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爸爸和哥哥旅行回來，給妹妹帶回來一只倉鼠。妹妹可高興了，要知道，這可是妹妹的第一個小動物朋友呢。妹妹蹲在倉鼠的籠子前面，跟倉鼠說了好多好多話。就連十二歲的哥哥也跟妹妹蹲在一起，看了好半天倉鼠呢。

只有媽媽不高興，說：“房子這么小，還要養(yǎng)寵物。”

話是這么說，媽媽還是騰出了廚房門口的一塊地板，讓倉鼠的小籠子放在那里。這樣，倉鼠就正式成為了這個家的成員。妹妹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球球，因為它長得，真的就像一個球球一樣。

可是家里面最關(guān)心倉鼠的，其實是爸爸。爸爸每天下班回家，手都沒洗，就去看球球，喂球球吃各種各樣的人類食物，有時候是一粒鹽焗腰果，有時候是一顆琥珀杏仁。每當(dāng)這個時候，媽媽就在廚房里叫起來：“爸爸有沒有常識啊？小動物亂吃東西會死的啊。”

爸爸就更大聲地叫：“怎么會死呢？倉鼠就是要吃堅果的，就是要吃?！?/p>

媽媽就放下手里的鏟刀，走到廚房的門口說：“可是不能是甜的咸的堅果啊，那么狗狗還喜歡吃巧克力啦？”

爸爸猶豫了一下，說：“對啊?！?/p>

這個時候哥哥就大聲地說了：“狗狗吃巧克力會死噠?！?/p>

爸爸就很生氣地說：“你們亂講?！?/p>

妹妹也只好參與進(jìn)來了：“爸爸真是什么都不懂呢?！?/p>

爸爸很生氣地回房間了。

別人都叫爸爸李博士，可是爸爸真的很多東西都不懂呀！爸爸總是找不到電器的開關(guān)，爸爸裝的玩具電池總是反的。所以啊，要是別人來到這個家里一看啊，哎，都是媽媽在擰電燈泡，媽媽在通下水道，媽媽在修遙控器呢。

不過這樣也沒有關(guān)系，努力上班的爸爸，很會干活、還會干爸爸活的媽媽，不經(jīng)常打架的哥哥和妹妹，還有倉鼠球球，組成了一個很美好很美好的家庭。

媽媽帶哥哥和妹妹夏天出門旅行的時候，由爸爸來照顧倉鼠球球。按照妹妹的要求，爸爸每天都會拍倉鼠球球的照片發(fā)給妹妹。妹妹從照片上看到倉鼠球球的籠子里出現(xiàn)了胡蘿卜、生菜、玉米，甚至一整個蘋果，全是爸爸干的！妹妹就會叫媽媽來看，媽媽就會在電話里大聲地叫，說爸爸太不尊重小動物了。

爸爸當(dāng)然是堅持自己的做法。爸爸總是很支持他自己。爸爸說：“一點問題都沒有。爸爸小時候養(yǎng)過一只狗，那只狗是連玉米棒子都吃的?！?/p>

媽媽就在電話里說：“那是因為你把你的狗養(yǎng)得太餓了。”

哥哥和妹妹沒有聽媽媽講過她小時候養(yǎng)過的小動物。外公外婆提起過媽媽養(yǎng)的小雞、小魚、小虎皮鸚鵡，甚至一只小鵪鶉，媽媽總是要把話題岔開，說不想談這個。

哥哥說：“一定是媽媽把小動物們都養(yǎng)死了，媽媽心里太難過就不想再提了。”妹妹說：“我也是這么想的?！?/p>

有一天，爸爸發(fā)來了一張大大的倉鼠籠子的照片。爸爸說：“看看我買了什么好東西？我買了寵物店最大、最貴的一個籠子！”妹妹太開心啦，妹妹甚至跟媽媽提出來要提早結(jié)束旅行，回家看球球和球球的倉鼠籠子。

“還有還有，”爸爸說，“我給球球買了一個好朋友。”爸爸發(fā)來了一只小小的黑黑瘦瘦的倉鼠的照片，妹妹只看了一眼。妹妹一丁點兒也不喜歡那只新倉鼠。妹妹說：“爸爸你不要讓新來的欺負(fù)我們家球球。”

哥哥就說了：“妹妹你不喜歡新倉鼠就給我好了，球球歸你，新來的歸我，我們一人一只?！泵妹谜f：“不要?！?/p>

過了一會兒，爸爸發(fā)來消息說：“不好，兩只倉鼠打起來啦。”

