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栩
天色高遠(yuǎn),深秋的光景似不是一般的渺茫,并不寬闊的河面上,肥膩的菜葉,暗色的垃圾漂浮著,迎面而來的,是幾艘破敞口船。
“哎,你們說今年米價怎么樣?”
“我覺得,今年收成好,應(yīng)該能比往年寬裕些?!?/p>
“對,看來今年交租后還能有閑錢去添補(bǔ)些東西,孩子的帽子,老婆的銅鏡,今年過年能舒坦些了?!?/p>
“是啊是啊?!敝茉庖黄胶吐?。唯有一個奇怪的人和我一樣沒參與這次談話。那人低垂著眼簾,灰黃的圓臉上皺紋交錯,似是被多年海風(fēng)侵蝕而干枯的手執(zhí)著船槳,沉默地劃著。
他叫閏土。
我一路打量著他,不覺已到了碼頭。河岸對面,“范氏米行”四個燙金的大字似一張獰笑的臉,歡迎著我們的到來。
船還沒停穩(wěn),張三哥便一躍上岸,迫不及待地問在陽光下打盹的禿頭掌柜:“今年市價如何?”
掌柜半瞇著眼,有氣無力地答道:“糙米一毛,谷八分。”
“什么?”震驚的話語從我們口中蹦出,“怎這么低?”
“掌柜的,你不能欺負(fù)我們莊稼人!”
“去年市價還那么高,今年怎就低了這么多!”
“那我們種啥地,連交租都不夠!”
掌柜虛捻著稀疏的胡須,愜意地靠在太師椅上,也不解釋,欣賞著眼前的精彩。
我用手肘推推身旁的閏土:“你怎么看?”
“啊?”他似乎在出神地想著些什么,愣愣地盯著那四個鎏金的字,有些慌亂。“我,我能怎么看,就賣給他們吧。”
“可價格這么低,忙活了一年,我們還要倒貼本!”我激動地低聲說道。
“那能怎么辦,范氏米行是范老爺?shù)模浅抢镂ㄒ坏呐e人,得罪不起,虧本就虧本吧,來年我五個孩子也都能幫忙了。”閏土有些木訥地回道。
我本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見前面的爭吵漸漸平息,大伙臉上掛著無奈氣憤的神情,而掌柜倚在陰影處,上揚(yáng)的嘴角,似在譏笑。
鼓鼓囊囊的敞口船漸漸空了肚子,我望著一擔(dān)擔(dān)大米被米行的伙計扛走,嘴角不經(jīng)一陣抽搐,一年的勞碌,白費(fèi)了。
轉(zhuǎn)頭望向閏土,他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剛到手又閃著光澤的銀元,虔誠,迷茫。他把銀元貼身放在衣衫的內(nèi)襯里,拍拍胸口,才稍稍放下心來。
“小六。”我忽然聽見閏土喊我,他囁嚅著嘴唇,低聲對我說道:“我家水生下海摸魚時著了風(fēng)寒,躺在坑上好幾天了,城里你熟,能不能帶我去藥房買些藥。麻煩你了?!?/p>
我一愣,雖然對閏土的懦弱有些不滿,但大家都是莊稼人,相互幫襯是應(yīng)該的。“可以,我陪你去?!?/p>
“謝謝,謝謝。”
街道上熱鬧起來了。
我們?nèi)齻€一群,五個一簇,拖著短短的身影,在喧鬧的街市上走。嘴里還咕嚕著,復(fù)算米價,咒罵黑心米行。
倏地,前方涌過來一大群人,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
“菜市口要?dú)⒏锩h人了!”
“那些不要命的家伙,又有意思了?!?/p>
沒多久,一輛囚車緩緩行來,身著囚衣的革命黨低垂著眼簾,亂發(fā)糟糟,看不清神情。
爛菜葉,臭雞蛋不斷扔向囚車,里面的人卻毫無反應(yīng)。那些看客們似乎有些失望,喧囂聲似乎也變小了。轉(zhuǎn)頭見閏土只是愣神地望著看官差的槍,悲哀,渺小。
“我們走吧。還要買藥,不然就晚了?!遍c土拉拉我的衣袖。
“那走吧?!蔽乙猹q未盡地收回目光,擠出人群。
“貨真價實”,仁德堂牌匾上的字似乎散著浩然之氣。
“進(jìn)去吧?!蔽抑钢杆幏坷锩?,示意閏土進(jìn)去。他挪動著步子,小心地踏過門檻。柜臺里閃著昏黃的光,只看見一雙冷厲的眼睛。
“什么藥?”
“治,治傷寒的。我家娃染了......”
“別廢話,錢。”柜臺中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煩,昏暗中伸出一只大手。
閏土佝僂著身子,彎著腰,摸索出一塊銀元,那人一把搶過,似是有些滿意,語氣也緩和了些:“一天三副。拿去吧?!?/p>
“老爺,包好嗎?”閏土捧著那袋藥,似是有些懷疑。
“你是質(zhì)疑我?”柜臺中的人語氣又冷厲起來。
“不不。”閏土似是害怕,灰黃的臉漲得通紅,踱步走出藥堂。
“回家吧?!蔽依c土。
“嗯嗯,好?!?/p>
夕陽西沉,城里的陽光灑在身上,還挺暖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