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
娘說,過了白露就該打皂角了。
我家有一棵皂角樹,長在老院里,論起年紀,比我還要大上幾歲。
我們搬離老院已有二十多年了,老院子荒草叢生,石頭到頂?shù)奶梦?,墻壁裂了好幾道縫,西南角的墻面也往下塌陷,搖搖欲墜的樣子。配房的房頂早就塌了,只剩下幾面矮矮的磚墻。院子的圍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沒有了,失去圍墻的老院更顯得荒涼。
只有院子里的這棵皂角樹依然枝繁葉茂,果實累累,與周圍頹廢的一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們家爬樹打皂角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娘。
娘,嬌小,但不瘦弱。她是土生土長的莊稼人,從小干農(nóng)活就是一把好手。爹是從大城市下鄉(xiāng)來的,農(nóng)活幾乎一竅不通,上樹爬墻更是不行。聽娘說,爹爬過一次樹,趴在樹杈上嚇得腿如篩糠,抖個不停。娘笑著說,算了吧,還是我來吧。從此以后,爬樹打皂角就成了娘的活兒。
娘爬到皂角樹上,倚著樹枝,手里拿著一根長竿子,伸腰揮臂,“啪、啪、啪、啪”,皂角應聲落到地上。我和弟弟、妹妹爭搶著去拾。不一會兒,籃子里,箢子里,都是滿滿的皂角了。
年年打皂角,年年娘爬樹,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一切。然而,今年娘卻說,俺爬不上去了,得找人打了。
娘從什么時候開始變老的呢?春種秋收,揚場耕耙,上街下店,娘處處都是好手。屋漏了,娘爬上屋脊換瓦;茅廁里的糞滿了,娘拿上破舀頭出糞;皂角熟了,娘爬到樹上打皂角……娘從來都是無所不能的“超人”,沒想到“超人”也會變老。
我們只顧讀書,工作,養(yǎng)家,沒時間替娘干活。其實,娘能干的許多活,我們根本不會干,娘從來沒讓我們干過。她說,苦了一輩子,就不再讓孩子們也這樣苦了。
娘今年六十三了,腰身還算挺拔,頭發(fā)也沒白,只是手上、胳膊上長出了老年斑,眼角也有了些許的魚尾紋,歲月還是在娘的身上留下了痕跡。
娘怎么能再爬樹打皂角呢?我們怎么就忽略了呢?
我的愛人主動要求打皂角,其實,他在海邊長大,連皂角樹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打皂角那天,娘不放心,還是找了一個當?shù)貢罉涞娜藥兔?。他是我家的老親,我們喊他三大爺,和爹同歲,長得干干巴巴,爬起樹來卻敏捷得很。他蹲在皂角樹最高的枝頭上,顫顫巍巍,像只長臂猿。娘順著梯子爬到樹的底層,打下面的皂角。我的愛人爬到一個粗大的枝杈上,靠著搖動的樹枝,小心翼翼地舞動手里的長竿子。他神情莊重,汗水順著黝黑的面頰往下淌,略微發(fā)福的身體顯得很吃力。
樹底下,我的兒子,還有小侄女,像我們小時候一樣,爭搶著撿拾掉在地上的皂角。
皂角樹早就長過了屋脊,枝葉越過墻頭,伸到鄰居家去了。四十多年的歲月越發(fā)讓它枝葉婆娑,高大粗壯。明年、后年、大后年,乃至以后的許多年,誰再爬到樹上打皂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