媽媽當(dāng)然又在電話里叫啦：“兩只倉鼠是不可以放在一起噠，這是常識懂不懂啊，這是常識。”

媽媽放下電話，對哥哥和妹妹說：“小動物的生命太脆弱了，很細(xì)微的看不到的傷口都會讓它們死掉，爸爸太不小心了?！备绺缏耦^看電腦，沒有說話。妹妹也嘆了一口氣，說：“爸爸總是太不小心?！?/p>

妹妹旅行回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倉鼠。爸爸終于還是把它們分開了，球球還是住在舊的小籠子里，新的倉鼠住在豪華的大籠子里。妹妹就不高興了，說爸爸對球球太壞了。

爸爸解釋說，新的倉鼠靈活，大籠子里的各種玩具它都可以用到，球球太肥了，連大籠子的二層都爬不上去，球球也習(xí)慣了自己的小籠子。爸爸一邊說，一邊給球球舀了一勺糧食，糧食里面有粗糧也有瓜子，但是球球只挑瓜子吃，因為瓜子香。倉鼠球球是一只挑食的倉鼠。

爸爸沒有給新來的倉鼠食物，因為它吃得太少，還常常躲起來，不讓人看到。爸爸說：“要不要給新來的倉鼠也起個名字?。俊?/p>

妹妹說：“不要?！?/p>

有一天早晨，妹妹發(fā)現(xiàn)新來的倉鼠有一只眼睛紅了，它不吃東西，也不怎么動，躲在一個角落里，紅著眼睛。

放學(xué)回來，妹妹覺得新倉鼠的眼睛紅得更厲害了。

媽媽打電話給爸爸：“因為是你買回來的倉鼠，所以你要帶它去看醫(yī)生?！?/p>

爸爸的聲音比媽媽還要大：“我要上班！你帶去看！”

媽媽都要哭了，說：“為什么要我來面對這個事情？你為什么非要找這樣的事情折磨我！”

哥哥和妹妹覺得這一句話很重，所以哥哥和妹妹都不說話了，哥哥看電腦，妹妹小心地看著媽媽的動靜。

媽媽開始打電話，區(qū)里的動物醫(yī)院都下班了，媽媽開始給別的區(qū)的動物醫(yī)院打電話，終于有一家醫(yī)院說看倉鼠，可是醫(yī)生休假，只能再轉(zhuǎn)到下一個區(qū)的醫(yī)院去。

小動物不可以搭地鐵，媽媽和妹妹只好帶著小倉鼠坐的士。哥哥不去，哥哥說有功課要做。妹妹說哥哥是不想面對，媽媽沒有說話。

的士司機(jī)不認(rèn)識路，繞來繞去，電話打來打去，終于找到動物醫(yī)院時，天全黑了。

媽媽和妹妹坐了好一會兒，有很多人帶動物來看病，大部分是狗狗。護(hù)士待狗狗很親切，妹妹覺得心里好過一點了?？墒切}鼠的情況變得更壞，像是完全不動了。妹妹又很餓，因為已經(jīng)是晚飯時間。媽媽像是完全忘了晚飯，只是坐在那里，臉色非常非常難看。

媽媽拿著一支筆，護(hù)士要媽媽填表格，媽媽填了很久。

媽媽問妹妹：“新來的倉鼠叫什么名字？”

妹妹一愣，說：“我有時候叫它小小。”

媽媽就在表格上寫下了Xiao Xiao。

媽媽又問妹妹：“小小多大了？”

“我想爸爸帶它回家的那一天是它的生日吧?！?/p>

媽媽就在表格上寫下了，三個星期。

媽媽把表格交給護(hù)士，說要帶小朋友吃飯，等一下再回來。護(hù)士卻說：“醫(yī)生馬上就可以見你們了?！?/p>

媽媽和妹妹只好又坐了一會兒?？墒墙K于看到醫(yī)生的時候，媽媽和妹妹都覺得肚子餓和等待都是值得的了，因為倉鼠小小被很小心地放在柔軟的白毛巾上，它看起來好多了。

