推著童車,楊琪手里拿著水瓶和小食品,偶爾逗逗沫沫,停下來喂幾口。
“小沫沫真夠省心的!”
“嗯!又懂事又聽話!”楊琪眼睛里是滿滿的幸福。
“都說孩子三歲看到老,這話不假。孩子好,也是大人修來的福?!?/p>
沫沫喝了一口水,回頭看看推車的太奶奶,嘻嘻地笑著,又轉回頭,沖著奶奶笑。
“你看看小沫沫,多會哄人!”
“是呀!”楊琪稀罕地看著孫女。
“現(xiàn)在的孩子,多聰明!”
楊琪點點頭,孩子總會一代比一代強的。武小漢和她說,他小時候來武漢,看的是廢墟,只會背幾首詩。家偉來武漢,看的是高樓大廈和琳瑯滿目的商品,知道的東西自然就多。沫沫小,還沒有可比性,但錯不了。單從她十一個月多就能在大人的牽引下蹣跚行走,就比當年的武小漢,當年的家偉不知強了多少。
武小陽和韓守江慢慢地走,說著話。武家偉和傅里秋撿起地上零星的落葉,把葉梗搭在一起勒,看誰能勒斷對方的葉梗。傅里秋贏了,歡快地跳得老高。輸了,噘起小嘴,故意不開心的樣子。武家偉就又揀起一片葉子,遞給傅里秋,再勒,直到傅里秋贏,兩個人笑著,拉著手走。
父親咳了幾聲,混沌地睜開眼,見遠處的老伴兒和孩子們往回走,問身邊的武小漢:“家偉他們什么時候回上海?”
“還沒訂票。”
“讓他們早點兒回去!”
“我問過家偉,他們想再陪你幾天?!?/p>
“不用陪了,陪多長時間不是也得回去?”父親頓了一會兒:“傅里秋懂事,小沫沫省心,我不惦記啥了?;厝スぷ饕o,看到他們日子過得好,我也放心了!”
武小漢支吾著說:“家偉就是擔心你的身體,也想勸你住院呢!”
“放心!爸爸是個聽勸的人,知道該怎么做。”
老伴兒和孩子們近了,沖著老爺子招手。老爺子也想呼應一下,卻舉不動手臂,只是笑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武小漢說:“是該住院了!該去醫(yī)院了?!彼斐鍪郑湫h的胳膊:“給家偉他們訂票,抓點兒緊!讓他們明天就回去!”
“這么急?再待兩天吧!”
“不行!我是你爸,你聽我的!”
武小漢沒有說話。
大家都回到老爺子身邊。老爺子仔細地看著童車里的沫沫:“小沫沫困了?!?/p>
沫沫坐在童車里,眼皮直打架。
老爺子看看夜色,輕聲地說:“月亮和星星都出來了,咱們回家吧!
夜里,老爺子的病情突然加重了。老伴兒扶著他,水遞到嘴邊,他試著幾次,嘴都張不開,努力張開一點兒,也喝不到嘴里。他眼神迷離,聲音也不連貫。老伴兒要去客廳里叫武小漢,老爺子死死拽住她,搖著頭:“別!大家都睡個好覺吧!天還沒亮呢。”
家偉被逼著訂了一早的機票,一家要回上海了。大家?guī)椭帐昂脰|西,放在門口。家偉和傅里秋抱著沫沫過來,老爺子想坐起來,沒有力氣。武小漢拍拍父親,示意不要起來。他就呆呆地看著家偉、傅里秋,又看看沫沫,睜大著眼睛,一動不動。家偉拽著爺爺?shù)氖郑杏X那手有些涼,沒有一點兒力氣。傅里秋從后面上前,把沫沫放低,小家伙去抓太爺爺?shù)氖?,像一片嫩葉觸碰著一條枯枝,那樣的鮮明。老爺子吃力地眨眨眼,淚水卻淌過了太陽穴。屋子里滿是抽泣的聲音,無言無語。老爺子慢慢地松開手,想揮一揮,卻揮不動,就戀戀不舍地看著他們。
走吧!走吧!
沒有人想讓這樣的情景凝固下來,揪住大家的心。
本來韓守江要開車送他們去機場,武小漢想了想:“還是叫輛車走吧,這兒離不開人了!”
大家都哭了,唯獨沫沫愣愣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卻也懂事地不哭不鬧。武小陽打電話叫車,武小漢和韓守江去門口拿東西。老爺子看著武家偉,嘴唇動著,武家偉聽不清,跪下,把耳朵貼在爺爺?shù)淖爝?。爺爺睜著眼,嘴唇依然動著,武家偉仔細地聽…?/p>
奶奶也湊過去聽,她聽不到。她知道家偉也聽不到,流著眼淚對家偉說:“你爺爺總是說鼓勵的話,你就點點頭吧!”
家偉淚流滿面,看看抽泣的傅里秋,又看看爺爺,使勁兒地點點頭。爺爺想抬起手,抬不起來,家偉抓住爺爺冰涼的手,哭出聲。
老爺子手動了一下,似在揮手告別。他閉上眼睛,想要安靜。
一家三口出了家門。
車很快到了。武小漢和韓守江把行李箱和童車裝進后備箱,叮囑上車的家偉和傅里秋幾句,揮揮手,車開了。
兩個人轉身走,還沒到樓上,武小陽神色緊張地迎出來:“大哥你快看看!咱爸怎么了?”
武小漢急忙跑進屋,父親緊閉雙眼,呼吸有些急促。武小漢、武小陽和韓守江大聲喊著爸爸,父親嘴唇動著,說不出話。
趕緊打120!武小漢操起手機。沒多久,120呼嘯而來,醫(yī)護人員和家人七手八腳地把老爺子抬上擔架,跑進電梯,電梯降到一樓,門開了,擔架急奔120急救車,推到車廂里。武小漢武小陽跟著跳上車,120就啟動了。韓守江開車拉著母親和大嫂跟在后面。
120在車流涌動的街道上鳴笛飛馳,武小漢和武小陽焦急地盯著昏昏沉沉的父親。跟車的醫(yī)生詢問著老爺子剛才的癥狀,護士緊張地準備著氧氣和監(jiān)護儀器。120猛地一個剎車,又急速行駛,司機大聲沖著外面叫罵,轉動方向盤,繼續(xù)飛奔……
此刻。機場。家偉和傅里秋辦理完登機和托運手續(xù),通過安檢,來到登機口,疲憊地坐下,把懷里的沫沫放下。
沫沫把著媽媽的手,一步一步,踉蹌地邁步。傅里秋悄悄地松開手,沫沫的兩只小手依然高高地舉著,本能地掌握著平衡,全然不知道媽媽的舉動,慢慢地向前走,小臉蛋上帶著美滋滋的笑容。
傅里秋欣喜地看著沫沫,回頭抱住武家偉,壓低了聲音,有些顫抖。
“小沫沫會走了!”
責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