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巍，理學博士，現(xiàn)為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科技知識在古代世界的傳播并把世界連為一體的歷程。喜愛“上窮碧落下黃泉”，品鑒各個文明在應對相似問題時展現(xiàn)出的智慧。

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曾描述過執(zhí)掌國家權柄的“哲學王”，與哲學王相對應的，或許是熱衷從事科學研究的“科學王”。與哲學王對世事超脫而無力的態(tài)度不同的是，科學王通常崇尚理性，積極地借助各種技術手段穩(wěn)固統(tǒng)治，使國家更加繁榮。在伊斯蘭黃金時代的不同地方，曾出現(xiàn)多位科學王。在他們統(tǒng)治期間，天文、數(shù)學、醫(yī)學、農(nóng)學等各個知識領域，都多少出現(xiàn)了學者聚集、研究繁榮的景象。曾短暫擔任也門拉蘇里王朝蘇丹的馬利克·阿什拉夫·歐麥爾二世（1242-1296），就是這樣一名科學王。

邊陲要津

談起也門，對現(xiàn)代國際形勢有所了解的讀者們恐怕都會嘆一口氣。與敘利亞一樣，今天的也門已經(jīng)深陷分裂和戰(zhàn)爭之中。但也門歷史文化上曾經(jīng)輝煌閃爍的另一面，恐怕有所了解的讀者就不多了。

也門位于阿拉伯半島的西南角，同時也是亞歐大陸的西南角。它扼守著窄窄紅海與印度洋相通的曼德海峽，與非洲之間隔著紅海和喇叭狀的亞丁灣相望。這里自古典時代，就是連通地中海世界、東非和印度的香料之路的樞紐。來自東非的奴隸和香料，來自印度的紡織品、烏木、寶石、稻米，以及來自古羅馬的金銀在這里交匯流動。伊斯蘭教興起之后，它同時也成為從南向北到麥加朝圣的重要一站。

香料之路及朝圣之路，都可以視為海上絲綢之路的局部網(wǎng)絡。絡繹不絕的往來商旅，催生出也門沿海一系列繁榮的港口和城市。在中國古代文獻里，有不少與也門來往的記載。例如也門的重要港口亞丁，在唐代被稱為“三蘭”，在鄭和下西洋時則被稱為“阿丹”，阿丹國王還曾經(jīng)接受過明成祖的禮物，同時讓使者們把貓眼石、珍珠等寶石，與獅子、長頸鹿、金錢豹等動物帶回中國（圖1）。

海上絲綢之路讓中世紀的也門人見多識廣，他們對來自古代世界三大洲的物產(chǎn)都非常熟稔。不少物產(chǎn)都從也門港口重新出發(fā)，走向更廣闊的世界。例如今天我們熟悉的摩卡咖啡，就得名于紅海岸邊的也門港口摩卡。與此同時，中世紀的也門人也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信奉者。特別在也門西南部，水利設施完善，盛產(chǎn)高粱、小米、小麥、甘蔗等作物，以及果蔬、藥草、鮮花、香料等。

也門在文化上的重要地位一直持續(xù)到16世紀中葉。此后它先后被埃及、奧斯曼土耳其等大國統(tǒng)治。也門北部的部落逐漸得勢，而南部的農(nóng)業(yè)文明則日益衰落。直到現(xiàn)在，在多種外部勢力糾纏下，也門仍面臨著宗教、部族等問題的死結。

父輩陰影

在穆扎法爾·優(yōu)素福一世（在位于1249-1294年）漫長的統(tǒng)治期間，拉蘇里王朝達到了繁榮的巔峰。途經(jīng)此地的馬可·波羅曾評論他是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政權穩(wěn)定、富裕，自然容易吸引來大批文人墨客。歐麥爾二世就是穆扎法爾的長子。與其父熱衷于招攬宗教學者不同，歐麥爾更喜愛從國外募集科學家充實他的顧問團隊。

歐麥爾二世在位時間短暫。他登基之后，面臨著父王漫長統(tǒng)治后的積弊。誠然，港口可以帶來財富，但官吏們的貪污腐敗也已經(jīng)成為棘手的問題。同時，不幸的是，歐麥爾二世還遭遇了天災。在他即位那年，一場寒暴雨襲擊了也門，導致大批牲畜死亡；而大規(guī)?；葹挠殖林卮驌袅宿r(nóng)業(yè)生產(chǎn)，蘇丹不得不蠲免稅賦，休養(yǎng)生息。