“我給小小喂了水。”醫(yī)生說，“它脫水了?！?/p>

“您給小小的眼睛滴消炎藥水了嗎？”媽媽問。媽媽不是很熟悉這個名字，念到小小這個詞的時候，媽媽明顯停頓了一下。

“應(yīng)該不是這個問題?！贬t(yī)生說，“我懷疑是小小的口里長了腫瘤，那個腫瘤影響了它吃東西，甚至它的半邊臉，不僅僅是眼睛?！?/p>

媽媽和妹妹都吃驚地望著醫(yī)生。

“是因為喂養(yǎng)方式的原因嗎？”媽媽問。

“這在小動物中間算是常見的問題?！贬t(yī)生說，“我自己也有一只倉鼠寵物。因為地方小，很多人都會選擇倉鼠做寵物，但是腫瘤的問題真的蠻普遍的?！?/p>

“只是懷疑?！贬t(yī)生又說，“因為小小很不配合，要給它注射麻藥才能看到它口里的情況，但這有一點風(fēng)險，很多小動物會撐不過去?！?/p>

“我們不同意用麻藥?！眿寢屨f。

“那就吃藥吧，減輕痛苦?！贬t(yī)生說，“還有營養(yǎng)素，它自己不能吃東西?！?/p>

“好的。”媽媽說。媽媽花了五分鐘學(xué)會了喂藥的手勢和方法。妹妹看到媽媽的手抖得厲害，可是倉鼠小小很乖地被媽媽的食指和拇指握住，媽媽往它的嘴里注射調(diào)配好的綠色液體。小小很努力地咽下了那些液體，一小管營養(yǎng)素，喂了另外的一個五分鐘。小小的半邊臉，果真是腫的。

媽媽問醫(yī)生的最后一個問題是：“小小是個男生還是個女生呢？”

醫(yī)生回答說：“很抱歉，小小太小了，我看不出來?！?/p>

媽媽給妹妹買了一份心太軟配雪糕做晚餐，因為動物醫(yī)院旁邊只有一間甜品店，妹妹也不想吃別的。媽媽不吃晚飯，媽媽說她什么都不想吃。倉鼠小小的籠子擺在桌子的下面，好像睡著了。

“媽媽小時候養(yǎng)的鸚鵡是在一個冬天的夜里死掉的。”媽媽突然說，“因為我把它們留在陽臺上了，那個晚上特別冷特別冷，風(fēng)刮了一夜?！?/p>

妹妹的心太軟還沒有來。妹妹坐在桌子的另一頭，看著媽媽的臉，媽媽的臉藏在陰影里面。

“其實半夜里我醒了一次?！眿寢屨f，“我想去一下陽臺，把鸚鵡收回屋內(nèi)，可是我太不想離開溫暖的被窩了，我就又睡著了，我居然又睡著了。到了早上，我馬上跑到陽臺上去看我的鸚鵡，當(dāng)然，它們都死了，而且凍得硬邦邦的。”

妹妹突然哭了。

回去的路上，妹妹問媽媽：“小小會死嗎？”

媽媽說：“我們有帶它看醫(yī)生，有喂它吃藥，我們做了一切，一切都會好起來?！?/p>

可是回家以后，已經(jīng)躺上床的妹妹聽到房間外面，媽媽對哥哥說的是，媽媽一直都沒有辦法面對，養(yǎng)寵物這種事情對媽媽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哥哥耳朵里塞著耳機(jī)看電腦，不說話。

倉鼠小小是在第三天的早晨走的。三天里，爸爸和媽媽都喂過小小藥和食物，每天三次，每次三種藥。媽媽喂完藥，清洗吸管的時候，對蹲在籠子旁邊的妹妹說：“媽媽連小蟲子都不敢碰，這次卻要抓起小倉鼠，媽媽鼓了最大的勇氣。而且每一次摸到小小的身體，媽媽的心都會疼。小小的身體總是濕答答的，媽媽會去想這么做到底有沒有意義，對還是不對?！眿寢寙枺骸懊妹弥滥欠N心疼嗎？”妹妹說：“知道，媽媽很疼?！?/p>

媽媽要爸爸把倉鼠小小帶去后山，這一次爸爸很聽話地去做了，還有哥哥和妹妹。媽媽沒有去，所以媽媽也不知道倉鼠小小最后會在哪里。

妹妹說：“小小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卑职终f：“小小變成了別的小動物，肯定是一只小鳥，因為小小很靈活，總是動來動去?！薄耙苍S是蝴蝶呢？”妹妹說，“小小肯定會想變成一個會飛而且美麗的小動物?！备绺鐩]有說話。哥哥看著天，天上沒有星星。哥哥也不敢像往常那樣塞著耳機(jī)打手機(jī)，在爸爸的面前。

