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迎新
生在山鄉(xiāng)的緣故,從小就認(rèn)識了茶。可隨著年歲漸長,反困惑上了,我與茶,能算得相識嗎?
記得雖非滿山遍野,但也山山嶺嶺溝溝壑壑,時有茶的身影。尤其是茶季一到,那滿山的映山紅像一慣素裝的女子一早起來,臉上擦了胭脂花粉,把少女的心思徹底兜了出來。與當(dāng)今都市里的時尚女性不同的是,艷裝是有了,卻沒撩人誘人的香味。茶不失時機地登臺亮相了,想狠命幫一把似的,把那份清淡優(yōu)雅用力地撒和甩,山上或是山下,無一處遺漏。能壓過蘭草的醇厚,充當(dāng)起那一個季節(jié)的主角。
好了,大姑娘小媳婦們,爭先恐后上山了,纖指飛揚間,青青葉片活蹦亂跳著入簍了,你擠我,我擠你,笑嘻嘻依偎在一起,等待著人間的旅程拉開序幕。兒時的我,不但見識過采茶、炒茶的全過程,還是忙中添亂的參與者。生產(chǎn)隊的茶草(剛采下山的茶葉叫做茶草)堆里沒少滾過,你一把投向我,我一捧回敬你,也沒痛感的存在,反多了笑聲和快樂夾雜在茶香里悠悠揚揚。新茶剛炒制好,拈上一撮,放進或杯或碗或壺,沖上開水,瞇眼聞上一聞,看茶葉飄飄忽忽先下后上,再抿在嘴里滾動幾圈,是不屬于犯規(guī)的動作的。而且,誰都會這么做,包括嚴(yán)謹(jǐn)?shù)靡纳a(chǎn)隊長。如我般的孩童,是沒有那般雅興的,呼嚕呼嚕灌上幾口,連嘴也無需抹,再沖向小伙伴群里。
家鄉(xiāng)的茶葉還是有點名聲的,雖比不得西湖龍井之類聞名遐邇,但一到茶季,天南海北的大車小車擁堵了盤山公路,足可以說明其受歡迎的程度。也許是好奇之故,我也曾著意觀察過茶,想瞅出它的好來,瞅出它的誘人之處。長在枝上時,只不過星星點點淡淡的綠,生機是絕對無限的,如初生的嬰孩一樣,不乏毛絨絨的感覺,向世界綻放。炒制的過程,可以說是死亡或是新生的過程,一種生消失了,另一種生宣告誕生,以新的面目和內(nèi)涵。人們口碑相傳的茶,應(yīng)該是指新生后的茶吧,以它的再次死亡(即使是奉獻式的美麗的死亡)換取人的快感和享受。這就是我最初始的理解。
歷經(jīng)人生的磕磕絆絆仍未有任何結(jié)果之后,躁動的身心多了疲憊和懶散的感覺,總想著尋一方清靜,安頓一下。路還得走,卻有雅興擠出時間審視內(nèi)心和萬物了,還是那個茶,再一次進入視野和心靈。這一回,與其說用眼睛去看,不如說是心的觀照更為恰當(dāng)。
我發(fā)現(xiàn),茶不再是原來的茶了。原本的茶,我并無多少喜愛可言的,可現(xiàn)在,它幾乎就是我的知己和同道。你看,在山間在枝頭在生命初綻的日子,青翠卻不招搖,有芳卻藏于內(nèi),襯百花之嬌艷,含春意于纖毫,把一份淡定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縱使是深山古寺里的老僧,也未必能有這般入定的。世間煙云焉能置身事外?兒女情長真?zhèn)€剔出心海?那老樹昏鴉冷月孤星總該時而蜻蜓點水一回吧?漾出三兩圈漣漪。僅此還不夠,任你是老婦斑駁之手還是嬌嫩如蔥白般的玉指,生機勃勃地活,從容自在地去,從無戀戀不舍和歇斯底里。即使是那一番痛徹肺腑的煉獄,反倒趁此機會,收斂身形,盡吐芬芳,依然笑對蒼生和世界。
等待,等待那一場盛宴。此等待也是淡定至極的,似等非等,非等又等。并未枯竭的,是心。在久違的水的背景里,伸展了,綻放了,衣袖飄飄,裙裾飄飄。沒有音樂,但滿世界都是音樂。仰首,或是俯瞰;翻滾,或是駐足;分明是云的舞姿,更好像夢的影跡。你能說這舞臺是世界上最小的舞臺?舞倒也罷了,還把血脈里筋絡(luò)中骨骼上所有的內(nèi)容以芬芳的形式,悉數(shù)釋放,不留分毫,毫無怨悔。就那么輕輕地來,又輕輕地走,不帶走一絲云彩。世界從來不是它的,它只是過客,而且是似是而非的過客。但世界絕對在它的眼里乃至心里存留過,它把對世界的看法都融進那一縷茶香里了,任你品味和品評。它有沒有存在過?已經(jīng)不重要。
這就是茶,我眼前的茶,我心里的茶。雖寫下了這些說茶的文字,卻不敢說與茶是相識的,茶里滋味我能知?正如茶字的寫法,草木之間方為人的立足之地,又有幾人明了?
悟吧,如參禪一般地進入茶香,讀不見一字的茶之佛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