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尤之
您的腳步完成了人生的丈量,我歸鄉(xiāng)的路便在這里戛然而止。如同一座湍急之上的橋,突然塌陷。您縱身一躍,乘鶴而去。我站在懸崖邊,如同走失,腳下的洶涌讓我駐足迷茫。從此我守著懸崖,任由思緒追著您,日夜兼程。
就在某個夜。果然,我追上了您。
那個日子,酷熱,風(fēng)低。您要來看我。我是否答應(yīng)了,答案已飄落。母子間何需問答,一切皆于無聲處。從我嗷嗷待哺,答案便在。我的眼,在突然間,在夢里有了靈魂,飛越城市,穿越鄉(xiāng)野,跨越水界,思越天際。我分明看見,您從某個飄搖的地方,向我而來。瘦弱的身影,年邁的雙腿,只有信念,沒有蹣跚,徑直地向著有我的方向走來。
夢無章法,不可思議。有章法的不是夢,是被思維駕馭了的現(xiàn)實。
這個雜亂的夢,讓我傷口添鹽,負(fù)債累累,筆直地從山崖墜落。
莫名地,在您向我而來時,我卻走了。我被一個莫名的人叫走,去了一個莫名的地方。
至今我都想不起來,那個莫名的地方是哪,更不知所去何為。有所為的是夢,夢導(dǎo)演了一幕悲劇,安排我去了那個地方,乃至未能守著您的到來。無法追責(zé)于夢,我空留長恨對天仰哭。
那個莫名的人消失后,我才莫名地回到了家。夢用最殘酷的情節(jié)摧殘我,鞭笞我,蹂躪我。您倒在床前的地上,空調(diào)瘋狂地吹著。您被凍得滿臉風(fēng)霜,失去了知覺。我一個男兒,以無法想象的巨大悲哀,嚎哭著。撕心裂肺!柔腸寸斷!我驚呼著將您抱到床上。對不起,對不起——鞭炮連珠的歉疚未能換來您的片言只語。
我哭著說,您不必守在這里,您可以去隔壁人家小憩。您緘默無語。但我知道您的答案。隔壁是別人的家,兒子的家是您永遠(yuǎn)的家。
我匍伏在地上,淚濺衣襟,哭到淚干。
您一直默然。然后在我的夢醒時分悄然消逝。
醒來時,我的臉上掛滿了淚??照{(diào)仍在吹著,我的雙腳很冷。仰目望頂,夢的皮鞭頑固地拷打著我的心魂,激起翩翩思緒。
猶記讀書時,您的笑臉溫馨了一個少年的整個孩提;
猶記大學(xué)時,您的笑臉溫暖了一個青年的每次歸程;
猶記工作時,您的笑臉溫毅了一個中年的堅強步伐。
而如今,驟然之間,溫已不在,留下一個個冷夢。如同一場寒冬,固執(zhí)地覆蓋著我的心野。偶爾落雪,或冬雨,在原野上蘊育,蘊育著一個又一個如春的暖憶。
冷夢千回,尋覓暖暖的您,不言悔,愿追隨。
在您的身后,夢雨紛紛。絲絲縷縷,不是春天。冷冷的雨點,呼嘯而來,預(yù)示著一場嚴(yán)寒不期而至。
心若在,夢便在。煙塵滾滾,薄暮冥冥。您的背影,慢慢回過身來。我又觸到了溫暖,聽到了叮嚀,見到了光輝。
有夢的時光,一切依然如故。一樣的風(fēng),一樣的雨,席卷了我的夢境。養(yǎng)老院的溫情,白發(fā)間的疲憊,少許時的忿恚,寂寥間的憂傷,踏著一個個夜色,攪動我的情思。我們挽手而坐,訴說往事。憶起青瘦的年月,酸楚乘風(fēng)去,多少煙雨笑談中。勞累一生的重負(fù),凝結(jié)成一聲迷茫的感嘆。而今輪椅上承載的,不只是您的晚年,還有兒女效顰學(xué)步的青澀時光。
未來無法感知,任誰如此。養(yǎng)老院不該是您最后的歸宿,卻是您沒有選擇的選擇。凄凄然,裹一身病痛,拖半身癱瘓,倚著別人的伺候,流落他鄉(xiāng),深深淺淺地伴著殘燭。
我的愧痛,此生不贖。
我在漂泊的縫隙與您相見,不露一絲掙扎的痕跡。您是,我亦是。
您對我說,兒,我想回吳楊,看看我那老房子。
我對您說,老房子拆了,您的家被拆了。
這樣的對話,被重復(fù)了若干次。謊言,如一根銀針,扎麻了我的穴位,而我又能奈何?殘缺的家園,殘缺的您,難以重現(xiàn)舊時的和諧,您亦能奈何?我很沉重,有汗如雨。失了家園的悲壯,我能揣度?;丶业那樗?,如小小的球兒,在您的心里彈起而又落下。家在三十里外,那個叫吳楊的村莊,并不遙遠(yuǎn),竟是千山萬水。熟稔于心的家園,清香芬芳的綠野,還有陽光的味道,小河的潺動,從此收藏進了您的歷史。想家的憂傷,如一把工刀,一撇一捺,書寫著您的痛,鐫刻千瘡百孔。
最后的心愿,沒有心愿的心愿。直到您生命垂謝,故園接納了您,永遠(yuǎn)。
夢雨繽紛,乘隙而來。雨澆灌著心田,一些心事在生須發(fā)芽。
村莊在斜陽中傾斜,斜陽在夢中傾斜。
樹在傾斜,路在傾斜,老宅在傾斜。整個村莊在傾斜。纖手一般瘦弱的風(fēng),輕輕地將整個村莊撬起,村莊便失去了根。
我走在無根的村莊里,立足不穩(wěn)。踉蹌著,我來到您的門前。
以為,一如以往,您會敞著門,抱著拐杖,獨坐床沿邊,默默地數(shù)著日子。
以為,一如以往,我再偎著您,欲說還休,只道西風(fēng)瘦,輕輕地叫一聲媽。
老宅老矣,已蕩然無存。您去了何方,我仰望西天。太陽變得熾熱,云朵蒼白如雪。門前的泡桐突然間拔節(jié),樹冠昂然向上。屋后的河流幾時干涸,滴水不剩。圈里的肥豬撞墻而逃,撒開腿狂奔。母雞驟然展翅高飛,掠過我的頭頂。不遠(yuǎn)處的幾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指著我,在說些什么,卻完全不問我是誰。光禿禿的老宅基上,我是一棵移栽過來的枯樹,不合時宜地茫然四顧。
我的身體開始傾斜,腳下的土在松動,像有蚯蚓在鏟我的跟。我挪步,卻找不到平地可以息腳。四處張望,分明是舊時的面孔,陌生而慘淡。村莊褪了秀色,河水渾濁不堪,小路被誰蹂躪得坎坷崎嶇。
我的村莊,我的童年,跟著您去了未知的何方。捧一把泥土,重重地嗅。拂拂手,泥土揚落。沒有您的味道,泥土便沒了特質(zhì)。
一切因您而變。是誰說過,娘在,家就在!如今您在何方,我漂浮在沒有航燈的夜晚。沒有娘的故鄉(xiāng),我瑟瑟發(fā)抖,在傾斜中難以定穩(wěn)。
身體在傾斜,一直傾斜,傾斜到快要撐不住的時候,忽然傾出了夢境。半個身子懸在床沿,一身的汗?jié)裢敢卤弧?/p>
沿著夢往回走,村莊、河路,以及那些面孔,都找了回來。
而您,我卻再找不回來。
連同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