妹妹在周末的油畫課上要求老師教她畫倉鼠。妹妹畫了兩只倉鼠，很親密地擠在一起，左邊是球球，右邊是小小，它們在妹妹的畫里成為了最好的好朋友。妹妹把這張畫放在書桌上，說：“小小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备绺缯f：“小小去做別的動物了，小小不想再做倉鼠了?！?/p>

現(xiàn)在家里只有倉鼠球球了，就像一開始那樣。倉鼠球球很愛吃，也很愛睡，可是媽媽知道，球球到了深夜，就會很用力地咬它的籠子，咬上整整一夜，好像要把籠子咬破一樣。

十一月末的一個凌晨，媽媽突然起了床，覺得太熱。媽媽坐到沙發(fā)上，聽到沙發(fā)靠著墻最里面窸窸窣窣的聲音。媽媽第一時間想的是球球從籠子里逃出來了。媽媽跑到球球的籠子那里，翻了個遍，球球果然逃走了。媽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媽媽更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這么神奇的事情。

突然的熱和突然起床，坐到沙發(fā)上面，聽到了沙發(fā)下面的聲音，這樣神奇的事情。媽媽把爸爸叫起來，媽媽說：“球球跑了，在沙發(fā)下面?！卑职至?xí)慣地反駁：“怎么可能？”像媽媽那樣翻過球球的籠子以后，爸爸相信了媽媽。爸爸抱走了沙發(fā)上面的墊子，媽媽移走了沙發(fā)旁邊的家具，爸爸和媽媽要搬開沙發(fā)，找到球球。

爸爸媽媽兩個人一起搬沙發(fā)，搬到一半，媽媽察覺到有一雙小黑豆的眼睛正在注視著她。媽媽回轉(zhuǎn)身，是球球，肥到肚皮貼在地板上的球球，它爬到了沙發(fā)的另一側(cè)，很靠近陽臺落地窗的位置。媽媽趕緊把陽臺的窗門關(guān)上了。球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媽媽，一動也不動。媽媽又在房間中央轉(zhuǎn)了幾圈，找到了一包瓜子，人類的瓜子，烤過的很香的瓜子。媽媽把瓜子一把倒在地板上，媽媽覺得很愛吃的球球會自己爬過來吃。媽媽生怕球球轉(zhuǎn)身逃掉，小小的小動物，真的會找不到。

球球沒有動，球球看著媽媽，媽媽在地板上倒了一堆香瓜子。

爸爸走過去，一把抓住了球球，把球球放回籠子。爸爸說：“你這個小東西，你還會逃跑啊?！眿寢屜訔壍乜戳税职忠谎?，聚攏了地板上的瓜子，也放進(jìn)了球球的籠子里，媽媽不想讓球球覺得她是在騙它，而且，吃一點兒人類的食物，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吧，尤其在球球經(jīng)歷了這樣的旅行以后。廚房門口到客廳沙發(fā)底下，對一只倉鼠來說，是很漫長的旅程呢。

早上哥哥和妹妹起床，也覺得這是很神奇的事情。妹妹的同學(xué)也養(yǎng)了倉鼠，可是同學(xué)家的倉鼠總是丟，丟了以后同學(xué)的爸爸媽媽就會給她買新的倉鼠，已經(jīng)是第五只了。妹妹跟媽媽說：“我們家的球球永遠(yuǎn)都不會丟?！眿寢屨f：“對，我們家的小動物都是最珍貴的?！泵妹镁秃蛬寢屢黄鹦ζ饋?。

媽媽給爸爸打了一個電話，媽媽從來不給爸爸打電話，在爸爸上班的時間。

媽媽說：“爸爸知道昨天晚上倉鼠逃出來了吧？”

爸爸說：“當(dāng)然知道啊，還是我親手放回籠子的呢。”

媽媽說：“好像做夢一樣哎。我想了一天，這個事情。”

爸爸笑了一聲。

媽媽說：“我一直不能理解哎，爸爸為什么非要帶倉鼠回家，而且是第二只倉鼠，還有那么大的籠子。”

爸爸說：“可是它們給了孩子們多大的歡樂啊。”

“可是它們給我制造了多大的麻煩啊，我很討厭清理哎，而且，”媽媽說，“這些小生命讓我太痛苦了。”

爸爸說：“我在網(wǎng)上查到倉鼠的生命只有兩三年，它們可以陪伴我們的時間最長也不過這兩三年。那誰說的，生命都是用來浪費(fèi)的，既然浪費(fèi)，就浪費(fèi)在有意義的事情上面吧。”

媽媽說：“好啦，都不知道你在講什么，反正以后再也不許有新的小動物進(jìn)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