除此之外，歐麥爾二世幾乎就沒有什么政績了，因為他在成為蘇丹21個月后就遽然離世。比起夢幻泡影般的政治生涯，科學著作更容易讓歐麥爾二世名垂青史。有13部著作被歸于他名下，所涉及領域包括天文儀器制作、歷書、醫(yī)學、獸醫(yī)學、本草學、宗譜學、解夢、占星等。

學出實用

歐麥爾二世的學問大多與實際需求關系密切。其中最容易引起科學史家興趣的，是他對制作天文儀器的論述，這些文字可以由現(xiàn)存于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一件星盤予以驗證（圖2）。

星盤是古代天文學家、占星師和航海家用來進行天文測量的一件重要的天文儀器，用途非常廣泛。它可以用來定位和預測太陽、月亮、金星、火星等天體在宇宙中的位置，確定本地時間和經(jīng)緯度，以及進行三角測距等。由于星盤可以幫助穆斯林確定麥加方向和祈禱時間，它在中世紀伊斯蘭世界獲得很好發(fā)展。由于服務于宗教的神圣目的，制作星盤也需要“持證上崗”。

歐麥爾二世當然擁有上崗證，他是從埃及師傅那里學會整套星盤制作技藝的。他在《論星盤》一書中詳細闡述了制作星盤的技巧，并且給出了幾種星盤的設計圖。其中一種設計圖的參數(shù)和圖示，與大都會藝術館中所藏星盤完全相同。盡管它的制作工藝并不復雜，但由于極少有星盤能從中世紀流傳到現(xiàn)在，因此它仍然非常珍貴。

除星盤外，歐麥爾二世還提到了幾種其他儀器，其中對磁羅盤的描述，是伊斯蘭科學著作中最早的。他描述磁羅盤浮在邊緣設有刻度的碗中，羅盤中的柄上以交叉形式放置著制備好的磁針；提到磁羅盤可以在天氣惡劣的情況下確定方向，協(xié)助人們履行祈禱等宗教義務（圖3）。

歐麥爾二世同時也是民間知識的搜集整理者。他的《天文導論》（Al-Tabsirafi'ilm al-nujum）和《關于畜牧業(yè)的智慧傳說》（Milh al-malaha fi ma'rifat al-filaha）中匯編了大量他從前輩學者和當時所作調(diào)查所得到的信息。

《天文導論》成書于約1271年，由50章關于占星術和天文學的內(nèi)容構成，涵蓋黃道、太陽、月亮、行星、日月食、氣候季節(jié)、農(nóng)民歷、數(shù)字系統(tǒng)等廣泛的主題。除了顯示太陽高度和星座位置的詳盡表格外，在該書第32章，歐麥爾二世給我們留下了一份以也門當?shù)亓曀诪樘厣哪隁v。這份年歷把自然變化、人類活動與1年里的具體日期結合起來，讓我們得以了解也門中世紀生活各個方面的細節(jié)。

《關于畜牧業(yè)的智慧傳說》則是一部農(nóng)業(yè)“萬事通”，提供了對13世紀下半葉也門農(nóng)業(yè)知識與實踐的全面描述。這本書把數(shù)百年來也門農(nóng)民積累的傳統(tǒng)知識，與其目標讀者，也就是知識階層連接起來。這本書記載了當時也門所有地方的地理、環(huán)境、物產(chǎn)、氣候等信息，反映了于即位之前，歐麥爾二世在這個國度旅行的廣泛見聞和調(diào)查。他在書中表示，這些內(nèi)容都是從“知識淵博的也門耆老”那里詢問記錄下來的，同時也參考了一些外部傳入的早期著作。

可以看出，在伊斯蘭黃金時代的科學群星當中，歐麥爾二世顯然算不上是第一流的天才，但他卻是一名合格的科學研究者，一名勤勉記錄人民智慧、努力利用科學知識建設國家的統(tǒng)治者。他生活在古代東西方往來的樞紐地帶，又把源于亞非歐三大洲的知識，融合投射在偏于大陸一隅的也門這個焦點之上，為后人留下大量可以追溯當時文明的記載。反觀自古以來不少地方因為微小利益而無法停息的蝸角之爭，歐麥爾二世的成就讓我們感受到先人努力鑄就的文明，值得被何等程度地追憶與珍視。